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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城:血族詭聞(共5冊)》第八十四章《永夜城第二季2:星耀》(18)
  亞伯與該隱

  1
  “聽說過亞伯麽?”

  “《聖經》中被該隱殺死的那個倒霉蛋?”

  “他倒霉和死掉這兩件事,確實都是事實,但,並不是全部的事實。”

  “我只知道該隱和亞伯是亞當和夏娃共同孕育的兩個兒子,該隱嫉妒弟弟亞伯,遂將亞伯殺死,並因此受到上帝的懲罰,終生以及他的世世代代,都要以活人鮮血為食,身體不死不滅。”

  “喔,你講的這些只是公諸在世人面前這個所謂事實的正傳,其實,還有個隱秘不曾公諸於世的續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亞伯被該隱殺死後,血流於大地,哀號七天七夜不止,主憐憫他,便許他世代以該隱後代的鮮血為食……”

  “可是,該隱是吸血鬼!”

  “沒錯,這便是這一整個事實最有趣的部分,亞伯就是吸食吸血鬼鮮血的……”

  “他也是吸血鬼?”

  “不,更甚,他是魔鬼。”女王看了V一眼,緩緩地站起身,走到了鏡子前。身上那襲露背的金色長裙將她勾勒得宛如一抹璀璨的夕陽,像嬰兒皮膚般細膩光滑的綢緞上鑲嵌的細小的珠片和寶石,隨著她步伐的搖曳,仿佛在一瞬間擁有了生命,沿著她身體的曲線匯聚成光之河流,將一束束迷人的光芒嫵媚地流淌到房間裡的各個角落。而她那頭高高束起的紅發,松松地盤成了一個玫瑰花般的發髻,點綴在這一片耀眼的金色之中,更是被凸顯得愈發嬌豔欲滴。

  殘陽如血,恐怕,就是得名於此吧。

  “這些,”V思忖著女王口中所講述的這些他並不知道的故事,那些個詞句從她玫紅色的雙唇中流出時是如此輕緩自然,就像隱藏在山林深處的一潭靜謐的泉水。然而,它們剛一湧出口,便立即猙獰地伸出利爪,緊緊地攥住了V胸腔之下那顆早已經靜止數百年的心,在榨不出任何一丁點鮮血的枯肉上劈下深深的爪痕。其實,讓他惶恐不安的並不是故事中善妒的吸血鬼該隱,也不是吸食吸血鬼的血液以復仇之名重生的魔鬼亞伯,而是故事本身的講述者——女王。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更接近當今血族王者的心,恐怕除卻V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幸存者。幾個世紀的相隨,他像了解自己掌心的紋路一般了解著面前的這個女人。

  表面上,她輕浮易怒,驕縱奢侈,像極了歷史上有“赤字夫人”之稱的瑪麗皇后,當大臣告訴瑪麗,法國老百姓連麵包都吃不上的時候,瑪麗還一臉天真甜蜜地笑道:“那他們幹嘛不吃蛋糕?”沒錯,女王看起來就是瑪麗那種人,熱衷於舞會、時裝、玩樂等一切縱情於聲色的東西,空有一張華美的皮囊和虛無的冠冕……然而,她們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瑪麗皇后早在1793年便被法國革命者送上了斷頭台,她留給世人的,只有那句臨刑前因為踩到劊子手的腳所說的臨終遺言:“對不起。”

  而那個時候,同樣在1793年,女王卻早已經將整個血族拖在自己的長裙之後足足一個世紀有余……V一直深信不疑的道理便是,不管是人類還是吸血鬼,沒有人會一直縱容一個無能的王者,且忍耐足足三百多年那麽久。女王能將王座穩穩地坐牢於今日,只能說明一件事:那些展現在世人面前的表象,都只是她精心挑選之下所佩戴的面具,是她擁有的眾多面具之中最沒有危險的那一類。只有V知道,這個女人不動聲色,心平氣和時,才是最恐怖的夢魘。

  “您剛才講的這些,都只是故事吧?”V深諳女王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地說一句廢話。

  “也許吧,”女王一把操起牆壁上掛著的十字弓,動作嫻熟得就像一個隨時準備跨上戰馬去比武的騎士,“因為事實本身往往很無聊乏味,沒有人願意聽,更沒有人肯去相信,所以,它們只能穿著‘故事’這層華美的外衣來到我們面前,畢竟……”對著鏡子,女王的右手穩穩地舉起了十字弓,手臂又平又直,像一條筆直的地平線,而在她窈窕身材相襯之下更顯龐大彪悍的駑,此刻,就像一隻警戒的獵鷹,不動聲色地棲在她的手臂上,雙目如炬,蓄勢待發,“人人都愛聽故事。”她的微笑在無盡的夜色中緩緩騰起,盤旋至上空。

  “您的身體康復了許多。”V強逼著自己將視線從那氣勢洶洶的十字弓上撤開,盡管它的箭矢對準的是鏡子,可是V就是覺得,它一直都在瞄著自己的心。而自從將索爾囚禁埋藏在古堡最底層的地下室後,女王的病毒仿佛就在那一刻,也被一同鎖在了那裡。索爾的鮮血正像是最盡職的守衛者,它們駐扎在女王的體內日夜堅守,絲毫不放松警惕,那些病毒至此,便像等待著枯死在泥土中的死囚一般,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生氣,停止了一切反撲侵襲。所以,這種原本是身體內部最隱秘的變化,就被放諸在實驗室的顯微鏡下,以如此鮮明不容忽視的姿態將這一勝景展現在V以及所有人的眼前:女王那原本瀕盡枯竭的生命,仿佛被鑿通了新的泉眼,源源不斷的力量和生機從她的體內噴湧出來。

  “果然是始祖之血。”V不由得感歎到。

  “果然是索爾的始祖之血,”女王盯著映不出自己影像的鏡面,注意力緊繃得像手中的弓弦,周遭的空氣在她的感染下,焦灼得一小顆火星就足以將其徹底引爆,仿佛她要狩獵的獵物就隱藏在鏡子中,“所以從一開始時我就在說,索爾,才是我最終的目標,只有他,才值得上我將三百多年的時光一層層鋪陳在古堡中……而如今,這一切最完美也是最讓我高興的便是:他終於回來了,一切來得剛剛好。”

  “相信只要堅持下去,”V仔細在回憶中搜索,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記不得女王上次吐血是什麽時候了,“您一定會像從前一樣,不,比從前更要健康。”

  “堅持?”女王的笑聲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到大理石地面上,叮咚作響,“不,V,你搞錯了,一直強迫自己去做痛苦的事情才叫做堅持,而天天喝索爾的血……”女王陶醉地閉上了眼睛,“那是享受,上帝恩賜給我的享受。”

  “您的意思是?”

  自從索爾將自己和自己的血拱手送到古堡裡女王王座下的那一刻,V就一直在小心地剝落一個他不想去想卻終究也無法回避的問題:如果女王的病好了,那等待索爾的又將會是什麽樣的結果。這個問題像是一顆巨大的洋蔥,無論V如何日夜不停地剝下它的表皮,卻始終見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誰能拒絕上帝般的誘惑呢?”女王將手指慢慢地搭在扳機上,“我只在這兒輕輕地動一動指尖,對面的東西就會瞬間斃命……這就是上帝每天在做的事情,他在聆聽人類祈禱的同時,並沒有停止手頭上將他們一個個殺掉的工作,他時刻都在那麽做,而世人卻依舊那麽愛他。”

  “呯”的一聲輕響,然後是滿耳的淋漓。那面鏡子在被長時間的震懾折磨之後,終於迎來了自己的死期,破碎的玻璃如同被黑暗碾碎的靈魂般,四處飛濺,跌落一地,那些棱角分明的屍體再也拚湊不成一面映襯不出任何影像的鏡子,然而這一刻,它也終於得到死亡才能給予得了的真正的解脫。

  “V,我要當那個人,”女王面前只剩下一面空有雕花木框、內裡卻完全碎掉的鏡子,它有如一隻被奪去眼珠的眼眶般,嶙峋而又空洞地注視著面前的一切。女王看著這面空鏡子,就像是看著一具被她親手剔掉血肉的骸骨,一臉滿足,“索爾到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注定要成為我的墊腳石,助我攀到蒼穹頂,讓我成為主宰世人生死的那個人,”看著V滿臉困惑和愕然摻雜在一起的複雜表情,女王再次將手中的十字弓緩緩地舉起,瞄準了V的眉心。

  “V,我——要——當——上——帝。”

  2
  監控室裡,兩個穿著相同款式黑西裝的人背對著緊鎖的大門,即使在沒有臉盲症的人看來,他們兩個也像是複製黏貼後的結果。此刻,這兩個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身材相貌都高度匹配的人正百無聊賴地看著眼前布滿了一整面牆的監控錄像:大海,沙灘,樹林……甚至是蒼穹,古堡周遭的一切都毫無隱私地暴露在一塊塊閃著冷光的熒幕之下,它們就像一張張死去多時的人臉,冰冷,呆板,沒有任何表情和語言,只是將自己所背對的世界通過早已經熄滅掉光彩的瞳孔,反射到觀看者眼前。客觀生硬而又濃墨重彩地為顯示器後面的人營造出一種自己就是上帝,整個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這種荒謬到真實的假象,以粉飾掉那一股股從屏幕中翻湧出來觸手可及,卻讓人渾身發怵無處躲避的空虛和孤獨。

  “約翰尼到底怎麽想的,居然派我們兩個當看門狗,太大材小用了吧?”

  “這也許是他上任後開發出來的行刑者的最新功能,或許在女王眼中,這又是一項值得向全血族表彰的功勳,就像他之前將血族的公主成功地誘捕回古堡中一樣,那場為他舉辦的慶典大概是三個多世紀以來最隆重的一次了。”

  “喔,看啊,我的小寶貝兒約翰尼是多麽能乾,他天生就是個領導者,他的勇氣和才華讓整個世界都為之傾倒,快,快去親吻他的腳趾為他換尿布吧。”其中一個行刑者一邊逗著籠中的鳥兒,一邊戲謔地模仿著女王稱讚約翰尼時的表情。

  “誰叫他運氣好,是女王唯一的子嗣,光是這一點,他這一輩子都衣食無憂了,只要他活得足夠長。”另一個行刑者無奈的語氣中是掩藏不住羨慕和嫉妒。

  “我以為只有人類社會有等級之分,自己變成吸血鬼後,就會從那該死的制度中徹底解脫,當個自由人……”

  “只不過是從虎穴掉進狼窩,不會更好,只會更差,而且最慘的是,身為吸血鬼之後,要比當人類時煎熬更長的時間。”

  “看來,還是想想晚餐吃什麽比較快樂,並且更為實際。”

  “比如,你手裡提著的這隻可愛迷人的,小鳥?”

  “可愛?”一直在逗鳥的行刑者將鳥籠舉到同伴的眼前,“如果你知道它的名字後,我打賭你會為自己剛才的言行後悔,並向它道歉。”

  “怎麽,它也叫約翰尼嗎?還是它也有個像女王那麽強大的創造者為他撐腰善後。”

  “這種鳥叫伯勞鳥,平時主要棲息在丘陵開闊的林地,喜歡棲於樹頂,到地面捕食,捕取之後再返回樹頂。”

  “聽起來和其他的小鳥沒什麽兩樣。”

  “伯勞鳥喜歡捕捉蛙、蜥蜴、鼠類等獵物,它還喜歡將獵物掛在帶刺的樹上,用棘刺或是尖銳的鐵絲去扎這些小動物,將它們的內髒一股腦地從身體中拽出來,而且並不一次性全部吃掉,而是將大部分放置於自己的食品室中,待稍後慢慢品嘗。”

  “什麽?”看著籠中那隻橙色與白色相間,像彩虹糖一樣美麗可愛的小鳥,行刑者的眼睛幾乎無法將耳朵聽進去的事實聯系統一到一起。

  “沒錯,所以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屠夫鳥。”

  “有情況。”沒等自己將眼前這個詭異殘暴的變態小鳥的故事消化完,行刑者立即指著最中間的屏幕。

  “一個人類?”另一個行刑者手中還提著鳥籠,“哈,我的晚餐有著落了,最好是A型血。”他將手中的鳥籠交給他的同伴,喉結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一下,快步走出了監控室。

  3
  “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日子裡,世界上大多數地方依然風平浪靜,太陽照常升起,地球依舊轉動,那些美景還是同樣美得讓人無法呼吸,這樣的想法總是讓我倍感欣慰。”索爾雙手扣在窗台上,眼神裡充滿了奇異的光彩,就像是無數條彩虹同時疊放於他琥珀色的瞳仁中。

  “是啊,櫻花開放時那些如雲朵般粉紅色的綺麗,潮汐退去時如老人呼吸般寧靜的美麗,還有朝陽升起,弦月高懸,滿天星鬥……”傑茜也仿佛跟隨著索爾的視線來到他身處的那片美景之中,滿心滿眼都點綴著歡喜,“世人的確可以擁有這些七彩的美景,可是你所能擁有的,僅僅是一面灰色的混凝土牆。”傑茜走到索爾面前打了個響指,長長的奶白色鏤空蕾絲裙擺拖曳在地毯上,像一團會流動的雲朵,“Hey,索爾先生,我代表心理變態者研究中心以及精神失常者收容機構很遺憾地通知你,今天的臆想療法到此結束。”

  “我的妹妹,你真是越來越貼心了。”索爾似乎沒有接收到傑茜明晃晃的諷刺和打擊,依然盯著面前那堵根本乏善可陳,讓人絲毫不懷疑看得太久便會得抑鬱症進而殺掉自己的牆壁,“忘記告訴你了,喜歡研究心理學以及別人心理的人,絕大部分都是有性格缺陷的。”

  “是麽?”傑茜興奮地拍了拍手,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我還正在猶豫怎麽將這個事實委婉地轉告給你,幸好,你及時發現了自己內心深處的不治之症,我最最親愛的哥哥,請節哀順變。”

  “她可以囚禁我的身體,但是囚禁不了我的思想。”

  即使日複一日被囚禁在這間地下室裡,索爾卻依然將自己打扮得像一個即將走上講台且最受女生歡迎的大學教授,從頭上發絲的光潔程度到脖頸上絲巾的細小褶皺,他沒有放過任何一處細節,然而正是這一切,讓傑茜堅信他肯定得了某種心理疾病,否則,他身上一套又一套不同顏色款式卻同樣優雅得體的西裝三件套,是要穿給隱形人欣賞嗎?
  “是啊,囚犯都是這麽自我安慰的,”傑茜輕輕一躍,跳到了另一個窗台上,“猜猜等待他們的結果是什麽,Surprise,是死亡。”還不等索爾回答,她就迫不及待地給出了答案,“而且其中的絕大部分是還沒等迎來敵人的真正審判時,便已經讓自己瘋狂的思想活活逼死了自己不堪一擊的身體。”

  “喔,謝謝你如此擔心我的健康狀況,我真是,無比感動。”索爾的右手輕輕地搭伏在左胸前,微微左轉,向傑茜的方向緩緩低頭以示謝意。

  “不客氣,我只是不想與一具屍體同處一室。”傑茜像揮動著翅膀的蝴蝶一樣,擺動著自己的裙角。

  “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索爾一步步走到傑茜面前,像是在為自己接下來所說的話營造出充足的空間和氛圍,“你這樣下去,遲早會將約翰尼逼死在痛苦中,然後再把自己逼死在比那還要痛的百倍千倍的痛苦裡。”

  “這有什麽區別麽?”傑茜將頭髮挽起,像是聽到一個談論當下經濟形勢的新聞一樣看著索爾,“他現在對於我來說,就是一個死人。”

  “這個死人還依舊愛著你。”索爾努力地堅持。

  “這個死人遲早會害死我。”傑茜絲毫不讓步。

  “看來,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產生了一點點小小的分歧。”

  “我也正好想結束這個話題,”傑茜順手拾起一枚尖銳得可以刺穿心臟的簪子,看都不看地一把倌在了卷好的發髻裡,“趁我還記得你是我哥哥,可以忽略你正在惹怒我,並強迫自己放棄要殺掉你的念頭時,轉換話題。”

  “好吧,另一個,”索爾挑了挑眉毛,似乎不介意這個由他苦心營造的話題就此戛然,“將你喚為小J的J,另一個J字母開頭的名字,Joshua。”

  “誰?”傑茜似乎沒有聽清索爾的話。

  “和你同床共處了一年,幫你控制始祖之血,三番兩次地救了你的命的那個人,”索爾一眼便看穿了傑茜心裡鼓搗的小把戲,“你如果沒有對著鏡子自己對自己施了魅惑,就一定會記得這個人,約書亞。”

  “約書亞……”傑茜將手抵在額頭上,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啊,佐伊的哥哥,我當然記得。”

  “與六年前演的那個叫傑茜的吸血鬼獵人相比,你的演技明顯生疏了……”

  “對付你來講,這些我還嫌浪費呢。”

  “你知道約書亞愛你,而且,他的愛也不比約翰尼少。”

  “所以呢?”

  “現在的這種情況,或許,他是更理想的人選。”

  “索爾,讓我考慮看看,”傑茜雙眉緊蹙,手抵著眉心沉吟了半刻鍾後突然有了定奪般抬起了頭,“我的答案是Nope。自從我將那隻白色的波斯貓親手埋藏在墓碑下時,我就已經決定此生再也不會養任何寵物了。”

  “喔,比我料想的要好得多,”索爾滿意地點了點頭,驚喜的表情若有似無地點綴在眼神中,“我以為你只是將他當成奴隸,沒想到,原來是寵物,這對於約書亞來講,真是一個莫大的利好消息。”

  “你這隻勤勞的渡鴉,給你幾粒玉米,麻煩你趕快將這條喜訊去告訴那個人,我保證你會得到更多的玉米。”傑茜一臉微笑地看著索爾,緩緩地松開了握緊的拳頭,一顆顆玉米如雨滴一樣落在了他的面前。

  “快了,就快了,你會親眼見證這個時刻的到來。”索爾完全接納了傑茜的哂笑,並將其過濾吸收消化,然後在臉上綻放成一個更足料的自信的笑容。

  4
  約書亞像一尊青銅雕塑一樣杵在原地,一動不動。棕色的卷發像是被窗外的冷空氣活活凍死一樣,一縷縷無力地垂落在眼前。他的雙眸則仿佛被夢魘吸光了全部的精氣,只能黯淡地映射著死灰一樣的現實,棱角分明的臉孔上洋溢的再也不是俏皮的表情和熠熠的神采,它就像一面在水泥地上被拖磨多時的鋼板,上面布滿了粗糙斑駁的劃痕和深淺不一的傷口。

  “以前古斯堪的那維亞人處死基督徒的方式非常優雅而唯美,他們會將其肋骨一根根從脊柱處折斷,然後把整個身體後向外折彎,再慢條斯理地從背部將肺部扯出來垂掛在兩側,就像是天使的翅膀,他們將這充滿了生命力和獻祭精神的作品,稱之為血鷹。”

  女王一邊淺嘗著水晶杯中的梅洛,一邊打量著站在她眼前的約書亞。

  “V,請告訴我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女王伸出手臂,將指尖輕搭在V早已在半空中等候了多時的掌心中,一步步走下了台階,“M,我眼前的這個人,是你要去南極旅行的旅伴麽?你將他帶到我身邊來,是一同向我來餞行麽?”

  “陛下,”沒等M回話,V便已經開口,“這個人將門口的守衛還有一個行刑者全部刺殺,正準備偷偷潛入古堡,正好被M發現,所以……”

  “我將他帶到了您的面前。”M默契地接下了V故意留給他的後半句話。

  “Well well well,”女王忍不住拍起了手,清脆的響聲像是被馬蹄踏破的薄冰,“我們的馬可·波羅終於發明了意大利面,全世界人民都應該記住這具有歷史性意義的偉大的一刻。”

  “他企圖……”

  “我知道他的企圖,”女王轉過頭,臉上還盛著盈盈的笑意,但是眼裡的凜冽卻毫不留情地刺中了V小心的提醒,“約書亞·范·海辛,吸血鬼獵人,瑞恩的弟弟,索爾的朋友,傑茜的暗戀者……我知道這個人的全部身份背景以及他來到這裡的目的,當初,就是我親手將他放回到索爾的身邊。更早的時候,我還親手要了他哥哥的命將他轉化成吸血鬼……你還有什麽資料需要補充更新的麽?”

  “陛下,一切如您所言。”面對女王咄咄逼人的眼神,V不得不自保地垂下眼簾,以將那殺傷性十足的氣焰,削弱幾分。

  “他是來救索爾的。”M在約書亞捆得如同蠶繭一樣的身體上,變魔術般地依次抽出了木樁,手榴彈,手槍及匕首。

  “再試試,M,”女王抱起雙臂,饒有興致地欣賞著眼前的一切,“看看能不能從我們可愛的小獵人的身上,再變出一隻小白兔。”

  “您要怎麽處置他?”

  “他為什麽不說話?”女王直接拂掉了V的提問,將全部注意力潑灑在約書亞的身上,仿佛那是一件剛拆開包裝的新奇玩具。

  “我魅惑了他。”V低聲的說,“我怕他像當時被抓到的瑞恩一樣,會說……”

  “說我是婊子麽?”女王臉上的那捧笑在展露完全的那一刻,立即降溫,瞬間就變得寒氣逼人,“看看瑞恩說完那句話的結果。”

  “他在不停地自殺。”

  “對,沒錯,然而最有意思的是,他永遠也殺不死自己。”女王繞到了約書亞的身後,指尖在那些粗韌扭緊的麻繩上輕輕一劃,它們便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一瞬間軟掉,被割碎的身體灑落一地,仿佛一條被利刃斬成無數段的長蛇。

  “您的意思是……”V似乎有些清楚女王下一步的用意,然而,他必須將其確定再確定。

  “只是一個人類,他能怎麽樣呢,”女王抬起約書亞的下顎,看著他藍綠各異的雙瞳,“一隻老虎被拔掉了爪牙,充其量也就是隻大一點的貓咪……而我一向最喜歡的,就是將獵物馴服成寵物。”

  “你想將他變成第二個瑞恩?”

  “M,那未免太沒有創意了。”女王失望地搖了搖頭,“北歐那群荒蠻的維京海盜都懂得享受虐殺的樂趣,將罪人一步步變成他們一直憧憬仰望的神,用死亡帶領他們步入信仰中最高的境界……死亡將我們變成天使,讓我們原來如烏鴉利爪般的肩膀生出潔白美麗的雙翼。”女王一把扯下約書亞的外套,冰涼的手指攀上了他的脊背,“我想那些基督徒們眼看著自己的雙肺被生生扯出懸吊在身體兩側宛如翅膀,卻無法成為真正的天使帶領著自己飛翔到天國時,就會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最愛什麽,到頭來就會親自被這件所愛之物屠殺掉自己……這就像是,上帝的惡作劇。”

  “所以,您將以屠殺吸血鬼為使命的瑞恩轉換成了吸血鬼……”

  “我也恰好很喜歡惡作劇。”女王點了點頭。

  “那約書亞……”M絲毫猜不出女王下一步的計劃。

  “等等,”女王指著大門外,眼神突然被牢牢地勾住,“這又是誰?”

  如果不是吸血鬼特有的敏銳視覺,大概在普通人眼中,那只是一小團燈光投下的陰影,它伶仃弱小得仿佛一片塵埃就可以將其轟然壓碎。然而,那一小團陰影,卻如一座積蓄多年的火山,盡管表面上死氣沉沉,但是在那幾千尺深的內芯裡滾燙著的熾熱岩漿卻透過層層的岩石向外散發著不詳的訊息:那是一個人,一個外表嬌小卻有著如彤紅般焰心眼神的人。只是此刻,銀鏈將其所有的氣焰和威力都徹底的鎮壓住。

  “和約書亞一同前來的……”M轉頭看了一眼門外的身影,眼神還沒有觸及到陰影的邊沿,便立即像怕被灼傷似地收回了視線,“吸血鬼。”

  “吸血鬼?”女王難以置信地快步踱到了門外,“她身上沒有任何吸血鬼的氣息……”

  這句話就這樣赤裸裸地袒露在空氣中,不知道是向M發出的疑問,還是對自己判斷後的結論。

  “我抓住她的時候,”M的眼神中透出一絲抑製不掉的驚恐,“她正在吸行刑者的血。”

  “亞伯?”

  女王的眼底立即綻放出一顆顆煙火,那些繽紛耀眼的光芒將她內心的激動與狂喜顯露無疑,“M,你居然親手抓到了她,你居然親手把傳說中的亞伯帶到了我的面前……”

  5
  “我完全不懂,”佐伊擰著雙眉疑惑地看著索爾,眼角下那枚血滴刺青看起來立即縮小了一個尺碼,“吸血鬼的血就不是血麽?吸食它有什麽了不起的?”

  “的確,說到底那也只是血,並不是穿腸毒藥。”索爾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表示佐伊發出的疑問並不是毫無道理。

  “那既然這樣,那個婊子還自己高潮個什麽勁兒?”佐伊依舊不懂,這件事情令人“興奮”或者是“驚異”的點,到底在哪裡。

  “人類的肉也不過也就是肉,和牛肉羊肉無異,可是,”索爾朝著佐伊膩膩地一笑,眼神裡暗藏的詭異傾數出逃,“你會以吞食人類的肉為生麽?”

  “怎麽可能!”佐伊“蹭”的一下從原地彈開,就像被索爾拋到面前的話徹底惡心到了一樣,胃部擰著勁地掙扎,“我又不是漢尼拔,沒有吃人肉的習慣。”

  “我要說的就是這點,”索爾滿意地點了點頭,立即收回了之前詭異的表情,“正常的人類都不會以同類為食,正常的吸血鬼也是,他們吸食的是人類的鮮血,絕對不會……”

  “吸食同類的鮮血。”傑茜補充了後半句話。

  “所以,女王發現這一特例存在時,才會如此驚喜,因為那簡直就是《聖經》舊約中描述的場景,亞伯重返人世。”

  “所以,”佐伊緩緩地轉過身,看著索爾,“那個婊子就這樣放了你,只是因為,你很像那個變態的‘亞伯’。”

  “亞伯?”莉茲站在索爾身邊接收到佐伊的疑問後,低下頭看著手腕上已經完全愈合看不出任何疤痕的皮膚,想了半刻,“這個問題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

  “歷史上著名的變態連環殺手都有個響亮的外號,比如‘開膛手傑克’,‘祖迪亞克’……”約書亞喝著杯中索爾的主動貢獻的鮮血,對著鏡子眼看著自己臉上的傷口一條條褪去,直至消失不見。

  “我只是以吸食吸血鬼的血為生,”莉茲覺得這並不是個多值得討論的話題,“就像漢尼拔,他就是喜歡吃人腦,這有什麽辦法?所以,他只能聽從自己心底的召喚去殺人開顱取腦。”莉茲攤開了雙手,一臉無辜,“因為這種靈魂深處對食物的偏執,不會隨著你年紀的增長而逐漸減少直至消失,恰恰相反,它只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愈發強烈。這不單單是憑借意志就可以鎮壓抑製得住的東西,所以,就只能接受這種本能的需求,身體想吃什麽,就喂給它什麽。這就像其他人類宰牛吃肉一樣,漢尼拔只是有不同的選擇,我也是,而這些,並不是什麽耶穌重新復活、亞伯再現人間的神跡。”

  “那個婊子到底在想什麽?”佐伊看著這兩個地牢裡剛剛加入的新成員,約書亞和莉茲,絲毫猜不透這裡面的玄機,“她不是應該把你們當成俘虜好好地運用自己變態的念頭,大肆折磨虐待你們一番麽?怎麽搞成了現在這樣的大團圓結局,她嗑索爾的血嗑瘋了麽?”

  “一部分的原因確實在於她,而,另一部分原因,”莉茲看了看緊鎖的大門,“在於M。”

  “M?”佐伊快速地在腦海裡搜索著他們剛才與索爾的交談,在龐雜的信息量中鎖定“M”這個關鍵字,“血族三位長老之一,將你們抓到女王面前的那個吸血鬼?”

  “他很少這麽高調。”莉茲竟然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

  “莉茲,我不明白,”佐伊自從在海澤比見到莉茲的第一面時,就對她莫名的有了好感,當然,這與當時莉茲及時遞到她手中的大麻有很直接的關系,“你是一個1000多歲的吸血鬼,在我所認識的吸血鬼當中,你的年紀是最大的。”

  “年紀越大,就代表著自身所擁有的能力越強,這與人類世界的規則正好相反。”

  “我知道,”佐伊白了約書亞一眼,“有你在,你和約書亞怎麽可能被抓到,你們怎麽可能被帶到女王面前?”

  “確實不太可能,”莉茲又遞給了佐伊一支剛剛卷好的大麻,“所以,我們是自願的。”

  “佐伊,”約書亞覺得自己的妹妹就快要被眼前的這一切超出正常人思維的東西搞到崩潰,“莉茲是故意讓M抓住我們的。”

  “一個人類與一個吸血鬼企圖闖入古堡救囚犯而被皇族長老抓到,”索爾挑了挑眉毛,“還有比這種可以將自己如此合情合理地送到女王面前的更好更簡單的方法麽?”

  “可是,”佐伊依然覺得這個計劃太過於瘋狂和冒險,盡管,它已經被成功地實施,“你們怎麽就可以斷定,那個婊子不會殺了你們?”

  “因為我了解她,因為M了解她,因為約書亞了解她,”莉茲走到壁爐前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穩穩地坐下,“而且最重要的一點:因為,索爾。”

  “當然,當然,”傑茜拍了拍索爾的肩膀,“這世界能夠正常運轉的原因,就是因為索爾,索爾就是我們的上帝。”

  “其實道理和她將傑茜與你同我關在一起是一樣的,”索爾故意不去理會傑茜那明目張膽的嘲諷,“作為已經被製服的敵人,約書亞和莉茲對女王構成不了任何威脅,至少,我們成功地讓她相信事實就是這樣,而我已經被她扣在這裡成為她的盤中餐任其魚肉,約書亞也就失去了最大的利用價值,”

  “女王上次放回我就是為了讓我將傑茜被抓到的消息帶給索爾,好讓他主動回到古堡。”約書亞雖然不甘心自己的“利用價值”就是如此,還是為佐伊寫了關於自己的注釋。

  “而莉茲……”

  索爾終於在這慘淡的現實中見到了活生生的莉茲,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可以放低了一點,不會時刻卡在喉嚨中不停地悸動著逼得自己幾乎發瘋,“在女王眼中,她只不過是一個怪異的吸血鬼。而通常意義上來講,收藏家都是喜歡獵奇,沒有人會將垂涎已久卻終不得見,而突然空降於自己眼前的藏品摔碎在大理石地面上,那樣的行為連屠夫都不如。相反,他們通常會將它細心的藏好存起,小心保護,就像對待自己的戰利品一樣。”

  “所以,莉茲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女王的一件新奇的收藏品。她吸食吸血鬼的血的特質,成為她身上最耀眼的光環。”約書亞依舊盡職地充當著解說的工作。

  “她看不出來莉茲的年紀嗎?她不知道莉茲有多危險嗎?”佐伊懂得,1000多歲對於吸血鬼來講是什麽概念,那幾乎像是毀滅之神濕婆一樣的存在。

  “很遺憾,她真的不知道。”索爾別有深意地笑了笑,仿佛那個笑容中包含著所有秘密。

  “啊,是因為莉茲一直喝的是吸血鬼的血?”佐伊突然像是被打開了面前那道一直透著光卻始終緊緊關閉的鐵門。

  “聰明,”索爾讚許地點了點頭,“長期吸食吸血鬼的血已經成功地隱藏了一切有關於莉茲的真實信息,她在女王的眼裡,不過就是一個還未成年的普通吸血鬼,不具備任何殺傷力。”

  “女王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她是吸血鬼。”盡管親臨了那個場面,約書亞也覺得一切很不可思議。

  “和約翰尼一個等級的?”佐伊不自覺地看了傑茜一眼。

  “差不多,就是個雛兒而已。”約書亞卻搶白了答案。

  “索爾,”佐伊恍然大悟地躥到索爾面前,“這一切,是你早就計劃好的吧,你在來古堡之前就和莉茲商定好這一切了吧?”佐伊一下子明白了索爾為什麽每天可以那麽平靜安然地度過自己被囚禁的生活。

  “我如果承認,會顯得太過於炫耀麽?”索爾走到了莉茲身邊,一臉得意。

  “喔,終於見到你了,小J。”約書亞見所有的結都已經解開,便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衝上去,將傑茜熊抱在懷裡。

  “喂,你抱錯人了,那是我的妹妹,抱你自己的妹妹去。”索爾將佐伊推到約書亞的面前。

  “我相信,”約書亞轉過頭看著佐伊故意別過去的臉,恢復了生氣的瞳仁中閃著孔雀石一般的光芒,“在我不在的這段期間內,她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擁抱。”

  6
  梅林將每個房間的燈都一一打開,好一並消除掉這裡空蕩蕩沒有任何一個人的事實。先是妮娜的意外,然後是索爾和佐伊的出走,現在就連莉茲和約書亞也一並離開……

  梅林突然發現,輾轉於世間這麽多年,能留在自己身邊的,卻只剩下自己。

  他站在如墓地一般空曠的房間裡,雙眼凝視著窗外無盡的黑暗,想向上帝祈禱些什麽,可是習慣性地在胸前劃完十字後,他卻發現,自己的話早就已經迷失在肉體的深處。

  他隻好略過這一步,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下一道程序,去妮娜的房間裡。自從妮娜出了意外後,只要梅林人在海澤比,這就是他每天晚上都要去做的事,盡管他面對著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然而,只要見到妮娜的臉,他的內心就可以獲得暫時的平靜,就可以真正地去相信索爾他們一定會平安地歸來。

  看著妮娜在冷藏箱中蒼白的臉孔,好多往事突然一瞬間砸到了梅林的面前。他想起妮娜反覆和他說過的“似曾相識”。兩年前他們搬到中國北方的那個海濱小城時,妮娜見到索爾背影的第一眼,就和梅林說過這個詞。三年前他們還在那個南方古鎮小教堂裡相依為命時,索爾救下妮娜的那一刻,妮娜也和梅林說過這個詞。當六年前妮娜第一次翻開《永夜城》第一卷時,她依然和梅林說著同樣的詞。

  然而只有梅林知道,這所有一切的“似曾相識”,都不是妮娜自以為與前世今生甚至與宿命緊密相連的莫名情愫,那只是索爾一次又一次的倉惶之下的丟棄,一場又一場對她靈魂深處記憶的屠殺,而索爾卻是這樣和梅林解釋這個幾乎見證了他和妮娜感情之路的詞語。

  似曾相識,學名寫為D é j à Vu。科學主義者從生理學上找到的解釋是:海馬體不正常放電,導致大腦將正在發生的事件錯誤地判斷為已經發生過。

  如果妮娜可以再度復活,梅林絕對會將這所有的一切全部告訴她,索爾之於她,或許並不是在劫難逃的宿命,也不是情定三生的姻緣,那只是一個人為的操縱,只是一次不正常的過失……所以,她不必再苦苦逼困自己,一味的負擔與堅持這份並不澄澈的情感,或許索爾之於妮娜,並不是最適合的存在。

  “我的孩子,你聽到了麽。”

  梅林將手放在妮娜的額頭上,輕輕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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