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荊棘,魔鬼的玫瑰
暖黃色,冷綠色,磚紅色。
三個色塊像切分生日蛋糕般精準地分割出屬於自己的那塊領地,卻在邊緣部分猶豫曖昧了起來,瞬間軟化了原本剛硬冷峻的線條,它們互相牽扯著彼此,有如拿鐵裡咖啡和牛奶相遇時的情景一般,肆意地交融,試探地糅合。
就這樣,這三種顏色一邊依據幾何標尺嚴格地劃分著自己的地盤,爭相成為最引人注目的那一處亮點,一邊又彼此耳鬢廝磨地纏綿在一起,不分你我,共同收攏住潑灑到面前的所有視線。
這幅愛德華霍伯在1942年畫的《夜行者》,就這樣既尖銳又柔和地牽引住了妮娜的視線。午後的春風從窗外悄悄溜進,絲絲浮動,試探性地吹到妮娜的面前,夾雜著一絲冰冷的鮮綠,而更多的,則是陽光的溫柔的暖橙。妮娜坐在書桌前靜靜地欣賞著眼前的畫作,似乎,在當前這個多事之春,能擁有這樣平靜的時刻,是如此奢侈而又難得,面對這種仿佛如夢境般愜意的時光,妮娜卻更加不安,她不得不放大身體內部的每一處感知,就像正要低下脖頸吃草的小鹿,當它嗅到一絲絲風吹草動時,突然睜大了浸滿警惕的眸子四處張望,尋找獵人烏黑冰冷的槍口。妮娜的感觀不知從何時起,被打磨得異常敏銳,似乎她渾身上下都是傷口,神經直接裸露在空氣之中,可以直接碰觸到所有危險的粒子。也許,一次又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甚至相擁而坐,並沒有那麼糟,至少,她現在對死亡的前調——危險,要熟悉並敏銳得多。
面對眼前風平浪靜,連小鳥也叫得格外清脆悅耳的早春午後,盡管一遍遍地檢查過床底,衣櫃,窗外……確定了再確定,妮娜卻依然將木樁緊緊地握在右手,她已經熟悉了心臟的具體位置,也了解到如何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木樁插得最深最狠,她甚至覺得自己可以立即處理掉一個吸血鬼給約書亞看看,並贏得他的稱讚……但是,這些並不能將她的焦慮稀釋一點,就算知道吸血鬼在白天幾乎和死人沒什麼區別,而自己,根本不用去害怕死人……可是,她向來是個很爛的撒謊者,無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她總是在一開始醞釀謊言時,情感就已經開始崩潰。
心跳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咚——咚——咚”它們像喪鍾一樣在妮娜的耳邊奏響,響亮刺耳,淒慘絕倫,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自己幾乎要繃斷的神經。
“不能再這樣自我暗示下去了。”妮娜提醒著自己要放松,要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畫作上來,她強迫著自己將眼神的焦點再度聚集到這幅《夜行者》上,霍伯畫裡的人物,總是那樣恬靜,溫和,他們看起來非常放松,舒適,無論是仰臥床沿,坐在辦公桌前,酒吧裡,甚至是台階上或者在庭院裡掃落葉,他們總能找到一個非常放松的姿勢,可是,同樣是他們畫中的人,妮娜緊繃的神經提醒著自己注意畫中人物被忽視掉的,表情。他們統統心事重重,那些手裡拿著煙盯著窗外眉頭緊鎖的角色,他們就像在隔窗偷窺一場驚心動魄的謀殺案,和希樞柯克的《後窗》一樣的不寒而栗;就連那些坐在劇院裡第一排手中拿著演出手冊的觀眾,神情也找不到絲毫愉悅感,仿佛他們手裡拿著的,是死神派來的死亡通知單,他們正集體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最後的晚餐。
肢體上的放松和神情上的凝重,霍伯也是矛盾的吧,妮娜胡亂地思考著,或許他和她一樣,看透了這一切,眼前所有的美好和平靜只是暫時的假象,它們只會帶給人更深層次的恐懼和不安,因為,沒有人會知道這場美夢何時會醒,眼前的寧靜何時會被打破,而妮娜知道的是,再次醒來時,又將會是無邊的噩夢。
“展開,展開。”
當妮娜從自己思緒的迷宮裡找到出口,再次回到現實中來時,卻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木樁,幾乎像條件反射一樣。
“維克多……”
當她終於意識到蹲在自己眼前的只是維克多時,才像被松開的氣球般,將緊繃得即刻要發射的防備卸了下來。然後,她便無可奈何地笑了,就像發現自己的寵物將頭塞進盒子裡拔不出來的那種笑容。
“你是在幫我做面部按摩麼?”妮娜好奇地看著將手指放在她眉間的維克多,他嘴裡一直念念有詞,仿佛,那是來自中世紀的古老咒語。
“不要皺著眉,在下不要看著香香女士皺眉,不漂亮。”維克多見到自己的“咒語”對妮娜絲毫不起作用,也將兩道如金色箭矢般的眉毛擰在了一起,比妮娜的還要深,還要重。
“我沒有皺眉啊?”直到維克多幽幽地把鏡子舉到妮娜的面前時,妮娜才發現,自己皺眉的表情已經根深蒂固到凝成了一個面具,就連她都沒有發覺,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將這個面具帶在了臉上,又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摘下過。
“讓在下為你撫平。”維克多輕輕地揚起頭,雙手滑向妮娜的臉頰,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在自己的掌心中,就像是捧著一件珍貴而又易碎的水晶,他緩緩地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動,上面灑著的陽光碎片,瞬間如金子般飄落在妮娜眼前,妮娜一動不動,幾乎看得呆住了,連呼吸都忘記,直到,維克多的唇攜著一縷蜜糖般的陽光輕輕降落在她的眉心處,輕柔而又溫暖。
“看,它融化了。”維克多看著妮娜不再糾結緊繃終於回復到安寧的臉龐,得意的表情,像一個淘氣的孩子,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故意學著妮娜的樣子擰起眉毛,“在下這裡也很不漂亮,香香女士是不是也要撫平一下?”
“我可沒有你那樣的功能,”妮娜笑著揉了揉維克多的頭髮,它們卷卷的,軟軟的,就像,就像是泰迪熊的毛,妮娜為自己想到的這個絕妙的比喻而暗自偷笑,“那是只有美得像天使的人,才擁有的魔法。”
“在下的眼裡,你,香香女士,就是天使一樣的存在。”維克多依然揚著頭,不肯放棄討要妮娜欠他的那個吻。
“沒用的,維克多,”妮娜搖了搖手中的鏡子,“它可不會說謊,我看得到鏡中的人是怎樣的容貌,她只是一個人類,一個普通到滴落在人海,就再也無法尋回的人類。”
“可是,在下什麼都看不到。”維克多將拉著妮娜的手,將自己的臉也湊到鏡子前,他卻只看到妮娜的臉。
“這個……”妮娜猶豫了片刻,她的舌頭立即絆倒在這個孤零零沒有絲毫意義的開場白上,“吸血鬼不能呈像,你們無法在鏡子中看到自己,”妮娜一邊快速地思考著維克多生活的時代有沒有鏡子,一邊找尋著合適的語氣將自己埋藏在心中的疑問引出來,“所以,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這樣會不會很孤獨,你們,看不到自己,等幾年,幾十年過去後,你們,會不會就忘掉了自己的模樣,再也認不出自己。”
“我們可以在愛人眼中看到自己的樣子,”維克多看著妮娜的眼睛,看著她眼中的自己,“我們可以在回憶中看到自己的樣子。”
“對了,我有辦法了!”妮娜突然間從椅子上竄了起來,動作幅度大到頭上的黑曜石胸針都脫落了下來,那一頭黑發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傾瀉在玫紅色的長襯衫上,而維克多更像是見到肉骨頭的小狗般,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臉埋進那一襲如綢緞般的發絲間,貪婪地吸吮著其中的香氣。
“我可以給你畫幅肖像畫,”妮娜的眼底閃耀著好久不曾出現過的神采,此刻的她,看起來,才真正地活了過來,“這樣,你就可以看到自己的模樣了,直接,親眼,看到。”
“只要是香香女士喜歡的,在下也喜歡。”維克多迫不及待地將身上纏著的屬於妮娜的另外一條披肩解開,妮娜這才明白自己衣櫃裡最近發生的靈異事件的真正原因,偷衣賊近在眼前。
“維克多,你,你幹什麼!”妮娜慌忙低下了頭。
“脫光光啊。”維克多自然地仿佛剛出生的嬰兒一般。
“誰讓你脫衣服的?”
“不是要畫在下的嘛?”
“對啊,你只要坐在那裡就可以了,”妮娜抬起右手,胡亂地指了一下角落裡椅子,“穿著衣服坐在那裡。”她特意強調了一下。
“喔……”維克多失望地向角落裡遠離妮娜的方向走去,一步一回頭,仿佛期待妮娜能夠回心轉意,收回要自己穿上衣服的指令。“在下,不介意被香香女士看光光。”
“我介意!”妮娜真是拿這個又萌又天真的正太吸血鬼一點辦法都沒有,“不要跟我耍花招,快把衣服穿上。”
“在下只會脫,不會穿。”維克多嘟起嘴,無辜地望著妮娜,仿佛,面對著地板上那一塊布,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那你剛才來的時候,怎麼穿著它?”
“那是索爾給我穿的。”維克多眨巴了幾下眼睛,那純淨得幾乎要滴出水的眼神,更襯得他所說話語的真實性。
“天啊,”妮娜哀歎著,現在是白天,總不能去把索爾叫醒,給維克多穿衣服吧,他又不是維克多的爸爸,“可是,我也不是她的媽媽啊。”妮娜徹底被眼前這隻萌物打敗了,“你,站起來,轉過身,面對著牆壁,不許回頭。”
“喔,請你對我溫柔點,人家不喜歡太粗暴的。”
“你,你說什麼?”妮娜幾乎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明明不肯穿衣服在自己面前“耍流氓”的人是他,為什麼現在,自己倒成了他口中要侵犯他的“女色狼”!
“莉茲讓我看的那些電影,都是這麼講的。”
“好吧,這的確是莉茲的風格,她巴不得所有人都攪成一團像是在一窩胡亂繁殖的倉鼠。”妮娜一把撿起腳邊的披肩,“瞬移”到維克多的身後,盡管她不是吸血鬼,那卻也是她做為人類速度的極限,然後她別過頭胡亂地將手中的布纏在維克多的身上。
“索爾比你溫柔多了。”維克多有些不滿意妮娜暴風似的穿衣方式。
“你最好學會自己穿衣服。”
“是你來教我嘛?”維克多興奮地立即轉過身。
“那要看你今天表現得好不好。”妮娜像小學課堂上的老師,半是嚴厲半是哄騙地看著維克多。
“在下保證,會乖乖的。”維克多趕緊坐到椅子上,規矩得像等待主人回家的拉布拉多。
“保證不會再脫光光?”
“保證。”
“保證不會再鬧脾氣?”
“保證。”
“保證不會再偷偷親我?”
“保……”看著妮娜即刻皺起的眉毛,維克多的表情簡直和剛剛偷咬了一大口蜂窩的男孩兒一般,他又不想惹蜜蜂生氣,被它蟄,可是剛剛到口的蜂蜜又實在過於甜美,甜美到他無法順利地將那句“不會”舍棄,吐出口。
“保什麼?”妮娜提高了聲調。
“在下,盡量保證,好不好?”維克多瞪著圓圓的眼睛巴巴地看著妮娜。
“算了算了,”妮娜再次溺斃在這深不見底的藍色汪洋之中,“一會兒你按我的要求來就好。”她熟練地支起了畫架和畫布。
莉茲將眼前的耶穌畫像扔到火堆裡,橙色的火舌一下下地舔食著畫布,和當中的耶穌,直到完全將其吞沒,連余下的灰燼都被夜風吹散。
“維克多,這不是你的錯,你現在的樣子完全是上帝的責任,他自己種下了荊棘,怎麼可能指望收獲玫瑰!”
“可是,他們,不喜歡在下。”
“那是嫉妒。”莉茲提著裙擺,走到維克多面前,“他們總是這樣,當偉大的計劃被粉碎時,就指責魔鬼;而自己的願望無法實現時,又歸罪鬼魂;而當發現自己不如別人時,就馬上詆毀對方,他們,只有在順風順水好運降臨時,才會感謝上帝……這還真是不公平。”
“他們?”
“人類和吸血鬼,都是這樣,沒有什麼區別。”
“你是說,那些吸血鬼還有人類,嫉妒在下?”維克多一直覺得上帝賦予在自己身上的“才能”是一個巨大的詛咒,並不是什麼值得去珍惜的天賦。
“人類是懼怕你,吸血鬼是嫉妒你。”莉茲舉起一支火把,將它靠近維克多那張無辜又困惑的臉,“因為,你是日行者,你不懼怕陽光,而那恰恰正是由人類轉化為吸血鬼後所必然要付出的最昂貴的代價,天知道,吸血鬼是多麼渴望陽光。”
“可是,在下不是故意的,這一切,不是在下要選擇,能選擇的。”
維克多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茫然,似乎,他又一次將真實的自己弄丟。身為人類時,由於某種古怪的先天性疾病,神父不肯為他受洗,認為他受到了魔鬼的詛咒,而身為虔誠基督徒的父母更是無法容忍這一點,於是,將他送到了漆黑的森林中,盼望著魔鬼能將這個孽子收回。
可是,魔鬼並沒有出現,在一隻眼神閃著綠光的野狼將自己濕漉漉還帶著鮮血的嘴巴湊近他喉嚨的的時候,一支從遠方飛過來的箭,拯救了他,那是隱居在森林裡的獵人。大約魔鬼真的不想收回維克多,獵人並沒有像他的父母一樣害怕維克多,更沒有當他是受到詛咒的魔鬼之子,而是輕輕地將他抱在懷裡,帶回了自己的家,那段日子,大概是維克多短暫的人類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他自由快活得就像林中的小鳥,山中的野兔,沒有任何歧視,也沒有任何威脅,他擁有整個森林的饋贈和獵人無私的愛。直至,他17歲那年,獵人去山中打獵,一天,兩天,直到山林裡最後一片樹葉落光,第一片白雪飄到了小木屋的屋頂上,維克多終於發現了獵人,他的喉嚨已經被咬斷,血液全部流光,一群烏鴉,正啄食著他已經變成黑色的心臟。
再後來,維克多有些記不清了,他忘記了自己在獵人的屍體前哭泣了多久,他也不記得那群野狼是如何將他團團包圍,他只是看到了一圈如野火般錚亮的綠光,當他感覺到冰冷的牙齒刺進他的動脈,鮮血噴湧在臉上的溫熱和腥甜時,沒有恐懼,也沒有疼痛,他再一次嗅到了溫暖和安寧,就像17年前他躺在獵人懷抱中時那樣。
“你是說,你現在的本性,嗜血食心的本性,和那個獵人的死有關?”妮娜在畫布上勾勒著維克多突然變得僵硬的面部線條。“因為,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是,你臨死前見到他最後一面時的情景,卻是烏鴉在分食他的心臟……”妮娜試圖理清這裡面潛藏的因果聯系,“我覺得,這就像某種心理陰影,它影響了你成為吸血鬼後的進食方式,”妮娜在腦海中苦苦地搜尋著索爾和她講過的相似的故事,差一點,就差一點點,那個名字已經浮現在嘴邊了,“啊,是米莎!二戰時,只有六歲的漢尼拔和自己的妹妹米莎被一群逃兵們困在倉房裡,那是立陶宛的森林,冬天,大雪封山,食物匱乏,在宰殺掉一頭瘦骨嶙峋的幼鹿後,他們的斧頭瞄準了米莎,幼小的漢尼拔沒能保護得了自己的妹妹,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她從鹿血斑斑的雪地上帶走,漢尼拔只能向上帝祈禱自己能再見到米莎,那祈禱幾乎耗盡他六歲的心力,可是上帝送來的,只有雪地中的斧頭砍進血肉的悶響和幾顆小小的乳牙,他們吃了米莎,漢尼拔在世上最後一個親人,所以……漢尼拔長大後,成為了食人者。”妮娜看著維克多,臉上交替出現遺憾和心疼的表情,坐在她面前一動不動的這個男孩,似乎就是當時弱小無助的漢尼拔。
“在下只知道,再度醒來時,面前沒有了嘴巴流著鮮血的凶狠狼群,沒有了啄食心臟的黑色烏鴉,站在眼前的,是莉茲,還有伯爵。”維克多盯著窗外的太陽,盯著它幾乎要將自己啄瞎的光芒,本來是溫暖的光,可是看得太久太深,也會痛,也會盲,它和漢尼拔的故事一樣,並不能撫平他內心中那道黑色凝重的傷疤。
或許,此刻下一場雨,會讓他稍稍覺得自己不那麼汙穢。
“還有Dracula伯爵?”妮娜激動得差點扔掉手中的畫筆。
“嗯,伯爵和莉茲是在下的神明。”
“你是說,你和Dracula伯爵共同轉化了維克多?”回海澤比的路上,維克多正在後車座上享受著自己的晚餐,絲毫沒有注意到索爾那同夜色攪拌一起彌漫到整個車內的訝異。
“這有什麼稀奇的,又不是我和伯爵生出了維克多,”莉茲輕輕地撫摸著貓頭鷹的脖頸,絲毫不訝異索爾的訝異,“別像意大利廉價噴泉一樣傻張著嘴,阿美莉亞也和約翰尼一起轉化了瑞恩啊。”
“可是,為了什麼?”索爾像是擺弄著一個瑞士魔方,完全搞不清擺在眼前的到底是個什麼狀況。
“好玩嘍,你也知道,作為吸血鬼來講,除了吸吸血,殺殺人,日子過得有多無聊,所以,當然要時不時的為自己找些樂趣,比如合作轉換瀕死的人類,促進彼此的感情,增加同伴間的默契……廢話!當然是為了共同控制他,你也不想把一個定時炸彈擺在自己枕邊吧!”莉茲現在已經開啟了剿滅索爾模式。
“你們是想,萬一有一個人不在,另一個人也可以作為創造者控制維克多?”索爾像是被莉茲的罵聲驚醒,突然發現了其中的關竅,拚對了第一步。
“他是日行者,嗜血食心會在白天出沒的超級吸血鬼,不是一隻瞪大了眼睛一點聲音都會嚇得瑟瑟發抖的吉娃娃!”有時候,莉茲真想直接拉索爾進自己的腦袋裡親眼去看,這樣,她也就不必再浪費這麼多的口水和心情了,“如果不是伯爵一再堅持用他來保護你們母子三人,我真想在轉換他成功後的第一天,就立即殺掉他,你懂的,嗜血食心,這太Creepy了。”
“他是我們,我,傑茜還有母親的保護者?維克多?”索爾難以置信地轉過頭看著身後還在一根根吮著手指上殘余鮮血的維克多,他實在無法將自己眼前這個像貪吃的孩子般的形象與莉茲口中描述著的高大的保護者聯系到一塊去。
“人類不可信,也太脆弱,輕輕一捏,就死掉了。”莉茲張開拇指和食指,將已經碾得粉碎的飛蟲屍體吹到車窗外,“而維克多的出現,就成了在白天裡保護你們人身安全的最好保鏢,他是個瘋狂的‘收割者’。”莉茲故意瞪大眼睛強調維克多的深不可測。
“可是,他顯然也沒有你說的那麼好,”索爾左手支著頭,用一隻手轉動著方向盤,“否則,我母親在被女王派出的行刑者用長矛刺穿時,他在哪裡?在睡覺麼?因為他是日行者,所以晚上在睡覺麼?”
“真是,跟小時候一樣討厭,懶得跟你說了。”莉茲擺了擺手,仿佛要將身旁的索爾掃出自己的畫面外。
“是無話可說了吧,”索爾將頭倒向莉茲的方向,拉長了尾音,“因為,你自己挖的坑,現在,卻無法填滿,馬上要跌到裡面去了。”
“維克多,”莉茲轉頭一把拉住了維克多的手,“略過那段被遺棄的嬰兒,孤獨的獵人與凶狠的惡狼這個橋段……相信我,這個悲慘的故事我每次聽到都要淚濕好幾塊手帕,”莉茲疲憊地歎了口氣,“直接跳到最後,你被封在棺槨前的那一段就好。”
“又來?”看著莉茲伸過來的手掌,索爾隻好將左手換成方向盤上,“其實,我不是一個喜歡到別人回憶中閑逛的偷窺狂……”
“閉嘴,開車,感應。”莉茲閉上了眼睛。
秋天,是個讓人懼怕的季節,不是因為一層又一層枯葉的屍體,也不是因為光禿禿如骸骨般嶙峋的禿枝,而是,凜冬的陰影就在眼前徘徊,而這裡的冬天,又特別的漫長,寒冷。
莉茲和維克多站在湖邊,綠色的湖水在月光的注視下像一捧早已涼透的眼淚,卻沒有一絲鹹澀,仿佛,它還沒有感受到冬天的威脅,還保存著最後一絲升機,聞起來,還殘留著泥土,青草和夏天的味道。
莉茲轉過身看著不遠處的城堡,在夜色的塗抹下,它看起來更加陰森可怖,明明近得可以映入眼簾的距離,卻忽然被夜色拉得拒人於千裡之遠。莉茲第一次見到它時,它用磚牆壘砌的外表就爬滿了滄桑,仿佛早已經陪伴著自己的主人矗立了千年之久,當它的主人死去後,它還會矗立在這裡,就像太陽東升西落一般,再去屹立千載之遠。
莉茲伸手撩起了帽簷下的面紗,將整張臉暴露在濃稠的夜色之中。除卻她唇上孱弱的淡紅,那抹仿佛被淚水稀釋過的鮮血般的淡紅,她的身上,再也尋不到任何一處色彩。她走向維克多,由蕾絲和綢緞層層堆砌的裙擺拖曳著她比夜色還要濃烈的哀傷,亦步亦趨,卷起一層又一層死去的落葉,直到,她走在了維克多的面前,站定,就像一隻黑孔雀,被連根拔去了驕傲,只剩下憂懼的黑孔雀。
“莉茲……”
維克多猶豫的語氣,猶如他帽邊上那縷淺褐色的羽毛般抖個不停,就連肩膀上厚實的狼皮大衣也無法帶給他一絲安全和溫暖。他的右手一直握在腰間彎刀鑲嵌著黑曜石的把手上,幾乎要把它握碎。過膝的黑皮靴將腳下的落葉碾得不停地嗚咽,胸前沉甸甸的由黃金和紅寶石打造成的項鏈,此刻看來也不再閃耀,更像是拘束他的鎖鏈。他本是一名英勇的騎士,眼下,卻被黑夜壓榨成沉默的囚犯。
“伯爵他,就在那裡,”莉茲摘下蕾絲手套,指著古堡,“被他們囚在地牢裡。”
“在下去殺了阿美莉亞!”月光下突然閃起一彎弧形的閃電,維克多抽出了彎刀,所有的聲音都像一瞬間被割斷了喉嚨。
“沒用的,”莉茲再度將面紗放下,遮擋住那濃得幾乎可以讓人窒息的悲哀,“他們以伯爵與人類通婚並生有一對子女為由,聯合教廷拉伯爵下台,就算沒有了女王,也會有V,有普爾曼,有下一個傀儡……”莉茲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砸在維克多的心窩,冰冷,生疼,“說到底,他們只是想推翻伯爵的政權,廢除他提出的與人類和平共處不吸食人血的政策,重新建立血族秩序,王座上人只要不是伯爵,無論是誰,根本都沒有差。”
“那在下,”維克多遲疑了片刻,他知道,伯爵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妻子和一雙子女,“保護夫人、王子和公主,護送他們離開這裡。”
“不,維克多!”莉茲一下握住了維克多的手,幾乎要攥住他的靈魂,“你去古堡的地牢裡,去救伯爵。他們白天只有人類在看守,你一定可以救出伯爵。”
“那索爾和傑茜?”
“我會安排。”
“明天,在下去營救伯爵,”維克多突然曲起身,單膝向莉茲下跪,將彎刀高舉過自己頭頂,像一位出戰前向國王告別的勇士,“請您放心,在下會盡力將伯爵安全地帶回來,帶回到他最愛的人身邊。”
“不是盡力,”莉茲用指尖抬起維克多的下頜,眼神就像兩座噴射著噬人岩漿的火山,“是必須!”
“必須……”
妮娜小心翼翼的將這個詞含在舌尖,它卻依舊像一柄長矛般刺入她的心房,她痛得又皺起了眉,因為,她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尾,伯爵死了,維克多失敗了。
維克多呆呆地望著妮娜,就像他和她面前橫亙著一道黑不見底的深淵,可以瞬間吞沒所有希望和溫暖的深淵。
“維克多,你要是覺得累了,可以回去休息。”妮娜走到維克多面前,蹲下身,握住他早已經緊緊攥成拳頭的雙手,試圖去撫慰他。
“那天清晨,陽光就像一把短刀,將在下刺醒,拿起手中的彎刀,在下一步步走出了房間,古堡就在眼前,而在下,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維克多依然望著前方,雖然妮娜已經在他的眼前。“時機已經成熟,就在今季,就在今天,就在此刻,而在下,維克多范多特,就是被神明選中的人,在下是營救伯爵的最佳人選。”
“我知道你的能力,我知道。”妮娜聽說了維克多一個人就解決了一眾行刑者卻沒有傷害到一個人類的事,她希望,自己此刻能讓維克多好受一點,起碼,不再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一路上都很順利,和在下預料的一樣,怎麼可能不順利,白天和陽光屬於人類,吸血鬼們全都躲回了棺木中。”維克多仿佛開啟了自言自語的模式,一連串的話語在他雙唇分開的一瞬間,就源源不斷地冒了出來。
“古堡已經近在眼前,而大門前只有兩個守衛,兩個人類在守衛。”
從維克多嗤笑的表情中,妮娜可以看得出他當時的自信。
“在下剛要上前,手裡的彎刀已經蠢蠢欲動,這時,一隻手拉住了我。”維克多剛剛還閃耀著金光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了下來,像蒙上了一層霧。
“一隻手?”妮娜隱隱覺得,這會是這個故事關鍵的轉折。
“嗯,一個小女孩,拉住了在下的腿,她的喉嚨被咬傷,那是野狼的襲擊,在下最清楚不過了。”維克多的聲音低沉了下去,接下來要說的話,仿佛,是他永遠也不想穿起的一件衣服。
“你的養父,那個獵人就是死在野狼的口中,所以,你不想這樣的慘劇再次在眼前發生,你想救她。”妮娜幾乎可以感同身受。
“她的血像解凍的河流般,不停地流,不停地流,在下用手帕摁住她的傷口,但是,根本沒有用,鮮血像失控般,浸透了手帕,從我的手指縫中湧出來,在下想去叫人幫忙,找醫生,巫女,牧師……隨便什麼能幫助她的人,她卻掙扎著抱緊在下,傷口湧出的血噴到了在下的嘴唇上……”
“所以,他失控了,吸幹了那個女孩兒,還吃了她的心?”
莉茲放開了維克多的手,她不忍再看他的表情,即使只是回憶起這一段,他都像痛苦得像再度被殺死一樣。所以,索爾隻好根據剛剛看到的畫面,推測下面的劇情發展。
“這不是關鍵,索爾。”莉茲似乎還沉浸在剛才與維克多建立的感應中,抽不回身。
“她的血!”索爾終於發現了最關鍵的一步,“那個女孩兒,她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古堡前的,她是個誘餌,是誘捕維克多的,她的血液裡有……”
“可以摞倒一頭牛的酒精和紫羅勒。”莉茲機械地點了點頭,“酒精可以遮掩掉紫蘿勒的味道,而她的血型又恰好是維克多最喜歡的那一種,所以……”
“所以維克多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直到他吸光她的血,自己卻也……”索爾從後視鏡看了一眼還閉著眼睛的維克多,也不忍將結局說出口。
“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身體內血幾乎快流幹了,而等他再度醒來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我殺死他。”
“這根本無可避免,不是麼?”索爾明白他下面要說的那句話,將會是另一柄插進莉茲心中的利劍,“這是他們計劃好的,就算維克多躲過了這個女孩兒,還會有下一個,再下一個……他進不了那個城堡,也救不了伯爵,這就像在下一局對方開了上帝視角的棋,他無論走哪一步都會被將死,但是,他們卻仍佯裝不知情,靜靜地等待著他一步步落子。”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麼的天真,我以為,只有我和伯爵知道維克多的秘密,”莉茲將頭伸出窗外,任冷風在她的臉上劃下一道又一道紅印,“其實,V早就知道了,是啊,現在想想,是他一手將阿美莉亞推上的王座,是他聯合教廷處死了伯爵,他可是毒藥公爵愷撒波吉亞,這個世界沒有秘密能逃出他的眼睛,只要他想知道。”
“所以,你沒有殺死維克多。”
“就算這真的是維克多的錯,全部是他的錯,我也不會殺掉他。”一縷發絲糾纏在莉茲的臉上,像是粘稠的蛛網,不肯輕易放過她,“在轉化維克多的那一刻,伯爵就和我約定,要留住他,拚盡全力地保住他,因為伯爵知道,他會對你和傑茜派上大用場。”
“所以,你只是封印了他。”索爾這才理清維克多被埋藏在冰下棺槨中的原因。
“也是一種和血液有關的咒語,他不會死掉,只是在沉睡。”莉茲轉過頭看著維克多蹙緊的眉頭,“一睡就是351年。”
噓,別哭,我的小寶貝兒
爸爸去給你買一隻知更鳥
如果知更鳥不唱歌
爸爸去給你買一個鑽石戒指
如果戒指不再閃耀
爸爸去給你買一面鏡子
如果鏡子破掉了
爸爸去給你買一隻山羊
如果山羊跑不動了
爸爸再去給你買一隻
…………
妮娜一邊哼著歌,一邊輕拍著維克多的後背,看著他像個孩子般依偎在自己的懷中,沉沉地睡去,一陣夜風穿過妮娜的發絲,她感到了一絲涼意,便把維克多放在外邊的手臂收回在毛毯裡,當觸到他冰涼的指尖時,又將毛毯向上拉了拉,直到抵住他的下顎,仿佛還嫌不夠暖和,她接著又把毛毯的四周壓嚴,像個緊張的母親般將維克多整個人都緊緊地裹在裡面。
“他是吸血鬼啊,不是嬰兒。”
妮娜突然怔住了,她看著自己的動作,笑著搖了搖頭,吸血鬼就是死去的人類,他們都已經死去了,血液都已經涼透了,對溫度,怎麼還會再有感知……妮娜歎了口氣,維克多像是在睡夢中看到妮娜又擰在一起的雙眉,他原本安寧的睡臉也頓時抽成了一團,妮娜趕緊又哼起了剛剛放下的歌謠,這首她小的時候,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哼給她聽的歌謠,如今,爸爸的面容已經在記憶中變得模糊,破碎,像是一張被歲月舔得發乾的老照片,可是這首歌,卻深深地烙在妮娜的腦海裡,每次聽到它在回憶中響起,似乎就能擁有一瞬間安寧的假象。
可是,那畢竟,只是假象。
爸爸早已經不在人世,而她,卻依然沒有找到可以依賴的人,歸屬的家。
妮娜望向窗外,太陽早已經不見了蹤跡,也一並拖走了所有的光亮,連同月亮和星星的……這樣的夜,像夜魔用黑暗編織了一張巨大的蛛網,將所有人,與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統統粘在了一起,等待著它一口口來啃噬。
或許,夜魔早已逝去,只是自己,依然被纏繞在它所編織的網裡,動彈不得。
這死一般的沉寂,再度讓妮娜深陷進那個一直折磨她的回憶中,她渴求地看了看維克多,他的雙唇緊閉,沒有發出一絲和自己有關的聲響,她又轉頭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它一直沉默,沒有期待中出現的敲門聲……沒有聲音,任何能打斷這種情緒的聲音都沒有,妮娜痛苦地閉上雙眼,放棄般地垂下了手臂,任自己被這噬人的回憶一步步拖走,她在回憶的漆黑走道中不停地回頭,回頭,但是,沒有人出現,沒有人向她伸出手,沒有人來拯救她,沒有。
是啊,妮娜絕望地搖了搖頭,傻的人一直是她,她從來都沒有向別人吐露過這個秘密,哪怕一個字,怎麼可能會有人來拯救她。傻女人啊,你準備將秘密保守到什麼時候……直到……直到下一次死亡麼,真正的死亡麼?傻女人,你以為只要將秘密葬在心中,它就不再真實,沒有真正的發生過?你以為只要自己不去提及它,不將它告訴別人,它就長成了一場夢,甚至連夢都算不上,而只是你庸人自擾在半夢半醒間的一場小小的驚嚇?啊,你真可憐,可悲而又可憐,如果事實真能遂你所願,真能如此,那上帝可真是太仁慈了。
妮娜眼看著自己被越拖越遠,維克多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直到一整塊藍,直到一處小藍點,直到……直到什麼也不見,黑暗遮住了她的眼。
又是這種感覺,又是這種身陷在泥淖中的感覺,妮娜的身體突然不聽使喚,只能任著自己下陷,再下陷。為了不讓自己死去,她必須在最討厭的泥濘中前行,可是每每邁出一步,都會讓自己痛苦不堪,虛弱,無力,恐懼,孤獨……一個接著一個,排著隊蠶食著她。漸漸的,妮娜自己也分辨不清,到底是害怕自己會在泥淖中溺死的這種恐懼比較痛苦,還是為了不死在泥淖裡拚命掙扎著,強迫自己向前邁步的行為更痛苦。
她覺得自己就像掌心中出的汗一樣虛弱,可是,她卻已然被拖到了回憶的面前,六年前的回憶,妮娜想把它從靈魂中剜去根莖的回憶。
看,他來了。
妮娜抬起頭,看著這個像神秘得像謎一樣突然降臨在自己生命中的男人。這個男人,曾是這個冰冷的“墓穴”中自己唯一的溫暖和依靠,她一直以為他是死去的爸爸派到她身邊來保護她溫暖她的天使,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一直稱呼他為“先生”,直至不久前,他親口在自己的家中告訴她,他叫愷撒……
妮娜一直以為,去年他將她從那列瘋狂的火車裡安全地帶回到他的家中時,是自己與愷撒的第一次見面,後來,直到他喚起了她被抹掉的那段回憶,她才如夢初醒,所有的思念和感動在身體裡橫衝直撞,肆意遊走,妮娜更是激動得不停地顫抖,發不出一個字,直到愷撒將她輕輕擁在懷裡,直到那些熾烈的情感努力地縮成了一小團,最後,才化成了妮娜眼角的一滴淚,滴到了愷撒的掌心中。原來,他就是那個曾經支撐她要為了自己的夢想努力活下去的人;他就是那個陪伴著自己渡過生命最黑暗時光的人;他就是一直籌謀計劃,千方百計利用自己想復活另一個女人的人……盡管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是,妮娜卻並沒有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曾經給過自己窮盡一生所能企盼到的最美好的夢境,最溫暖的愛,就算那是假的,她也甘之如飴,一個快餓死的乞丐,還有什麼資格質疑別人帶著微笑親手送到嘴邊的食物……
有人肯這樣對她,肯這樣興師動眾地砸下2000多個日夜,費盡心力地啟動塵封了幾百年的權力,竭盡一切地籌劃極致的詭計和陰謀,來算計她,來利用她,或許,這也是一種幸福。
是吧,這樣悲慘的故事在被寵愛的女人看來幾乎可憐到要掬一把同情淚,她們的雞肋是她的珍饈,她看到的溫暖只是小女孩手中的最後一根火柴,她以為的全部擁有,到頭來,只是懷抱了一大捧謊言和恥辱……
而且,她還為了這個男人,欺騙和傷害了另外一個男人。
妮娜想到這裡,竟然笑了,在更大的痛苦襲來之前,先來些這樣酸楚的開胃甜點,也許,是目前為止,她所做過最好的事情。
她推開了那扇門,靜靜看著六年前的自己,坐在梳妝鏡前,等待的姿態。那個妮娜眼眸中的光,隨著跳動的燭火閃爍不動,先是恐懼不安,然後又暗暗期待,她不停地將視線落在房間角落裡的落地鍾上,確定再確定時針的位置……原來,自己一直就是等待中的人,等待有人跟她一起放風箏,等待有人和她主動說話,等待有人敢牽她的手,等待有人救她的命,等待有人敢愛她……從小到大,一直如此。
而他,愷撒,此時就靜靜站在門後,他看了看手中的懷表,還差一分鍾,和約定的時間還差一分鍾,所以,他繼續沉默地在門外等待著。
“當——當——當”
終於,午夜12點的鍾聲敲響,在最後一聲鍾響隱沒的同時,清脆的敲門聲也一並響起,“妮娜,我可以進來麼?”
“當,當然。”回憶中的妮娜整了整長及腰間的長發,先是雀躍著小跑,快到門口時,又突然放慢了步子。
“晚上好,先生。”妮娜低著頭,輕聲說。
“妮娜,別叫我先生。”他的聲音,無論什麼時候聽起來,都是那樣的低醇,溫暖。
“叫我愷撒。”
“愷撒?”
“嗯。”
愷撒向左讓了一小步,一個穿著白衣戴著口罩和手套的女孩出現在妮娜眼前,那是護士,她身上消毒水的氣味重得有些刺鼻。
“開始吧。”
V向護士點了點頭,他緩緩來到妮娜的身後,雙手輕觸著妮娜單薄的肩膀,柔聲說,“把一切交給我,不用怕,一會兒就好了。”這種語氣讓妮娜無法拒絕,它根本不像是隨意說出口,而是經過深思熟慮,長久的平衡和醞釀,才最終開啟的語氣。他了解妮娜的個性,將語氣落在了一個巧妙的位置上,介乎於哀傷懇求和鄭重命令之間,讓妮娜只能點頭同意。
一試管的血,蓋上塞子,小心封好,似乎要拿去做某項檢查,從小到大一直被醫院裡各種檢查折磨的妮娜太熟悉眼前這個情景了。
“我的血……”妮娜見護士將自己的血貼上了“Pure”的標簽,慌忙伸出手臂要拉住她。
“你的血沒有任何問題,妮娜。”愷撒不動聲色地關上了門,而護士早已經帶著那管血消失在門外。
“不是純淨的……”妮娜喃喃地說,“我的血,不是純淨的。”
“一會他來接你的時候,你什麼說都不要說,尤其是這句。”愷撒俯下身,囑咐著妮娜,“她喜歡就好,別的,你什麼都不用想,不用管,有我在。”
“好。”妮娜看著愷撒的眼睛,深深地陷在其中,她機械地點了點頭。
“妮娜,妮娜。”
妮娜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正依偎在索爾的懷裡。
“維克多……”
妮娜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Nothing,隨即她抬起頭,一臉疑惑地看著索爾。
“別擔心,”索爾用手指輕柔地理著妮娜散落在額前的發絲,那溫暖的感覺,就像是一把用陽光編織成的梳子,“那個粘人的小寶貝兒,我已經將他送回房了,”看著妮娜依然不明所以的眼神,索爾隻好再度將已經跑遠了的耐心一把拉回到身邊,“我請求莉茲保姆將我們的小寶貝帶走,以便留給我們一些私人相處的時間,唉,為人父母真不容易啊。”
妮娜被索爾故作深沉的憂鬱逗得笑出了聲,她雙手緊緊地懷住索爾的腰,將臉靠近他,再靠近他一點。
“剛才我進門時,維克多就是這樣躺在你懷裡的,”索爾一臉陰沉地挑了挑眉,“你知道這樣做有多過分了吧,靠得這麼近……”
“維克多,他,很可憐。”妮娜輕聲歎了口氣,不知道是為了維克多,還是為了她自己。
“你,我,莉茲,約書亞,梅林,泰特……”索爾一根根扳著手指,“生活在這個房子裡的哪個人不可憐,哪個人不是童年時就擁有了一大堆陰影,成年後的性格更是各種缺陷,想死的死不了,想活的又活不起,天啊,這簡直就是悲慘人生俱樂部,這裡聚集的負面能量足夠可以用來驅動一架太空飛船了,或許,我們真的應該向NASA提議。”索爾誇張地攤開雙手,搖了搖頭。
“所以,我們要好好對待維克多。”
“我對他還不夠好麼,我都把自己最心愛的寶貝借給他保管,雖然僅限於白天。”
“索爾,”妮娜抬起頭看著索爾如流淌的蜜糖般的瞳仁,“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可是,我明明背叛了你,傷害了你。”
“任何人都有虛弱的時候,”索爾側過身,躺在了床上,把妮娜的頭枕在他的胸前,“該受到懲罰的並不是這些虛弱的人,而是,那些趁虛而入的人。”
“可是,”妮娜的聲音裡浸滿了遲疑,“可是這種事,就不會發生在你的身上。”
“的確,”索爾點了點頭,“因為在我身上發生的事,要比這惡劣上許多倍,請不要問我,我怕我說出口後,你會立即從我身邊逃開,把我拋棄。”
“謝謝你,沒有從我身邊逃開,把我拋棄。”
“謝謝你,沒有被愷撒初擁,成為吸血鬼。”
“喂!你是在諷刺我麼?”妮娜不滿地錘了索爾一拳,“你剛才明明說過你不在意的……”
“會吃醋的不是只有你們女人好不好,誒,你差點被另一個男人拐走,不,要不是我反應敏捷,你早就和你的毒藥公爵雙宿雙飛了。”索爾陰陽怪氣地說,“我舍不得罵你,更舍不得打你,你總得讓我在嘴上佔佔便宜找找平衡吧。”
“複生後的每一個夜晚,在夢裡,我都懷疑我怎麼能如此心安理得,明明知道我做過什麼,明明知道有人因為我而犧牲……”妮娜終於忍不住把心裡憋悶的最大苦楚,扒開來,給索爾看。
“你只能心安理得,因為,夢終究要醒,而現實生活中,你則需要習慣你做過的事情,它們已經發生了,逃避沒有任何益處,相信我,遇到你之前,我可是個中高手。”索爾刮了刮妮娜的鼻子。
“人必須要死的,所以,現在這樣生活下去,像我這樣痛苦地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
“所有人都會說謊,並不意味著我們就不需要溝通;所有人都會死亡,並不意味著我們就不需要努力生存。”索爾抓住妮娜的手,緊握著她冰涼的指尖,試圖用自己的溫暖感染她,“是的,你說的沒錯,人因為必死,因此人生毫無意義和價值,如果要死,就死好了,可是,在死之前,首先,要好好地活下去,不管生活帶給我們的是快樂還是憂傷,留給我們的是清醒還是迷茫,我們只要一並接手,然後盡力去做一件事,認真去圓每一個謊,就夠了……其他的,交給命運吧,盡管它就是個混蛋。”
一層薄霧擴散在整個荒野之中,輕如珠網,淡若回憶。
那個亮著燈光的小木屋,在這片被黑暗染指的空地上,像是披了一層輕紗,朦朧中,格外誘人。
“你怎麼又來了?”一看見那隻飛進屋內同它的主人一樣德行從來不敲門不打招呼的貓頭鷹,泰特隻好放下手中的書。
“你應該說我怎麼才來?”莉茲用手中的小白鼠逗弄著貓頭鷹。“你在看什麼?”
“有些人從不瘋狂,說真的,他們過的該是多麼糟糕的生活!那些該死的無趣的人!世上隨處可見,只會繁育越發無趣的下一代,堪比無聊之極的真人秀!整個世界都被他們擠滿了!”泰特用比白開水還平淡沒有任何波瀾起伏的語調地讀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這讓本來一整句如黑火藥般極具殺傷力的抨擊,聽起來更像是孩子臨睡前傾聽的安徒生童話。
“布考斯基,德裔美國詩人,”莉茲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貓頭鷹吞食小白鼠的情景,“這個世界最糟糕的兩個國家都和他關系,不發飆就怪了。”
“索爾呢?”
“在妮娜那裡。”
“約書亞呢?”
“在維奧萊特那裡。”
“梅林呢?”
“鬼知道他在哪裡。”
“你好像不太喜歡那個牧師。”
“吸血鬼憎恨上帝,而牧師是上帝的走狗,我不喜歡他只是服從天性尊重本能而已。”
“怎麼樣?”泰特喝著瓶中已經快見底的單麥芽威士忌,“大家都走出陰影了麼?”
“不然呢?”莉茲一躍坐上了工作台,兩隻腿耷拉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因為傑茜少了一根手指,我們大家就都要去死麼?”
“你比這威士忌還要嗆人。”泰特差點將口中的酒噴出來。
“我說的是事實,而事實總是讓人難以接受,所以,這世界上才出現了謊言。”莉茲抬起右手,召喚回那隻已經長了至少一寸的白色貓頭鷹,“我們傷心過了,痛苦過了,妮娜甚至還嘔吐過了,夠了吧,接下來,當然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我可以說你冷血麼?”
“冷血、毒舌、吐槽,是我能夠在這個無聊的世界上存活千年的三大動力。”莉茲微笑地點了點頭,甚至,還有些得意。
“接下來呢,你們要在家等著約翰尼送來第二根手指麼?”
“索爾和梅林應該有什麼計劃,只是,關於叛逆者組織的事,我懶得過問,事實上,我懶得參與任何三個人以上的團體。”
“真可惜,”泰特倒光了最後一滴酒,“我還以為,你們會組成一個‘復仇者聯盟’。”
“復仇就像是水果,需要時間醞釀才會成熟,而我,更喜歡現在這個階段,這個等待復仇的階段,青澀的果實,才最人期待,因為,你必須壓抑住自己內心的興奮,耐心地等到它成熟墜落的那一刻。”
“天啊,真可憐,”泰特哀歎著,“約翰尼真可憐,遇到你們這樣的對手。”
“不作死,就不會死。”莉茲遺憾地搖了搖頭,“他盛情邀請我們去毀滅他,還有比這更作死的節奏了麼,”貓頭鷹輕輕地啄了啄莉茲的手背,“所以,讓索爾他們隨便毀滅他一下就好了,我和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