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海辛的詛咒
再次睜開雙眼時,約書亞的面前只有一團晨霧,它們帶著被水稀釋過的牛奶的顏色,在他周圍繪成一圈蒼白的軌跡,然後再一圈,再一圈,像一個永無休止,看不到盡頭的螺旋。那些嘈雜的響聲則有如無數根荊棘,它們不遠萬裡,披星戴月,刺破重重霧靄,凶狠地殺來,將每一根尖刺都對準約書亞的鼓膜,然後精準而又無聲地扎進去,享受著這包含著痛苦與恐懼的血滴。
Andwe'llneverbe royals
我們永遠無法成為貴族
Itdon'trunin ourblood
它生來就不在我們的血液裡存儲
Thatkindofluxjust ain't for us
奢華與我們只能是陌路
We crave adifferentkindofbuzz
與眾不同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Letmebe your ruler,you can callme Queen Bee
就讓我成為你們的統治者,蜂後是個不錯的稱呼
Andbaby I'llrule(I'llrule I'llrule I'llrule)
沒錯,我會主宰全部全部全部
Letme live that fantasy
就讓我在想像中駐足
這些嘈雜聲逐漸凝聚成一段黑色的咒語,仿佛魔音一般直直穿透約書亞身上那件最喜歡的咖啡色皮衣,鑽進碳灰色Tee棉線縱橫交織的空隙內,通過毛孔,沿著血液和骨髓,向裡前進,一路前進,直到將自己完全送達到靈魂的最深處,才停下腳步,然後,一遍遍重複這個穿刺的旅程,不知疲憊。
“沒錯,我會主宰全部全部全部……”
仿佛已經受到了咒語的主宰般,約書亞也張開嘴,重複著這句話,一遍遍重複,直到他驚恐地意識到自己這種出於意識之外、不受控制的行為,才慌忙伸出手,緊緊地捂住了嘴,就像在媽媽面前不小心說了髒話的孩子。
“等等!”
當這段咒語再次在自己的腦海上空,靈魂深處盤旋時,約書亞突然命令意識再次將這段咒語重新回放一遍,一個字一個字的定格,放大,直到他能將其中的每個字母都偵查完整。而當他終於看清眼前的事實,發現了這段咒語的真正關竅時,不由得睜大自己那雙讓他在人群中顯得極度特別的眼睛,一隻碧藍如天,一隻蒼翠如水。
這並不是某個穿著黑色鬥篷的女巫在陰暗的角落對自己下的惡毒咒語,這是,這是《Royals》,新西蘭獨立流行唱作女聲Lorde的單曲,亞倫整天在屋子裡單曲循環這首歌,青少年對於喜歡的事物表現得總有些偏執……
We'rebiggerthan we everdreamed,
我們偉大得超乎自己所想
andI'm inlove withbeing queen
我或許就是下一任女王
Life is game without a care
人生就如遊戲般虛妄
We aren't caughtup in yourlove affair
我們永遠給不了彼此光芒
意識像一瓶被開啟的可口般,開始嗤嗤地冒著氣泡,而那些熟悉的旋律和唱詞便一股腦地跟隨著這些帶著甜味的氣泡湧入約書亞的大腦,在他的海馬體上舞蹈,誘惑著他的嘴巴將接下來的歌詞唱出了口。
“好累。”
像是被一層層夢魘堵住了出口,卻怎麼又找不到正確的方向那樣累。約書亞疲憊地閉上了他如波斯貓般奇異的雙眼,卻又不得不迫使它們再度睜開,突然,帷幔被緩緩拉起,所有的真相像白晝的太陽般劈到眼前:
他身邊圍繞的並不是晨霧,那只是由香煙和大麻產生的混合煙霧,就如一直糾纏著他,不肯放過他耳朵一秒鍾聲音的也不是咒語,而只是DJ台上正在播放的舞曲一般,看,那個黑人DJ還在專心致志地打碟,他左手飛速地摩擦著光碟,右手則舉起來,像嗑了藥般上下機械地擺動,然後,仿佛大家集體被催眠了一樣,所有人拷貝著他的表情和動作,隨著他的節奏一起擺動。
約書亞看著眼前這有如馬戲團般荒誕的景象:冰藍色的激光燈束將一張張毫無表情的臉孔連同都塗成了屍體般的青色,一具具身體則像尋找食物的僵屍一樣機械地在原地搖晃,那些混合著酒精和煙草的煙霧就像是最致命的生化武器,它們透過每個毛細孔,潛入身體,毒死一個又一個理智,而人們只是如饑渴的野獸般一杯接著一杯啜飲著腥紅色的液體……約書亞眯起了眼睛,審視著這個如同世界末日審判時的場景,他知道這其實只是一個午夜派對,瘋狂失控的午夜派對,只是因為所有的畫面和動作都被放慢了速度,而派對中的人看起來,都像是被巨大的琥珀圍困住,在裡面癡癡掙扎的蒼蠅,可憐又可笑。
“該死!”
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一家夜店後,約書亞緊接發現一個更令他沮喪的事實:舞池中的人,他們手裡拿的並不是酒,那些甜的發膩的氣息也絕對不屬於任何一種飲料,這猩紅的顏色,刺眼的濃稠,分明是,鮮血,沒錯,是人的鮮血。
而大口大口喝著血的人,只能是,死人,盡管他們習慣稱呼自己為——吸血鬼。
來不及倒吸一口冷氣讓自己迅速清醒起來,約書亞的身體已經如上膛的手槍一般自動擺好了防禦的姿態,因為,危險正在臨近,吸血鬼們似乎已經發現了整個空間中唯一的異類,他們的食物——人類的存在,就像是見到屍體的烏鴉一般。試問,有誰的眼睛能比烏鴉還要敏銳呢,每當有人死去,不管是國王還是乞丐,總會立即有千百隻烏鴉飛速的趕來,在尚且新鮮的屍體上享受饕餮盛宴。沒有人能阻止或是延緩這一切,因為烏鴉的天賦就是啄食屍體,就好像吸血鬼的天賦就是吸食鮮血一般,這都是他們的天性,大自然所賦予他們求生的本能。而諷刺的是,他們恰好是一對親密默契的合作同伴,因為通常當吸血鬼享用完溫熱的鮮血後,烏鴉就可以飽餐冰冷的屍體了,就像犯罪團隊間的無間配合般,這對完美的食客將人類的身體享用到極致,沒有一絲浪費。
“不!”
約書亞的嘶吼聲剛剛不受控制地從唇邊掙脫出,立即就被淹沒在眼前這一片腥紅的海洋中,由饑渴和殺戮而交織匯合成的海洋。求生的本能此刻壓倒了戰鬥的勇氣,他的腳死命拽著他已經僵硬的身體後退,再後退,直至無路可退。
而喉嚨中那聲銳利嘶吼已經被恐懼褪色成了微弱的嘶嘶聲,它細得嚇人,好像一個在沙漠中饑渴了數日的人想要用吸管飲盡面前出現的湖泊,可是,當他發現所有的一切只是海市蜃樓時,就連這最後細薄的聲響也一並褪去,只剩下死亡般的沉寂。
沒錯,他可以將尖銳的木樁戳進任何一個想要攻擊他的吸血鬼的身體中,殺死他,讓他成為手邊的一縷微塵……他默默計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武器,只夠對付十個,就算可以預支這一輩子所有的勇氣和體力,再赤手掏出十顆腐爛的心臟,他也隻可以處理掉二十個吸血鬼,然後呢……約書亞睜大了雙眼,因為他怕自己眨眼的一瞬間,就會變成一個新鮮的血袋,然後,是一具冰涼的屍體……因為他足足被一群吸血鬼包圍,不是十個,不是二十個,而是兩百個,兩千個。此時,他的理智冷冷地通知自己,不做任何掙扎順從地吸乾,也許是最幸福快樂的死法,盡管他的身體百般不願,但是,在死神面前,有發言權的,向來輪不到卑微弱小的人類。
“J?”
這聲呼喚卻然輕微,卻如斬開奶酪的利刃般,瞬時間將所有的恐懼和憂思利落地分割,將劍尖直直伸到約書亞的耳邊。
“瑞,瑞恩?”
盡管口中喚出了這個已經好久沒有沾染過的名字,約書亞的雙眼仍然無法相信自己面前所看到的景象。瑞恩,他唯一的哥哥,像降世的天神般,穿過重重人海來到自己面前,將所有死亡都擋在身後,用自己的身體為他建立了最安全的保護網。
“來,跟我來。”
瑞恩身上的肌肉像大理石一般堅硬,盡管穿著長Tee和牛仔褲,但是他看起來依然像古羅馬的角鬥士一樣,精壯而又凶狠,眼神裡充滿了戰鬥的火焰。沒錯,約書亞定了定神,快樂立即像血液一般充盈到他的身體各處,這就是瑞恩,最冷血最強悍的吸血鬼獵人瑞恩。
“可是……”
約書亞剛長歎了一口氣,將自己的手掌從死神手中抽出,轉而放入哥哥的掌心中,就在指尖觸到瑞恩的皮膚那一刻,他卻像碰到了火炭一般,突然彈開。冰冷,那是像死人一樣冰冷的觸感,約書亞突然想起了那個他一直在努力忘記的真相:很久很久以前,吸血鬼獵人瑞恩便已經不在了,剩下的,只是吸血鬼,冰冷的吸血鬼瑞恩。
“你已經死了,你是吸血鬼。”
約書亞看著瑞恩那泛著血色的瞳仁,艱難地將這個扎在他心底最深的刺吐出了口,然後,眼看它變成了一把尖刀,直插在面前,將自己與哥哥分割在兩旁。
“沒錯。”
瑞恩點了點頭,他張開雙臂,頭部略微向左肩傾斜,面容安詳而又悲憫,像是要用自己冰冷的懷抱給予約書亞最溫暖的保護。此時的瑞恩看起來,簡直就是佇立在海平面以上736米的巴西柯克瓦多山頂,俯視著整個裡約熱內盧,世界上最大的裝飾藝術風格雕像——救世基督像。只是,此刻,約書亞顯然已經分不清,眼前的這個吸血鬼,是來拯救自己的,還是毀滅自己的。
“J,你看,他們都是吸血鬼。”
瑞恩的眼神飄向了身後如螻蟻般密密麻麻的人群,卻依舊沒有收起對約書亞的張開的懷抱。
“所以,他們,不,是你們,你們要吃掉我。”
言語既是咒,說出口,就會變成了事實。
“不,不。”
瑞恩的嘴角竟然向上漾起,形成一個新月一般的優美弧度。約書亞好像去洗洗自己的視網膜,因為眼前那個和自己一起長大如同殺人機器一般冰冷的瑞恩,在自己的印象中和死人的差別只是會呼吸的瑞恩,此刻,在他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抹微笑,這簡直,比約書亞眼看著自己被一群吸血鬼吸乾還要恐怖,那個差點要殺死自己的哥哥,居然在對自己微笑。
“殺了我吧,求求你。”面對著這樣的異象,約書亞幾乎要哭了出來,他寧可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也不要再看一次瑞恩的微笑。
那是會讓太陽冰冷,讓河水凍結的微笑。
“J,你誤會了,”瑞恩繼續著自己的微笑,甚至,將它塗抹得更加溫暖,甜蜜,“他們,不,是我們,”他指了指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吸血鬼,“我們不是要吃掉你,殺死你,我們,是在邀請你。”
“邀請我?”這次露出笑容的人,換成了約書亞,只是,他的笑容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飽受折磨的瘋子在臨終前的遺言,“你們邀請我幹嘛,到餐桌上一起享受浪漫的燭光晚餐麼?比如,一邊品嘗有著鑽石之稱的松露,撒點兒世界聞名的波多裡各奶酪,再用法國美食家最愛的Foie Gras——頂級肥鵝肝,啊,當然不要忘記我最喜歡的黑色黃金——可愛的魚子醬,看看它們一顆一顆圓潤飽滿的樣子,我就會食欲大增,然後,配上一瓶50年酒齡的乾邑,就是一頓圓滿的晚餐。啊,還有餐後甜點,我的建議是比利時布魯塞爾的高迪瓦巧克力,那可是比利時皇家禦用的巧克力品牌,我最喜歡的一款就是Mathilde,為了紀念1999年比利時王子大婚而特別以王妃名字命名的巧克力。當然,還要來一杯年產量只有500磅,每磅卻高達300美金的努哈克咖啡,這才是完美的夜晚,不是麼?”
約書亞眼中的嘲弄比吸血鬼們唇邊的尖牙還要鋒利,他已經受夠這虛偽的場面,一切只不過是無聊前戲,死神帶走你生命之前,在唇上賦予那個甜蜜的吻。就像他一直無比清楚的是,屬於自己的終點只有一個,從來都沒有改變過,那便是死亡,他最終一定會死在吸血鬼的手上,這從他出現在范海辛家族的那一刻,便已經篆刻在他的命運之輪上的。這是宿命,無論如可也逃脫不了的結局。
“來吧,來把我放在你們的餐桌上,用你們冰冷的尖牙刺穿我,狠狠地吸乾我的鮮血吧,該死的吸血鬼們。”約書亞閉上了眼睛,擺出最無所畏懼的姿態,來迎接近在咫尺的死亡,誰讓,他的姓氏是范海辛,這是屬於吸血鬼獵人的標記,這是屬於敢於直面死神的勇者的標記。
“J,你在胡說什麼?”瑞恩語調是如此困惑,就仿佛約書亞口中說的是他聽不懂的外語一般。
“你們這群該死的吸血鬼。”約書亞不屑卻又不甘地將最後一句重複了一遍。
“你也是吸血鬼啊。”瑞恩的聲音輕飄飄地降落在約書亞的面前,沒有一絲真實的重量。
“What……”
這句話像是燒紅的佩劍般,將約書亞緊閉的眼睛生生剖開,伴隨著皮肉被燒焦的滋滋聲和鮮血的腥甜,他的雙手立即攀到自己的再也熟悉不過的臉孔上,慌忙地推開人群衝進洗手間,就像一個急著尋找馬桶嘔吐的醉漢。當他終於站在鏡子前時,周圍的世界仿佛被關閉掉了聲音,靜得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他木木地將右手在自己的身體上搜尋,好像盲人在尋找拐杖,可是,那五根靈活的手指瞬間成了木頭,成了陶瓷,成了鋼鐵,它們僵硬而笨拙,怎麼也無法順利地抵達左胸口的位置。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約書亞使盡渾身的力氣,終於將右手扣在了胸口前,然後,沉默,足以壓垮整個世界的沉默,他的面容和他的左胸口一樣空洞,沒有表情,亦沒有心跳聲,他睜開了雙眼,鏡子中同樣什麼都沒有,這時,他的左手也終於成功地抵達了自己的目的地,他的舌尖突然品嘗到一絲腥甜,這種味道他無比熟悉,那是,他自己的血,被他的尖牙刺破指尖後流出的血。
好涼,好涼。
“沒錯,J,你現在是吸血鬼了。”
瑞恩的聲音在約書亞腦後炸響,將他最後一絲希望轟得分身碎骨。
“我是吸血鬼?我是吸血鬼。我是吸血鬼!”
這句話像尋覓屍體的烏鴉一般在腦海上空不停盤旋,盤旋,一句咬住一句,直至,編成一段黑色的咒語,扎進約書亞的體內,只是,與之前那段歌詞不同的是,這次咒語的實施者,就是約書亞自己。
Life is game without a care
人生就如遊戲般虛妄
We aren't caughtup in yourlove affair
我們永遠給不了彼此光芒
…………
Lorde那死亡一般低沉而又誘惑的聲音還在他耳中縈繞,不肯離去。
“舊約創世紀第九章第六節——凡流人血者,其血必被人所流。”瑞恩微笑將一杯鮮血遞到約書亞的嘴邊。
“這就是范海辛家族的詛咒,我們每個人,注定,都要成為吸血鬼。”
佐伊伏在約書亞的左耳邊,輕聲說。
“約書亞,約書亞……”
這聲有如來自天國的召喚終於把約書亞從這片血腥冰冷的吸血鬼地獄中解救了上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直到感覺自己的肺部充滿了救命的氧氣,心臟又砰砰砰地在左胸口激烈地泵動時,才戰戰兢兢地睜開了雙眼。
“傑茜……”
約書亞嘶聲說,像是雪花飄落到地面上那樣輕,準確地講,是那個名字自己偷偷地從他嘴裡溜出來的,像一個過於美麗孱弱的夢境,似乎只要聲音再大一分貝,這個夢就會立即驚醒,破碎,就像他目前為止的人生一樣,一無所有,支離破碎。
直到自己的眼睛已經瞪得酸痛,約書亞才戀戀不舍地眨動了一下,隨即又飛快地睜開,還好,她還在那裡,沒有像瑞恩和佐伊那般,統統離他而去。她坐在窗台上,凝視著夜空,任自己身上的乳白色輕紗緩緩垂落,那些如美人魚鱗片般優美的亮片一枚又一枚,乖巧地帖服在傑茜的胸前,發出珍珠般靜謐柔和的光芒,而自腰部散落的長長薄紗,盛開著大朵大朵用蕾絲勾勒的百合花,傑茜的金發就那樣輕柔地點飄灑在花叢之中,像林中仙子一般迷人。
“這是傑茜,還是她的鬼魂?”
約書亞怔怔地看著眼前日思夜想的人兒,眼眶被思念蟄得通紅,他太害怕這只是一個幻覺,或者是,自己臨死之前上帝慈悲的恩賜。他太害怕自己再度失去她,盡管,他從來沒有把這種日夜糾纏他不停的憂懼對她說過,事實上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愛她,這是約書亞無比確定的事,就跟自己生下來就要背負獵殺吸血鬼的使命一般,只能接受,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可是,那只是他一個人的事,也只能是他一個人的事。也許,在那個與世隔絕的鍾樓裡,在某個深夜的某一刻,他曾經有過他們可以廝守一生的念頭,可是他和她都知道,那只是他一個人的妄想,執念,他之於她來講,或許是最合適的情人,但卻不是她最愛的情人。她愛的人,她想要的人,從開始到現在,也只有一個,那個J開頭的名字,然而,拚成的,卻不是“Joshua約書亞”這個名字。
是這樣吧,這就是他的命運,屬於范海辛家族的命運,所有美好和溫暖終究要離他而去,就像上帝,他給了人類感情的直覺,賦予人類享樂的天賦,然後,為了愉悅自己他卻又立下了相反的遊戲規則——要你看得到,卻不準碰。碰到了,又不準吃。吃到了,卻不準吞下去。就是這樣,這就是他,約書亞范海辛,他就像個又可憐又虛榮,只能Window Shopping,在櫥窗中仰望奢侈品的乞丐,那些映入眼簾的華麗與美好,永遠,都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夢境,比如愛情,比如傑茜。
“知道莫比烏斯麼?”
傑茜手中拿著一根一寸寬的紙帶,輕輕地扭轉了180度後,再將兩端粘合在一起,原來的條形紙帶變成了一個紙帶圈。“1858年時,德國數學家莫比烏斯發現了這個奇異的紙帶圈,你看,它只有一個單側曲面,一隻小蟲子可以爬遍整個紙帶曲面而不需要跨過它的邊緣,這多有意思啊。就像是人,”傑茜對著紙帶露出了陽光撫摸露珠時的輕柔笑容,“我們就像是那被困在紙帶圈中小蟲子,總是不斷地重複自己的錯誤,無休止地循環,這有如觸犯了眾神的科林斯國暴君西西弗斯,他受到懲罰被要求將一塊巨石推到山頂,然後眼睜睜地看著,那塊石頭因為自重原因再從山頂滾回到山下,自己的努力化為灰燼。然後他只能不停地重複,失敗,重複,失敗,永無止境地看著自己的生命在這樣無效又無盡的折磨中慢慢消耗殆盡,就像現在的我,”傑茜的頭終於轉向了約書亞這邊,她緩緩地舉起自己的左手,展示她與命運之石抗爭之後的戰利品,“只是,我比西西弗斯還要悲慘一點,我少了一根手指。”
約書亞依舊一動不動,他呆呆地看著傑茜的臉,余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她舉起的左手,原本小手指的所在之處,一片空白,他的心,也瞬間被切掉了好大一塊,痛得他幾乎要窒息。
“去他的莫比烏斯,去他的西西弗斯,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那該死的垃圾紙帶和傻瓜的推石頭的工人,我只在乎你,我只在乎你,傑茜!!!”
約書亞的心底像是燃起了一團烈焰,它們不停地嘶吼,咆哮,用橙色的火舌舔噬著他心中的傷口,而他卻只能默默忍受,眼前的傑茜已經如此痛苦,他又怎能忍心將自己的苦痛在掏出來,捧到她面前,邀請她參觀。
“傑茜,你又來到我的春夢裡了。”
深吸了一口氣,將它們壓縮進胸腔來冷卻一下焦灼的傷口,約書亞終於找回自己最擅長的面具,那副花花公子,遊戲人間的表情,這讓此刻被無助和痛苦煎熬的他,突然有了安全感。
“這是夢境?或許吧。”傑茜自問自答,臉上始終保持著那層淡淡的笑容,充滿秘密,暗語的笑容,或許,那只是她因為說話而牽動的面部肌肉,約書亞突然間迷惘了。
“不要等我了,J。”第一次,傑茜第一次喚起了約書亞的昵稱,這個他在寫給她的信裡面,一直期盼她如此稱呼自己的昵稱。
我也是小J,另一個J,不是你的情人約翰尼名字開頭字母的那個J,而是約書亞的J,我知道這樣的強調對你來講毫無意義,你甚至都不曾像我這樣費神去將它們對比過,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
…………
“什麼?”
幸福來得太凶太猛,以致於還沉浸在那封被傑茜揉爛的信裡的約書亞根本來不及反應。
記住,愛上一個人,你不必時時笑臉迎他。
另一個J
傑茜拿著手裡那封約書亞再熟悉不過的信,輕聲念出最後一句話,只不過,和索爾的描述的不太一樣,這封信最終的歸宿並不是皺巴巴地被丟在垃圾桶裡,而是,被傑茜輕輕地捧在手裡,像奶油一般平滑。
“我反覆熨了好多次,終於沒有褶皺了。”傑茜向約書亞抖了抖手中的完好無缺,有如少女肌膚一般,找不出一絲紋路的信箋。
“再說一遍,求求你。”約書亞緊張得向前邁了兩步,生怕自己錯過了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表情甚至語氣。
“J,”
“Stop,打住,停在這裡就好。”
約書亞臉一揚起幸福微笑的同時,雙手捂住了耳朵。
“不要再等我了。”傑茜還是將那句他最不想聽到的話重複了一遍。
“我沒有等你啊,是你非要來我的春夢裡和我翻雲覆雨的。”約書亞依然強打著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我有自己的使命,我不能回去。”
“真巧,我也有自己的使命,那就是救你回去。”
約書亞走上前一把將傑茜攬在懷裡,右手緊緊護住那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用嘴堵住了她的唇,不許她再說一個字。
那座木屋就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正中央。盡管,春天已經將柔嫩的青綠色星星點點地潑灑在它的周圍,可是,卻並沒有帶來一絲生機和希望。它遠遠地停在那裡,就像是一艘迷失在深海中的小船,任海風和波浪一次次撞擊它的身體,卻只能默默的忍受,不能回擊,除非,它想即刻粉身碎骨,徹底葬身於海底。
而小船中的人,更是絕望和沮喪的最佳代名詞。他饑渴難耐,喉嚨猶如烈日下的撒哈拉般灼熱,周圍都是水,可是,卻不能飲下一口。因為僅存的理智在虛弱地提醒著他:那些深藍色的液體不能救他的命,只會讓他更加口渴,神經錯亂,直至,要了他的命。
他只能眼睜睜地在一片海水中等待著自己被渴死。
“這個時候,我需要的是一個錨。”
莉茲向著充滿了惡意的夜色吐了一個結實的煙圈,然後便直直走向那艘汪洋中的小船,荒野裡唯一帶著溫度和光亮,能給她一絲安全感的木屋。因為她內心一直清楚,這所不起眼的木屋之於她來講,就是一只在惡劣的天氣中,能夠將她牢牢穩住的錨。
“這位小姐,本店已經打烊了。”
泰特從一堆空了的酒瓶中掙扎著站起身來,用僅存的一絲沒有被伏特加溺斃的理智,含糊地對著莉茲下著逐客令。
“喔,是麼?”莉茲隨手抖落掉身上同貓頭鷹一樣雪白的鬥篷,它就像長了眼睛般,精準地將自己飛向了牆角處,穩穩地掛在了那個巨大的鹿角上,莉茲掃了一眼,便擺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態雙手抱臂環視整間木屋,連一粒隱藏在木頭縫隙裡的塵埃都不放過,“可是,關我什麼事。”
看著面前這個小蘿莉顯露的女王姿態,泰特馬上知道接下來所有的言語都將會是陽光下的灰塵,沒有任何作用和意義,她是在聽他說話,可是,她只聽自己想要聽到的,從來都是這樣。
“好吧,我可以直接跳過你不請自來還厚著臉皮賴著不走的這個話題,”泰特雙手向外掃了個半圓,就像游泳,桌面上的另一堆空酒瓶隻好紛紛跌向地面,為泰特讓出一個可以讓他坐在上面的空間。“這裡只有很多個空酒瓶和一個酒鬼,你要找哪個?”泰特晃著頭指了指自己,“很明顯,你是在找東西。”
“我在找東西?”這個說法就像是突然闖到自己疾馳的跑車前面的小狗一樣,讓莉茲不得不急刹車好好審視一番,震驚之余帶了些許困擾。“喔,沒什麼,”她臉上浮出半個微笑,“我只是在找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等,等等。”像是怕莉茲將自己的寶貝搶走般,泰特慌忙地將話頭插在了她還沒有落下的結語處,“你剛才是說,你很絕望麼,那可是我專屬的事,要是你把這個話兒都搶走了,那麼在我們兩個人的關系當中,我就再也貢獻不出任何東西了。”
莉茲一邊逗弄著將腦袋轉了270度的貓頭鷹,一邊掰著指頭數,“是啊,我沮喪,抑鬱,憤怒,傷心,絕望透頂,”她舉起了另一隻手,“我孤獨,寂寞,恐懼,厭世,”她看著最後剩下的小拇指,戀戀不舍地說:“我悲觀到想戳瞎自己的雙眼,可是那樣的話,我又怎麼能每天醒來後在鏡子中,看到這張令人厭倦,千年不老的美麗臉孔。”
看著泰特幾乎可以吞下一隻拳頭,張得巨大的嘴,莉茲又調出了一個最甜美的笑容,“開玩笑而已,我們不可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她聳了聳肩膀,仿佛剛才說的話就此一並勾銷,“況且,就算抑鬱到死又能怎樣,當死神拿著鐮刀來接我時,我可以拍著他的肩膀遺憾地說‘Hey,哥們兒,猜猜怎麼著,我已經是死人了,不能再死一次了。’”
泰特愣了一下,像是在努力理解這個冷笑話的含義,然後,突然間大笑了起來,“看來當吸血鬼除了不老不死不滅外,也有其他的好處,比如,可以變得和英國佬們一樣幽默,就算,地球上的人類永遠無法理解這種幽默感。”
“在你笑死之前,泰,We NeedTo Talk,有個問題我們得談談。”莉茲一臉正經地盯著泰特,仿佛在宣布Happy Hour的時間已經結束,一切恢復到正常時段,更冰冷殘酷的正常時段。
“Gee,”泰特仿佛英國達人秀的冠軍一樣激動,盡管第六季的冠軍只是一條狗,“所有美劇的高頻對白中,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句‘We Need To Talk’,因為下一句肯定就是‘我要跟你分手’‘我得了癌症’‘我愛上別人’‘我要死了’‘我有孩子了’‘我不是父母親生的’……”泰特不耐煩地學著莉茲的樣子,掰著手指列舉,“這句話簡直就是麻煩的前兆台詞,你非得說‘泰,有個問題我們得談談。’”,你為什麼不能說‘泰,有個問題,我有辦法解決。’”
“隨你怎麼想,我只是例行通知。”盡管泰特激動得像正在噴著岩漿的火山,與他面對面相視的莉茲,卻仍然冷靜得像北極的冰山。“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泰特2號’的計劃麼?”
“就是你想親自挑選並培養一個臥底安插在組織,我曾經隸屬於的組織裡面,讓他成為像我一樣的殺手,進而從內部幫你發掘這個神秘組織的真相。”泰特像背禱詞一樣流利地重復出莉茲之前和他隻提過一次的方案,“就是這個‘泰特2號’計劃?我更願意稱它為‘倒霉蛋找死送命’計劃,索爾知道你要把一個無辜的人類轉化為吸血鬼然後再把他送入吸血鬼都不願意待的地獄中麼,你們就此事商談過了麼?”
莉茲將細長的煙嘴輕輕地搭在唇邊,一臉沉思,“這要看情況了,‘去你的。’‘不,去你的。’這樣算是商談過了麼?”
看著莉茲坦誠的笑容,泰特終於理解索爾無奈的心情了,“好吧,你也根本不在乎他的意見,只是例行通知對吧。”
“我就知道,自從你來了後,終於將索爾這幫傻瓜們的智商集體拉升了,不,你甚至拉升了整個海澤比的智商。”
“所以,你需要知道什麼,我需要做些什麼?”泰特將右手撫在左胸口,微微垂下頭,“我的女王。”
“你從來沒有見過你的首領?我的意思是整整半個世紀一面都沒有見到過?”
“就連他的聲音,都是經過軍用變聲器處理的,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懷疑,他到底是男是女,或者,他其實根本就是一個機器人,就像《少年正義聯盟》裡的紅色龍卷風。”
“那你們的總部在哪裡,”莉茲仿佛已經預料到了泰特口中的答案,語氣不由得帶著幾分喪氣,“你們總不會是每次從外天空通過蟲洞來到地球上執行任務吧。”
“當然不是,我們有總部,”泰特肯定地點了點頭,“只是,我不知道它的具體位置罷了。”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泰特選擇閉上雙眼不再接受莉茲目光的拷問,“想像這樣一個畫面,你被通知搬到一個新家,一路上你是被蒙著眼睛帶到那裡,而沒等你分清新家到底在哪個洲哪個國家哪個城市那個街區時,你就又被通知搬到另一個新家……”
“可是,你們這些所謂的殺手不都是有特殊專業的技能麼,”莉茲迫不及待地插話,就像遲說一秒鍾這些話就會死在自己腦海中一般,“即使被蒙著眼,你們也可以熟悉路程,比如數數,根據周圍的火車聲,輪船聲判斷自己所處的位置環境,記住拐了幾個彎什麼的,我不知道,60多歲的連姆尼森在《颶風營救2》裡都可以這樣做,他只是一個虛弱蒼老的人類,而你,你是一個吸血鬼戰士……”
“這裡有兩個問題,”泰特舉起手斬斷了莉茲像蟒蛇一般快速移動的話語,“首先,那是一部好萊塢電影,人類在電影裡無所不能,他們甚至可以打敗上帝和惡魔。”他頓了頓,舉起第二根手指,“其次,我當然可以做到,但前提條件是,我得醒著。”
“你是說,”莉茲一臉驚詫。
“沒錯,”泰特無奈地點了點頭,“在前往或是離開基地的所有路途中,我們都是被注入藥物保持絕對昏迷的狀態,不僅僅是蒙著眼,準確來說,幾乎就是和死了一般,只有到達目的地時,我們才被喚醒。”
“所以,這個組織才會在皇族和叛逆者的眼睛下,秘密存活了三個多世紀,而沒有暴露一絲蹤跡。”在泰特的敘述中,莉茲似乎聞到了一股味道,絕望的味道。
“所以,抓到我對你們來講,幾乎沒有任何價值和意義。”泰特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最後一絲幻象。
“沒錯,因為,我已經榨幹了你的剩余價值。”莉茲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好像漂浮在夜空中的柴郡貓。
“是麼,我怎麼沒有發現,難道說,你忘記邀請我參加‘榨乾泰特’的派對了。”
“再重複一遍你的悲慘遭遇,就從你是怎麼死的那段開始吧,”莉茲碧綠色的眼眸中閃著金光,“這是我最喜歡的部分了,每次聽完,我都食欲大增。”
“又來……”泰特無力地翻著眼睛,“我在戰場上孤軍奮戰了幾天幾夜,然後不小心分了神,然後不小心用槍管捅死了一個敵人,然後不小心被另一個敵人殺死……喔,不對,我是死在醫院裡的,我甚至還得到了死神煞卡的親吻,盡管我後來才知道,那只是吸血鬼的詛咒之吻。”
泰特的雙唇隨即合上,遂覺得不甘心,便再度張開,卻如同被烘乾的毛巾般,再也擰不出來一個字,一遍遍回想剛才的寥寥數語,泰特才發現自的人生竟然如此貧乏和空虛,如果不是已經死去了,他此刻,應該會嘲笑死自己。
“士兵,英勇,快要死了……”莉茲用法語挑揀出泰特故事中的關鍵詞,“你還沒發現嘛,泰,正是這一系列的特質,讓你幸運地被組織選中,成為吸血鬼殺手。”
“喔,這樣說來,我應該感謝自己在戰場上‘幸運’的被子彈射穿,在醫院裡‘幸運’的快要死掉。”泰特恨恨地一再強調莉茲口中的“幸運”。
“我們都應該感謝,”莉茲重重地點了點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的死,給我們探尋幾百年的僵局帶來了一個突破口,至少,我們現在知道這個神秘組織的選人標準,然後,就可以盡情地利用它,讓它發揮到極致,以達到我們最終的目的,瞧,這就是你的價值,是不是很偉大?”
“所以說,你已經找到了‘泰特2號’?”泰特曲起手指,故作輕松地詢問。
“這就是我找你的目的,”莉茲拍了拍手,原來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一陣風吹開,門外站著一個人,無論是身型還是身高,看起來都格外眼熟……喔,泰特端詳著門外的人時猛然間恍然大悟,他轉過頭看了看莉茲,對方送給他一個比奶油還要香甜的笑容“瞧,泰,我為你找了面鏡子。”
是啊,這個與自己只有一門之隔的人,之所以看起來會如此眼熟,因為,他分明就是自己,人類版本的自己。
“你打算怎麼做?”
“嗯,先說說我已經做好的,沒錯,他也是個士兵;沒錯,他的身高體重還恰好和你一模一樣;沒錯,他就是‘泰特2號’,盡管,他的名字叫吉倫。”
“所以……”
“所以,你負責將你生前死後的所有細節統統告訴吉倫,必要的時候,你還要負責教他如何戰死沙場。”
“沒用的,莉茲,”泰特看了看這個顯然已經被魅惑,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人類搖了搖頭,“就算他可以成功的死去,成為吸血鬼進入組織,他也無法和你取得任何聯系,那裡,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當然,更逃不出來。”
“你今天的名字叫‘掃興先生’麼,”莉茲晃動著手中指甲大小的塑料盒,“瞧,你眼前的這種東西叫做晶片,或許,它應該有一個更長更拗口的名字,只是,我從匡提科把這個小寶貝兒搞來時忘記了,”莉茲擺出了一個並不抱歉的微笑,“總之,它是一種追蹤裝置,可以埋藏在皮下組織,”
“等等,它會被檢查出來的,”泰特趕忙補充,“他們會從頭到尾的檢查你,確定你沒任何問題後,才會把你轉化成吸血鬼,帶進組織。”
“所以,這個晶片最討人喜歡的地方就在於,它在被植入者還活著的時候會一直沉睡,不會被任何儀器發現,而只要它檢測到對方心臟停止跳動,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死得不能再死時,它的程序才會被激活,懂了麼?”
“你真是……”泰特難以置信地看著莉茲,像看著哥斯拉一般,“無所不用其極。”
“我只是,”莉茲走向門口將吉倫牽進了房間,“已經習慣一直成功罷了。”
深秋,一個多麼令人掃興和厭惡的季節。拋開那些成熟得幾乎要將自己撐破的水果,滿眼滿心,只有一層又一層的枯黃和蕭條,就像不停從樹枝上跌落的葉子,怎麼掃也掃不淨,最後隻好一把火燒成灰,讓它們用自己的屍體來孕育明年的新綠。
秋季,意味著著凜冬將至。
那些突如其來的暴雨和滾雷,就像被關押了幾個世紀、突然重獲自由的強盜一般。它們劈頭蓋臉地從黑沉沉的天際上衝下來,一路橫衝直撞,掠奪毀滅,每一場暴行都要持續幾天幾夜,直到,將眼前所有的建築和生命摧毀殆盡,才憤怒地離去,隻留下凜冽得仿佛能將人一下子刺穿的寒風,和能吞沒整個世界的黑暗。
維克多看著木屋外的冰殼,那是嚴寒步步緊逼的傑作,它們是那樣美,晶瑩剔透,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著鑽石一般的光芒,可是,它不能保暖,也不能解餓,更不能停止血流成河,餓殍遍野,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戰爭。
美好的東西,向來都是不中用的。
第五章條陽光毫不吝嗇地將自己撞向維克多手中的彎刀,七彩的光澤沿著刃面塗抹出一層夢鏡般的光芒,就像一道用彩虹打上的釉。維克多卻看也不看地將它重新放回腰間,只是用長到膝蓋的皮靴攏起了一小堆落葉,燃起一捧火。這如果是在黑夜裡,在戰場中,一定會即刻暴露他的目標,也許,他丟掉命的時間要比眨一次眼都要短,飛來的箭矢,擲來的長矛,甚至是扔過來的石頭,都會立即要了他的命……人類的生命就是這般脆弱,就像這深秋的落葉般,一個不小心,便被碾碎或是燒毀,嗚咽都來不及發出。可是,眼前,維克多注視著這不停跳躍的橙色火苗,卻隻注意到自己靴子上的汙跡,他以為那是個泥點,便用手輕輕擦去,當他將指尖放到眼前時,才發現,那是血漬,已經滲入了皮革裡,乾透的血漬,至於這是人類的還是吸血鬼的,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火是生命之源,卻也是取死之道。”
維克多凝視著火堆,突然想起了伯爵的昨晚和他說過的話,視線也一並轉移到木屋內牆上掛著的那套盔甲上:保護胸部的鑲釘皮衣和鎖甲、保護腿部的擴脛甲、保護喉部的擴喉,當然還有遮住整個頭部隻留下一條縫隙讓光透進來的頭盔,地下則擺放著長劍,頂頭錘,流星錘,弓箭,還有匕首……各種能帶來死亡的武器。人類最喜歡這些鋼鐵做成的冰冷東西了,仿佛只要穿起它,將自己的身體躲在它的裡面,就可以逃避死亡,甚至,徹底擊敗死亡。
這只是個可笑的謊言,用來自欺欺人,用來給自己打上足夠的勇氣,好讓自己放心地拋下家人和愛人,將身體交付於戰爭和勝利。然而,勝利從來都是少數人的禮物,上帝帶給大多數人的,只有苦澀的失敗和死亡,不管是士兵還是騎士。
而當手下的士兵統統死光時,即使是最英勇的騎士,也逃脫不了死亡的陰影,因為,它就像黑夜一般,無孔不入。
這場戰爭,這場吸血鬼與人類的族群之戰,似乎,非要以一方完全鏟除消滅掉另一方,才肯徹底罷休。它跟所有的戰爭一樣,以安定和富足為口號,哄騙著人們上繳糧食兵器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卻隻帶來了冰冷,饑餓,瘟疫與死亡。人在流血,流光了便被烏鴉將腐肉分食乾淨,而吸血鬼,卻連血都來不及流,便化為了輕得看不見的塵埃,被一陣風吹散。
戰爭像一個饑渴的怪獸,它耗盡了所有的希望和溫暖,當然,還有牛奶和麵包。人們開始吃自家的牲畜,森林裡的動物,隔壁的鄰居。維克多親眼看到過一家老小爭先恐後地埋首於一具他剛剛殺死的人類屍體上,成群的烏鴉在他們頭頂上盤桓,似乎,在控訴他們搶去了本該屬於它們的食物。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景時,維克多的胃像是被荊棘絞成了一團,而第二次,再一次,下一次,他則只是麻木地別過頭去,尋找自己的食物。
當人類開始啃噬自己的同類,他們,又和吸血鬼有什麼區別。
當白晝已然被硝煙染成黑暗,人間,又和煉獄有什麼兩樣。
“世界上沒有比戰爭更磨滅人性的事,”
伯爵的雙眼流露出比夜色還濃稠的悲哀與無奈。
“對國王們來講,他們在意的是領土,是金幣;對於騎士們而言,他們在意的榮譽,是勝利;而對於最普通的士兵們來講,他們,或許只是想逃脫戰爭帶來的近在眼前的饑渴,所以,放下鋤頭,扛起長矛,跟隨著部隊,為了一塊發霉的麵包,一口摻了水的劣酒,他們,放下了自己曾經擁有安寧、平穩,卻被戰爭毀掉的生活,參與到戰爭裡,等著殺死敵人,等著被敵人殺死。對其中的一些人來講,一點點死亡的滋味便足以讓他整個人崩潰,可能在他還沒有死於戰場上時,就已經被死亡逼得瘋掉了。然而,更多的人變得麻木,他們存活了下來,一天,兩天,直到一年,兩年。恐怕,即使是脫掉靴子加上全部腳趾,他們也數不清到底參加了多少次戰爭。即使是憑借著勇氣和運氣在戰場上打敗了死神一百次,也有可能再吃過晚餐後的第一百零一次對抗中,送掉自己的命。這就是戰爭,經歷得越多,便越懼怕死亡。弟弟親眼看著哥哥倒在自己的面前,再也站不起來;跟在父親身後的兒子被箭刺穿胸口,當父親的卻還要踏過屍體向前行進,剛剛喝過同一壺酒的朋友腦袋被斧子劈下,他臉上還保留著品嘗美酒時的表情……”
“當戰爭進行到最後,即使是最英勇的士兵,也會時刻想著一件事,就是成為一個逃兵。他可能在僥幸保住性命但不知道能保到何時的深夜裡無數次想過,趁著黑夜,爬過屍體,偷偷逃走,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不,不能回家,戰爭已經剝奪了他的一切,包括夢想,勇氣和尊嚴。曾經發誓要效力保護的國王,爵士,甚至是上帝,在他眼中看來,也許,還不如一塊乾巴巴的麵包來得實在,至少,麵包能讓他活到下一餐。他寧可身上那套老舊生鏽的鎖甲能換來一袋酒,至少,酒精可以溺斃絕望和恐懼。他手中的盾牌已經模糊得一塌糊塗,上面只有鮮血和腦漿匯成的圖案,身上那套煮沸的皮革背心也是傷痕累累,橫七豎八的傷口仿佛下一秒就會瓦解。看著這樣的自己,要麼等死,要麼逃跑,還有其他的出路麼。”
維克多反覆咀嚼著伯爵的話,它讓現在的自己更加寒冷,太陽已經升到正當空,筆直的光線打亮了木屋中的另一個角落,那也是一套盔甲,與伯爵那套青銅色的低調完全不同,它像一隻綻放開五彩斑斕尾巴的驕傲的孔雀:厚實的鋼板塗上鮮紅色的瓷釉,胸甲、擴脛和手套上部滿了黃金的太陽裝飾紋路,鮮紅色的天鵝絨披風閃著足以將人雙眼刺瞎的光芒,那是因為其中暗藏的無數金縷絲線,披風鉤則是一對黃金打造的狼,那雙寒意森森的眼睛則是一對祖母綠寶石。而盾牌同樣是鑲嵌著金色的日芒,仿佛要像全世界宣告持有者的身分,是血族唯一的日行者。這身盔甲在陽光的加冕下鮮亮如火,維克多幾乎無法將視線停駐在上面多一刻鍾。
這便是莉茲的作風,與伯爵悲天憫人的風格截然不同,莉茲從來不抗拒戰爭,甚至,她覺得這才是能解決問題的唯一快速有效的方法,讓該死的人去死,留存下來的,才是最有用。
在她看來,這才是大自然優勝劣汰的法則,只不過,人類從來不理解罷了,他們總是過於感情用事,會為愛人拋棄他們而痛苦,會為親人死在病床上而痛苦,就連他們餓得要吃掉自己飼養的寵物,也要痛苦一番……
“人類很享受痛苦,”
莉茲目送著伯爵離開後,倚著門框對維克多說:
“他們將自己浸泡在痛苦之中,就像是把麵包浸入熱湯。他們視痛苦為一種可貴的品質,並借此來建立自己的人生。比如在葬禮哭得越厲害,表現得越痛苦,就越說明他是個好心人。還有那些在婚禮上許下的誓言,什麼永遠守護對對方,永遠不忘記彼此,至死不渝……天啊,那更可笑,永遠……永遠對人類來講,只不過短短的一瞬間,死亡更是一眨眼的事,因為,他們的生命比你窗台上的蠟燭還要短,短暫得可悲。事實上,只有我們吸血鬼說永遠時,才是真正的永遠。當然,我們也會越過痛苦,愈合傷口,讓時間一路碾過去,向前看,痛苦只是一種無用的情感,只有人類,才會為此浪費時間,並一直享受。”
“也就是說,伯爵抵抗戰爭,而莉茲享受戰爭。”
妮娜頭髮攏在了一側,松松地扎了個辮子,再配上身上的碎花長裙和奶油色的長毛衣,她看起來,就像是要和朋友翹課去喝下午茶的大學生,一點也找尋不到剛剛死裡逃生的痕跡。
“伯爵討厭戰爭,可是,他總是被卷入到一場又一場的戰爭中去,不管是吸血鬼還是人類。人們以他的姓氏為由,發動起一場又一場無休止的掠奪和殺戮,以用來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利益。”維克多將臉埋在咖啡色的套頭毛衣裡,似乎,想溫暖一下冰冷的記憶。
“或許,索爾也是這樣心情吧。”妮娜想到索爾幾百年來像下水道裡的老鼠一般,東躲西藏,見不得光,滿世界的流浪,只是為了逃避掉自己姓氏帶來的宿命,用盡全部力氣將它一次又一次推遲。可是,戰爭還是打響了,不管他願不願意,他只能被迫接受,小心退讓,用防守的姿態躲過一場凶似一場的進攻,哪怕眼看著自己的妹妹被囚禁,虐待;哪怕只能用微弱的力量保護著自己的朋友,愛人,他也絕不會向約翰尼主動開火,盡管他有比伯爵那個時代更英勇的戰士,更先進的武器……然,和伯爵相同的是,他也有一顆悲憫眾生的心,盡管,它埋藏在自私和冷酷包圍的靈魂深處,但是,妮娜看得到。
“他真的很像伯爵,”維克多點了點頭,“在下跟隨伯爵那麼久,他根本不像人類那些以德古拉為名的書中描寫得那樣凶殘冷酷,他是在下見過的最好的人,甚至,比上帝還要仁慈。而索爾先生,看見他的第一眼,就仿佛伯爵重現在眼前,他們,他們不是外貌的相似,而是,”
“而是眼神中的信念,骨子裡的執著,和靈魂深處的人性,都是相同的顏色和形狀。”妮娜自然地替維克多說完了下半句話。
“而伯爵太過於善良,善良只會讓他被欺侮,莉茲小姐的存在仁慈的則是另一面,就像白與黑一樣。”
“嗯,我們這裡的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索爾,保護著我們的家。”妮娜撫著維克多的頭,露出了一個暖陽一般融融的微笑。
“我的牛仔小子,你的夥伴建築工人,印第安人還有警察都哪去了?你們四個,不是脫衣舞男的標準裝扮麼?”
索爾本想一把推開房門,而在手已經伸出去的一瞬間,他才借助門縫裡透出的微光發現,那扇門糟糕得讓他想吐,所以,他隻好收起了手,換上了腳,一腳踢開房門。
“咳,咳。”
梅林從懷中掏出手帕掩在鼻尖處,以遮擋這鋪天蓋地,幾乎可以將他和索爾淹沒的灰塵。
“這兩張照片,一個是菲律賓的垃圾場,一個是你的房間,你能告訴我如何分辨麼?”索爾將兩張照片貼在約書亞的額頭上。
“Hey,不要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這是複古,嬉皮士,不是垃圾堆。”約書亞一邊抱怨著,一邊看著手邊的照片,“這還用說,當然這張是垃圾堆,我都看到了它迎面撲來的蒼蠅了。”約書亞頗為自信地舉起左手的那張照片。
“很不幸,這兩張照片都是你的房間。”
“該死,我早應該想到的。”約書亞懊惱地拍了拍額頭,這才發現自己的小窩裡已經多了一雙不速之客。“Hey,你們在這裡幹嘛,我的垃圾,喔,是我的房間,不歡迎你們,實際上是,我已經忘記你們是誰了,抱歉,我們見過面麼,真是對不起,我總是記不得我再也不想見到的人的臉。”
“嗯,”索爾認同地點了點頭,同時,一躍跳到那張破舊的沙發上,整個房間裡看起來最乾淨的地方,畢竟,他身上的穿著的可是電影時尚合作品牌List上最常出現的,紐約男裝老品牌布克兄弟。不必說《緋聞女孩》中性感悶騷的Chuck和《廣告狂人》裡複古優雅的Don是布克兄弟的老客戶,就連美國前總統林肯,現任總統奧巴馬,甚至是法國前總統希拉克,都是布克兄弟的忠實擁躉。當然,任何擁有魅力並隨著歲月流逝而升值的品牌名單中,都少不了索爾這個顧客的名字。
他撣了撣肩膀處並不存在的灰塵輕聲哂笑,“看著你打扮成這副牛仔脫衣舞男的樣子,我可是想忘都忘不掉。”
“你的紳士風度哪裡去了,梅林牧師沒有教導過你不要隨便給別人起綽號嘛?”約書亞依然一臉美夢被攪醒般的不情願。
“好啊,”索爾露出了他一貫精準計算過的微笑,“如果不想被我嘲笑,就不要長成這副德行。”
“嘴巴這麼毒,心裡一定很多苦吧,”約書亞懶洋洋地伸直了手臂,就像一隻正在伸懶腰的貓,“才幾天不見,看來,莉茲折磨人的功力又提升了不少。”
“約書亞,起床,馬上。”
“索爾,不,永遠。”
“你到底想怎麼樣?”索爾抱起雙臂,看著眼前這個超齡問題兒童,好不容易家中的那個維克多成熟了些,這裡的約書亞又給自己找麻煩。
“是你們想怎麼樣?”約書亞一臉委屈的樣子幾乎讓天使也會流下同情的眼淚,“你們把傑茜搞到哪裡去了?”
“你瘋了麼?”索爾難以置信地瞪著約書亞,立即撐開他的眼皮觀測瞳孔,“還是你嗑藥嗑多了,傑茜在古堡裡,在約翰尼那兒,Hello,想起來了麼?”
“不,”約書亞立馬從沙發上躥了起來,差點撞到天花板,“她剛剛還在我的懷裡,吻著我的嘴,喚我的昵稱——J。”
“好吧,J,”索爾無奈地搖了搖頭,“有一點我忘記告訴你了,人類,是會做夢的,夢的形式有很多種,而你做的那種,叫白日夢。”
“那不是夢,”約書亞皺起眉頭,努力地描述著回憶中的情景,“傑茜就在我的眼前,和我說話,她失去了小指,她很平靜,但是憂傷,她勸我不要再等她,放棄營救她的計劃……那是真的,至少我覺得那就是真的。”
“盡管我不願意承認,”索爾挑了挑眉毛,“但是你遲早都會知道,約書亞,”索爾彎下腰來,收起了嬉笑,一本正經地盯著他那隻碧眼,“那確實不是夢,而是感應,傑茜已經重新恢復了與你的感應了。”
“我就知道!!!”
約書亞興奮得像得中了頭彩般手舞足蹈,“我就知道她最愛的還是我,我才是她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
“可是,你沒聽見她說嘛,”索爾順勢潑下了一盆早就準備好了的冷水,“她讓你放棄她,不要等她了。”
“索爾,怪不得你三個半世紀以來只有兩個女朋友,一個死了,一個差點死了,”約書亞嘖嘖地搖了搖頭,“你還沒有搞清楚嘛,女人說不要,往往就是要的意思,你真是,太不懂女人的心了,梅林牧師,在這一方面,你真應該好好地開導他一下。”
“我會的,”梅林點了點頭,“只是,我們目前有更要緊的事。”
“準不是好事,”約書亞歎了口氣,“你的表情就已經提前劇透了。”
“約翰尼的手下正在血洗良辰鎮。”索爾揭開了此次前行的目的。
“那幫警察是幹嘛的,難道只會踢壞門板和吃免費的甜甜圈?”盡管嘴上吐著槽,約書亞還是扣好了牛仔外套。
“他們最先控制了警察局。”
“當然,當然,好萊塢的警匪片中,高智商的罪犯總是喜歡這麼乾。”
“所以,我和梅林牧師覺得,是時候請你的吸血鬼獵人組織全部出動了。”
“我只是說說而已,你還真把他們當成高智商罪犯了?”約書亞向索爾拋了個白眼,同時舉起食指和中指,擺著一個“V”
“現在不是拍照的時候,收起你的剪刀手。”索爾一把打掉了約書亞的舉起的右手。
“兩個,這代表兩個。”約書亞重重地強調,“對付這幫渣滓根本不用整個部隊出馬,我加上小V,兩個人足夠了。”
“誰是小V?”
“維奧萊特,那個總是一身黑色皮衣,男人性幻想中SM的最佳對象的女吸血鬼獵人。”
“看來,你又有新歡了。”
“少廢話,早出發早結束,或許,”約書亞臉上閃過一絲狡黠,“迎來一個酣暢淋漓的勝利之後,我還可以在零點成功的打上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