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晚餐
天色,有如外祖母身上洗褪色的圍裙一樣破舊、灰暗。過於充足的水汽從雲朵中、泥土裡、池塘底各個角落鑽出來,拚命地將自己擠入空氣中,共同醞釀著這潮濕、陰霾、一碰觸就會立即傾盆大雨的氛圍。
銀色的餐車被擦拭得一塵不染,仿佛剛從工廠裡生產出那樣晶亮,它平滑的表面甚至可以用來充當鏡子。一盤散著熱氣,剛剛新鮮出爐的炸魚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它冰冷光滑的表面上,仿佛已經預知到自己不可避免的結局,此刻,它正透支著全部氣力來散發誘人的香氣。終於,一把鋒利的銀色餐刀如閃電般插入魚肉中,刀尖直接剖開了炸得酥脆金黃的外皮,鱈魚那柔嫩白皙的胴體就這樣曝光在冷光之下,一撮剛剛磨好的粗粒海鹽和不修邊幅的黑胡椒突然毫無征兆地撒在了炸魚上面,現在的它,只等著貢獻自己的身體,填飽眼前人的饑渴。
“炸魚是用黑線鱈做的麼?”
“是的。”
“薯條切到他最喜歡的厚度了麼?”
“是的。”
“搭配的豌豆泥準備好了麼?”
“是的。”
“大麥醋呢?”
“他說,今晚要用鮮檸檬代替。”
肖恩緊張地注視著主廚吉米的比X光還要敏銳具有穿透力的眼神,仿佛眼前這道英國最流行、每年要賣出2.55億份的炸魚薯條是伊莉莎白女王,而正拿著餐刀準備品嘗他的吉米則是盛名遠揚的禦醫。他屏氣凝神,要從香氣、色澤、造型、聲音、口感、味道等所有方面,從裡到外,一寸寸去檢查、去剖析面前的這道菜,有如為女王體檢的醫生一般,絕對不允許出現任何一點差錯和閃失。
“你家的店確實是從1871年開到現在麼?”
“Rock&Sole Plaice,”肖恩將店名背得比自己的姓名還要流暢,“那是倫敦最出名的炸魚薯條店,您可以去打聽一下。”
“不必了。”吉米拿著手中的餐刀直直地走向肖恩,眼中的犀利仿佛要把他切成砧板上的洋蔥丁那麼碎,“這道菜很完美,讓侍者呈上去吧,我要去看一下甜點部那邊準備的下午茶。”
帶著白手套、花白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管家手裡托著精致的茶盤,伴著一首只有他才能聽到的樂曲,踩著旋律,緩慢而又有力地來到了吉米面前。
吉米的臉上卻沒有任何一絲因為眼前呈現的美食而歡呼雀躍的神情。仿佛,窗外糟糕的天氣,已經傳染到他整個身體,他的眼神,表情,動作,統統都只有灰暗和壓抑。
先喝了一口漂浮著鮮紅草莓的法式起泡酒,這個過程對於吉米來講並沒有特別的享受,他只是如履行公事一般喚醒自己的味蕾,為開展下一步的食品檢驗工作而準備。
他先從最底層的茶盤上拿了一隻青瓜三明治,盡管這塊點心看上去只是兩片麵包夾著青瓜和奶酪那般簡單,但是在不同廚師的手裡,這塊小小的三明治,也會有翻天覆地的命運差。
“這塊青瓜的切片太厚,影響了奶酪醇厚的口感,過多的水分將整塊三明治的味道都破壞掉了,撤掉,全部換成熏鮭魚三明治,記得,要挪威冰川的野生鮭魚。”
管家默默地撤走了已經被宣判死刑的三明治,“主廚,那負責三明治的廚師麥考夫……”
“同三明治一起丟進垃圾桶。”
吉米直接略過再次宣判三明治廚師死刑的環節,沒有浪費任何一點時間,立即便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茶盤上的第二層——司康餅上。
看,它們一聲不響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樸素卻又誘人。烤得金黃的表皮上泛起一層陽光下蜂蜜才擁有的香甜油光,看起來,就像鍍上了一層黃金。幾粒深紫色的葡萄乾點綴在其中若隱若現,仿佛整個面餅都在對吉米呐喊:“品嘗我,就在此時,此刻。”
“奶油是康沃爾郡的麼?”
吉米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才取了一塊司康,用餐刀將濃稠的奶油塗抹在餅面上。那綿密乳白的奶油躺在香氣撲鼻的司康上,任憑裡面散發的熱氣慢慢將自己融化,直至濃稠的奶汁流滿整個餅面,顫顫欲滴,讓這極富有食欲和美感的畫面突然多了一份煽動和妖嬈,就如同出現在《亂世佳人》亞特蘭大大火片場中的費雯麗,她剛一登場,整個城市都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色彩。
接下來是第三層茶盤,略過了如藝術品般精致讓人不忍入口的泡芙和紙杯蛋糕,吉米的手直接選中了草莓撻,因為,今晚宴會的主辦人特意交待過它的重要性。
只是輕輕地咬了一口,他就肯定自己面前的這個最為傳統的英式下午茶盤絕對完美。在檢查過管家捧上的巨大木箱中懸掛的各種茶包之後,吉米隻留下了最經典的錫蘭紅茶,有玫瑰香氣的花草茶、薑茶和水果茶。
“Finally,”吉米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仿佛在決定生殺大權一般,“可以送上去了。”
在長得幾乎望不到盡頭的大理石餐桌中心上,枝型的燭台和帶著露珠的百合花盡職地發揮著自己的裝飾功能,靜靜地立在鑲著金邊的水晶杯以及雕刻著藤蔓花紋的銀色餐具旁,讓這張精心裝點了一整個晚上的餐桌,簡直如它對面的油畫般夢幻完美。
“香腸是湖區特產的坎伯蘭香腸麼?”約翰尼看著自己面前這道英國傳統菜肴,注意力卻全在主廚吉米的身上。
“一切按照您的要求,土豆泥也選擇了布萊頓地區的。”
“好,淋上洋蔥牛肉汁吧。”
約翰尼擺了擺手,第二位侍者捧上了同樣著名的約克郡布丁。
“我要的是中間凹陷綿軟、外圍突起香脆的完美咖啡杯形狀,”指著眼前這道即使放在顯微鏡下觀看也無懈可擊的美味,約翰尼打了個哈欠,“而它的形狀看起來更像是貴婦們喝下午茶時用的小茶杯,重做。”
“是。”
吉米不禁擦了擦額角上的冷汗,“這是康沃爾餡餅,裡面用了小塊牛肉、土豆塊、蕉青甘藍、洋蔥做餡料……”
“我在意的是——這餡餅究竟是不是康沃爾廚師親手烹製以及,”約翰尼打斷了吉米本來就已經打結的介紹,從眼角瞟了一下餐盤,“它的形狀是不是完美的字母D。”
待餡餅擺放在餐桌上後,吉米使了個眼色,第三位侍者馬上端上了哈吉斯,這道以羊心、肝、肺、羊脂等羊雜為餡料,加入羊胃中扎緊,放入沸水中煮熟的大餐。盡管,這是傳統而地道的蘇格蘭美味,但是,它獨特的原料卻讓一般人望而卻步。
“如果這裡面餡料的味道一點點不對,我就會親自做一份哈吉斯要你當著我的面全部吃光,”約翰尼轉動著左手的指環,“當然,是用你的心、肝、肺為餡料,然後放在你的胃中扎緊煮熟的哈吉斯,或者,到時候我們可以用你的頭骨做杯子,裝上你的鮮血做開胃酒搭配這道菜。”
在依次呈上烤肉及威爾士兔子後,餐桌上的留白已經越來越少,就如同吉米胸腔中的氧氣一般,他深吸了一口氣,親自端上了最後的甜點——黃油酥餅和英式查佛。
“聽說,蘇格蘭瑪麗女王是黃油酥餅的狂熱愛好者,現在的餅乾配方就是受到她的影響。”約翰尼反覆檢驗著手中每根黃油酥餅的長度和色澤。
“沒錯,”吉米擦了擦額角上又冒出的冷汗,它們仿佛如蜜瓜上的露珠,細細地鋪滿了一層,“沃克公司生產的蘇格蘭黃油酥餅,才是其中最知名最地道的,也正是您手中拿著的餅乾。”
“很好,”約翰尼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是一場非常重要的宴會,我不希望有任何一點瑕疵,任何一點……”約翰尼用手帕為吉米擦去馬上要滴落到餐桌上的汗,“懂麼?”
吉米已經無法選擇是默然點頭還是開口回答,才能更好地表明自己確實真正理解了約翰尼剛才的話,他隻好將眼神移到那碗看起來就讓人胃口大開的英式查佛,也是英國傳統的甜點上,“蛋糕已經用雪利酒淋過浸泡好,草莓和藍莓都是最新鮮采摘空運過來的,這道甜點即有水果的清甜,也有美酒的香醇,最適合搭配烤羊羔肉。”
“早餐呢?”約翰尼向吉米的身後,如禁衛軍一般排成整齊長隊手捧美食的侍者們張望,“像大本鍾和紅色雙層巴士一樣最具英國代表性的早餐呢?”
“啊,在這裡。”吉米拍了拍手。
“烤麵包片、黃油、奶酪、烤番茄、煎蛋、烤蘑菇、茄汁黃豆、烤香腸、培根、土豆餅、黑布丁、麥片粥、橙汁……”
約翰尼一樣樣誦著他心目中英式早餐的必備餐點,吉米則一樣樣低頭對著餐盤上的食品核對,只不過這兩個幾乎在做同一件事的人,一個悠閑得仿佛在逛花園,一個緊張得有如上斷頭台。
“一樣不差。”吉米終於長長地出了口氣。
“Perfect,現在,該請我的賓客們入席了。”
約翰尼望著緊閉的木門,微笑地晃了晃手中的銀鈴。
索爾站在餐桌前,看著對面牆壁上那幅《最後的晚餐》,又看了看餐桌上的晚餐,不由得心頭一緊。不久前,就在這個地方,在這幅油畫前,他將自己和佐伊送進了古堡,送到了女王的餐盤上,眼睜睜地看著傑茜走向自己,卻不能相認相救,明知道女王設下了一場有去無回的“最後的晚餐”,卻只能含笑奉上自己的血,以示忠誠。
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無助的時刻,他寧願在太陽下死去百次千次,也不願意在從記憶中再瞥到這個畫面一次,哪怕是在夢中。所以,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再提起過這件事,因為,在他的心底,那個場景已經套上了繩索,被宣判了死刑。那是他人生中僅有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屈服,他向自己發誓。
如今,事過境遷,索爾成功逃出了古堡,女王也已經灰飛煙滅,這個餐桌都換了新主人,但是,此時,那首“最後的晚餐”的旋律,卻又從靈魂的最深處死灰複燃,攀爬到耳邊緩緩響起。
而這一次,就連索爾也無從知曉,在餐桌那一邊等待自己的,會不會是如True Death般的萬劫不複。
“索爾、約書亞、維奧萊特、莉茲、維克多、佐伊、泰莎、M……”約翰尼清點著前來就餐的人數,“很好,你們都來了,就跟我餐盤上的英國早餐的內容一樣豐富完整。喔,索爾,我當然沒有忘記你的小傑茜,只不過,我們大家都知道她失去手指後,情緒有些激動,為了不破壞我們愉悅的用餐情緒,我把她安排到了這裡,”約翰尼微笑地按下了遙控器,收起壁畫,打開了牆壁上大屏幕,“別擔心,這些餐點我也同樣給她準備了一份,而且,這是實時傳送的畫面,她幾乎可以與我們同步分享這頓來自我的祖國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傳統盛宴,除卻,她像鳥兒一樣被鎖在籠子裡。不過,我想,她已經習慣並喜歡上了這樣的生活,因為不管是鍍銀囚籠,還是錄像監視,這所有一切,正好是不久前她剛剛經歷過的,她那麼聰明,一定已經輕車熟路了,而感謝上帝,這些福利都要拜他的好哥哥所賜,對不對,索爾?”
索爾試圖找尋內心的平靜,盡量讓鏡頭那一邊的傑茜不為自己擔心,“你說完了麼?”
“當然沒有,”約翰尼慢條斯理地鋪著雪白的餐巾,“要知道我為了準備這場盛宴,幾乎把全英國的最頂級的廚師都集中到了古堡裡,就是為了還原出最經典最地道的風味,邀請我最尊貴的客人們品嘗。”
“你把那些廚師怎麼樣了?當生魚片一樣蘸著芥末吃了麼?”約書亞試圖轉移索爾的注意力,因為他看見索爾在餐桌下已經折彎了第三把湯匙。
“做得好的,我當然要自己留下,我熱愛我的祖國,我也熱愛祖國的美食,盡管,世人總是說英國的食物就和它的天氣一樣糟糕。而那些做得不好的,”約翰尼拿起了手中的餐刀,它在燭光上閃著逼人的寒光,“就跟他們做失敗的食物一樣,去了最應該收容他們的地方——地獄。”
“抱歉,你餓了麼?”約翰尼並不打算輕易地放過索爾,“要不要現在上主菜?”
“我沒胃口。”
“世界上與我愛好相同的人原本就寥寥無幾,我早應該明白。”
約翰尼惋惜地歎了口氣,“不是每個人都懂得享受這桌特別的美食,或許,英國菜不合你的胃口,那中國菜怎麼樣?”
約翰尼眼睛裡的笑意幾乎要隨著約克郡布丁上的牛肉汁一同流了下來,他的眼睛如同釘在了索爾的瞳仁裡一般。搖了搖手中的銀鈴,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索爾,似乎不願錯過接下來要發生的任何一個細節。
“妮娜!”
索爾終於看見了妮娜,自從她在約書亞的派對上失蹤之後,約翰尼的晚宴請帖到來之前,索爾就知道,自己將不得不再次踏入古堡,而這一次的現由,同樣,還是為了她。
“看看你們這兩個小可人兒,多麼浪漫感人的場景,就像身處在荒原裡的希斯裡克夫和凱茜一樣,我簡直都快要感動得哭了,如果,我還有眼淚的話。”
“放了妮娜,我留下。”
索爾僅僅容許自己激動半秒鍾,就立即重新戴上了冷靜的面具,面對著他接下來不想不願,卻又不得不直視的一切。
“Hold On,我英勇的騎士,你的小公主在這裡過得很好,”約翰尼拉著妮娜坐在了他身旁,而妮娜卻有如被催眠了一般,只是順從地任他擺布,沒有任何表情和語言,即使,她最愛的索爾與她只有一個餐桌的距離。“我也沒有想拆散你們,在這裡上演莎士比亞苦情戲的念頭,畢竟,我更感興趣的是另一個你愛的女人,你的親生妹妹——傑茜。”
“我需要怎麼做?”
看見妮娜完好無損,身上沒有一絲肉眼可以看到的傷痕,索爾稍稍地把心放低了一些。
“吃燭光晚餐,聽古典音樂,看巨幕電影……盡情享受我為你精心準備的一切!”約翰尼雙手交疊,手肘撐在餐桌上,“說實話,索爾,自從我們開戰後,你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收拾我為你留下的爛攤子,處理地些屍體、火災、爆炸……你不會厭煩麼,我認識的你是可是一個會喝著1890年拉圖,看著普契尼歌劇的享樂主義者,而不是如今這個整天出沒於垃圾場和墓地中,只知道埋頭掩蓋事實的清道夫。”
“你認識的那個索爾,早就同你的人性一起,死掉了。”索爾喝了一口錫蘭紅茶。
“我可不這麼認為,”約翰尼攬了攬妮娜的肩膀,很滿意自己的動作抹去了索爾眼中剛剛顯露的輕松,“即使我們現在是對立者,是敵人,也並不代表我們不可以一起享受生活。你不是經歷過一戰麼,1914年聖誕節的時候,英德兩軍不就是停止將子彈射進對方的前胸而是手拉手唱起了一起唱起聖誕頌歌,他們甚至還踢了好幾場球賽……所以,我提議,”約翰尼清了清喉嚨,舉起了手中的酒杯,“今晚,就是我們的‘休戰日’,沒有戰鬥,沒有鮮血,沒有死亡,就讓我們回到剛認識那段最快樂的時光中,好好地慶祝一下。”
“如果你提出休戰、表達友好的方式就是把我的女朋友偷來做人質的話,”索爾的眼睛像雷達一樣一刻不離地鎖定在妮娜身上,“抱歉,我真的很難如你說,‘好好地慶祝一下’。”
“索爾索爾索爾,”約翰尼對著屏幕抱怨起來,“傑茜,看看你的哥哥,在你不在他身邊的日子裡,他被另一個女人調教得多疑而又小氣,麻煩你告訴她,我並沒有擄走他的小甜心妮娜,我只是,請她來這裡做客,因為我們血族王子的架子太大,不派出妮娜這張王牌,他是絕對不會赴這場宴會的。”
“所以,你是想告訴我,只要我們陪你一同吃了這荒唐的晚餐、聽完刺耳的音樂再看完不知所雲的電影,我們,我和這些應你請柬要求必須前來的人以及妮娜,就可以安全完好的回到海澤比,回到我們自己的家中?”
“盡管這個答案我自己想起來都有些不可思議,但是,我還是要說——當然。”約翰尼真誠地看著索爾,“我心劃十字,以死起誓。”
“那直接跳到最後一步吧,”索爾指了指屏幕,“我不是一個擅長於浪費時間的人。”
“不要急,”約翰尼仔細地切著面前的哈吉斯,“發掘真相是件很累人的工作,我們必須先要補充體力。”
“真相?”
“我的大偵探索爾,你忘記自己的老本行,不,應該說是,我們倆相遇時共同的本行。”約翰尼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我們都喜歡福爾摩斯的演繹法,不是麼?”
“先生,已經是第二十一杯了……”酒保小心地暗示著索爾不要再喝下去了。
“你的算數能力很不錯,”索爾將空酒杯推向前,“這一點,過一會兒會如實反饋在我支付的小費上。”
正當索爾舉起第二十二杯波本酒時,酒吧大門處的銀鈴突然響了一下,一股冷風像小偷一樣潛進了他的感知神經內,“又是一個來買醉的酒鬼。”索爾暗自想到,卻懶得回頭,依然將所有的注意力傾注在眼前的酒杯上,直到他發現周遭喧鬧的人群像突然被按了靜音鍵一樣,安靜得讓人壓抑。索爾瞄了一下已經漫到桌邊的啤酒,順勢抬起眼看了看只顧著倒酒卻全然不曉得酒杯已經滿溢的酒保,他此刻正張著嘴,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的盯著門邊,像被憑空奪去了魂魄一樣。
他順著酒保的眼神向門邊望去,才發現酒吧突然安靜下來的原因,原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剛進門的那抹身影所吸引、收緊、釘死。
女孩兒齊腰的黑發像錦緞一樣順滑柔軟地帖服在她細削的脊背上,那纖細的發絲敏感到似乎都承不起呼吸的重量,它們倚著女孩兒的後頸自此一並傾瀉而下,伴隨著她的呼吸緩緩起伏波動,就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般,將那股醉人的氣息從髮根慢慢滑落延伸至發梢,再滴落到周圍的空氣中去。女孩兒微微側了一下頭,那捧發絲便乖乖地垂落到一旁,她從衣領處順手擷下一枚胸針,斜插進左發鬢,那枚嵌著黑曜石的胸針立即像被投入了火焰中一般灼目,將女孩兒長發下遮掩的左側臉頰映襯得宛若羊脂般晶瑩剔透。
女孩兒伸出塗著焰紅色蔻丹的指尖漫不經心地撩撥了一下頭髮,然後旁若無人般,踏著十寸高的黑色鍛面高跟鞋,款款走進了酒吧。那狹長的鞋跟就像是一柄利劍,每一次輕叩在玻璃地板上,都反射著危險而又魅惑的光環。柔軟細致的黑色緞帶自腳背處一圈圈交叉糾纏的包裹著女孩兒暴露在外白皙的皮膚,直至撫上纖細無骨的腳踝。這一剛一柔的絕妙演繹,瞬間將女孩兒那雙如同仙鶴般細長纖直的雙腿勾勒得讓人望一眼便迷醉不知返。
女孩兒就這樣將投在她身上所有渴求、貪婪、嫉妒的目光一一踩踏在腳下,碾碎前行。她身上那件黑色錦緞旗袍貼身得如同用畫筆勾勒在身體上一般,凹凸之間,惹得流連無限。原來帖服的領口沒有了胸針的束縛,霎時間調皮的掙脫開,將錦緞下暗藏的筆直鎖骨原原本本地凸現了出來,再次向周圍熾烈的空氣中投下一枚燒紅的木炭。然而這件低調的旗袍並沒有將女孩兒的光芒遮掩收斂幾許。肩部金屬鉚釘的點綴,凌厲的劃破了女孩兒片刻恬靜的氣息,強行卻又無懈可擊的灌入了硬朗的朋克金屬范兒。而在大腿處便戛然而止的裙擺長度,更是將所有目光都緊緊的收諸於此。
“血腥瑪麗。”女孩坐到了索爾旁邊的位置,對著還在發呆的酒保說。
“這是妮娜……”約書亞看著屏幕正播放著的影像,目瞪口呆地看著索爾。
“沒錯,我英勇的吸血鬼獵人,我為我們共同的朋友——索爾,和他命中注定的愛人——妮娜,專門製作了一部堪比《泰坦尼克號》般浪漫的愛情電影,這部影片完整地記錄了從他們相遇,相識,相知到相戀的每一個感人瞬間,“P。S。你剛才看到的那酒吧相遇那一幕,就是六年前他們那天雷勾動地火般讓整個宇宙都為之震撼的相遇,喔,接下來,索爾會上演英雄救美的橋段喲,Spoiler Alert,我就不劇透了。”
約翰尼按下了播放鍵。
“這怎麼……可能……”
索爾看著眼前的影像也不由得一陣恍惚,這句斷斷續續地疑問就這樣從口中不小心溜出。
“噓……”約翰尼豎起了食指,“看下去,索爾,去欣賞,去發掘……我保證,你絕對會不虛此行的。”
“喂,你是要自殺嗎?”
場景從酒吧切換到了天台。
“喂,我在說你!”男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妮娜這次確定了,這個男人是在和自己說話。這種感覺確定之後,她惱怒了,這個男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便躲在暗處眼睜睜的瞧著自己傻傻地演著這幕劇情蹩腳結局狗血橋段煽情的獨角戲,卻一直不動聲色,偏偏在最後一刻才喊Cut!他以為自己是誰,她人生的總導演嗎?!
“對,沒錯,是自殺,與你何乾。”妮娜頭也不回地冰冷地回應道:“對不起,謝絕觀瞻。”
“妨礙到您自殺了,我深表歉意。”男人微微欠了欠身,“您繼續,只是,能不能將它還給我。”男人指了指妮娜腳邊的書,“我隱姓埋名了這麽久,可不想因為您偉大的自殺而曝光。”
“為什麽要還給你?那書是我的!”妮娜好像很怕眼前的這個人搶走那本書,俯身撿了起來,緊緊地將它抱在懷裡。
“嗯?我是無法阻止您的自殺,可我有權拯救自己的書。”男人優雅地吐了個煙圈,目光不經意地瞟過了妮娜的胸前銀色的十字架:“看不出,還是名信徒,不過,牧師沒有告訴過你,自殺的人,是無法升入天堂的嗎?上帝是不會救贖自願放棄生命的人的,他老人家是怎麽說來著?”男人撚了撚他金黃色的發絲,臉上難得露出了孩童般認真的表情,“啊,對了,應該是這句:不自愛的人,永遠得不到別人的愛!”
“關你什麼事。”妮娜依舊不買男人的帳“撒謊也要事先做好功課!至少,不要在一個將《聖經》都能倒背如流的人面前,撒這樣的謊。”
“總之,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男人聳了聳肩,小聲卻又執拗的進行著最後的辯白。
“自我介紹一下,索爾……”
妮娜聽到這兒,難以置信地審視著眼前這名不速之客,一遍又一遍,“難道你是……”
“沒錯,Thor·K·D,你懷裡綁架那本書,《永夜城》的作者。”男人的眼睛瞟向女孩兒,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震驚的神情。
“那又怎樣?我……我又不是你的擁躉!”妮娜不服氣地微微辯解。
“上帝可不喜歡撒謊的孩子喲!你生命的最後一刻,最後一句遺言居然是我書中扉頁的卷首語……還要我列舉其他證據嗎?”索爾走近了一步,依然漫不經心卻篤定異常的調調,“反正你也是將死之人,不介意死得晚一點,幫我個忙吧,我可以贈送《永夜城》的典藏版,要知道這可是全球限量的。”索爾見妮娜依舊沒有說話,便又向她逼近了一步。
“什麽?我能幫你什麽忙?”妮娜喃喃自語到,眼睛盯著腳尖,低下了頭。
“算是水瓶座的劣根性吧,我不喜歡不完整有缺陷的故事。邏輯,一切事物的存在都要依存於邏輯,就像,你為什麽要自殺,為什麽要抱著我的書自殺?”索爾一個轉身,站在了妮娜的面前,那麽遠,這般近,當妮娜意識到的時候,不自覺的向後仰了一下,卻被索爾事先預伏在那裡的手分毫不差的穩穩擎住,“不用謝。”索爾順勢把妮娜拉回到足夠安全的距離,即刻抽回手。
“果然,你感興趣的,只是我自殺的原因……”妮娜苦笑著搖了搖頭,眼裡卻疊著止不住的失落和寂寞。
“難道你以為我上演英雄救美然後對你一見鍾情?”索爾將臉無限逼近妮娜的眼,頗為玩味地笑了笑,“抱歉,我一再打破你的既定預期,鑒於你忙著自殺,我忙著找尋靈感,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你到底為什麽自殺?”
“你……”妮娜氣結,“對,反正,像我這種人,也不應該妄想你們的關注。”妮娜的眼神突然顯得無比空蕩,淒愴,那枚胸前的十字架,泛著拒人千裡的點點寒光,“反正,像我這種剛出生就被上帝遺棄的人;剛出生就攜帶著這種致命遺傳病毒的人……活了2 1年,足夠了。”妮娜如釋重負般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世間原本就是這樣黑暗,冰冷的,我還竟然企圖耗盡全部力氣用愛,用自身來溫暖它,擁抱它……可是,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最冷的,是我自己。”妮娜箍住自己的雙臂緊了些,又緊了些,“我根本無法溫暖誰,救贖誰,因為,我都無法擁抱自己,讓自己取暖。如果上帝憐惜的只是那些薄情寡幸之人,我又何必自討無趣?”妮娜抬起頭,直直地看著索爾琥珀一樣醇厚的雙眼,“所以,我選擇自我放逐。”
“Stop,”
約翰尼再度按下了暫停鍵,“這是三年前我們的男主人公索爾與妮娜官方意義上的第一次相遇,因為,他抹去了妮娜之前那次關於酒吧相遇的所有記憶。索爾,你特別喜歡以英雄救美這種戲劇化的開場方式出現,你沒發現麼,”約翰尼百思不得其解地看著索爾,像是研究一個字謎。“影片才放映了三分之一,你就用了兩次這個橋段,第一次是從吸血鬼混混手中救回了妮娜,第二次是從自殺的樓頂上拉回了妮娜……看來,你們真是一對宿命般的戀人,無論時間距離路人如何阻撓你們,你們還是會相遇。”
“你,你怎麼會有這些影像?”索爾的聲音變得空洞而乾澀。
“一部電影最精彩、最值得期待的,往往不是正片,而是片尾的彩蛋,索爾,讓我們耐心地將你和妮娜的羅曼史,以及我製作了很久的彩蛋看完,我就會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
鏡頭再次切回六年前,對準了妮娜。
妮娜站在鏡子前,看著對面那個陌生的自己,十寸高跟鞋、黑色短裙、紅唇……
“妮娜,祝你生日快樂。”她慢慢的撩起左邊的頭髮,對著鏡子中的陌生人揚起脖頸,那優美的弧度和炫目的白皙如同藝術品般讓人的眼光舍不得離開。突然間鏡中的脖頸被緊緊扼住、刺穿,鮮血瞬間像升騰到夜空中的花火般,爆開,飛濺,那鮮豔觸目的紅塗滿了一整片鏡子……妮娜想到兒打了個冷戰。
“妮娜,準備好了麼?”
門外,愷撒正候在一旁耐心等待。
“好,好了,再多等我一會兒。”
妮娜突然有些緊張,她慌忙站起身,拉了拉褶皺的裙擺,又不自覺地用手摸了摸脖頸,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會很疼麼,死亡……”妮娜又想起了剛才鏡中“看到”的情景,不禁小聲地問到。
“也許吧,時間太久,我忘記了……又或者,我根本就沒有真正地活著過。這不是你該思考的事,你所需要做的,只是,走進去,躺下來,閉上眼……就這麼簡單。”
“這樣可以麼?”妮娜打開門,雙眼緊緊的盯著自己的腳尖。
“這身裝扮是女王親自為你挑選的生日禮物,她的眼光,從來都不會出錯。”愷撒滿意地欣賞著眼前的妮娜。
“我,我有點緊張。”妮娜不安地看著愷撒。
“你只要記得自己的任務就好,先去見女王,然後去酒吧。”
“可是,可是我不認識他,要怎麼和他說話,完成自己的任務。”
“不用你和他說話,只要他看見你,事實上是任何一個男人看見你,都會願意主動和你說話,哪怕是因此丟掉性命。”愷撒輕輕地將妮娜攬在懷裡,“開得最嬌豔的鮮花會擔心沒有蜜蜂來停駐麼?”
妮娜輕輕地點了點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愷撒將那隻黑曜石胸針別在她的胸前。
第一個彩蛋結束,鏡頭拉回了三年前,中國南方的小鎮。
“您,您親自出面,是女王出了什麽事了嗎?”
妮娜看著面前一身黑色鬥篷的休史塔克,聲音比月光還要輕。
“我只是聽你的老朋友講,你最近表現不錯,所以,特地來帶你看場好戲,犒勞犒勞你。”
休帶著身後一隊行刑者和妮娜,向不遠處的警察局走去。
“他們相信了?”
“因為最開始他們也懷疑過我,只不過,沒有證據,這一次我親口承認殺了那個表裡不一的老頭子,人證物證俱全,他們高興都來不及,還有什麽不相信的。”院長助理頗有些得意地說到。
“很好,”休向後面做了個手勢,一只看不見面孔的鬥篷便立即上前,站到院長助理面前,緩緩摘掉了兜帽,緊緊的凝視著他的眼睛,低語了幾句。
“啊!”一聲極為驚恐且短促的叫聲驟然劃破黑夜,撲通一下,一個身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口唇青紫,面部極度扭曲,仿佛剛剛看見了世上最恐怖的東西。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得到永生的。”
休側臉對著身旁那個早已經被眼前這副景象嚇呆了的妮娜說,“有些,只是棋子,用完了丟掉便可,根本不值得浪費那高貴的血統。”
“我會完成自己的任務,請轉告女王。”下一刻,那股驚恐便被妮娜刻意壓製成了平靜。
“嗯,但願如此。”休扔下一個小黑瓶,“喝了,然後馬上回去。你知道該怎麽做的,是吧。”
“友情提示一下,那個小黑瓶,就是那個沒用的廢物但好在已經死掉了的休史塔克手中拿著的小黑瓶,裡面裝的是紫羅勒,沒錯,它對於吸血鬼來講,是致命的,但是,對於普通人類來講,它卻可以用來掩蓋掉曾經接觸過吸血鬼的氣息,尤其,是對於嗅覺特別靈敏的血族王子來講,如果讓索爾發現他的小妮娜身上有別的吸血鬼的味道,他可是要暴走的喲。”
“這一切究竟他媽的是怎麼回事?”
約書亞不知道將這幾乎要把他撐破的疑問拋給索爾,還是扔給約翰尼,“你是魅惑了妮娜後,又找了一個和索爾看起很像的演員,導演了這些戲麼?”
“Calm Down,人類總是這麼不會掌控自己的情緒,”約翰尼抿起了嘴角,“你可以問問你身旁的索爾,電影的前半部分,那些他和妮娜共同展現的情節,究竟是我杜撰的,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他不會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吧?”
“你,你怎麼會有這些影像,還有妮娜和愷撒,和女王,她和休史塔克……這該死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天啊,誰說句話,是我瘋了,出現幻覺了麼?”
“親愛的,我所擁有的關於索爾的資料多到可以24小時無休連續放映一整年,要知道,他可是足足活了三個半世紀了……而至於妮娜,”約翰尼用指尖撩撥起妮娜肩膀上的發絲,“這不是顯而易見麼?”
“我不懂!”約書亞仿佛開啟了最大音量,震得整個房間都在發顫。
“是不懂,還是不想懂……”
“你到底用了什麼把戲?”
“事實,”約翰尼緩緩地站起了身,“我隻用了這一個叫‘事實’的把戲。“約書亞,看看佐伊,看看維奧萊特,她們為什麼都低下了頭,都不再說話,因為,她們已經看清並接受了這個事實。實際上,所有長腦袋的人都看清了這個事實:六年前,索爾與妮娜在酒吧裡浪漫相遇的那個夜晚,也就是妮娜剛滿18歲生日的那個夜晚,所有的一切並不是偶然,並不是一個失意的王子拯救柔弱的少女的美好童話,而是,由女王和愷撒一手導演和安排的陰謀,剛才愷撒在片子裡不是說得很清楚了麼,先去見女王,然後去酒吧。那就是當晚妮娜的全部任務,先是做為血袋為女王提供晚餐,然後做為誘餌去酒吧引誘索爾。”
“這,這不可能!”
“My Poor Thing,你還想看更多的彩蛋麼?”約翰尼低下頭看著眼前的妮娜,“小寶貝兒,你還有什麼精彩的料要爆麼,大家都有點昏昏欲睡了呢。”
妮娜依然像冰封了一般,沒有任何回應。
“啊,我記得你從前很喜歡寫日記的,正好我從愷撒這裡要來一本,就讓我們來看看,日記裡面究竟有什麼有趣的事情發生,啊,先看這本三年前,妮娜還在中國南方的小鎮,為索爾當管家兼助理的那段日子吧。”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個空曠得令人心慌的海岸上,潮水一浪又一浪毫不留情地拍打過來,幾次試圖將我卷進那冰冷無底的灰藍中,一口吞沒。
“這是哪兒?”我盯著沙灘上那個奄奄一息的自己,“我是要死了嗎?”
這時,一個黑衣男子從遠處的森林緩緩走來,他直直走近我,溫柔地蹲下身,像捧起一尊易碎的瓷娃娃般小心翼翼地將我掬在自己的臂彎中,他愛憐地看著懷中的我,唇細細輕輕地貼了貼我的額頭,小聲安慰道:“我們到了,你看。”
“不!不要進去,索爾!”
我眼睜睜的看著索爾抱著我一步步朝著前方走去,步伐堅定沉穩且容不下半點耽擱遲疑。
“不!”
我絕望地看見那扇鑲著鉚釘的木門就這樣子像等待了許久般終於面對著我們緩緩打開,索爾的眼神中竟然透著一股絕望到底後的悲愴和釋然。
我心疼地想伸手去觸摸,想拂去那縷哀傷,想濾掉那抹淒涼……就這樣,我顫抖著向索爾伸出了那雙仿佛為他伶仃等待了幾生幾世的手。
“啪!”一聲悶響,我從睡夢中驚醒,滿臉淚水,才發現,自己居然在整理索爾的書桌時,不小心睡著了。
…………
“很熟悉的場景,不是麼,”約翰尼將屏幕上影像切換到古堡外的沙灘上,“喔,我想起來了,妮娜在夢中所描繪的情景,就是這片海岸,這片沙灘,這座古堡嘛。”
不等約書亞開口,約翰尼又拿出了一本日記,“瞧,我這還有一本,應該是第二年,索爾他們逃到中國北方的那個時候,啊,那段記憶真是讓人印象深刻啊:索爾怕自己的出逃傷害到妮娜所以抹去了她的記憶,裝作與妮娜不認識;妮娜看到拚圖恢復了記憶後,怕索爾知道真相再次出逃,也同樣裝作不認識索爾,而最糟糕的是索爾陷入了可怕的殺罰遊戲,要在妮娜和傑茜中間抉擇,妮娜舊病複發,危在旦夕……Gee,即使是‘好萊塢編劇教父’羅伯特·麥基,也編不出這麼跌宕起伏的劇情吧,就讓我們看看,妮娜還會帶給索爾怎樣的驚喜?”
“你還想要嗎?”一個美麗高貴如同赫拉般的女子在寶座上睥睨著眼前的我,她是血族尊貴的女王,而我,只是人類世界中的邊緣人。
“我……”看著那清冷到沒有絲毫感情的眼神,我又回頭望了望身後的索爾。
“這可是真是個兩難的選擇,不是嗎?”女王的手指輕輕劃過了我的喉嚨,“一邊是瀕死的自己,相信我,你這種身體狀況,絕對撐不過明天。”她走下台階,又俯身看了看躺在地上像睡著了一般的索爾,“一邊是你最愛的人,他可真是個尤物,比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還要遭人妒忌。”
“可是,親愛的,明天你們兩個只能有一個人可以活著走出這裡,你可以要求我履行承諾,將你變成吸血鬼,徹底擺脫病魔,得到永生。”女王的聲音突然揚了起來,“又或者,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而選擇人類那可笑無知的愛情,我這就可以如你所願放他走,不過,親愛的,你就要死了,孤單的一個人在這裡等待死神的親吻……”她的眉頭皺了一下,“嘖嘖嘖,親愛的,我可真是舍不得你。”
“放他走吧,我死。”深吸了一口氣,我睜開眼睛說到。
“你確定?”女王微微一笑,“據我所知,他最討厭被人欺騙了,你覺得當他得知那個有趣的秘密後,還會一如既往的愛你,信任你嗎?”
“我……”想像著眼前突然出現的索爾失望的神情,我抱著頭痛苦地蹲下了身子。
“你知道,他最愛的女人是瑟茜,不是你。”女王輕描淡寫地將我最不想聽到的事實扎扎實實地說出了口,刺得我的心,血流成河,“所以,何必犧牲自己去當一個替身一個幻象呢,活人是永遠爭不過死人的,他的愛對你來說,是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女王歎了口氣,“而且,你忘記了自己最初的夢想了?你不是要幫助那些和你一樣受到疾病侵蝕,受盡世人輕視的同類嗎?”
“我沒忘記!”我突然大叫起來,“我要變成吸血鬼。”我堅定地說道:“我要幫助像我一樣的人,幫他們徹底的擺脫病魔,為他們建立一個自由、平等的城。”我眼中露出了不可動搖的,近乎瘋狂的光芒。
“我真高興你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女王走到了我身邊,將頭埋在了她的頸窩處。
“啊——”我大叫一聲,猛然從睡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定了定神,望了望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臥室的床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原來是場惡夢。”我驚魂未定地伸手摸了摸脖頸,仿佛那平滑得沒有任何傷痕和血漬的肌膚,還在隱隱作痛。
“Well Well Well,”約翰尼將手中的日記本丟到索爾的面前,“事實再清楚不過了,不是麼,如果妮娜真的如你們所看到所認為的那樣清白,那麼這兩段她親筆寫下的日記又是在說明什麼,上面的日期明明確確地標記著她那時與索爾在一起,在東方,在中國。如果她真的與古堡,與女王沒有絲毫瓜葛的話,她的夢裡又怎麼會出現‘索爾抱著她去古堡’,‘女王把她轉化成吸血鬼’的情景,答案只有一個……”
“這就是你的終極夢想,這就是你的最後目標,對麼,妮娜,告訴我!!!”
約書亞震驚地看著妮娜,只有這樣,他才能躲過索爾破碎的目光。
“我知道你只是想告訴讀者,尤其是像我這樣的讀者,這裡還有這樣一個夢,不怕凋零,不怕破滅;這裡還有這樣一座城,不怕黑暗,不怕絕望。我們可以關上眼睛,用心來觸碰感受;我們可以噤住聲音,用情來傳遞聆聽。在這裡,甚至沒有‘你’、‘我’、‘他’,每個人都是獨立的、自由的、舒展的、平等的;每個人都可以放心大膽的去愛去恨去追逐去放棄……這是我的城,我的永夜城。”
約翰尼一字一頓地誦著口中的話,“記得麼,索爾,這是妮娜親口對你說過的,她剛剛在日記裡也是這樣對女王說的,她想要的,從頭到尾,就是變成吸血鬼,建立一座自由、平等的城,這是她的夢想,她一生中最大的一個夢想,而幸運的是,實現這個夢想並沒有她以為的那樣遙不可及,至少,在她遇到了愷撒和女王之後:她只要把你帶回到古堡中,就像去年她做的那樣,一切就OK了。”
“你是說,這些年妮娜和索爾所發生的一切,包括那麼多生離死別,這些,統統只是在演戲,只是妮娜按照女王的劇本,演的一出戲?”佐伊再也按捺不住,她搶在了約書亞的前面,將問題拋向了約翰尼。
“不,我的寶貝兒,”約翰尼像是吃到了檸檬一般,皺起了眉頭,“事情沒有你想像得那麼齷齪不堪,妮娜只不過是利用了索爾對於她,準確地來講,是對於瑟茜的情感,實現自己的夢想,這是不是天底下所有女人都在做的事情嘛,幹嘛要特別針對我們這個小可憐呢,要知道,為了索爾,她不但耗盡了短暫的青春,幾乎連命都丟了,那些感情或許可以裝得出來,可是她的絕症,她的昏迷,她的失血,她的舊病複發,她被胸針插死……這些可怕的事實,可都是千真萬確的。”
“我不相信!”要不是泰莎及時擋住,佐伊現在已經衝到了約翰尼面前,撕下了妮娜的腦袋。
“喔,你們范海辛家族的人都這麼多愁善感見不得巨大反轉的發生麼?”約翰尼再度坐回到餐桌前,給索爾倒了一杯酒,“想想吧,我的大偵探,擁有熊貓血的人那麼少,為什麼偏偏在你長期素食最壓抑最失意的時候遇到了其中之一,還與你的前任在氣質上如此相似?難道上帝真的比較偏愛你麼,還是女王才是更關注你把這個寶貝擺到你面前的那個人。還有三年後重逢的那場天台自殺戲,她早不死晚不死怎麼就偏偏等到你來到中國住進莊園,又正好站在你可以看得到她的位置上,等到太陽落山後你能出入的黃昏選擇自殺?這同樣與上帝無關,只是因為女王見你遲遲沒有行動,才命令休告訴妮娜用自殺引起你的注意,喔,女王太了解你的個性了,不是麼,有時候,不重重地推你一下,你是不會前進的,而自殺,看起來是最好的助力了。”
約翰尼呷了一口紅酒,“還有,她背地裡一直和休偷偷會面,當然,是在她完成你要求的采購、還有尋找傑茜那隻可笑波斯貓之後,只是,因為小黑瓶的功效,你一直沒有發覺罷了。嗯,讓我想想,還有什麼有趣的巧合,啊,你記不記得那次愛心早餐……”
蛋黃澄鮮的色澤,蛋白飽滿的形狀,甚至連餐盤周邊裝點的紫羅勒……
索爾在看到這頓早餐的一瞬間就呆住了,這一切,都絲毫不差的複刻了記憶中媽媽每天為自己做的早餐,“索爾,快吃啊,一會兒涼了。”媽媽揉著他的頭溫柔地說到。
“索爾先生,請吃吧,一會兒涼了。”妮娜見索爾盯著煎蛋發愣,以為索爾不習慣自己的做法,“我看院子裡的羅勒長得新鮮,就摘了幾片擺在了盤子裡,您如果覺得味道太重的話,我可以……”
“不,很好,很好……”索爾側過頭抹了下眼角,便拿起了刀叉。
“我想,你印象更深刻的應該是吃了早餐之後的瘋狂失血吧,那幾乎要了你的命,不是麼?你當時還聯合傑茜哄騙妮娜說身上的汙漬並不是血跡,而只是打碎了紅酒,Come On,你怎麼可能會騙得過她,從她看到血跡的第一眼,就知道那屬於你,因為,那可口的紫羅勒正是她按照女王的要求準備給你吃的啊。女王一直很好奇,紫羅勒對始祖之血的擁有者,到底能不能發揮原有的功效,這對於日後她控制囚禁你,有很重要的參考作用。喔,對了,還有愷撒,索爾,你不會天真地以為妮娜因為你始祖之血的副作用混淆了記憶和神經,才會背叛你轉投愷撒的吧,拜托,看見電影裡第一個片段了麼,她和愷撒的相遇,比你要早,準確的說她在遇見你之前,唯一能倚靠和信任的人只有愷撒,當然,愷撒也十分樂意這樣做。如果說你們這段波瀾曲折的情感中真的存在第三者的話,那也不會是愷撒,而是你,索爾,你才是第三者,你才是介入了妮娜與愷撒感情中的那個多余的人。盡管,愷撒對待妮娜的情感也很詭異變態,不過,女王正好看到了這一點,索性不要浪費,就利用了起來。”
“女王,那個婊子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此時女王復活坐在約書亞的對面,他保證自己會再殺死她一次。
“也許跟我一樣,只是為了欣賞索爾的崩潰吧。”一絲微笑滑過了約翰尼的嘴唇,“索爾,你從來沒有想過幾百年以來,女王一直都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什麼六年前,她會突然要得到你,如此迫不及待?”
“因為索爾即將成年,始祖之血即將被喚醒,女王害怕那個可怕的末世預言應驗。”佐伊痛苦地仰起頭。
“喔,還有那個該死的預言,它是怎麼說來著‘三個世紀後,血族之根源,皇族之權柄,將因始祖之血再現於世而玷汙腐朽,直至滅亡。唯有血之力量完全覺醒才能淨化複原一切,但,亦毀滅顛覆一切。’”約翰尼吐了吐舌頭,仿佛這只是個不好笑的玩笑。
“女王怕死了這個預言,她不顧一切想要阻止預言中末世的到來,而恰巧的是,妮娜這個時候出現了,東方血統、Rh陰性B型血,處女……天啊,如果血族真的有吸血鬼上帝的話,也無法拒絕如此美味吧,可是,該死的休史塔克卻毀掉了這一切,不知道是哪個步驟出現了問題,患有致命血液疾病的妮娜居然通過了體檢,當上了女王的禦用血袋,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女王中毒了,只有索爾的始祖之血救得了他,然後這一切都該死地和預言中說得一模一樣,所以,妮娜就是皇族的A計劃。只是沒想到,第一年,這個血誘計劃並沒有成功,索爾沒有如我們預期中那樣乖乖回到古堡,歐文曾經還嘲笑這個計劃。
‘血誘不成功,開戰有風險……我們難道要期待他們完全覺醒後,主動被血脈召喚到城堡來拜倒在我們的長袍下嗎?還是,我們就這樣一邊開會一邊等待著他們成年那一天的到來,等待見證那個末世預言的實現?’”
“你出色的自製力確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所以,第二年,我們準備了B計劃,就是我假死以國際刑警的身份混到你的身邊和你成為死黨順便偷走傑茜誘你回古堡……總之,女王死之前,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回古堡,替女王淨化血液,保住血族的根基,阻止預言的實現。”
“喔,司康的味道不錯。”莉茲仿佛遊離於整個狀況之外,她碧綠的眸子裡尋不到任何一絲震驚、憤怒、不解、疑問、擔心……只有司康、奶油和草莓醬,好像只有她,才是這場晚宴裡最稱職的賓客。
她的嘴巴隻負責消化面前的美食,而沒有像別人一樣忙於驚訝或質疑。
“謝謝,”約書亞雖然有些驚異,但也禮貌性地回復了莉茲的讚美,“除了食物,你不想再說點什麼?”
“我覺得,這句話應該去問妮娜吧。”莉茲仍然埋首於面前的美食,卻將最銳利的那根銀針不聲不響地對準了妮娜。
此時,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轟然在羽管琴上奏響,仿佛一曲永遠也不會停止的挽歌。
而妮娜,只是僵硬地坐在那裡,像一副弄丟了靈魂的空殼。她雙眼直視,卻視而不見,她張開嘴巴,卻沒有聲響。從始至終,她就像一尊冰雪雕塑,立於宴會之中,所有的言語都如冷鋒般向她襲來,而她,卻只是那樣,默默地攬過這些簇新的傷口,收入懷中,仿佛她整個身體,就是一面巨大的盾牌,只是,它擋住的是信任,留下的是絕望。
無聲地絕望如上漲的潮水般,掩住了她的口鼻。
妮娜並沒有被約書亞魅惑,更沒有被催眠或是恐嚇,從她再次踏進古堡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然失去了再為自己開口解釋的能力。她放棄了,主動放棄了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擁有的一切。從那一刻起,妮娜就已經死去,而眼前剩下的這個她,虛弱,無力,蒼白,儼然殘廢了一般。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帶到這個晚宴上,餐桌前,也不記得約翰尼對她的那些比太陽還要耀眼的指控,以及約書亞的震驚、佐伊的詰問,維奧萊特的沉默、莉茲的冷漠……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只知道自己心中的一部分死掉了,徹底的死掉了。她的左手緊握著右手,卻沒有一絲溫度和知覺,她想哭,卻找不到一滴多余的眼淚。不,不,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是這樣的,索爾!我從未想過傷害你,從來沒有想過!我向上帝發誓這個世界我最不願意傷害的人,就是你……
“是啊,然後,你就這樣親手將他傷得最深,最重。”
妮娜默默地嘲諷著自己,或許,在這兩千多個日子裡,自己一遍遍對著內心說謊,已然將謊話說了太多遍,多到連她自己都相信這是真的,自己說的話、做的事、愛的人,統統都是真的……而其他的那些,壓抑到她幾乎要窒息的內疚和自責,與那個綺麗的夢想相比,只是轉瞬即逝的噩夢而已。
她緊咬著下嘴唇,咬出了斑駁猩紅的印子,直到舌尖嘗到了腥甜的味道。
索爾,卻還是沒有說話,他甚至,都沒有看她,哪怕一眼。
妮娜聽著鍵盤上敲響的音符,每一個,都直接撞擊著她的心臟。曾經,索爾就如同這首曲子一般,是這個世界上她所能想象到最美好、最溫柔的事物,可是,如今,這首曲子卻被她拉扯得變了調,它在一遍遍重奏,將所有悲傷都砸碎、攪合在旋律裡,如同之前溫柔纖長、還撫摸自己臉頰的手指忽然攥成冰冷生硬的拳頭,重重地擊打著她,一拳,再一拳。
直到,她痛得失去了痛恨自己的能力。
所有的一切隨著跳躍的音符一起向索爾湧來,如同化膿的傷口中,暗黑腥臭的血。
那些陪伴、那些慰藉、那些告白、那些承諾……
只是,這傷口什麼時候才能愈合,這些黑血什麼時候才能流盡啊……
索爾疲憊地想著。
妮娜曾經不止一次對他說,自己是個罪人,自己有著肮髒的秘密。多少次,索爾都以為那只是該死的童年陰影,只是由於之前的血液傳染病帶給她的無盡創傷,而他,她的愛人,可以將這一切統統撫平,只要,她給他時間,而身為吸血鬼最美好的一點便是:他擁有無盡的時間,可以去安撫她,治愈她,守護她。
可到現在,直到現在,索爾才忽然間明白,原來,那些話,那些自己曾以為妮娜信口胡說的話,竟是她這一生對他講的唯一的真話。
他曾以為自己擁有偵探般的推理能力和醫生般的犀利目光,能看清這世界一切謎題。可是,對於自己最疼愛的人,自己最信任的人,他卻同個白癡一般,不看不聽,任憑自己淪落到如此地步。
“是不懂,還是不想懂?”
約翰尼對約書亞說的那句話一次次在索爾耳邊蕩響,無休無止。
是啊,偵探可以通過證據推理出凶手,醫生可以透過儀器檢測出疾病,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可是,誰又能看透一個人的謊言,過去和背叛……
“聽說,76%的受害者都認識殺害自己的凶手。人類這種物種,就是趨向於被親近人背叛,傷害,比如我們的生意夥伴,朋友,愛人。”約翰尼再一次舉起了酒杯,索爾依然沒有回應,“索爾,你知不知道用什麼來預測一個人的未來最準確,是他過去的行為。”
過去……
這個詞像一塊火炭一樣,卡在索爾的喉嚨裡。
是啊,過去,一個世紀前,那個叫瑟茜的女人闖進了他的生活,讓他發瘋地愛上她,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愛別的男人,自己卻只能在床上等待著她殘羹冷炙般的愛;一個世紀後,這個叫妮娜的女人又同詛咒般如約而至,他以為,他曾經無數次地在內心說服自己,她和她不一樣,這一切會不同,他會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她就是自己生命中那個永恆的唯一……
可結果呢,結果呢。
“愛情只是一個騙局,不是麼?它根本不存在,世界上根本沒有這種東西。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目的、有利益的。女人夢想著一覺醒來吻醒自己的是白馬王子,可是她的王子想吻的卻不僅僅是她的額頭;男人幻想著自己的妻子如白雪公主般美麗,可是現實中的某個齒輪就是錯了位,原來預定的白天鵝,到頭來,只是一隻黑烏鴉……醒醒吧,索爾,這個世界上沒有‘似曾相識’‘命中注定’‘情定三生’……有的只是人為製造的巧合和謊言,喔,或許,你更習慣稱之為‘緣分’和‘宿命’。”
“妮娜,”索爾直接跳過了約翰尼的“金玉良言”,將深不見底的眼神投向了妮娜,那裡,除了死寂,一無所有,“是真的麼,所有的這一切……”
妮娜依然沒有說話,仿佛今晚上演的這場大戲已經將她一生的話語全部壓榨乾淨,現在的她,空蕩蕩的,一陣夜風吹過,她點了點頭。
幾乎有那麼一瞬間,索爾堅信是自己看錯了,妮娜並沒有點頭承認,那只是風,那只是該死的風!!!
“我開始覺得我們同病相憐,”索爾第一次對著約翰尼舉起了酒杯,“你和我,我們兩個人,都是被命運這個混蛋逼迫到走投無路,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不,索爾,”約翰尼站起身高舉著雙臂,“一無所有的人是你,不是我。瞧,我擁有一整個王國,隻屬於約翰尼李,一個人的王國。”
“不,約翰尼,”索爾默默地盯著眼前的酒,仿佛,那是此刻能解救他的唯一靈藥,“我年長於你三倍,我比你活得久,我見證過帝國的興衰,見證過王朝的更迭,更是親歷過無數場戰爭及其附帶的勝利與失敗……這三個半世紀以來,我在天堂和地獄間走過無數遍,看過各種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什麼事我可以確定無疑的話,那就是:不管你的王國有多輝煌、有龐大,如果,你身邊沒有最愛的人與之分享,一切都是虛無。”
索爾站起身走到約翰尼面前,表情平靜得仿佛盛夏午後的池塘,“你想要海澤比麼,你想要瑞典麼,你想要北歐乃至整個世界麼,拿去好了,祝你統治愉快。”
“索爾,等等!”
約書亞的聲音比他的腳步更快,它止住了正要拉開大門的索爾,“妮娜,我相信妮娜對你有感情,她,她愛過你。”
“喔,是麼,”索爾的臉上扯出一抹傷口般的微笑,語氣淡薄得幾乎透明,“請你轉告她,愛過我的人有很多,讓她排隊去吧。”
“那她對你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那過去的六年對你來說又意味著什麼?”約書亞始終不肯放開索爾,他怕自己這一放手,索爾就再也回不來了,便隻好,用這隻叫做“妮娜”的錨,穩住他,讓他靠岸。
“她的存在對我而言,那些回憶對我而言,”索爾深吸了一口氣,“我突然找不到那個詞來形容,怎麼說來著,對,完全是浪費時間。不過,好在我有大把的時間。”
“索爾……”
一聲如蝴蝶扇動翅膀般的輕響越過重重夜色和人群,抵達到索爾的面前,妮娜,妮娜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索爾剛要旋轉把手打開門鎖的手指,兀自停了一下,隨即,兩塊幾百斤重的木板從所有人的頭頂飛過,停駐,砸下,妮娜面前那張原本經歷過幾百年風雨侵蝕都沒有絲毫磨損的大理石餐桌,此刻,碎得如同被孩子捏在手裡的雞蛋殼。
而這一系列動作發生得如此迅速,以至於所有人都沒弄清,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只是一個呼吸的間隔,面前就一片狼籍,而大門處空空如也。
“YouAre DeadTo Me,妮娜,Farewell。”
窗外,這句告別伴著夜雨,已經淋濕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