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啞巴
1
星狀的花朵早早地縮進了樹乾,就像被夜幕一口吞噬的太陽一般,再也覓不見蹤跡。豔紅色的日光蘭一朵接著一朵地調謝,爭先恐後卻又有條不紊地迎接著屬於自己的死亡。而就在那原處,曾經姹紫嫣紅如今儼然一片死灰的地方,卻詭異地綻放起一大片灼目的紫羅蘭,它們像是與黑暗簽訂了契約,先是小心地蟄伏,大口地吮吸著之前盛開在這土地上的生靈,然後來不及細細消化將之轉存為自己的能量,便迫不及待地十朵十朵地怒放出黑眼睛似的花朵,那孱弱而戾氣的花瓣在夜風中四處招搖,止不住地炫耀著,仿佛在向這無止境的黑夜昭示,它才是這片土地上新生的王者。
玻璃後的一雙眼睛遠遠地注視著這片突然闖進視線中,打破原來應該安靜——準確地說,極其壓抑的景象。漫無邊際的夜色為這片窺探外界的通道均勻地塗抹上了一層密不透風的水銀,以致於這原本在白天看來無比通透的玻璃窗,此時看上去,卻如同一面能映得下所有瑕疵與醜惡的鏡子,薄薄的一公分之隔,將窗外與窗內的世界精準地一分為二,那似黑眼睛般綻放的紫羅蘭,拚命地艮著花枝,卻又瞧不清幾步之遙正與它相對的那雙眼睛。
突然,街對面的一輛車亮起了車燈,光束穿過曲折彌漫的夜色終於抵達到玻璃窗前,眾望所歸地停駐在窗內的那張臉孔上,恰到好處。在燈光和折角完美的配合下,紫羅蘭的花蕊也忍不住顫抖了幾分,仿佛這企盼許久的窺探,來勢洶洶地降臨到自己眼前時,它又幾乎抵擋不住這攝人心魄的震撼。
臉孔的主人微微上揚的嘴角與下垂的眉尾勾勒出一張油畫一般極致的臉,那是達利窮盡所有想象和油彩也無法描繪出的臉龐。他的眉毛緊緊地貼合包裹著眉骨,沿著那優美的弧度,向太陽穴踱去,分分毫毫都在精細的計算之內,容不下一縷偏差。那分小心羸弱,讓人禁不住想用手指輕輕地觸摸,又唯恐就這樣驚擾到他的安靜。雙眉下深陷的眼窩仿佛是一雙宇宙中心的黑洞,哪怕你的眼光只是不經意掃過,都會不自覺地被吸引,然後徹底淪陷。那一藍一綠異色的瞳孔愈是低調收斂,愈是淨透神秘。他的眼神所及之處,包含著漫不經心的邪氣,驚恐迷離又漠視一切。這雙超現實的眉眼為臉孔的主人修整出了薄冰般的氣質,即有孩子氣的天真和不成熟,又暗自揮發著有如職業殺手般凶殘危險的一面。
疏遠又靠近,每一縷氣息,都是致命的誘惑。
對街的車終於駛走了,在式微的引擎聲中,那束燈光也不見了影蹤。約書亞閉起了眼睛,又睜開,依然一片漆黑,不管是瞳孔還是瞳孔的主人,顯然,他們都還沒有來得及適應這突然間消失的關注……直到,背後的角落裡,傳來的夾雜著詛咒的呻吟聲,才讓約書亞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正身處警察局。
“我向Dracula伯爵發誓,下一秒見到那個小魔鬼,我一定攥住她的脖子吸光她的血,送她回那該死的地獄!”一個眼圈已經被打得烏紫,完美地遮掩住了濃黑的眼線的男人忿忿地咒罵著,他是如此憤怒,憤怒到他已經注意不到鼻孔中流出來的鮮血早就破壞了他嘴上鮮紅的唇膏。像所有滿載一腔怒氣的青少年一樣,就在他試圖用拳頭砸牆來宣泄自己的不滿時,卻發現已經脫臼像斷線木偶一樣搖擺的手臂,顯然幫不上他的忙。這個原本一身黑衣,用眼線、紅唇和尖牙來武裝自己的哥特控,就這樣成了約書亞眼中最新鮮出爐的笑柄。
“尖牙,”約書亞抬起頭看著那副劣質到慘不忍睹的塑料尖牙,皺起了眉,“敗筆在於那副看上去就讓人想揍你一拳的劣質尖牙,拜托,別再用從孩子那裡搶來的萬聖節玩具扮哥特控了,如果肯舍得砸些錢去eBay上專門訂製一套,我相信會有忘記戴隱形眼鏡的小妞兒,肯爬上你那長滿蜘蛛網的床。”
“Bitch!”尖牙男旁邊的女孩兒似乎更為不滿,大概是被打掉了牙齒的緣故,這本來怒氣十足、從漏風的嘴裡射出來的咒罵,此刻聽起來,只剩下了滑稽可笑,“Lilith見證,我要把那Bitch的肋骨拆下來當帽子戴!”女孩兒的臉腫得已經容不下原本整齊排列在上面的五官,它們隻好都統統縮成了一條逢,將就地掛在那張仿佛下一秒就要爆掉的肉皮上。
“頭髮,”約書亞深吸了一口,才提起了勇氣再看一眼那頭像是被割草機活生生直接碾過,比鯊魚口中參差不齊的牙齒還要觸目驚心的糟糕髮型,“恐怕除了你自己的肋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樣物品,願意和你頭上那堆……”約書亞伸出手指胡亂地在空中畫了一下,閉上眼圈出那團頭髮所在的具體位置,“那堆垃圾靠在一起。”
“那個討厭鬼以為自己才是死忠的哥特控嗎?真是可笑,你們看見她那張臉沒,居然連粉底都不抹,那種臉色哪裡是我們這種哥特粉才擁有的不見血色,又帶著死亡氣息的蒼白啊!”最邊上同樣一身黑衣打扮的男人忍不住發聲了,他緊著嗓子、拈著手指向周圍的同伴抱怨著,仿佛和他口中出現的那個人相提並論,對他來講都是一種巨大的侮辱。約書亞不禁嚇了一跳,在他說話之前,約書亞一直以為那裡堆放著一個被孩子惡作劇塗成黑色的米其林輪胎人,或者米其林輪胎人懷孕時,就是這個樣子吧。
“體重。”約書亞向後退了幾步,眯起眼睛才勉強將這坨龐大的米其林裝入自己的視線,“有這足足300磅的體重,想要臉上不見血色何必還要浪費粉底呢,只要站起來就好了,你那塞滿了漢堡和熱狗的心臟,根本無法將充滿了可樂的血泵到脖子以上的位置吧……等等,你那三層下巴之下,應該是脖子吧。”
“對不起。”見三個哥特愛好者還在興致勃勃地臆想著怎麽收拾將他們收拾到如此慘狀的對手,顯然,約書亞剛才一對一的吐槽和忠告並沒有引起他們的任何注意,見此情景,約書亞隻好快步走到了他們面前。“對不起。”約書亞微笑地一一打量著三張不堪入目的臉,清晰而又耐心的重複了一遍口中的話。
“什麽?”三個人對這個不知道從哪裡突然空降到他們眼前,並打斷了他們談話的人一臉不滿。
“尖牙男,鯊魚女,米其林……”約書亞的手指準確無誤地分別定格在脫臼男人的尖牙、腫臉女人的髮型、米其林男人的下巴上,確定自己剛剛說出口的三個代稱被三個人對號入座且接收進頭腦之後,他整了整身上那件金色的緞面菱格夾克,背後那隻盤踞在夾克中心的蠍子,揮舞著尾部的毒針,似乎一個不注意,就會致人於死地,盡管它看起來只是普通的彩印圖案。
“對,我說的就是你們三個人。”約書亞站在三個人的正對面,一臉嚴肅,“你們口中的那個小魔鬼,Bitch,討厭鬼,恰好我也認識,我為她對你們的所作所為深感抱歉,我也理解你們打不過她就來警察局告發她的舉動……”約書亞用手指潦草地將三個人圈到自己的話語裡,仿佛自己面前坐著的只是一堆隔夜的冷比薩,“不過,顯然,她下手還不夠狠,因為,各位對自己的定位仍然沒有清醒的認識,你們應該慶幸剛才只是被一個普通的人類打了一頓,如果真正碰到你們一直崇拜的吸血鬼,”約書亞迅速俯下身去並壓低了聲調,用輕的嚇人的語氣講道:“恐怕,你們早已經成了一堆被吸乾的腐肉了。喔,當然,我剛才說的不包括你,米其林寶貝。”看著米其林被冷汗弄花掉的粉底,約書亞像哄孩子一樣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血液中的脂肪含量太高,不,你的血液根本就是凝固的脂肪,吸血鬼們是不會感興趣的,不管是這具身體,還是這張臉。”約書亞對著米其林男人潑灑出一個甜蜜的微笑,“好了,各位,今晚聊得很開心,我得去辦正經事了,哥特萬歲……”約書亞比劃了一個V的手勢,“你們是這樣說的吧。”
2
“Hi,哥特小妞兒,我知道哪有最好的哥特酒吧,怎麽樣,和我一起去吧!”佐伊微微抬起頭,迎面撲來的刺鼻發膠味讓她下意識地側過了臉,伸手將兜帽拉得更低了些,順便將耳機裡的音樂調得更大聲。
“我帶你去見真正的吸血鬼……”那個聲音依然喋喋不休,佐伊熟稔地從口袋中摸出大麻和打火機,“哢嚓”,借著微弱的火光,即使隔著繚繞的煙霧,佐伊也能清楚地看見正向她靠近的那個男人的搭訕的臉:眼線、紅唇、尖牙、黑衣……佐伊靈巧地一躍,將身體像貓一樣蜷縮在長椅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大麻,那原本黯淡的煙絲瞬時迸出耀眼的光亮。
“滾!”她眼皮都沒抬一下,接著埋頭聽歌。
“我哥哥在跟你說話呢,你聽到沒!”尖牙男身後的女孩兒沉不住氣了,眼看著自己哥哥的搭訕在佐伊這裡收不到任何成效,這個頂著一頭鯊魚牙齒般髮型也同樣一身哥特裝扮的女孩兒一下子躥到佐伊面前,“你把自己打扮成同我們一樣的哥特控,不就是等著被搭訕麽!”鯊魚女挑釁似地從上到下將佐伊打量了個遍,眼神裡咄咄逼人的光比燃燒的煙蒂還要閃耀,似乎在向佐伊攤牌,“承認吧,你就是想被泡。”
“這不是他媽的什麽哥特時尚,”佐伊直接用手指將大麻煙卷掐滅,一把拉下兜帽,像冰錐一樣扎進黑暗中,“這是在說,滾!離我遠點兒!”
“這個討厭鬼是成心找茬兒,是時候讓她見識一下真正哥特控的實力!”米其林上前一步,完完全全地將尖牙男和鯊魚女擋在了身後,一對一的與佐伊對峙,像一座山一樣,完完全全地將佐伊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
“乾掉了。”米其林像提起一隻布娃娃一樣將佐伊從椅子上拎起,轉過頭對身後的同伴們得意地炫耀。
“不是乾掉了,而是被乾掉了!”佐伊屈了下膝蓋,徑直地從米其林的挾持中輕松落地,沒發出一點聲音,她只是像一陣風一樣從米其林身旁輕輕掠過,剛剛那座巨大的陰影,便像山體滑坡一樣,頃刻翻倒在地上,除了一聲悶響和周圍揚起的塵土,幾乎所有人都沒弄清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
“滾!”佐伊面對著擋在她面前足足高出她一頭的尖牙男,依舊面無表情,甚至懶得多浪費一個音節,沒等尖牙男將臉上米其林留給他的驚訝完全地轉換為面對佐伊應有的恐嚇表情時,佐伊便一記直拳砸在了尖牙男那塗滿濃重眼線的眼窩裡,“呯”又一聲悶響,他的身體重重壓在佐伊離開的椅子上,與米其林遙遙相對。
“我討厭打女人。”佐伊將剛才揮拳的右手收進上衣口袋中,仿佛沒有看見正在向她靠近的鯊魚女一般,埋著頭,聽著The Dickies《Banana Splits》直直地向前走,躁動亢奮的音符並沒有引起她表情上的任何漣漪。
“B-I-T-C-H……”鯊魚女口中的咒罵像是《黑客帝國》中著名的子彈時間一樣,所有的音節和語速都被放慢了一百倍,清晰到可以看見這個單詞從她同髮型一樣難看的嘴巴中出來時的所有細節變化,眼神、表情、甚至是飛濺出來的口水,可是,還沒來得及將這個稱呼親自送到佐伊面前,她的臉便因為急速猛烈的衝撞而發生了巨大的衝擊波,那些如波紋般抖動的肌肉在接受到疼痛的訊息時,她的一顆牙已經急不可待地飛了出去,正好砸在尖牙男的紅唇上。佐伊一頭撞在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臉上,她背過身,暫停了片刻,聽到第三聲悶響時,才轉過頭,看著這三個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哥特控們。
“我說過的,滾開!”佐伊漫不經心的將已經吸完的大麻煙卷撣到鯊魚女的臉上,一個縱躍跨過公園的欄杆,消失在夜色中。
“佐伊·莎蘭德。”警察打開牢房的鑰匙聲打斷了佐伊的回憶,準確地說,是對大麻的追憶。她抬起頭,眼神繞過警察麻木的臉,緊盯著跟在警察身後那個雙瞳像波斯貓一樣變幻莫測的男人,“有人來保釋你了,你可以走了。”
“佐伊?”約書亞停在警察背後,透過那鏽跡斑斑的鐵柵欄,打量著面前這個因為打架而被關進來的女孩兒。
她窩在看起來就很冰冷的鐵灰色的椅子上,後背抵著牆壁,弓起的姿態像是一隻受到威脅隨時準備進攻的刺蝟。雖然她沒有站起身,但是嶙峋突兀得仿佛要將她蒼白的皮膚戳破的骨頭,已經鮮明地彰顯了她的瘦弱程度,她看起來就像是大街上幾日覓不得食物的流浪貓。在聽到警察喚出她的名字後,佐伊抬起了頭,約書亞也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臉,漂白的眉毛,濃重的黑眼圈,高聳的顴骨,細薄的嘴唇,當然,還有眉環、鼻環和唇環,這些細小尖銳的金屬就像自這個女孩兒出生時就已經長在她的臉上一樣,自然到約書亞注意不到它們突兀又刺眼的存在。
佐伊看了約書亞一眼,約書亞並沒有避開她的目光,而是繼續著自己剛才的進度,順著佐伊的臉,一路打量下去。她的右頸處,貼近耳朵的位置,紋著一隻蠍子,只露出了兩隻鼇,青黑的顏色和她的頭髮如此相襯,又一處奇異的和諧感。約書亞不禁將視線落在了她身上那襲像第二層皮膚一般貼身,充滿了龍鱗狀肌理效果的黑色車機車夾克上。眼光移下去,磨白做舊的丹寧褲,貼著膠帶的皮質軍靴……約書亞笑了,那是舊金山純血統朋克黨的把戲,他們用膠帶封住鞋子上的洞,避免進水,這可不是直接能從二手店裡可以淘到放在臉書上炫耀的單品,而是要自己親自動手改造,就在五年前,約書亞也曾是膠帶軍靴中狂熱的一員。
佐伊向約書亞伸出了手,不出意料外的無指羊毛手套,青苔綠色,舊得讓人備感親切舒服。約書亞怔了一下,還是伸出手去拉起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兒。
“打火機。”佐伊沒有理會約書亞伸過來的手,只是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
“在這裡你不能,”約書亞一把將佐伊拉到自己身邊,繞開警察的眼神,壓低聲音說:“你不能抽它。”
“什麽?”佐伊利落地拉起了身後的兜帽,“大麻?”
“對……”約書亞狠狠地瞪了佐伊一眼,“你可以再大聲一點,讓他們再抓你一次,不是因為打架,而是因為私藏大麻。”
“你會保釋我的,對吧。”佐伊毫不客氣地從約書亞夾克裡懷的口袋裡摸出了打火機。
“我現在已經開始後悔了。”約書亞歎了一口氣。
“如果不是聯系不到瑞恩,你也不是我的首選。”佐伊走出牢門,盯著坐椅上那三個剛被她收拾一頓的哥特控。
“你在查我身上打了幾個孔麽?”佐伊看著鯊魚女不敢直視著她眼睛隻好將眼神落在她唇環上的窘態。“這裡還有一個。”佐伊指了指自己的胸部,轉過身掏出一根大麻點上,用腳踢開大門,又將自己融入了黑夜中,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約書亞。
3
“鎮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們從住所出來,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約翰尼將鑰匙插入鎖孔,剛試圖轉動,就被這門後傳來的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徹底淹沒了。這是他曾經擁有的,但現在只能在夢中追憶的聲音,就像黑暗中綻放的一朵百合花,那仿佛從蜜糖中提煉的馨香還縈繞在他的鼻尖,遲遲不肯退散。然而,他卻再也不敢睜開眼睛,去欣賞,哪怕是去確定,他的眼神之外,他的夢境深處,到底,存不存在這樣一朵吐著幽香的百合……因為,他失去了她,傑茜,這朵綻放在他靈魂深處最純白的花朵。
失去她的下落將近一年的時間裡,約翰尼總是被一種莫名卻又篤定的預感纏繞——他會重新找回傑茜,她會再次回到他的身邊,他們會擁有一個永遠,屬於吸血鬼意義上的,真正的永遠。而現在,這些曾經深深佔據他全部思緒,支撐他一路找尋沒有崩潰的執念,如今看來,卻既單薄又可悲。這所謂的預感,是不是,只是因為他的思念太滿,太過於想念一個人,太過於想讓她出現在自己面前,所以,他和自己的幻覺約定,將所有的痛和苦全部收集,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將自己完全覆蓋住的網,其中的每個結,都扎緊了他愛她,他想她,而當所有的結連接在一起時,就拚成了一張叫做“預感”的網,它時時刻刻告訴著困在其中的約翰尼:“傑茜會重新回到你的身邊,你會再見到她的。”
“是啊,她回來了,”約翰尼緊握住鑰匙的右手突然開始顫抖,“是啊,我見到她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鑰匙再向右轉動一下,哪怕是一度,“是啊,我終於親手毀掉了她。”
那張網像是突然暴露在陽光下,瞬間起了火,每一個結上的火苗都在舔噬著約翰尼僅存的理智,而他,只能木木地站在門前,手攥著鑰匙,一動也不能動,眼睜睜地看著殘酷的現實將這張虛幻的網燒得丁點不剩,連一點重新織補的可能性都沒有留下。
“我們完了……”約翰尼聽著這句從他的嘴裡發出來的空響,在空曠的長廊裡來回的碰撞,一次又一次反射回來,擊中他的心臟,還沒來得及享受一下這曠日持久的疼痛時,“哢”的一聲,鑰匙轉動了,門,開了。
“鎮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們從住所出來,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打開門的一刹那,約翰尼幾乎產生了錯覺,傑茜穿著珍珠白色的鏤空碎花長裙,安靜地坐在窗台上,靠著天鵝絨抱枕,讀著書。她耳後的長發不自覺地滑落下來,掃過她如奶油般細致的側臉,停擱在肩膀上微微隆起的蕾絲上……她看起來,就像遙遠國度裡的公主,和約翰尼記憶中一模一樣。
他突然不敢眨眼了,生怕睫毛落下再揚起的那一瞬間,就會將這份美好剪輯得蕩然無存。
“鎮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們從住所出來,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第三次聽到這段話時,約翰尼終於將自己拉回到了現實。傑茜是坐在窗台上,然而,窗外只有冰冷灰暗的水泥和混凝土,再也沒有了星光;傑茜是在讀書,然而,她一直在念第一頁的第一句,再也沒有翻頁;傑茜是遙遠國度的公主,然而,她也是被囚禁在這古堡地下室的囚徒,再也沒有了自由。
“《心是孤獨的獵手》,”約翰尼終於打破了沉寂,也打斷這不知何時才會終止的重複,“卡森·麥卡勒斯的書。”
“鎮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們從住所出來,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傑茜!”約翰尼發出足以讓全世界戰栗的嘶吼,“別再讀了,”他看著傑茜,眼圈已經被淚水蟄得腥紅,“請你,不要再讀了。”約翰尼近似耳語般地祈求。
“因為,我隻想讓故事永遠地停在這裡,我不想要結局,那個早就注定的,無論我重新讀多少次開始,也無法更改的結局。”傑茜將手中的書,緩緩地放在窗台上,一條血痕刺眼的嵌在她無暇的臉上,從眼角一直開裂到脖頸,那是心流過淚後,結成的疤,約翰尼比誰都要更清楚這一點。
“我還能說些什麽……”約翰尼望著傑茜,卻有如自語一般問著自己,“我還可以說些什麽……”
“約翰尼。”傑茜用訣別的語氣,啼出了這個她在心中喚過無數次的名字,“我以為,那晚在鍾樓裡,是最後一次喚你的名字,”傑茜笑了笑,卻像一尊龜裂的瓷器,讓人更加心疼,“我一直自責,懊惱,後悔,為什麽,為什麽最後一次機會,我都沒有把握住,我都沒能好好地喚你一次名字。”
“傑茜,那不是最後一次。”約翰尼緩緩地轉過身,面對著傑茜,“我在這裡,我就站在你面前。”
“我想喊出你的名字,可是你就那樣毫無征兆地倒在我的面前,閉上了眼睛,就像一個突然降臨的噩夢。”傑茜獨自一個人沉浸在那場漫長的回憶中,不能自拔。
“傑茜,我在這裡。”約翰尼小心翼翼地提高了聲調,試圖將傑茜從那個已經回不去的過去中,喚回來。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不管我走到哪裡,你最終,一定會找到我。”傑茜突然向約翰尼綻放了一個微笑,可是約翰尼知道,那個微笑不是對自己,不是對現在的自己。
“我來了。”約翰尼再次試圖將傑茜拉回來,拉回到自己的身邊。
“她又派你來做什麽?監督我有沒有做好讀書筆記?”傑茜將耳邊的頭髮攏起,露出柔軟金色下那雙像寒冰一樣沁人的黑色眼睛,那些凜冽的寒氣像是一排箭矢,凌厲的箭頭齊齊指向約翰尼,他知道,她回來了。
“傑茜,你知道……”約翰尼艱難地將心中的話推到嘴邊,“她魅惑了我。”
“啊,她,女王,你的創造者,你只能聽從不能質疑,只能執行不能反抗的主人。”傑茜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放聲大笑,笑得肩膀上的蕾絲都止不住顫抖。
“我現在,並沒有被魅惑。”
“我怎麽知道這會不會又是另一場設計好的騙局?”傑茜一臉平靜地看著約翰尼,臉上讀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緒,“我怎麽知道你來到這裡和我說這些話是不是又是她的指令?”傑茜一下子跳下窗台,瞬移到約翰尼面前,死死地盯住他綠得透亮的瞳仁,“我怎麽知道哪個你,才是真實的你。”
“傑茜,我……”約翰尼突然間絕望的發現,此刻,他雖然站在傑茜面前,卻真的已經無話可說。
“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了,就永遠也不會結束。第一次的發生並不是在提示:這會是最後一次;而是在宣布:這僅僅是第一次,接下來,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傑茜俯下身重新拾回窗台上的書,“第一次的魅惑,僅僅是詛咒的開始。”
“鎮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們從住所出來,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
那座中國北方的小城,那間擁有落地窗和星光的客廳裡,傑茜單手拿著書靠坐在窗旁,約翰尼雙手撐著頭平躺在地板上。
“然後呢……”見傑茜突然間停止了朗誦,約翰尼睜開了眼睛,“這兩個啞巴,辛格和安東尼,後來怎麽了?”
“沒有然後,他們從此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傑茜放下手中的書,快步走到約翰尼身旁,像一隻蜷縮在主人懷中害怕孤獨的貓咪一樣,緊緊勾住約翰尼的手臂,“永遠地,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像是怕約翰尼聽不懂一樣,傑茜特意加重了語氣強調這個結局。
“傑茜,我要聽真正的結局,所有的故事都應該有它自己的結局。”
“這就是它的結局。”
“這明明是童話的結局。”約翰尼刮了一下傑茜的鼻尖,“我教你一個區分童話和現實最簡單的辦法,有‘永遠’兩個字的,一定是童話。”
“好吧,”傑茜不情願地睜開了眼睛,“辛格和安東尼後來被迫分開,直到一個突然死亡,剩下的一個則用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結束了整個故事。”傑茜閉上了眼睛,“這就是你想知道的結局。”
“可是,究竟是哪一個?”約翰尼似乎很不滿意傑茜這種模糊掉主角名字的表達方式,“誰先死亡,誰又自殺?”
“有關系麽?”傑茜歎了一口氣,“他們是啞巴,在正常人的世界中,他們都無法說話,是異類。只有在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裡,這兩顆孤獨的心才能彼此靠近,互相慰藉。這個世界這麽大,人類多得像是宇宙中千千萬萬顆星星,可是這麽多的星星中,偏偏,只有這兩顆才能理解對方,也只有這兩顆,才能證明彼此是真實存在的……而當其中一顆隕落不再閃爍時,另一顆,便再也找不到存活下去的意義。”
“真是個令人傷感的結局。”約翰尼仿佛受到傑茜的感染般,也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我們兩個又何嘗不是彼此的啞巴。”
“真慶幸我們找到了對方,成為了彼此的啞巴。”
“下次再看到這本書,我發誓再也不要去讀結局。”
“那你要怎麽做?撕掉結局?”
“不,我要一直讀開始,這樣,這兩個啞巴就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永遠。”
“傑茜,我還是約翰尼,我還是你的那個啞巴,永遠。”約翰尼閉上眼睛,看著回憶中自己臂彎裡傑茜幸福的睡臉,然後一直後退,後退,直到重新關上門,上好鎖。
“再見,約翰尼。”即使背過身不回頭去看,傑茜也知道約翰尼沒有睜開眼睛,他一步步後退,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輕,他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直至關門聲響起。
傑茜終於轉過身來,看著那扇門,看著門背後還沒有離去的約翰尼,她不能閉上眼,不能再去想那個關於“永遠”的回憶。
“再見,我的啞巴。”她對著鎖孔,小聲地告別。
4
成群的蝙蝠盤踞在海澤比那棟深陷在冰冷和絕望的小屋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它們在等待著屋內的主人發出下一步指示,或是,在等待著一個糟糕透頂且已經無法改寫的結局。
“妮娜!”梅林的一聲驚呼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第四位長老埃迪身上奪去,他們的目光穿透濃重的血腥氣,終於落在了這個房間裡比冰雪更讓人心寒的事實——妮娜的身體上,不,是屍體上。
她的胸口直直地插著那枚黑曜石胸針,卻已經看不見修長堅韌的長柄。那長柄此時深深地扎進妮娜的心臟裡,饑渴地吸吮著早已經冷透了的鮮血,以用來滋養它的頂端,那朵即使在黑暗中也灼灼發光的黑曜石。妮娜用自己的血肉供給著這枚奪去她生命的胸針,它此刻儼然重獲新生般恣意地在血泊中怒放,那甜膩到讓人暈眩的香氣,提醒著在場的所有人,這枚胸針的持有者,妮娜,已經死去了。
“她死了。”索爾剛要抬起手伸向梅林,卻在半路被莉茲攔住並一把握在手裡,“始祖之血爆發……”索爾轉過頭驚詫地看著莉茲,“我……”索爾發現莉茲背對著梅林,看著自己的眼睛,微微張開了嘴唇,“失控了……”索爾終於看清莉茲在用唇語對自己說‘感應我’,他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將最後幾個字吐出了口,“殺死了妮娜。”
妮娜在敲莉茲的門,即使只有背影,索爾也絕對不會認錯,那正是和自己爭論完《林中小屋》劇透問題披散著微卷的長發還穿著菘藍色長毛衣的妮娜,她的肩膀繃得緊緊的,似乎還沉浸在與索爾那段小小的爭執之中,停頓了片刻,她敲響了莉茲的房門。
“妮娜?”莉茲對妮娜的到來顯然感到意外,“你和索爾這麽快就親熱完了?”
若不是此刻正處在莉茲的回憶中,索爾絕對會立即反擊過去,因為這事關尊嚴,男人的尊嚴。
“殺了我,莉茲。”妮娜緊緊地攥住莉茲的手,像是溺水的人看到可以求生的最後一條繩索。
“殺了你?”莉茲難以置信地看著妮娜,以致於她一向反應敏捷的頭腦,此刻,也只能下意識的重複剛剛聽進耳中的話。
索爾更是震驚到仿佛看見了世界末日一般。當莉茲在他面前將胸針毫無預兆地插入妮娜的胸口時,索爾就一直告訴自己那絕對是幻覺,絕對是始祖之血爆發時諸多折磨他的方式中的一種,然而,當妮娜結實地倒在他的懷中,由柔軟變得僵硬,他的手臂一點點地失去她的體溫時,他才真正的意識到,妮娜死了,而凶手就是莉茲。“要殺死莉茲嗎?”這個念頭曾經像一個不小心濺出來的火星,下一秒就要落在索爾理智的荒原上一發不可收拾,可就在火星向下跌落一秒內,莉茲拉住了索爾的手,與他建立了感應,將他拉進自己從來沒有向索爾展現過的回憶中。
“對,殺了我。”妮娜將手中的黑曜石胸針遞給莉茲,鄭重的神情仿佛在傳遞一個生命。
“妮娜,我先不問你為什麽要我殺了你,”莉茲並沒有去接那枚胸針,“你說完這個要求後,我頭腦中只剩下一句話在反覆重播,”莉茲無奈地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我殺了你,索爾就會殺了我——就是這句話,應該說,這個事實。”
“你不殺我,我只能去殺索爾。”妮娜提到索爾名字的時候,眉心突然緊了一下,“你知道我可以做到,而且很容易。”妮娜依舊沒有收回拿著胸針的那隻手,“上次建立深層次血聯我假裝暈倒的時候,只要再補上一刀,他就必死無疑。”
“妮娜!”莉茲翠綠色的瞳仁一瞬間灌滿了腥紅。
“你是絕對不會讓索爾死的,對吧。”妮娜平緩的語氣卻彌漫著無比自信的底調,直到,她注視著莉茲接下了她手中的胸針。
“索爾,先不要問任何問題,接下來是第二段回憶。”莉茲在感應中提醒著索爾。
一間樸素安寧的教堂裡,索爾看見了莉茲,看見了Dracula,還有兩個小嬰兒,索爾看完了這段回憶才知道,那就是他自己和傑茜。
“我能為你,為索爾和傑茜——”莉茲看了一眼小索爾,他仍然甜甜地睡著,對自己未來要面對的重重險境一無所知,“做些什麽?”
“當他們的教母,如果我們不在了,請保護他。”伯爵緊緊地握著莉茲冰涼的雙手,似乎要將自己對索爾的愛全部傾注到莉茲身上,讓她感受到這一切。
“我發誓,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莉茲走到索爾的身邊,俯下身,在他額頭上輕輕地烙下一個吻,許下了一個對伯爵永恆的承諾。
“對不起,梅林……”索爾緩緩地松開了莉茲的手,抬起頭看著梅林,“始祖之血爆發,我失控了,殺死了妮娜。”
“我想,第四位長老,也就是埃迪,”莉茲拍了拍索爾的肩,重新將全部注意力放在面前這個出現得正是時候,可以扭轉全部局面的男人身上,“他一定會讓妮娜復活,這是只有第四位長老才擁有的能力,我說的對麽,梅林牧師?”
“埃迪……”梅林顯然還佇立在妮娜突然死去的陰影中回不過來神,而當“第四位長老”這幾個字漫浸他的耳中時,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重新見到了太陽,“妮娜,她一定會回來的,我保證。”
此刻,窗外的蝙蝠終於不見了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