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佔庭
1
石榴那長滿著暗紅色斑點的表皮被一雙修長的手漫不經心地撫摸,它原本冰冷密封的身體在與手指的耳鬢廝磨下,竟然產生出了一絲溫熱。於是,它滿脹的內心迫不及待地想要從最薄弱的頂端找著出口。終於,它們衝破了表皮的束縛,帶著儲存多時的香氣和顏色,一股腦地湧到這雙手纖細的指尖上,那一粒粒若隱若現的鮮紅色的半透明果實,像是碾碎全部的自己,才將碰觸到它的指尖赫然染紅。
仿佛已經厭倦石榴與指尖這種曖昧的調情態度,雙手慢慢地從下面完整地將整顆的石榴包裹在掌心中,然後“啪”的一聲悶響,它原本渾圓飽滿身體頃刻被撕裂成兩半,一枚枚石榴籽像是被挖出來的眼睛,紛紛跌落在地毯上,還滲著紅紅的汁水。而這雙手,則被石榴身體內淌出來混著果肉的汁液塗滿,鮮紅而又濃稠,從指尖,沿著指逢,順著掌心,直接踱到了手肘,在白皙的皮膚上畫下一道迷人的傷口。
女王順手將已經破碎的石榴擲到一旁,輕啟紅唇,用舌尖舔噬著食指上篡奪來的汁液,那一縷縷耀眼的鮮紅與她散落到腰際的紅發如此的相襯,以至於每一個見到此景的人,都無法將這殘忍又魅惑的一幕從瞳仁中連根拔除。它就像一副剛剛完成的油畫,最上面的油彩還帶著濕潤的氣息,可是畫中人卻儼然已經向停駐在畫前的看客發出致命的邀請,腿上薄如蟬翼的黑色吊帶襪,胸前精致小巧的蕾絲蝴蝶結,肩上雍容華麗的天鵝絨睡袍,還有吸吮著腥紅色指尖的紅唇……面對如此香豔誘人的景致,誰能轉過身強迫自己不回頭去面對它,又有誰能狠下心逼迫自己閉上眼不再去欣賞它。
女王緩緩地攤開手中的地圖,在無數個由不同國家不同城市組成的曲線和圖形中,輕輕劃過,從南美到澳洲,從東亞到北歐,她的視線隨著指尖沿著這些城市不停地遊走。
伊斯坦布爾,歐洲歷史上最悠久的城市之一,唯一橫跨歐亞大陸的古城。女王的手指赫然間止住於此不再前行。這個拗口又難記的名字並不是這座城市最綺麗的所在。從公元前660年這座城市屹立於這個世界之始,它便將自己淬成歷史長卷中最瑰麗妖嬈的一筆,它曾經擁有的過去美得讓人觸目驚心:拜佔庭和君士坦丁堡,這才是它撫去千年塵埃後最閃亮的臉孔。而這個擁有著聖索菲亞大教堂和君士坦丁柱的古城,還連續擎起四個顯赫帝國的首都:羅馬帝國、拜佔庭帝國、拉丁帝國和奧圖曼帝國。
伊斯坦布爾,是一個無需記住它壯觀綺麗的風景,只是單單望過它的名字一眼,就會心生敬意,無比向往的城市。女王的指尖在伊斯坦布爾的位置上輕輕地劃著圈,那些條被她在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吸吮過的生命,此刻,仿佛伴隨著這個擁有魔力的名字,在她的腦海裡一一重生。只是,她記住的並不是那一張張破碎的臉孔和冰冷的身體,而是他們血液中,那股歷史數度變遷下仍然殘存的華麗與莊嚴,融化在舌尖上之,顯得異常的香甜。
手指在地圖上繼續遊走,直至遇到了東歐冰雪之城莫斯科。拋去熾烈的伏特加和寒冷的天氣,到過莫斯科的人,有誰會忘記座落在紅場上的聖瓦西裡升天教堂。盡管這個城市如它的人民般嚴肅冷漠,但是這座由“恐怖的伊凡”大帝為紀念喀山戰爭勝利而建立的教堂群,卻是如此鮮活靈動,耀眼奪目。那九個色彩繽紛,形狀各異的穹頂,圍聚在一起裝點著這座城市,遠看過去,就像童話故事裡巨型的水果奶油蛋糕,一個永遠不會破碎的甜蜜的美夢。
女王閉上眼,在心中回味著莫斯科這抹童趣十足的香軟,那些混和著西伯利亞冷空氣和高濃度酒精的鮮血曾經讓她興奮不已。她從來不知道,白種人的鮮血也可以這般狂野恣意,它們在口中的感覺就像是一匹匹脫韁的野馬,肆意踐踏攻擊著味蕾,熾烈的味道灼得喉嚨發痛,但是那一縷縷疼痛後燃起的火熱又讓人欲罷不能。
女王深吸了一口氣,收起眼中燃起的一絲腥紅,直接將手指佔據了羅馬,世界天主教的中心,這座讓無數天主教徒每天膜拜終生企盼的城市。古老的鬥獸場旁邊情侶在分吃著吉拉托手工冰淇淋,神聖的凱旋門下小孩子牽著氣球歡笑,萬神殿前拉斐爾走過的石板路停著翠綠的蘭博基尼,這就是羅馬,複古而又時尚,想想那些曾經和她比肩,同樣偉大的城市,現在卻都已化成宇宙中的一樓微塵。
從回憶中撈起羅馬的片段,是帕索裡尼鏡頭下那駭人聽聞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每個畫面都充斥著直逼感官極限且讓人身體不適的景象。虔誠的天主教徒的血,壓抑的教堂修女的血,威嚴的紅衣主教的血……仿佛只要和上帝扯上一點點關聯,這平庸的鮮血就立刻變得鮮美無比,因為禁忌,因為打破禁忌;因為神聖,因為褻瀆神聖……在羅馬,女王瘋狂地享受著這一次次挑戰權威,踐踏莊嚴的快感,也許血液本身並無多少滋味,但只要淋上西斯廷教堂這層糖霜,一切都變得誘人無比。
“我生命中經歷的一切,都是以鮮血作為度量。”女王暗想,並很滿意自己的身體一直執行著這種想法。
“啪”的一聲,一滴輕響戳破了這段回憶,“啪啪啪”,這響聲不但沒有立刻止住,反而肆無忌憚地連成了一條線。女王眼看看羅馬、莫斯科、伊斯坦布爾依次被抹紅,像是地圖上赫然綻放的杜鵑花,然後整片地圖被染成一片血紅,她慌亂地抓起手帕捂住鼻尖,一分鍾後,鮮血終於止住了,女王疲憊地癱靠在茶綠色的沙發上,還來不及理清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胸前猛然一抖,她整個身體瞬間拗成弓形,一大口鮮血噴射到奶白色的羊毛地毯上,和旁邊破碎的石榴融為了一體。
2
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瑞恩還在和眼前的那瓶鮮血僵持著。他的雙眼已經被激起一片腥紅,幾乎看不見藍綠色的瞳仁;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絲毫無法減輕他體內的饑渴;他的雙臂像是在和空氣角力,每一條肌肉都崩得發亮,仿佛下一秒就會因為用力過猛而全部爆掉。
瑞恩知道,他身體所產生的一切異象都在向他傳遞同一個訊息,對血液的饑渴。然而他卻不想理會,他強製自己的身體去抵抗這屬於吸血鬼本能的誘惑,即便這個過程是如此的痛苦難熬,他卻不得不去堅持,因為,這已經成為他骨子裡的一種習慣。
出生在吸血鬼獵人的家族,又身為長子,瑞恩從小就知道,自己與普通的孩子不一樣。父親不止一次對他說過,“我們的存在,就像這個世界上的清道夫,我們出沒於死寂的黑夜,獵殺敵人,整理現場,埋葬屍體,只為了將乾淨漂亮的世界在太陽升起之前,重新展現於世人眼前。我們並不是為這些吸血鬼善後,我們是為了保護人類而存在。”這段話成為了瑞恩童年時的睡前故事,以至於父親死去多年後,他仍然記得故事中的每一個細節,每一處標點,而他,也是一直這樣約束,甚至是虐待身體去做這些工作。
所以,瑞恩習慣了將身體像扔回旋鏢一樣,一次次狠狠地擲出,迅捷而精準地擊中出現在他感知范圍內的一切吸血鬼,直至他們全部被擊碎,灰飛煙滅,他才慢慢地等待身體收回,然後不分晝夜用各種極端殘忍的方式繼續打磨、鍛造它,直至下一次再將身體擲出。
本來,這並沒有什麽不妥,近30年的日複一日的鍛煉下,他從身體到內心,都已經接受並且習慣了這種類似自虐的生活方式,直到他得知,佐伊,自己親生妹妹的下落時,一切刹那間都改變了,並且,再也無法複原。
佐伊做為范海辛家中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女兒,剛出生100天,便被母親趁著瑞恩的父親去國外處理吸血鬼事件的空檔,送給了一家無法生養的年輕夫婦。瑞恩當時還是個孩子,只能眼看著母親將小得像貓咪一樣還在酣睡中的妹妹交到陌生人的懷裡。佐伊當時的表情他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她下意識地對著空氣攥緊了小手,仿佛要抓住什麽東西一般……瑞恩明白母親這樣做的理由,並不是她不愛佐伊,而正是因為愛,她才舍不得自己唯一的女兒同她已經被迫成長的兩個兒子一樣,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被注定了一生的命運,與鮮血和殺戮為伴,再也無法擁有普通人的生活。
父親回家後,家裡一片狼籍,母親哭訴著自己帶著瑞恩和約書亞去教堂做禮拜,回來就發現,佐伊不見了。父親沒有說話,也沒有報案,只是將瑞恩和約書亞帶走,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回家。
父母死了,約書亞又從自己身邊逃開,瑞恩突然覺得自己像這個世界的孤兒,活下去的意義也僅僅剩下獵殺吸血鬼,他的身手愈發迅猛狠辣,因為他的心愈發冷酷無情。在與吸血鬼的無數次戰鬥中,他從來沒有受過傷,這個人,就像是神一樣,沒有任何弱點,因為,他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牽掛。他知道約書亞並不需要他,甚至恨他,這個弟弟,在他心中,早就已經死在了他拋棄他的那一刻。
直到佐伊出現在他的世界裡,他在一次處理人類被吸血鬼襲擊的事件中,意外地見到了佐伊,盡管整整12年沒有見面,但是,他一眼就認出了眼前這個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蘋果般的臉龐,蜜糖一樣甜美笑容的小女孩兒,正是自己的妹妹佐伊。她看起來與其他同齡的女孩兒們無異,抱著美麗的洋娃娃,穿著蓬松的公主裙,無憂無慮,不,她比瑞恩見過的所有女孩兒都更要漂亮可愛。
出於親情,出於本能,或是出於孤獨……瑞恩到現在也沒弄清當時是怎樣的心情,他只是直接將佐伊擄走,把她扯進自己的世界中,以兄長之名。他寵愛她,寵愛的方式就是訓練她,讓她變得更強,不被任何人所傷害。眼見著佐伊的眼神愈發凌厲,再也找不到少女專有的軟弱無辜;身手更加敏捷,她的玩伴從洋娃娃直接升級為手槍;外表逐漸冷酷,她剪掉了齊腰的長發開始在身上穿孔。瑞恩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變化發生在自己妹妹的身上,發生在自己的眼前,他高興而又難過,因為他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對還是錯。
因為跟嗜血的本性抗衡,瑞恩的額頭開始滴下豆大的汗珠,他不得不將對佐伊的回憶暫時關閉,不再去想因為聽到她自殺消息後一瞬間的分神,而被皇族俘獲的事。他厭惡吸血鬼,這就像是他身體攜帶的本能,一刻也沒有終止過;他更厭惡自己現在身為吸血鬼,要對創造者絕對服從的本能。如果可以,他會將自己身上混有女王和約翰尼的血全部放光,哪怕是死亡。
“瑞恩,住手。”約翰尼一把抓住瑞恩已經扎入胸口的木樁,“你不可能成功地殺死自己,你到底要失敗多少次才能明白這個道理。”
“只要我一直嘗試下去,就會成為可能。”長時間的拒絕飲血,已經讓瑞恩的體力嚴重虧空,他根本反抗不過比他年長的約翰尼。
“除非女王恩準你去死,”約翰尼一把將木樁擲出窗外,“否則,你將一直活到世界末日。”
“或許,今天就是世界末日。”沒等胸前的傷口完全愈合,瑞恩便拎起身邊的塑料桶,劈頭蓋臉地將整桶液體從頭上淋下。
“或許,你真應該去衝個冷水澡冷靜一下。”約翰尼無奈地搖了搖頭,突然眉頭一皺,不對,這種味道是,油。
“啊!”待他再將眼神放回到瑞恩的身上時,眼前的瑞恩已經成為了一團火焰,焦黑的皮肉和刺鼻的氣味一並撞擊著約翰尼的眼睛,他下意識地後退到窗前,那團火噴薄出來的熾烈和熱氣,讓他的心都冒起煙來。
“我說過你不會成功的。”下一秒中,瑞恩已經破窗而出,一頭扎進古堡下的沙灘上,拚命地打著滾,他身上原本熊熊燃燒的火焰也被冰冷的沙子一粒粒壓滅,約翰尼隔窗俯視著像黑森林蛋糕一樣的瑞恩,一陣海風吹過,他身上燒焦的皮肉像入秋的花瓣一樣飄落了下來。
“你永遠無法抵抗住女王的魅惑。”
“因為她在轉化你成功的那一刻起,就命令你不許自殺。”約翰尼看著沙灘上瑞恩因為疼痛而扭動的焦黑身體輕聲地默念著,轉身離開了這間充滿了失敗和沮喪氣息的房間。
3
“你辜負了我,”索爾跪在地板上,撫摸著生硬的冷藏箱,絕望的表情就像是親手在觸摸死亡,“你怎麽可以辜負我!”索爾看著妮娜沒有一絲血色,比自己還要蒼白的臉,一拳砸在牆壁上,對著身後的埃迪怒吼到。
“索爾?”埃迪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他似乎不確定,面前這個背對著自己,滿腹沮喪和怒氣的男人,還是不是自己印象中那個彬彬有禮、像紳士一樣對待所有人所有事的索爾,因為在他的印象中,紳士這個詞就是為索爾而發明的,“我已經將你的血和傑茜的血混合在一起輸給了她,我已經將完整的始祖之血,復活所需的全部,都在妮娜身上實施了。”
“別告訴我你做了什麽!”已經如蜘蛛網般裂開的牆壁又迎來了索爾的一記重拳,棚頂上水晶吊燈仿佛受到了驚嚇般,簌簌地晃個不停,“我要的是結果!她復活的結果!”
“索爾,”埃迪看著窗外一隻隻烏鴉從高空俯衝下來,直接衝向自己的瞳仁,“冷靜下來,你已經殺死了妮娜,不要再殺死自己應有的理智和風度。”
“你會復活妮娜!你向我承諾過!”這兩句話像是從加農炮中噴射出來一樣,重重地砸在埃迪面前,赫然炸響,房間裡原本的靜謐被濺落一地,粉身碎骨。
“索爾,看著它,看著我的眼睛,”埃迪灰藍色的瞳孔在這個被太陽遺棄的陰沉的傍晚顯得格外醒目,它就像一盞永遠不會熄滅的燈塔,安靜地矗立在那裡,召喚著那些迷失的靈魂,“這雙眼睛閱覽過血族無數次歷史變遷,它親身經歷過吸血鬼始祖Dracula伯爵的消亡之路,也一度見證了血族第一位混血王子的奇跡誕生……而現在,它們卻只能注視著你,看著你像一個瘋子一樣召喚滿天的烏鴉,邀請它們共同欣賞你的失態。”埃迪一步步走到索爾面前,在他耳邊輕聲地低語,優雅的表情像在朗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而從口中彌漫出來的,卻是愛倫·坡充滿了哥特死亡氣息的《烏鴉》:
“‘可憐的人,’我歎道,‘是上帝派天使為你送藥
這忘憂藥能終止你對失去的人兒的思念
喝吧喝吧,忘掉你對失去的她的思念!’
這時,烏鴉說‘永不複焉。’”
埃迪細細地打量著索爾悲傷的表情,像是在甄別一件藝術品,“你以為自己是愛倫·坡嗎?你以為你召喚出烏鴉就能從魔鬼的手中奪回最心愛的人嗎?‘上帝啊,請拯救我卑微的靈魂’,你現在是要這樣向上帝祈禱嗎?那麽讓我告訴你,1894年巴爾的摩寒冷的街頭,愛倫·坡說過同樣的話,他和你一樣瘋癲神智不清,然後,他死了,這句話成為了愛倫·坡的遺言。如果你也想讓它成為你的遺言,我可以幫助你,我可以幫助你把你的心臟從胸腔裡掏出來再塞回到你的喉嚨裡去,我的孩子,請相信我,對於這點,我極度擅長。”
“上帝啊,”索爾的眼中迸出一縷腥紅,仿佛整個地獄,都燃燒在他的瞳仁之中,“請原諒我接下來要做的事。”
“Seriously?索爾,你是認真的嗎?”埃迪看著索爾卡在自己脖頸上的正在施力的右手,一臉的平靜,“358年前,我在你面前開啟血咒,封印你所有的血脈和力量,以人類的形態保存住你的生命和靈魂;11個月前,我在斯德哥爾摩喚醒始祖之血,重新賦予你暗夜的力量,讓你可以支配整個世界……而你,在此時,卻想用始祖之血的爆發來對抗一直操控始祖之血的我,”埃迪臉上的微笑更為濃稠,“索爾,我再問一遍,你是認真的嗎?”
“埃……長老,”梅林闖進了索爾的房間,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幾乎讓他將手中的《聖經》打落在地,“索爾,放開你的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索爾……”莉茲跟在梅林身後,也將自己劃進了這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中,令人奇怪的是,盡管索爾佔據優勢將埃迪牢牢地箍在掌心中,但是,莉茲心中最擔心的,卻是索爾的安全,因為此時的埃迪,眼神中看不到一絲恐懼和掙扎,仿佛面前所遭遇的這一切突變和瘋狂,都在他的預料之內。他就像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宇宙之神宙斯,無論世間的人類掀起怎樣摧枯拉朽的狂風巨浪,在他的注視之下,只不過是許願池中一枚硬幣引起的小小漣漪,根本不足為慮,甚至,不值一視。
“啊,莉茲,我的小精靈,你來了,”埃迪看到莉茲的出現,顯得格外的愉悅,他甚至微微點頭,向莉茲致敬,“莉茲,麻煩你去告訴正在使盡全力威脅我的這個瘋子,告訴他如果他想讓那個女孩兒在冷藏箱裡躺一輩子,他大可以現在就殺掉我,殺掉這個一直暗中保護他的叛逆者首領,殺掉這個一直將他從危險中解救出的血族第四位長老。”
“索爾,看著我。”莉茲快步上前將手搭在索爾的肩膀上,企圖喚回他的注意力,直到索爾的眼睛轉向她,“感應我,索爾。”
客廳裡圍坐著四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比死亡還要壓抑的沉默在四個人之間來回遊走,揮之不去。
“埃迪,”索爾深吸了一口氣,欲言又止了幾次後,張開的嘴裡終於發出了聲音,“請原諒我剛才的無禮,還有,所有的冒犯。”
“索爾,”埃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將壁爐裡的熱烈的火光一一映下,“我既然向梅林牧師坦承了自己第四位長老的身份,並自願選擇來到你的身邊,我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來面對今天的這種,小意外。”埃迪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的憤怒與不滿。
“自從妮娜死後,”索爾用手掌搓著臉,那份刻得太深的歉意和羞愧卻沒有被撫平幾分,“我就不太正常。”
“是始祖之血的影響,”莉茲無奈地翻了翻眼睛,“它會把你所有的情緒都放大到極致,而當你被它影響讓它爆發時,它又會引誘你發泄出這些極致的情緒……像個死循環。”
“索爾,這樣的事情我絕對不允許它再度發生,絕對!”梅林的臉上出現了索爾從未見到過的威嚴,此刻的他,再也不像可以包容一切的神的使者,倒像是拿著三叉戟抵住索爾的咽喉,來施與他最後警告的幽冥,“第四位長老的身份像上帝一樣尊貴,連Dracula伯爵都對他異常尊敬……莉茲的古書上說得清清楚楚,第四位長老是吸血鬼誕生以來,血族歷史上唯一的祭司,他掌握著血族的根基,影響著血族的未來,他是來幫助你成為暗夜之主的,不是讓你像瘋子一樣握在手裡威脅的。”
“好了,梅林牧師,”埃迪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剛才的話可以就此打住,“這個孩子壓力太大了,我們再給他一點時間,索爾,”埃迪撫住索爾的肩膀,就像父親在和兒子談心一樣,“我只有一點要求,請你相信我,相信第四位長老的能力,讓我來幫助你。”
“索爾,”莉茲意味深長地看了索爾一眼,“像你之前感應到的,要相信第四位長老,而且,”莉茲的語速突然變慢,“要有耐心。”
“永不複焉,”索爾看著埃迪點了點頭,吟起了愛倫·坡《烏鴉》中最經典的,也是埃迪剛才朗誦過的那句話,“永不複焉。”
4
高跟鞋,檸檬黃的、櫻桃紅的、玫瑰紫的、雪炭灰的……各色的高跟鞋散落在地毯上,像是棲在沙灘上等人去拾起的貝殼,美得安靜,卻亂得毫無章法。與它們一同散落在余下空間裡的還有項鏈和長裙,它們仿佛零散的拚圖,大致拚出了一個被強盜洗劫一空的盜竊現場,或者是,一個女人心煩時的傑作。
傑茜將自己圍座在這堆混亂中與鏡子對視,她不停地用手指下意識地纏繞著頭髮,顯得有些無所適從。因為什麽都不對,所有的這些屬於自己的東西,都不對,無論她怎麽挑選,怎麽搭配,都拚不出她最想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那個原來擁有索爾,擁有約翰尼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以這樣的姿態與鏡中的人對峙了多久,三分鍾,三個小時,還是三天……這個房間裡沒有陽光和月光,沒有白天和黑夜,鍾表在這裡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時間和回憶都是傑茜此時無法承擔的奢侈品。她的心不停地告訴她,當下的每個這一秒,將來的每個下一秒,她的生命都可能就此停止。
“滴答,滴答,滴答……”秒針依然前行,她看著緊閉的大門,開始出現幻聽,“滴答,滴答,滴答……”那是靠近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鐺……”悠長的鍾聲突然在耳邊炸響,“哢嗒……”凹陷的鎖孔輕輕地轉動,傑茜將視線從鏡中的臉孔上移開,大門在她面前緩緩開啟,她突然微笑起來,像是看見了夢中的人。
“傑茜,”約翰尼一件件拾起丟在地毯上的凌亂,將手中的鬱金香杯放到傑茜的面前,“該吃飯了。”
“約翰尼,”傑茜臉上出現一種奇異的快樂,“你終於來了,你終於來到了我的夢境中。”
“傑茜……”約翰尼臉上的憂傷幾乎滲出了水滴,他跪在地上,雙手捧著傑茜的臉。
“一年前你去警察局救我的時候,問過我……”傑茜的手也撫上了約翰尼的臉。
“如果我要走,你會相隨麽?”約翰尼痛苦地將傑茜口中綿延的空白補全,不管是出於醜陋的陰謀還是自己的私心,當時,他只是想把傑茜永遠地綁在自己身邊,離開周遭這所有的一切。
“如果我要留,你會相伴麽?”傑茜卻繼續拉扯著這段回憶中的綿延,像揭開還滲著血的紗布,尚未愈合的傷口頃刻間又被撕裂開,滿眼的血肉模糊,“我當時,也這樣問你。”
“你知道我的答案。”約翰尼的額頭輕碰著傑茜的額頭,像是想把她此刻所有的痛苦全部地吸收到自己的身體裡。
“我要愛,或是死。”傑茜眼神中的絕望幾乎要將約翰尼焚燒成灰燼。
“我愛你,”約翰尼緊緊地將傑茜擁在懷裡,狠狠地抱住她,像是要把她糅到自己的靈魂裡一樣,“所以,我不能讓你去死。”
“約翰尼,”緊閉的大門再一次被推開,“站到一邊去,”女王拖著已經滑落到肩膀上的天鵝絨睡袍,拋灑在約翰尼身上的眼神,像是薔薇上的刺,一瞬間戳破所有幻象,“把你的血族公主借我用一分鍾。”女王快步走到傑茜面前,慢慢地俯下身去,及腰的長發立即散落到兩側,像火紅的帷幔,刹那間將近在咫尺的約翰尼隔離到傑茜的視線之外。
“我的小公主,”女王用指尖輕輕劃過傑茜雪白的臉,“怎麽樣?吃得可不可口?住得舒不舒服?約翰尼有沒有好好的照顧你……”女王柔軟的語氣,像是在對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呢喃,“遠離你哥哥獨自被囚禁在古堡地牢被我取血的日子,過得還開心麽?”
“阿美莉亞!”約翰尼看著傑茜空洞的眼神,覺得心臟像是被掏出來後丟在了荊棘叢裡。
“噓……”女王側過臉小心地向約翰尼示意,“我的孩子,我正在和公主說話,你只要乖乖看著就好,”女王微笑地將食指放在紅唇邊,輕輕地將口中的警告緩緩地吐出,“不要,打擾,我們。”
“聽,我的公主陛下,”女王的手指沿著身體的曲線劃到了傑茜的胸前,將整個手掌都覆在她的左胸口,“這是心臟的跳動聲,它一下又一下將鮮血泵向你的身體,啊,多麽美妙的聲音,這是我曾經擁有現在卻只能在我的食物身上找到的聲音,”女王閉上眼,一臉陶醉,“我想,正是它這麽強壯有力的跳動,才讓你的鮮血美味得如同上帝的珍饈,”傑茜突然感到自己胸口一陣劇痛,那隻原本只是貼在她胸口的手,頃刻間陷入到皮肉中去,殷紅的鮮血瞬間染紅了她身上月影白的高領長裙,“我突然間好想把它剜出來,放在手裡,看看這泵出始祖之血的心臟,到底是如何跳動的……”
傑茜一動不動,只是轉過頭看著站在角落裡的約翰尼,她不知道,他與她之間,究竟誰會搶在下一秒提前崩潰掉。
“約翰尼,我的孩子,別那麽緊張。”女王看著約翰尼被痛苦扭曲的臉,微微地撅起了嘴,“我不會傷害你的小寶貝兒的,你看,她不再流血了,她痊愈了,一顆還在跳動的人類的心臟居然可以瞬間就撫平傷口,這就是始祖之血的魔力。”
“約翰尼……”傑茜捂著胸口,輕聲地喚著閉上眼睛的約翰尼,那是她回憶中愛人的名字。
“可是,它為什麽對我不起作用!”
女王臉上的微笑還沒來得及撐足一個心跳的時間,便轉瞬間被暴風雨般的憤怒淹沒,她一把扳回傑茜的頭,狠狠地咬住她的脖頸,激烈的程度像是饑餓的獅子撲向眼前的綿羊,鮮血刹那間從兩人緊密的空隙中洶湧地瀉出,仿佛是奔騰直下衝垮了堤壩的洪水,迅猛的勢頭將空氣都逼迫著節節後退。
“傑茜!”約翰尼一頭衝了過去,血紅的雙眼像一頭憤怒的公牛,他噴薄出的怒氣可以衝破擋在他眼前的任何屏障。
“我說,站在那裡,乖乖看著!”女王腥紅的瞳仁與約翰尼的血紅的雙眼碰撞到一起,瞬間便將它吞沒掉,沒有一絲猶豫。
“是,陛下。”約翰尼像突然耗盡了電量的機器人,停止了一切表情和動作,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睜睜地看著傑茜的手垂落到地毯上,濺在自己的血泊裡,砸起的一連串冰冷的血滴,就這樣順勢飛灑到他的臉上,像是紅色的眼淚。
“陛下……”V衝進房間裡從身後一把將女王抱起,強製地將她與她口中的傑茜生生地切開,“小心觸發始祖之血。”
“V?”女王轉過頭才發現自己已經被V抱在懷裡,而剛剛在自己懷中的傑茜,此時癱倒在她自己的血泊中,一動不動。
“您這樣做太危險了,”V輕輕地將女王放在沙發上,掏出手帕揩去她臉上的血跡,“傑茜身上的始祖之血已經被喚醒,隨時都有可能爆發,這也正是我讓約翰尼過來取血,而不是把傑茜送到您寢殿裡讓您飲血的原因。”V轉身將昏死過去的傑茜抱到床上。
“她雙腳戴著鎖鏈,大門的表面又鍍了三層混著紫羅勒的純銀,”女王眼中的腥紅逐漸褪去,她用眼尾掃了一眼傑茜腳踝上比嬰兒手臂還粗的鎖鏈,嗤笑了一聲,“她還能怎麽樣,衝到我面前把我一口吃掉麽?”
“的確,我們的這些方法限制了她的行動,也削弱了她的能力,但是,我們決不能小覷始祖之血爆發的威力。”V的臉上一閃而過的恐懼並沒有逃出女王的眼底,“我們擁有血族中最精銳的戰鬥者——行刑者,可是,他們只要一遇到索爾和傑茜,無論準備多麽充分,攜帶多少武器,都照樣會灰飛煙滅。每年的祭日,並不單單是始祖之血在他們兄妹兩人身上爆發的日子,也是我們的行刑者迎來真正死亡的日子……始祖之血就像一個還沒有被馴服的魔鬼,它只要一開口,就會吞噬掉我們所有人。”
“我不在意它會吞噬掉誰,”女王拉起已經滑落到腰際的睡袍,“我只在意,它能不能淨化我的血,治好我的病。如果要用全世界人類的生命作為始祖之血的生祭才能換回我的健康,”女王攏了一下凌亂的發絲,對著V輕輕一笑,“那就盡管給它好了。”
“您不要心急,”V撩起傑茜的頭髮,發現她脖頸上猙獰的傷口已經全部愈合,才暗自松了口氣,轉過身向女王走去,“您已經病了整整三年,而傑茜身上的始祖之血才剛剛被喚醒,出現反覆是正常的狀況,任何疾病的康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足夠的時間和耐心。”
“我已經付出了我所有的耐心,”女王看著傑茜,滿臉的不悅,“我現在擔心,這個所謂的血族公主會耗盡我所有的時間,還有生命。”
“她繼承了Dracula的始祖之血,這是毫無疑問的。”
“她的始祖之血對我的病不起任何作用,這也是毫無疑問的。”
“我覺得……”
“我覺得,”女王打斷了V的解釋,“問題在於,她到底繼承了多少始祖之血,她配不配得起自己的身份——血族公主。”
“您的意思是……”
“V,她只是個女人,她的母親只是個人類,”女王站起身來走向大門,“我在想,人類從古到今,都遵從一個定律,只有兒子才會更像自己的父親一些……”
“索爾……”
“對,索爾。”這個名字在女王的紅唇中反覆翻滾,直到被染得遍體通紅,“我現在,要準備迎接始祖之血真正的繼承者,血族的王子了。”
“相信索爾很快就會來到您的王座下,畢竟,”V看了一眼傑茜,“他不會拋下自己的妹妹。”
“走吧,約翰尼,”女王一邊走向大門,一邊對僵在角落裡的約翰尼拍了拍手,“去和你的小寶貝兒吻別吧,我們要去找別的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