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兩個字,嶽峰看了很久很久,屏幕漸漸就模糊了,他怎麽想都想不明白,自己跟苗苗,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曾經深愛過的人,即便無緣相守,也總是懷著最大的善意,希望對方能夠幸福,他寧願捅自己一刀,也不願傷害苗苗分毫,但萬萬沒想到,苗苗受的這最深的一刀,恰恰是他給的。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
嶽峰突然發覺,即便時光能夠倒流,再回到那一時刻,他也很難做出別的選擇吧——秦守業那個時候,難道不是端著槍要射棠棠嗎?車子開動的時候,他對著駕駛室連開幾槍,難道不是要置他們於死地嗎?難道就因為他是苗苗的爸爸,就值得寬容相待?這樣對棠棠公平嗎?
正想著,副駕駛座的季棠棠,突然動了一下。
她的動靜把嶽峰拉回到現實裡來,他定了定神,去後車廂拿了個寬膠帶出來,把她的手和腳都綁上了:一定的防備還是有必要的,萬一她醒了之後又瘋狂攻擊,那還是綁上的妥當。
綁她的時候,發現她身底下壓著路鈴,嶽峰拿過來看了看,很是疑惑地放回到車屜裡:他記得拉季棠棠進車的時候,她手裡是空的,這個鈴鐺,難不成是自己跟進來的?
夜還是暗沉暗沉的,遠處有隻大公雞突然打鳴,沒過多久就歇下去,估計被主人家掐了口,嶽峰打方向盤順著路一直開,又過了十來分鍾,終於上了水泥的公路,再過一會燈光和指示牌漸漸多了,大致能摸清楚所在的位置和方向,這樣也好,先往東開,不管是去貴州還是廣西,都是偏遠省份,躲或者藏,都要方便很多。
經過上高速的最近一個收費站,他去便利店買了些水和麵包,過收費路口時,有了在敦煌的經驗,很是警醒地查看周圍的人,值夜班的收費員對他顯然沒什麽興趣,眼皮都沒掀,打著呵欠遞了張路票給他。
終於進了高速,反而異常的安靜,沒有風,一路只聽到輪胎和柏油路面的輕微摩擦聲,急轉彎的地方有延伸的道燈,一盞一盞,像黑夜中溫暖的眼睛。
秦守業受傷,秦家人失了主心骨,怎麽樣都會亂個半夜,這段時間應該不會追過來,但這不表明就此安全了,事實上,形勢比之從前,只有更糟。
以前秦家做各種追蹤,總還是顧及自己傷天害理,偷偷摸摸不敢見光,這次之後,大可以堂而皇之安他一個故意傷人或者蓄謀殺人的罪,報請公安機構進行追捕,而只要公安被牽涉進來,他們能逃的裡程,也就屈指可數了——到時候不是季棠棠連累他,而是他會拖累季棠棠。
所以必須做最壞的打算,車得換,萬不得已,假身份也是必要的——好在他認識的路上的人多,很快讓他想起來這條高速接下來進楚雄州,離著楚雄市不遠,他在那頭有個朋友叫老鬼。
老鬼年輕的時候在騰衝一帶混,帶人偷渡緬甸,來回撈了不少,後來有一次被緬甸的人民軍給逮住,扔監獄裡判了三年,罰了一筆錢,出來後開始倒騰雲南的藥材,比如田七和天麻,買低拋高,屬於比較另類的“炒藥人”,短短幾年暴富,像模像樣開起了滇藥公司,後來試圖做大,開了不少分公司,開到西安鹹陽一帶捅了簍子,得罪了當地的同業,被人尋隙給抓了,那是九條的地盤,當時嶽峰還是九條的幫手,老鬼關系托到之後,九條讓嶽峰幫忙把人給撈出來的,還擺了酒壓驚,當時老鬼三杯酒下肚,眼圈兒就紅了,拉著嶽峰的胳膊絮絮叨叨:“兄弟,沒說的,將來有什麽事,一句話,大哥火裡水裡都奔著你去。”
有時候,比起文質彬彬架金絲眼鏡滿口房產政策經濟的文化人,嶽峰更喜歡結交老鬼這樣的朋友,心眼沒那麽多曲裡拐彎的道道,義氣也是真義氣。
電話打過去,老鬼那頭正睡的四仰八叉,接通了之後一聽居然高興壞了:“行行行,我準備準備,天亮之前準到!”
放下電話,嶽峰很有點感喟,有些人說“報答”,只是嘴上溜個便宜,真上門了,一張臉拉的比晚娘還難看,老鬼這樣的,其實並沒有太多交情,他只是記著欠著你,心心念念要還,終於能被需要,心裡跟卸了塊石頭一樣輕松。
老鬼是好人嗎,鑽政策的空子鋌而走險,顯然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好人,但是對朋友的義氣那是真沒得說。秦守業是壞人嗎,撇開對季棠棠做的事不看,誰不誇是個不錯的領導、好老公、好爸爸?這就是人的複雜之處吧,沒有純粹的好和壞,對季棠棠來說,自己或許做的夠多,但對苗苗來講,完全是狼心狗肺悔不當初吧?
嶽峰歎氣,快天亮時,他把車開離省道,進了楚雄市地界,照著電話裡約好的,去市政府隔了一條街的銀行門口,老鬼已經到了,倚著一輛軍綠色的吉普東張西望的,嶽峰下車跟他打招呼,老鬼幾步迎上來,不忙著寒暄,先往他手裡塞了三四份身份證和駕駛證:“你看哪個照片像你,自己選個吧,都配套的。”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托人走黑莫問來路,反正要假身份只是應付沿途查看,不當真指著用它住店,嶽峰隨便挑了份了事,把證件揣兜的時候,問了句:“我要這玩意兒,你就不起疑心?不怕我是殺了人來的?”
老鬼頭搖的跟葫蘆似的:“兄弟,我還不知道你嗎?真要殺了人,那絕壁也是被逼的!退一萬步說,你真犯了事,一百個人抓你,老哥也得挺你不是?老哥記著你的恩呢,狗*日的當年被抓進去,那幫穿製服的龜孫子得了好處,往死裡整我,把我大腿扒開了一塊塊墊磚頭,TMD坐老虎凳呢,要不是你撈的早,老哥這下半身就廢了。”
說完了又掏出張新的SIM卡給嶽峰:“喏,新號也給你買好了,有空換了。我聽說現在公安賊精的,跟移動合作,用手機定位你在哪哪哪,關機了都能找到,你可得換個。”
嶽峰哭笑不得,老鬼嘴上說相信他不是犯事,但這每一樁每一件,都當他是逃犯一樣幫著想對策吧,他心裡頭苦笑,嘴上也不好說什麽:“哥,幫忙把車上的行李挪一下,我這車麻煩你開回去,找個庫房放起來,我估摸著不會有人找你,真找到了,咬死沒見過,不給你惹麻煩。”
老鬼點頭:“那是當然的。”
天色還早,大馬路上沒什麽人,兩人在車子之間搬進搬出的,也並不怎麽不惹人注意,老鬼看到季棠棠,以為是在睡覺,先沒說什麽,後來嶽峰過去抱她,老鬼的目光在她手腳綁著的膠帶上打了好幾個溜,神色明顯有些不對了,嶽峰上車時,他到底沒忍住,趴住車窗問他:“兄弟,你不是……跟女人過不去吧?”
他一邊說,一邊用嘴巴努了努後座的季棠棠,嶽峰知道他想岔了,好在早有準備:“不是,我女朋友。她……有羊癲瘋,有時候發病的厲害亂打人,隻好綁起來。”
老鬼舒了口氣,神色有點尷尬,打著哈哈給自己找台階下:“我就說嘛,憑咱們老弟這一表人才的,對女人犯得著來硬的嘛。”
說著又瞥一眼季棠棠:“臉蛋兒是不錯,不過老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別不愛聽啊,找女人,不能只看好不好看,羊癲瘋可不是鬧著玩的,這病遺傳不遺傳啊,可別影響下一代啊,考沒考慮結婚啊,結婚可得慎重啊……”
普通的關心,總顯得世俗而嘮叨,而自從跟季棠棠在一起之後,這種世俗的考量已經太遙不可及了,嶽峰無奈的笑笑,探身子出去拍拍老鬼的肩:“大哥,謝了啊,事了了之後,要是人還囫圇著,一定上門道謝。真結婚了,喜酒少不了你的。”
都說到喜酒這話了,可見感情是很好的,自己剛才那番話倒是有離間的意思了,老鬼那個悔啊,結結巴巴地衝他揮手告別:“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
車出楚雄市不久,約莫到羅川鎮的時候,季棠棠就醒了,她不是自然醒,像是被什麽折磨醒的,還沒睜眼就有哽咽掙扎的聲音發出來,嶽峰趕緊靠邊停車,車還沒停穩,她已經全身都在痙攣了,一直用力撐手上腳上的綁帶,嶽峰過去抱她坐起來,她還是認得出嶽峰的,但是下一刻整個人都痛的扭曲了,嘶啞著聲音叫他:“嶽峰,鈴鐺太吵了,關掉!關掉啊!”
她估計意識都不怎麽清醒了,居然說“關掉”,說的好像鈴鐺是開關控制的一樣,嶽峰急得沒辦法,他根本就聽不見鈴鐺的聲音,怎麽個關法啊?
問她,她已經答不出話了,身體一直在掙,間或痛苦地大叫:“頭疼的不行,嶽峰,像是要炸開一樣,太吵了!”
說了一兩次之後,突然就拿頭去撞前面的椅背,椅背是軟的,起不到什麽以痛止痛的效果,她又掙扎著想去撞車門,嶽峰死死把她抱住,任她在懷裡亂撞,胸口被撞的生疼,他大概猜出來,這鈴鐺發出的聲音應該只有季棠棠才能聽到。
據說人的耳朵能聽到的聲音范圍,在20赫茲到20000赫茲之間,低於這個頻率的聲音是次聲波,可以用來殺人,他覺得季棠棠現在可以聽到的,應該就是這種,不然她不會這麽痛苦,從昨晚到現在,出了這麽多匪夷所思的事,一定是秦家搞的鬼,嶽峰忽然後悔為什麽沒把秦守業給撞死:說不定正是他沒有死,變本加厲又來禍害棠棠。
嶽峰忍著淚:“棠棠,我真聽不見,是不是因為鈴鐺離著太近了?我扔了行嗎?”
季棠棠拚命搖頭,搖到一半又痛的渾身發抽,想來路鈴這麽重要的東西,她也是不同意扔的——扔又不能扔,幫又不能幫,嶽峰只能摟住她不讓她亂動,摟的緊了,身體都能感覺到她身體深處那種不受控的痙攣,嶽峰把頭埋在她頸窩裡,咬著牙跟她一起經著這種煎熬,過了會忽然感覺臉上有點濕,黏黏糯糯的又不像眼淚。
嶽峰心裡咯噔一聲,抬起頭看時,她的雙眼、鼻孔和耳朵,都有血流出來,臉上血跡混著眼淚,斑駁的尤甚。
七竅流血也不過如此慘烈了,嶽峰幾乎是一下子就崩潰了,他瘋了一樣使勁去抽前面的紙巾,一下下幫她擦流出的血,哆嗦著一邊擦一邊喃喃地重複:“棠棠你別這樣,別這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季棠棠平靜下來,是那種突如其來的平靜,身體幾乎在瞬間就平了、軟了、沒有大的起伏了,眼睛睜著看車的頂棚,然後慢慢閉上。
嶽峰顫抖著伸手去摸她的鼻息,好在還有絲絲的熱氣,再去聽她心跳,雖然微弱,一下一下,總還是生命的跡象,嶽峰居然詭異的有一種熬過一劫的幸福感,他把季棠棠放在後座上,拉了毯子給她蓋上,低頭親親她眼瞼,說:“棠棠,你先休息一下,到昆明了好好吃飯啊。”
重新坐回駕駛座發動車子,嶽峰才發現脫力的厲害,打方向盤的時候胳膊酸的不像是自己的,他開一陣子,就會從後視鏡裡看季棠棠,恍恍惚惚地想著人真是越受折磨要求的越少,希望的也就越卑微,以前沒交女朋友時,腦子裡很多條條框框,要漂亮、身材好、性格溫柔、善解人意,現在對季棠棠,他真是什麽要求都沒有了,就希望她能好端端兒的。
下午一點多到的昆明市,嶽峰把車停在一個美食廣場外頭,問季棠棠想吃什麽,她還是那姿勢,眼睛已經睜開了,但是呆呆盯著車頂棚在看,什麽話都不說,嶽峰估摸著她是累了,也不想去煩她,車停好之後小跑著去靠邊的食鋪,買了不少外帶的小吃,上車的時候,一邊低頭翻看袋子裡的小吃一邊問她:“棠棠,你吃糯米雞還是燒賣?”
沒有動靜,嶽峰又回頭看著她問了一遍,她還是那麽躺著,眼睛睜著,偶爾眨巴一下,神色特別平靜。
問到第三遍時,一個念頭突然從腦子裡跳出來,嶽峰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他攥著手裡的塑料袋,緊張的幾乎喘不過氣來,輕聲問了一句話。
“棠棠?你是不是聽不見了?”
問完了,車子裡死一樣的寂靜,周遭的空氣好像都瞬間落了溫度,嶽峰放下袋子,右手攥拳,在後座邊的車門上狠狠砸了一下,聲音很響。
但季棠棠仍然沒反應,甚至眼睛都沒眨一下。
嶽峰心都涼了,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季棠棠愣了一下,轉了下頭看他,目光特別冷漠,看完了眼皮一垂,又恢復到先前的狀態中去了。
嶽峰還沒來得及消化她真的聽不見了這個事實,就被她那種特別陌生的目光給嚇住了,他呆了幾秒鍾,掏出手機在上面打了幾個字:“棠棠,還認識我嗎?”
打完了遞到她面前給她看,她顯然還是認識字的,看完了又轉頭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表情似乎在說:你誰呀。
過了會,應該是討厭手機老在眼前晃眼,把頭偏到車座內側去了。
嶽峰看著她,嘴唇囁嚅著,什麽都說不出來,過了會他居然聽到自己的笑聲,陌生的像是另一個人發出來的,特別辛酸。
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嶽峰抹了把臉,忽然就狠狠把頭磕在方向盤上,痛是真痛,但再怎麽敵不過心痛:他真想衝到車外頭,指天劃地罵個痛快,TMD還敢不敢再糟一點?有種的現在就降個雷,劈了這車子,連人帶車,燒的連灰都不剩!
————————————————————
氣歸氣,恨歸恨,路還是得走的,嶽峰一路打聽,先把車開到市立一院,幫季棠棠去了手腳上的膠帶,拉她下車去看醫生,季棠棠很抗拒,還拿胳膊頂了他一下,到底力氣不如他,被他硬拖下來了,下車之後特別生氣,一直拿眼瞪他,嶽峰又是難過又是好笑,覺得她真跟個三歲小孩兒一樣。
掛號的隊挺長,嶽峰也顧不上什麽排隊的素質了,直接插到第一個,被撞開的那人特氣,才想吼他,嶽峰拍了張一百塊在邊上,那人愣了一下,也就不吭聲了。
耳科在三樓,等電梯的人多,嶽峰帶著季棠棠從樓梯上,有好幾次她抓著扶手賴著不走,又被嶽峰給拽上去,短短三層樓,嶽峰又抱又拽的汗都出來了,最後一次吼了她,因為脖子被她抓出兩道痕來,季棠棠被吼的時候挺老實的,但是一直翻他白眼,特恨的那種眼神,到末了,嶽峰真是被她搞的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看耳科的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帶著老花眼鏡,先拿一塊馬蹄鐵在她耳邊敲了敲,然後把旁邊的探燈頭轉過來,左右耳朵都照了照,照的時候得把她腦袋推到一邊,推第一次的時候手就被季棠棠一巴掌給打下去了,啪的一聲,脆響生疼,嶽峰怒了,伸手把她兩手給鉗住,往下摁著不讓動,季棠棠又氣了,死死盯著他,下一刻就要咬他兩口的樣子。
看完了,那老頭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鼓膜也沒破啊,但是耳道裡有血,怪蹊蹺的,是突然就聽不見了?”
嶽峰點頭:“大夫,這個能治得好嗎?嚴重嗎?”
六十多的老大夫了,很是會說一些亦可亦不可左沾邊右沾邊自己不帶責任的話:“每個人的情況都不一樣,這個很難說啊,說不定明兒就好了,也說不定從此就聾了。有人在雪地上不帶墨鏡,一會兒就雪盲了,那可不是突然就看不見了?”
你妹的說的都在理,但是起半點作用嗎?嶽峰忍住氣:“那她怎麽不說話啊?”
“生來就聾的話,一般也同時啞,那不是不會說話,反正說了她自己也聽不到,慢慢的,就習慣從來不講話了。你看她現在神智很有點問題,之前都正常是吧?估計受了挺大刺激。有些人,受了刺激吧,不一定聾,但是能瘋了傻了,她這個應該是同時的吧。”
“能治嗎?”
“先開點藥吃唄,看有沒有效。”
看診的時間不大,這藥倒是嘩啦啦開了一長溜,還都不是便宜的,嶽峰心裡知道都是些無功亦無過的保守藥,但有一分希望也是好的,他帶著季棠棠去藥房窗口等藥,開始都還看著她,後來取藥的時候要開袋子裝藥,TMD就這兩秒鍾的功夫,她居然就跑沒了!
嶽峰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滿醫院的找她,幾乎每層樓每個病室都跑了,最後太陽都快落山了,才在門診大廳前頭的花壇子裡找到她,她蹲在地上,一棵棵拔貼地生的小黃花,手裡已經攥了一大把,綠的黃的,還有蓬蓬的蒲公英。
嶽峰那個氣啊,衝過去就把她拽起來,劈頭蓋臉一頓罵,這一整天,他也算是忍到極限了,季棠棠開始不吭聲,後來估計知道是被罵的厲害,覺得挺委屈的,看他臉色又凶,心裡有點怕他,啪嗒啪嗒淚珠子就下來了,哭著哭著就拿手背去擦眼淚,她手裡攥著那麽一大把花,每次擦,那些花啊草的就要從眼睛上過一遍,眉毛裡頭都夾著草屑兒。
她一哭,嶽峰就心軟了,想一想又後悔自己沉不住氣:她這不是不知道嗎,自己跟她計較個什麽勁呢?想哄她她也不理,一邊抹眼淚一邊往外走,嶽峰隻好跟著,路上拉她好幾次,都被她抽抽噎噎給甩開了。
出了醫院門,她往邊上的長椅上一坐,又不走了,嶽峰過去挨著她坐,立刻就被她狠狠擠開了,嶽峰隻好順著她,自己手插兜裡站在邊上,她倒是挺悠閑的,把手裡的花草攤在膝蓋上,黃的跟黃的放一塊,綠的跟綠的放一塊,慢條斯理分著撿著,嶽峰看了一會兒就餓了,他中午沒怎麽吃,東西放在車上停在另一邊,懶得過去取,看著附近有烤紅薯的,就過去買了兩個。
回來的時候,站在長椅邊剝,紅薯是真香,皮撕開了甜氣四溢的,嶽峰還沒咬呢,眼角余光就覺得季棠棠不對勁了,轉頭一看,她花也不分揀了,仰著頭盯著他手裡的紅薯看。
嶽峰看看她,又看看紅薯:“想吃是嗎?”
他一邊說一邊過去:“邊兒坐,給爺挪個地兒。”
她雖然聽不見,看人臉色手勢倒是懂的,順從地往邊上讓了讓,倒是沒再擠他了。
嶽峰把手裡的這個剝了皮,掰了一塊遞過去:“喏,張嘴。”
季棠棠猶豫了一下,還真張嘴了,小口小口嚼著吃,吃完了看了嶽峰一眼,目光倒是柔和了很多。
她這乖下來,還真是怪疼人的,嶽峰又掰了一塊給她,吃了兩三塊之後,她估計也看出嶽峰是對她好了,居然還衝著他笑了一下。
這一笑把嶽峰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努力平了平氣才繼續又掰了給她,過了會看她嘴角沾了一塊,心裡覺得好笑,湊過去幫她擦掉:“別動啊。”
擦完了,忽然發現兩人離的挺近的,季棠棠的眼睛就在面前不到五厘米的地方,漆黑的眸子跟一泓水似的,長睫忽閃忽閃的,嶽峰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低頭就在她唇上輾轉了一下,離開的時候,季棠棠似乎有點臉紅,頭往下低了低。
嶽峰看著她,忽然感慨起來,明知道她聽不見,還是忍不住說她:“棠棠,你怎麽這樣兒啊,是不是誰給你吃的你就跟誰走啊,一個紅薯你就讓人親了是嗎?能不能有點原則啊,我以前都白對你好了是嗎?”
還想繼續說她呢,季棠棠忽然抬起手,送了朵小黃花給他。
乾癟的小黃花,莖都攥的變形了,嶽峰愣了一下,伸手接過來,這一天一夜的,狀況頻出,心就跟在苦水裡泡的一樣,一收一縮都泛著苦味兒,但這一朵連名字都叫不出的小黃花,居然就讓他在這一重一重的苦澀中,咂摸出甜的滋味兒來了。
嶽峰摟了她一下,當著她的面把皮夾子掏出來,把花放進原本該放照片的透明塑膠片後頭,季棠棠怪高興的,又低下頭理那些花兒草兒的。
嶽峰長長籲一口氣,微笑著看她,偶爾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頭頂,過了會掏出手機,翻了翻通訊名錄,撥通了光頭的手機。
那頭很快就接了,光頭第一件事,居然是給他道歉:“不好意思啊峰子,雁子的事,我真是走不開。毛哥為這個罵我好幾遭了,我怪臊的慌,都不敢打你電話。”
雁子?
嶽峰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上次跟光頭聯系,還是為了十三雁遇害的事兒,當時是想多找些朋友過來,風風光光送雁子姐走的,後來因為棠棠的事也就耽擱了——算起來,十三雁的離開也只在幾個月之前吧,但是心裡面覺得,已經有幾個世紀那麽久了,久到光頭提起雁子,他居然疲憊的連感慨都沒有了。
嶽峰伸手捏了捏眉心:“不提這個,光頭,我找你有事,大事。我記得你以前跑工程,廣西去的多,白道黑道的朋友都認識一些,能幫我打聽個人嗎?”
光頭挺爽快:“這還不小意思,誰啊?”
“一個叫石嘉信的。”
光頭嗯了一聲:“還有呢,多給點信息啊。”
“男的,二十六七歲吧。”
“還有呢?”
“沒了。”
光頭想了想:“只有個名字啊,這有點難度啊。”
嶽峰忽然又想起什麽:“對了,他有個女朋友叫尤思。我聽說兩人之前是大學同學,你如果關系通的到的話,到學校裡查查以前的畢業生記錄,應該會有頭緒的。”
這個信息蠻關鍵,光頭的語氣輕松起來:“這樣就不難了,一個人難找,說不定有重名,兩個人,又是大學同學,這個范圍就小多了。急不急啊?”
“急,救命的大事,原因以後再說,越快越好,拜托了。”
放下電話,嶽峰抬頭去看季棠棠,夕陽的余暉撫在她面上,輪廓顯得尤其柔美。
嶽峰輕聲跟她說話:“棠棠,我知道,不管是你,還是你媽媽,都不希望重新回到八萬大山,可是你現在這樣,除了盛家,我真的想不到其它出路了。老話說一物降一物,盛家能跟秦家分庭抗禮那麽多年,一定是有點本事的,或許找到石嘉信,讓他帶咱們去趟八萬大山,就能把你給治好了,說不定……說不定連對付秦家的法子都有了……”
他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盛家這條道,盡頭是吉是凶,他還真是不敢保證,但即便是“絕路”,總也還是條路吧,到底比困死在原地的強。
不是有句老話叫絕處逢生嗎?
他輕輕覆住季棠棠的手:“棠棠,你說呢?”
季棠棠沒有看他,她另一隻手舉起一根蒲公英,鼓起腮幫子使勁吹了一口,白色的絮絮分成好多蓬,飄飄蕩蕩的,很快就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嶽峰歎了口氣,想起老鬼叮囑他換SIM卡的話,掏出手機,先把原卡的號碼轉存到手機裡,轉到一半時,過眼看到一個號碼,是座機,但是有兩次通話,終於想起來這是神棍打的。
嶽峰忽然就想念起神棍來。
這個明明沒什麽本事但是總是誤打誤撞解棠棠燃眉之急的神棍,現在在哪兒呢?如果他在的話,事情會不會有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