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峰剛拐進走廊就知道有變數了,不長的走廊裡,除了看熱鬧的病號,少說也有近二十號人,以陳二胖給他說的那間病室門口人最多,兩個穿警服的、兩個穿白大褂的,還有站在邊上的秦守成。
嶽峰下意識想躲,但是隻照面功夫,秦守成已經看到他了,嶽峰笑了笑,索性直接走過來:“你們是過來找季小姐的?也看到新聞了?”
秦家對嶽峰的說法中,季棠棠是他們“自家的親戚”,幾年前因為某些事情和家裡鬧翻了,然後“離家出走”,所以家裡一直在找,嶽峰當時還很配合地裝傻:“既然是自家的親戚,苗苗當時也見到她了,苗苗怎麽不認識她呢?”
秦守業當時答的平淡:“苗苗隻小時候見過她一兩次,後來她們家搬到外市,苗苗又升了高中,學習壓力大,基本沒見過了。”
他們既然這麽造,嶽峰也就由著他們引,背後暗流湧動,表面上還是這麽一派客氣。
秦守成勉強笑了笑:“是啊,看到消息就趕過來了。”
旁邊那個穿白大褂的很激動,一直在跟警察比劃:“就兩三分鍾吧!分把鍾前我出來上廁所,從門上小窗往裡看,人還在的。回來就沒了!”
醫院裡為了探視病人方便,門的上半部都給開了個玻璃小窗,趁著他們說話的間隙,嶽峰朝屋裡看了看,床上的確是沒人,被子掀開了半邊,吊針針頭拔在邊上。
警察一邊記錄一邊皺眉頭:“那也說不通啊,鞋還在呢,你見過人走了不穿鞋的嗎,那個,走廊裡有監控頭是吧,哪能調錄像看?”
醫生的臉色有點尷尬:“那個……就是個擺設吧,好像也不怎麽好用。”
秦守成啞著嗓子說話了:“必須得調出來看,人是在醫院丟的,我們家屬找不到人,醫院是要負責任的。鞋都沒穿,那肯定是被人帶走了,誰帶的?萬一是壞人呢?”
醫生急了:“這叫什麽話,怎麽就成了醫院的責任了?醫院隻管救死扶傷,不管守著人的,這麽多病人要看,醫生都不做事了?都端著凳子守門口了?”
幾個人爭執的當兒,嶽峰一直在看走廊盡頭高處的攝像頭,攝像頭邊上結著蛛絲網,鏡面好像有點皸裂,這個攝像頭應該是不能用的——因為剛住進來時,骨科那邊的護士提醒晚上必須看好隨身財物,過年期間賊特多,當時嶽峰還說反正有攝像頭,護士冷笑了一聲說:“也就門診大廳那個攝像頭還能用,病房誰還給你整二十四小時監控。”
也不知道幾個人又說了些什麽,秦守成轉頭看嶽峰:“嶽峰是吧,你跟棠棠也認識,要不一起去看監控?”
嶽峰笑了笑:“不用了,你們去就行了,有消息打個電話給我吧。”
秦守成點了點頭,叫過邊上一個年輕男人低聲吩咐了幾句,嶽峰冷眼旁觀,秦守成跟著醫生和警察去監控室時,走廊裡跟他一並走的男的至少有六個,剩下有五六個都圍在那年輕男人身邊,低聲嘀咕了一會,幾個人分散開來挨個病室去看。
從這一點,嶽峰得到兩個信息。
1) 秦守成這趟過來,帶的人手不下數十人。
2) 秦守成果然也不傻,醫生說了“也就兩三分鍾”的事,走廊裡人來人往的,想帶走一個昏迷的人怎麽著都很引人注意,而且兩三分鍾的時候,有可能人還在這一層,所以他留了人再把這一層給掃蕩一遍。
季棠棠沒有落在秦家人手裡這一點讓嶽峰多少有些欣慰,但是緊接著,更大的疑竇浮上心頭:一直以來,季棠棠都是沒有什麽朋友的,有誰會趕在秦家之前把她給救走了?又或者,她又得罪了什麽人,是那些導致她昏迷的人把她給帶走了?
秦家幾個人已經挨間病室搜開了,動靜倒也不大,只是進去看一圈,彎腰床底下看看,櫥櫃什麽的打開了查查有沒有藏人,然後跟病號說一聲不好意思打擾了,嶽峰猶豫了一下,也跟著他們一道看——基本上就是秦家人搜過的病室,他站在門口再看幾眼,加上他腿不方便,前面著急跑時不覺得,現在氣松下來,兩條腿針扎一樣的疼,看一間就得歇半天。
看到第三間,他又停下來倚著門框休息,這不是病號室,算是醫護準備間,有個護士正在整理托盤裡的針管,另一個約莫27、8的男人,可能是病號家屬,坐在辦公桌旁邊,樣子似乎是等人,把玩著手裡的一枝水筆。
一個在整針管,一個在玩水筆,叮叮當當的,聲音聽得嶽峰頭疼,他歇了會,正想去下一間,剛挪開步子,又停下了。
他突然發現,屋裡的聲音,不是雜亂的,而是有一定的規律性,像是一段曲子結束後的無限循環播放。
嶽峰警覺的看了看裡屋,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進去,問那個男人:“能借個紙筆嗎,寫張條。”
那個男人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動作不停,只是拿嘴努了努桌上的筆筒:“自己拿。”
嶽峰道了謝,從筆筒裡揀了枝筆,又拿過一張廢紙,翻到反面,裝作是在寫東西,其實也就翻來覆去寫毛哥神棍他們幾個人的名字而已,看似寫的專注,眼角余光一直在看那個男人和那個護士,十幾秒鍾之後,他忽然心裡一個咯噔,看出端倪來了!
那個護士手裡的動作,跟眼前這個男人的動作,是一模一樣的!
當這個男人把水筆往上舉時,那個護士也在同時舉針管,這個男人蓋上筆套時,那個護士也同時把針尖裝到針管上,這個男人手裡,像是操控著一根看不見的線,而那個護士就像是木偶,一直重複著這個男人要求她做的動作。
這個發現讓嶽峰毛骨悚然,他忽然又想到一點:剛剛他進屋借紙筆,那樣的動靜還有對話,那個護士,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這不合理,正常人都會被周邊的人或者事或多或少地分散注意力,除非她完全沒有意識……
嶽峰一顆心咚咚咚地跳起來,他把筆插回筆筒裡,跟那個男人說了聲謝謝,慢慢拖著步子往外頭,走到操作台前時,故意一個趔趄,撞到了那個護士。
借著這一撞的功夫,嶽峰看的分明,她雖然用口罩蒙住了大半張臉,但是露出的眉眼的輪廓,儼然就是季棠棠。但是她的眼睛是沒有焦距的——她被撞的挪開了一步,但很快機械地重新恢復了位置,眼簾下垂,手上重複著整理針管的動作。
嶽峰裝著什麽都沒發現,說了句“不好意思”,脊背挺的僵直,一步步離開了準備間,總感覺那個男人的目光,一直在他脊背上打晃。
一出準備間,嶽峰腿都軟了,倚著牆壁大口大口喘氣,那幾個秦家人似乎有所斬獲,有兩人手裡展著羽絨服向另一頭的幾個人走過去,經過嶽峰身邊時,嶽峰聽到他們在說:“都說不知道衣服是哪來的,可能是換了衣服扔在那的……”
屋裡那個男人顯然不是來自秦家,但是他的手法如此詭異,估計跟盛家秦家都是一路人物,秦家的人還在,不能跟這個男人起衝突,嶽峰走到對面的走廊排椅上坐下來,一來休息,按摩一下小腿,二來這個位置也方便觀察準備間,就不信那兩人能在裡頭待一輩子。
果然,秦家的人都聚在走廊東頭對著那件羽絨服小聲交換意見的時候,那個男人帶著季棠棠出來了,他看了看那幾個秦家人,很平靜地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季棠棠一直垂著眼簾看地下,步子有些生硬,嶽峰的腦子裡沒來由地想起了湘西趕屍的典故,好一陣心驚肉跳。
眼看著兩人下了西頭的樓梯,嶽峰趕緊起身跟了過去。
樓梯上來來往往的病號和家屬也不少,嶽峰並不緊跟,只是視線死死咬住,不一會兒就到了醫院的後大院,這裡算是休息場地,收拾的清爽,有花壇水池子噴泉,草坪雖然枯黃了,但幾株經霜的樹倒是長的不賴,有不少病號在這裡曬太陽打個太極拳什麽的,那個男人把季棠棠帶到人少的地方,看看日頭又看看地下,拉著季棠棠站定之後,俯下身去看她腳跟後的影子。
嶽峰實在不清楚他在做什麽,但是直覺他沒有傷害季棠棠的意思,也就耐住了性子在不遠處的樹後等,過了約莫五分鍾,那邊的情形似乎有點失控,那個男人明顯有些暴躁,抓住季棠棠的肩膀晃了幾下,再過了幾秒鍾,他忽然一巴掌扇在她臉上,怒吼:“你說清楚一點!”
嶽峰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湧到了頭頂,想也沒想,直接衝了過去,在那個男人再次動手之前,直接將他摁到,狠狠給了他下巴一記老拳。
那個男人痛哼一聲,伸手就捂住了下巴,嶽峰有心再抽他幾下,到底惦記著季棠棠,只是起身時又踢了他一腳,過去扶季棠棠時,心裡稍微有點安慰:幸虧她帶著醫護人員的口罩,雖然被扇了一下,總比直接招呼在臉上強。
衣服估計是這個男人給她換的,外套棉衣都脫掉了,隻留打底的衣服罩著護士服,握她的手時冷的跟冰塊似的,嶽峰心疼的不行,脫下衣服給她裹上,又把她護士帽摘了,長發披下來蓋住耳朵,估計會暖和些。
再回頭看那個男人,已經坐起來了,正拿著紙巾擦嘴角邊的血跡,看見嶽峰看他,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季棠棠的方向:“你們認識啊?”
嶽峰真是惡從心頭起,心說先把他揍趴下了再說,誰知那人早有防備,看了一眼他攥起的拳頭:“不忙著打人吧,把我打死了,她也醒不了了。”
這話說的嶽峰心頭咯噔一聲,拳頭倒是漸漸松下來了,他仔細看季棠棠的眼睛,雖然還是很木,但是比起剛才在準備間,似乎是有點活氣了,他扶著季棠棠站起來,那人在身後跟他打招呼:“看起來你是盛夏的朋友啊,認識一下吧,我姓石,石嘉信。”
嶽峰心頭一震:“石家的石?”
這話其實問的特怪,但是石嘉信明了了他的意思:“對,石家的石。”
很少有人把季棠棠叫做盛夏的,看起來,在敦煌發生的事情比他預想的複雜多了,非但秦家出現了,連石家都現了蹤跡,嶽峰沉默了一下,語氣還是很差:“你打她幹什麽?”
石嘉信笑了笑:“真不好意思,問她事她一直不說,我脾氣躁了點。”
嶽峰真是想罵人了,轉念一想季棠棠蘇醒這件事,估計還得落實在這個石嘉信身上,隻好把火氣給忍下去:“她怎麽回事?”
石嘉信雖然不清楚他跟季棠棠的關系,但是看嶽峰對她的維護程度,心裡也猜到了八九分,又一想他居然連石家這種存在都知道,那麽普通人無法理解的事情,估計也是能對他講的,索性就不遮遮掩掩了:“盛夏不是普通的昏迷,她的身體各項機能都很正常,我覺得,有一個詞可以解釋她這種情況,失魂落魄。”
“你可以看她的影子,有一種說法是,人的魂魄是藏在影子裡的,鬼是沒影子的,失魂落魄這種情況,介乎人鬼之間,所以你看她的影子,比一般人是要淡很多的。”
難怪石嘉信剛剛一直在看季棠棠的影子,嶽峰低下頭去看,不說他還真不會注意到這點,對比自己的,季棠棠的影子的確是特別淡,像是墨水被清水給化開了。
“正午十二點是一天中陽氣最盛的時候,雖然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但是也差不了太多,我帶她出來,想選個頂光,直接從人的顱頂下照,能夠最大限度地驅散那頭的陰氣對人體的影響,雖然不至於能把她的魂魄給招回來,但至少能給她一點點意識,讓她能給我們點提示——至少告訴我們,她是在哪出事的。”
“收效不大,所以著急了,控制不住動了手,不好意思。”
嶽峰冷笑:“不好意思這種話,不要跟我說,等她醒了之後跟她說,看她要不要打回來。”
石嘉信被他嗆的不說話了。
嶽峰看看日頭,又看看季棠棠腳跟後面的影子,扶著她挪了幾步,又換了下方位,直覺影子已經變到最小,像是頂光了:“是不是這樣?”
石嘉信嗯了一聲:“不過我剛試過,問不出來,可能還得想想別的法子……”
嶽峰沉著臉打斷他:“你問不出來,不代表我也問不出。”
石嘉信聳了聳肩膀,很是無所謂地笑了笑:“那隨便,反正大家都是奔著一個目的。你想試,就盡可能試試吧。”
嶽峰真是說不出的討厭他,他皺著眉頭,直接留了個後背給石嘉信,仔細看季棠棠的眼睛,果然,換到這個方位之後,她眼睛裡好像有點光了。
嶽峰輕聲問她:“棠棠,你現在在哪呢?”
季棠棠低著頭,垂著眼簾,對嶽峰的問話置若罔聞,嶽峰伸出手,把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即便能看進她眼睛裡,她也不像是看著他的,嶽峰覺得季棠棠的目光像是射線,穿透他的身體,直直射到遠的找不著的地方去了。
嶽峰不死心,他伸手把她口罩給摘了,摸了摸她的臉,低聲說了句:“棠棠,我是嶽峰。你告訴我你在哪,我找你去,行麽?”
季棠棠的嘴唇似乎翕動了一下。
嶽峰先還以為是錯覺,呼吸都摒住了,確認她的嘴唇確實是在動之後,簡直是喜出望外:“她說話了。”
石嘉信冷笑了一聲,潑他冷水:“她剛剛也說話了,有什麽用呢?她說不清楚。”
石嘉信說的沒錯,雖然她嘴唇一直在動,但是根本不知道她說的什麽,估計剛剛石嘉信就是問到這時動的手,嶽峰其實也是個脾氣急躁的人,但這個時候他反而出奇的耐心:“棠棠,你別急,慢慢說,你在哪?”
他把耳朵湊近季棠棠的嘴唇,她的嘴唇一直在動,好幾次都觸到嶽峰的耳垂了,嶽峰覺得她一定努力想說什麽,抬頭看她眼睛,感覺目光雖然還沒有焦點,但是眼睛裡幾乎充淚了,嶽峰特別難受,他把季棠棠擁進懷裡,拍著她的背安慰她:“說不出來就別說了棠棠,我總能找到你的。”
說著,他低下頭去,幫她把頭髮拂開,在她臉頰上親了親。
幾乎與此同時,他聽到一句輕的像是被吹散的聲音:“昌裡……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