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守業買的是當夜的機票,但是據說航路交通管制,居然整整延了一夜,憤怒的旅客拽著機場服務人員理論,有人趁機起哄拍桌子要賠償,深夜的機場大廳顯得分外嘈雜,在這樣的人聲喧鬧之中,秦守業安靜地待在航空公司給VIP客戶準備的休息廳裡,對著秦政口述自己的遺囑。
他的思路很清晰,似乎“誤殺”秦守成之後,再次回歸那個思維縝密不動聲色的秦家主事者角色,他一樣樣口述,從秦家主事權的轉移,到盛家目前狀態的漏洞及可利用的地方、財產的分配、秦苗母女的後續安置,事無巨細,冷靜地像是處理別人的事情。
秦政好幾次寫不下去:“大伯,你想的太嚴重了,不就是一個盛夏嗎,實在不行,咱們報警吧。”
秦守業說:“你為秦家的後路想一想,盛夏現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萬一她受了刺激對苗苗下狠手怎麽辦?報警之後,如果她不管不顧給秦家起了底怎麽辦?這一點上,咱們跟盛家是一樣的,私底下怎麽解決都行,就是不要鬧到台面上,兩敗俱傷。”
秦政不解:“但是苗苗在她手上啊,而且嶽峰已經逃走了,你根本就沒法帶人去換。”
秦守業笑起來:“秦政,你有沒有覺得奇怪,盛夏雖然打了電話給我,但是她根本沒有要求去聽嶽峰的聲音,也不索要任何證明嶽峰還活著的物件,為什麽?”
秦政讓他問懵了:“為什麽?”
“她不敢,她怕聽到我跟她說,嶽峰已經死了,所以她很快掛電話,她不給我機會說,哪怕是噩耗,她也要拖到見我的那一刻再聽。”
“如果她內心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那她的終極目的就不是嶽峰,也不是苗苗,而是我。總體來說,盛夏除非真的精神失常,否則她不會動苗苗,更何況苗苗面前,是有嶽峰這個保護傘的,嶽峰畢竟是真心愛過苗苗,她殺了苗苗,她跟嶽峰也就全完了。所以我說,苗苗是可以全身而退的,真正危險的是我。”
秦政聽的似懂非懂:“大伯,那咱們就索性告訴她,嶽峰沒事,已經跑了,不行嗎?”
秦守業冷笑起來,笑著笑著身子趨前,伸手拍了拍秦政的肩膀:“秦政啊,你還是想法太簡單了,想挑起秦家這副擔子,還得多歷練歷練啊。”
“嶽峰是盛夏的軟肋,就像苗苗是我的軟肋,我們手裡互有籌碼,就可以互相牽製,誰也不能輕舉妄動。”
“她一旦知道嶽峰不在我手裡,她會怎麽做?盛夏身邊的人已經死的差不多了,唯一擔心的就是嶽峰,如果連嶽峰都沒事了,她會怎麽做?”
說到最後,兩隻眼睛直勾勾看秦政,看得秦政心頭髮毛,下意識重複了句:“怎麽做?”
秦守業心頭歎氣,秦政還是木訥了點,要不是實在沒有合適的人選,他還真不想把主事的權移給秦政,這樣的人遇到盛夏那樣的狠茬,不是得潰敗的屁滾尿流?
但也沒辦法,矬子裡拔將軍,只能拿這塊頑石來琢玉,能教一點是一點了:“那她就再沒什麽好顧忌的了,放著眼前的大好機會,可以整治她的家仇了,盛清屏的、葉連成的,她靜下心來跟我算,我有幾根骨頭夠她拆的?而且萬一她要牽根斬蔓,辦掉我之後,還要對付秦家呢?不是我瞧不起你,以盛夏現在的段數,秦家找不到可以跟她拚的,她是血泊裡刀口上滾出來的,你們的歷練還都太少了。”
秦政很有點自作聰明:“大伯,都說轉危為機,咱換個角度想想,這不失為一個好機會啊,老太爺那邊不是也還有人手嗎,咱們跟老太爺通個氣,老太爺那裡動手,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說不定一下子就抓住她了,也是歪打正著了……”
他越說越是興奮,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前些日子沒頭蒼蠅一樣亂找,不就是因為不知道盛夏在哪嗎,現在好了,自投羅網了,這不是好事麽……
“你跟苗苗有仇嗎?”
突兀響起陰惻惻的一句,讓秦政沒來由打了個寒噤,他看著秦守業突然之間扭曲的臉,忽然就想明白了。
怪不得大伯對這事諱莫如深,留了其它人原地善後隻帶他一個人回來,怪不得這事大伯不願讓老太爺知道:老太爺眼中,十個苗苗也抵不上一個盛家的女兒,他只會不惜一切代價抓到盛夏,不可能管苗苗的死活。
這樣一來,自己剛才“跟老太爺通個氣”的提議就顯得愚不可及了,秦政緊張地咽了口口水:“我不是這個意思……那大伯你,預備怎麽辦?”
看著秦政緊張至惶恐的面色,秦守業反而輕松起來,他把放在桌角的煙灰缸挪近,近乎悠閑地點著了一支煙,吸了兩口之後,夾煙的手指在缸沿上點了點:“有什麽怎麽辦的,老話不是說,人固有一死嗎,反正事到如今,躲也躲不過了。我死不是不可以,只是留下她,對咱們秦家來說後患無窮,怎麽說,我也一定要拉她一起——也算是兩相打平回到起點,為你們清了場。”
秦政聽的怔住:“但是大伯,勢頭現在是在盛夏那邊,你……有把握嗎?”
秦守業沒吭聲,兩個人沉默地看他手裡的那支煙越燃越短,誰都沒有說話,直到VIP廳的服務小姐過來給秦守業添茶水。
秦守業把杯子推近,近乎玩味地看褐綠色的濃茶傾入玻璃杯,就在茶水行將斟滿的那一刻,他說了句:“我心裡……大致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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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晚起的風雨出奇的大,雨線被風刮的鋥鋥地刷刷刷打在玻璃窗上,大廳裡沒開燈,季棠棠拖了張椅子到正對著門的大廳中央,就坐在椅子上盯著門看,偶爾會點上一支煙,但抽的時候少,大都是煙身自己燃沒了的,從苗苗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垂在椅子下面夾著煙的手,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隔了很久才會抬手把煙送到唇邊吸一口,然後微微仰起頭,很慢很慢地把煙圈吐向天花板的方向。
苗苗心裡說不出的忌恨,她膽子不大,如果遇到的是普通入室搶劫的歹徒,怕是早已嚇的說不出話來了,但是面對季棠棠的時候,總有那麽一股子不願在她面前低頭的傲氣在,就算前面挨了打也不學乖,看季棠棠的眼神總像帶了刀子一樣,母親姚蘭拿眼色示意了她好幾次,她就是固執的不聽,在她看來,這是女人跟女人之間的戰爭,輸人不輸陣,就是不能在你面前低頭。
被秦守業讓人送回家之後,她其實也有去想這事的前因後果,嶽峰和季棠棠怎麽會跟自己的父親之間有這樣嚴重的衝突呢,簡直一片茫然,但凡事先入為主,對方總是錯的:父親這麽好的人,有身份有地位,如果不是被你們逼急了,怎麽會去跟你們這些小人物去起衝突?而且說一千道一萬,你們是囫圇著的,父親是斷了腿的那個,有什麽樣的仇恨要把人家一條腿硬生生碾下來?還想怎麽樣?還不滿意,還要追到家裡來威脅她和媽媽!
一切都是季棠棠的錯,在尕奈初見她的時候,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對自己的生活產生這麽大的影響:嶽峰被她搶走了不是嗎?以前自己和嶽峰也有過短暫的分手,但最終不是都複合了嗎,如果沒有她的介入,嶽峰就不會離開,也不會被她煽動著跟自己的父親為難——嶽峰跟自己的父親能有什麽仇呢?隻可能是因為她。
母親姚蘭在邊上吃力地挪了一下身子,眉頭因為疼痛而微微皺起,抿著嘴巴不能發出聲音,苗苗愣了一下,有點血衝上腦:母親的腰椎一直不好,平時在沙發上坐久了都難受,哪裡經得住這樣被綁著坐在地上,尤其地還這麽涼!
苗苗的胸口強烈的起伏著,姚蘭看出了她的心思,緊張地連連朝她搖頭。
家裡發生的事情太突然了,當時是她給季棠棠開的門,開門前她還通過貓眼看了看,覺得是個漂亮面善的小姑娘——沒想到剛背身就被打暈了,醒的時候聽到苗苗的琴聲,姚蘭到底是比苗苗多吃幾十年飯,那時候腦子就轉開了,她以為這是合夥的搶劫,尋思著花錢保命,但後來聽到季棠棠給秦守業打電話,就知道事情沒這麽善了了,再加上苗苗被打——這是明顯的尋仇了,所以她一直給苗苗示意:要老實、見機行事、要服軟……
但是讓她頭疼的是,在這件事上,苗苗就是不聽她的。
這一次也是一樣,明明讓她別多事了,她卻突然大力掙動身體,被綁起的腿一起抬起來拚命抵旁邊的桌子,桌腳與地面之間發出沉重的摩擦聲,季棠棠回頭看這邊,苗苗毫不畏懼地抬頭,示意有話跟她說。
季棠棠皺了皺眉頭,但還是過來了,伸手扯掉封在她嘴上的寬膠帶,哧啦一下子,痛的苗苗眼淚都快出來了。
姚蘭心疼的很,卻又無計可施。
季棠棠很冷淡地問她:“什麽事?”
苗苗咬牙:“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不讓我睡覺也就算了,但是我媽媽她身體不好,你總能給她拿床被子墊一墊吧。”
季棠棠漠然地看姚蘭,內心深處卻突然微微動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姚蘭給她的感覺有點像母親盛清屏,差不多的髮型,鬢角有隱現的絲絲白發,都是為女兒耗去了青春的年紀。
她想起母親在最後的信裡給她留的話。
“小夏,媽媽愛你。”
這句話,當時讀了,後來也回想過無數次,但奇怪的,沒有任何一次的感情來的比現在還要洶湧,或許是在苗苗對自己母親強力維護的對比之下,她對盛清屏忽然產生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巨大愧疚。
細論起來,她從小是跟父親更親些的,什麽事都愛向秦守成告狀,“爸爸,媽媽打手心”,“爸爸,媽媽不給買糖”,“爸爸,媽媽不讓看電視”,長大了些,會跟盛清屏較勁了,有時候跳腳撂狠話:“以後隻給我爸養老,把你送養老院去!”
臨時讓她想,她居然想不起來任何像苗苗這樣維護母親的情節,於是“小夏,媽媽愛你”這句話,足以讓她在這個風大雨大的夜晚突然間淚盈於睫。
苗苗實在氣不過她的無動於衷:“季棠棠,你有點同情心行不行?我媽媽身體不好,你拿床被子給她墊一下不行嗎,你沒有媽媽嗎?人家這麽對你媽,你怎麽想?”
季棠棠的情緒瞬間就涼下去了,她冷冷盯了苗苗一眼,說了句:“我沒有。”
苗苗被她氣的說不出話來,對著她的背影恨恨說了句:“怪不得這麽沒家教。”
話沒說完,眼前忽然一暗,季棠棠又回來了,她一手攥住苗苗的胳膊拖了就往外走,苗苗被她拖的一倒,視線都顛了,嚇得大叫,姚蘭也慌了,掙扎著想去攔,但到底是被綁著的,一動就擰不了,季棠棠把苗苗拖到隔壁的房間狠狠往地上一摔,看看也沒什麽趁手的工具打她,索性找到什麽往她身上砸什麽,書、本子、杯子、碟子、叉子、筷子,雖然都是點小東西,但是被她那樣砸過去也疼的,而且苗苗不方便躲,閃了幾下子就只有挨砸的份,心裡又恨又是委屈,到最後也不管不顧了,尖叫著:“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好了,你害的我還不夠嗎,我恨也恨死你了……”
季棠棠愣了一下,沒有再繼續砸東西過去,苗苗既然哭出來了,索性就不管不顧了:“嶽峰離開了,我爸也殘了,要是沒你的話,我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你到底是哪裡來的,為什麽揪著我不放?我又沒得罪過你。你把嶽峰搶走了,我有說過什麽嗎?你們開車傷了我爸,我有不依不饒嗎,你反而追到家裡來,打我,威脅我爸,我恨不得你死了才好!嶽峰怎麽會喜歡你這樣的人,你當著他的面只會裝的那麽好,你有種當著他的面打我啊,你敢嗎,啊,你敢嗎?”
哧啦一聲響,苗苗還想說什麽,膠帶已經封上來了,這一次光堵住了嘴還不夠,季棠棠把她腦袋抬起來,沿著腦後又封了兩圈,有一圈蓋到她鼻子,迫的苗苗險些透不過氣來。
苗苗恨的不行,死盯著季棠棠看,季棠棠拍拍她的臉,不輕不重的:“哭誰不會,撒潑誰不會?有本事你就繼續這麽哭啊喊的,看看是不是任何事,叫你哭一哭,就如願了。”
出門的時候,看到姚蘭居然已經快爬過來了,她手腳被綁著,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力氣才這樣一點點挪過來的,季棠棠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從她身上跨過去了。
只是,抬腿跨過去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也挺惡毒的,害自己的是秦守業,她何苦跟這對母女過不去呢?
風雨都小一些了,季棠棠又坐回到正對著門的那把椅子裡,打火機的氣好像不多了,幾次都點不起來,最後一次火焰亮起,電光火石之間,想起苗苗說的一句話,季棠棠忽然失神了。
——要是沒你的話……
生平第一次,季棠棠開始考慮這樣一個假設:自己愛的那些人,關心的那些人,會不會真的因為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存在過自己,而生活的更好、更美滿呢?
嶽峰如果不是因為認識了自己,不會有這一場無妄之災,葉連成也一樣,不會這麽無辜被波及,還有母親盛清屏,說不定也不會死,說不定當初根本就不用逃離八萬大山。
這個世上,真的存在一出生就被詛咒,不斷連累身邊的人這種事嗎?
季棠棠想起很久之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蝴蝶效應》,主人公無望地掙扎了那麽久,最後選擇回到母體,把自己掐死在母親的腹中。
若你沒有存在過,她們,或者他們,都會更好些。
季棠棠的目光落在大廳陰暗角落裡那一排暗簇簇的圓罐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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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業萬萬沒想到,在自己的家門口會跟警察不期而遇。
一輛110的警車,兩個警察,小區的保安,還有個送煤氣罐的男人,祥林嫂一樣對著警察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昨天接到電話讓送的,我就開著小貨車來送,近前了我心說不對啊,這片小區挺高檔的,還有獨棟的別墅,不像是用煤氣罐兒的,我就又打電話問,對方說就是,送來就行,又打電話讓保安放行,我就進去了,車子開進去,一個女孩兒開的門,問我車上幾個,我還得送別的客戶啊,有十幾個,她讓全抬下來,我說不行,你們哪用得著這麽多煤氣罐兒啊,她給我錢讓我往下搬,我不答應,她就加價,我一時糊塗,想著總是賣出去了,多賺也是好的,我就搬了五六個下來……”
“回去想想我嚇死了,這裡也不像用煤氣罐兒的啊,問了單位裡的文書,說以前沒往這裡送過,問了其他送的工友,也說沒有,我一宿沒睡,心說別是有事啊……”
“所以就找你們了,沒事是最好,那就是我自己瞎想,要是真有事,咱得先知道……五六個煤氣罐兒啊,嚇人啊這是……”
秦守業在一旁聽著,臉上沒什麽表情,他朝自己的家裡看,門窗緊閉,所有的窗簾都是拉上的,像是一座死氣森森的城堡。
小區保安是認識這位平素裡不苟言笑的“書記”的,忽然見到他瘸了一條腿拄著拐杖過來,驚駭地說不出話來,隻把一個警察拉在邊上耳語了幾句,那個警察一邊聽一邊朝秦守業看,末了過來跟他打招呼:“是秦書記是吧,我們來了解一下情況,當然了,也可能只是一場誤會……”
秦守業還沒來得及回答,手機就響了,來電顯示是苗苗。
他向警察示意稍等,然後往邊上走了兩步,接通了電話。
“你來了,嶽峰呢?”
“不方便帶他。”
對答過後,就是長久的沉默,秦守業清楚知道這個回答會對季棠棠造成怎麽樣的重擊,他有扳回一局的輕松感:事情已經在朝對自己有利的一面轉化了,他要掌住局勢,不能為了苗苗而失控。
果然,季棠棠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很不對勁了:“那你來做什麽?”
“我來換苗苗。”
季棠棠近乎神經質的笑起來,末了狠狠說了句:“你等著給她收屍吧。”
秦守業特別平靜,他又往邊上走了兩步:“盛夏,大家都不是傻子,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的仇人是我,不是苗苗和她媽媽,你既然看得到我來,應該知道警察已經介入了——如果你現在殺了苗苗,警察不會放過你,你可能會坐牢或者死,但是我會安然無恙。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把苗苗和她媽媽放出來,換我進去,咱們面對面,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你覺得怎麽樣?”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秦守業笑笑:“你這麽聰明,應該知道要怎麽做,盛夏,最後的關口了,臨門一腳,看你怎麽選了。你可以選殺害無辜的人讓我心痛,也可以選殺了我了結家仇,自己看著辦吧。”
點到即止,他不再多講,表面上篤定,內心終究還是有幾分忐忑。
不過,今天的運氣到底是很好,漫長的幾分鍾過去,他聽到季棠棠說了句:“你進來。”
秦守業不讓步:“你先放苗苗她們出來。”
季棠棠沉默了一下:“那一起吧,你走到台階下面,我開門放人。”
秦守業籲了口氣,拄著拐杖往門口走,警察看出有點不對勁了,對視了一眼之後試圖上來阻止他,秦守業很不客氣地擋開警察的手,對秦政說了句:“這裡你解釋一下。”
到底是書記,官威不小,那警察可能也是礙著他的職位不好硬攔,但是眼底的狐疑是顯露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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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門口這段路,素日裡走慣了的,這趟走,感覺分外不同,秦守業的心頭升起巨大的蒼涼:沒準真的是走上絕路了,走一步,就少一步。
才剛走到台階下面,門就自己開了,季棠棠就站在那裡,距離他不到半米的地方,臉色煞白煞白的,眼睛深深陷進去,反而顯得臉部的輪廓分明了許多。
她身後是驚恐萬狀的苗苗和姚蘭,兩個人都被膠帶捆住封著嘴,不能叫,苗苗的頭髮散亂著,臉上有淤痕,看見他就哭了,拚命搖著頭,像是要他快走,季棠棠冷笑了一下,先把姚蘭推了出去,姚蘭咕咚一聲就滾在台階下頭,身後遠處響起那兩個警察以及保安的驚呼聲,秦守業鎮定的又往上走了兩步,快到門口時,季棠棠又把苗苗推了出來。
就在秦守業因為苗苗的行將摔倒而分神時,季棠棠突然一把就抽走了他的拐杖,反手狠狠一記砸在他背上,直接把他砸進屋裡,然後一腳踢上了門。
秦守業站不穩,一頭栽在地上,季棠棠的拐杖像雨點一樣專往他頭上和斷腿上打,秦守業抱頭亂躲,眼前金星亂冒,季棠棠停手的時候,頭髮都已經亂了,她用手背擦了下額頭上的汗,問秦守業:“嶽峰死了嗎?”
幾乎就在她問話的同時,門外響起了苗苗撕心裂肺地喊聲:“她抓了我爸爸,她要殺我們,快救我爸爸,求你們了!”
看起來,外面的人已經放開苗苗和姚蘭了,那麽他們也一定知道,那些煤氣罐子不是買來做飯的,硬闖是一定不敢,叫增援的話也決計不敢這麽快,時間上,她是足夠用了。
秦守業嘿嘿嘿的笑起來,他牙床破了一處,咧嘴一笑,血絲混在牙上,看著分外猙獰,他說:“你何必明知顧問呢?”
他一邊說一邊看屋裡,目光在角落裡那一排煤氣罐子上停住了。
如果沒記錯,盛夏的家就毀於煤氣爆炸吧?
該怎麽形容現在的感受,風水輪流轉還是出來混始終是要還的?如果盛夏用別的法子殺他也就罷了,煤氣罐子,讓他有一種逃脫不了報應的不祥的宿命感。
季棠棠咬牙,顫抖著手又抬起了拐杖,秦守業撐著牆壁坐起來,說:“打,打死我,你連他埋在哪都不知道。”
他一邊說一邊從兜裡掏出手機,撳了幾下按鍵之後遞給她:“自己看。”
季棠棠怔了一下,還是下意識伸手接了過來。
是手機拍的照片,黃褐色的土地,嶽峰趴在地上,身上穿著那件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時穿的衣服,頭周圍好大的一攤血,旁邊有很多人的腳,穿皮鞋的、球鞋的,這都是秦家的人吧?
不止一張,好幾張,季棠棠機械地翻到底,又翻回去,圖片的衝擊力遠遠大過噩耗的話語,季棠棠覺得自己有點站不穩了,眼淚一滴滴滴在手機屏幕上,腦子裡轟轟的,隻一句話翻來去倒來顛的重複:嶽峰死了,真的死了。
秦守業從兜裡掏出塊手絹,抖開了擦擦嘴角的血,忽然想起了什麽:“哦,對了,還給你帶了個念想。”
他又遞了個皮夾子過來,季棠棠機械地接過來,打開一看,皮夾子是空的,估計錢都已經被秦家人拿光了,放照片的透明塑料夾層後面,夾了一朵普普通通的小黃花。
即便當時傻傻的神智不清,季棠棠還是隱約記得這是她送給嶽峰的,她看著秦守業不斷的流淚,連憤怒都忘記了,問他:“你為什麽殺嶽峰?”
秦守業說:“我也不想的。”
“誰叫你給你爸爸打電話了呢?盛夏,做人怎麽能幼稚成這樣,你爸爸是誰啊,殺葉連成眼都不眨一下的,憑什麽就對嶽峰網開一面啊,這頭撂了你電話那頭就找我來了,我本來吧還想留嶽峰一段時間,後來想想,這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的,你都逃出來了,萬一把嶽峰救出去,我不是什麽都沒得落了?夜長夢多,還是先殺了安心,到底也報了我這條腿的仇不是?”
“還有啊,嶽峰死的時候可真可憐,求我別殺他,說自己不想死,我下手的時候還真不忍心,但是沒辦法,他要是不壓斷我一條腿,或許還有商量的余地,誰叫他上錯了船,站錯了隊呢?”
“哦,還有,打了他一槍他都沒死,在地上痙攣啊痙攣,你見過人殺雞嗎,就是脖子上割一刀然後扔出去,雞就撲棱著翅膀哆嗦啊哆嗦的,就跟殺雞沒兩樣,我又去補了兩槍,補了兩槍他才死……”
季棠棠狠狠一巴掌打了過來,她力氣出奇的大,秦守業覺得自己的下巴頜骨都被她打的咯吱響,打完了之後,半邊臉麻的居然沒有疼痛感。
秦守業哈哈笑起來,他知道季棠棠受不了刺激,他就是要刺激地她發狂才好:“打我?打我有什麽用,難道是我害死嶽峰的,害死他的不是你嗎?”
“你不跟他在一起,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嶽峰是誰,他以前跟苗苗談過戀愛的,差一點就做了我女婿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哪好意思對他下手啊,誰叫他沾了你呢?他要早知道跟你一起是這個下場,腸子都悔青了吧,也就是談個戀愛,這世上還缺女人嗎,犯不著為這個送命是吧?”
“還有葉連成,也真可憐,不認識你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挺帥一小夥兒,就剁成一塊塊的了,你知不知道警察沒找全他屍骨的,有幾塊估計讓狗叼的不知道哪裡去了……”
季棠棠頭都要炸了,一雙眼睛叫血充的已經分不清瞳仁眼白了,她抱著頭踉踉蹌蹌連退了好幾步,嘶啞著嗓子吼他:“不要說了,你閉嘴!”
秦守業看著她笑:“還有你媽媽,那天晚上,我們一進去亮明身份她就傻了,你知不知道她給我們下跪,求我們放過你,也挺可憐的,頭咚咚咚就往地上磕,磕出了血也不停,但是沒辦法,為了讓你有怨氣,她就得死,起火的時候她還沒死,一直爬啊爬的,嘴裡一直叫你的名字,小夏,小夏……”
季棠棠哭的都發不出聲音了,她伸手就去掐秦守業的脖子,秦守業咳嗽著發出不連貫的笑,他的臉跟季棠棠的臉離著不足一寸,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面目猙獰:“怪誰?這要怪誰?如果你早一點死,不就什麽事都沒了?如果當時在敦煌抓到你,我用得著動葉連成嗎?我會斷一條腿嗎?我有必要對付嶽峰嗎?”
季棠棠一直在抖,身子抖,說話也抖,她簡直不敢相信秦守業能無恥到這個地步:“我為什麽不逃?我想活著也有錯嗎?你們都活著,憑什麽讓我去死?你害了這麽多人,反而怪我活的太久了嗎?”
秦守業冷笑:“難道我說錯了,你這樣的人天生克星,克的都是自己的愛人親人,你看看你身邊還剩下誰,你爸爸是一心要你死的,你媽媽死了,葉連成死了,嶽峰也死了,你沾上誰誰就沒好下場,你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真是不如從來就沒被生出來!”
——如果沒有你……
——你看看你身邊還剩下誰……
——你站上誰誰就沒好下場……
——你真是不如從來就沒被生出來!
季棠棠覺得腦子裡有什麽東西斷掉,然後一根接著一根,蹭蹭蹭地斷,她從來就沒有這麽恨過一個人,恨的不想再看到,不想再跟他說一句話,就想讓他死,死的一塊骨頭一撮灰也不剩。
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腦子裡一片空白,徑直就過去擰煤氣罐的轉手,擰了一個又一個,心裡對自己說:
——這是為媽媽的……
——這是為阿成的……
——這是為嶽峰的……
——這是為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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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室搶劫、試圖殺人、足以致爆的煤氣罐子以及政法委書記的身份,每一個組成元素都不容小覷,110兩個出警的公安不敢自作主張,一個電話撥回局裡,後頭的增援半個小時以內都趕到了,緊急疏散周圍住戶的同時在屋子的各個較遠方位安排人手,辦案人員撤到相對安全距離,有兩個人一直在向苗苗和姚蘭問情況,這一頭則緊張的部署方案:喇叭喊話、談判專家、實在不行估計得來硬的,但是能不動槍子兒最好,屋裡頭有煤氣罐子,據說不止一個,萬一連環爆炸,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急躁、緊張、忐忑,向苗苗問話的那個警察松了松領口,無意間再一次看向秦守業的那棟房子。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強烈地預感到屋子周圍的空氣在發生迅速的密度改變,這變化幾乎能用肉眼看到,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發生變形。
沒時間多想了,他大吼一聲:“都趴下!”
他張開雙臂,及時地把苗苗和姚蘭推倒在地,巨大的爆炸聲讓他鼓膜急速收縮,眼前一陣接一陣的黑、白、白、黑,隔著這麽遠,都能感覺到四面鋪開的熱浪從身體上方席卷而過,似乎連頭髮都燎焦了一片……
分不清到底是響了幾聲,足足五分鍾之後,地上趴著的人才撐著手,吐著嘴裡的灰,三三兩兩地站起來。
那幢別墅已經不複存在了,屋頂掀飛了,隻留下一個焦黑的大坑,臨近住戶的玻璃全碎,牆體有不同程度的裂縫,遠處的樹詭異地向著四圍傾倒,濃黑的煙不斷地上湧四散……
身後響起苗苗撕心裂肺地哭喊聲:“爸爸……”
那個警察渾身一震,下意識反應,及時抱住了向事發地點衝去的苗苗,大聲勸阻她:“姑娘,冷靜!可能還有危險,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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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守業家外圍最近的一條街都是上鋪,早上11點之前,這裡算是被大大小小的早餐攤點佔據,不少人都在這喝碗粥、吃個包子、攤個煎餅什麽的。
爆炸發生的時候,街上的食客不少,大家蜂擁到街口你推我搡地朝爆炸地點張望,各種各樣的猜測不絕於耳。
——“是炸彈嗎?這是炸彈吧?”
——“普通人哪能隨便有炸彈,是煤氣爆炸吧?”
——“看這煙,死人了沒啊,得死不少人啊。”
——“那小區不便宜啊,有錢人吧……”
人群中,有個拿著煎餅的婦女忽然想起什麽,急急又擠了出來,大聲叫:“囡囡,囡囡!”
她帶著女兒出來買早點的,爆炸一起,只顧著看熱鬧,居然忘記把女兒帶上了,看到一半想起最近很是猖狂的人販子犯案,不覺頭皮發麻,趕緊匆匆又找了出來。
幸好女兒還在,啃著一根油條,出神地抬頭看遠處揚起的黑煙。
那個婦女松了一口氣,掏出紙巾把女兒滿是油漬的嘴角擦了擦:“囡囡,跟媽媽回家了。”
囡囡不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向黑煙騰起的方向:“媽媽,你看像不像蝴蝶啊?”
那婦女愣了一下,這才發覺從囡囡的角度看過去,滾滾的黑煙是分成兩股的,兩面散開的形狀,像極了一隻巨大的黑色蝴蝶。
【黑蝶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