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季棠棠進音陣之後,盛錦如把所有人召集起來,隻吩咐了一句:“我知道你們都在議論秦家做的那件事,小夏還不知道,你們都給我放機靈點,誰敢在她面前提起一句,我割了誰的舌頭!”
所有人噤若寒蟬,盛錦如走了之後,才有人冷笑著說了句:“就她的孫女金貴!敢做還不敢提嗎,早晚還不是會知道!”
旁邊有人勸:“太婆這麽做自然有道理,盛夏現在受不得刺激,沒看昨晚發一通瘋,險些沒把人給咬死了,她要是知道自己的男人落了難,可不得把八萬大山都給掀了!”
先前發牢騷那人哼了一聲,也就不再說什麽了。
正午過後,有個年輕女人帶季棠棠出音陣吃飯,石面上沒有人,一問才知道,盛錦如帶著大部分盛家女人到後頭去料理青姐的後事了——想來盛家這樣的家族,喪葬是有自己的一套程序的,季棠棠覺得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問那女人這樣是不是就算是治好了,那個女人想了想,回答說:“你進音陣亂了時序,中間又曾經斷了一檔,跟全好畢竟是不一樣,最好再多進兩次,否則腦子會受影響,就像昨兒那樣,一激動起來,行事就不受控了。”
話說的在理,不像是誆人,季棠棠也就不多問,老實坐下來吃東西,盛家人平日吃的都簡單的很,給季棠棠是單獨開了小灶了,葷素都有,居然還蔥薑蒜煨了條魚,魚兒細細小小的,季棠棠心裡直犯嘀咕,老疑心是從溶洞的水道裡撈出來的。
吃飯的當兒,後頭隱約傳來像是念經又像是嚎哭的聲音,季棠棠忍不住老朝那個方向看,陪著她的那個女人解釋:“按照盛家的規矩,這是給青姐念經,讓她早進輪回,有朝一日還做盛家的人。”
季棠棠怎舌:還做盛家的人,這不亂了輩分嗎?
這念頭,心裡想想也就算了,沒好意思說出來,低頭又刨了一陣飯,忽然想起了什麽,忍不住又看向傳出聲音的那個方向。
那段路她走過,過一條不算長的通道之後,是一個很大的山洞,一面壁上鑿的像是陝西的窯洞,上下錯落排列,洞口還掛著簾子,明顯是這些盛家女人晚上睡覺的地方,另一面壁上有幾個大些的,隨便擺了桌子凳子,像是議事的地方,她就是在最挨裡的那個洞裡找到的尤思。
想到尤思,季棠棠的心裡如同被壓了一塊石頭,那天看到的場景太過聳人聽聞,以至於她每次想起,後背都直冒涼氣。
尤思這算是死了,還是沒死呢?
季棠棠咬著筷子頭,越吃越慢,末了斜乜了那女人一眼,把碗往旁邊一推:“我要上廁所。”
她隱約記得前兩天在洞裡,每逢要方便的時候,照顧她的女人都是把她往後頭帶的,反正待在這裡無所事事,如果再能原路走一遭,偷個空兒看看尤思那邊的情況,沒準讓她發覺出什麽線索也未可知。
人有三急,上廁所這種事兒也不好讓她憋著,那個女人雖然心裡有點不高興,還是起身帶她過去:“那走吧。”
季棠棠跟在那女人後頭走,一邊走一邊四處打量,往下走的時候,看到那個雙頭女人坐在系筏子的地方發呆,季棠棠問那年輕女人:“那個人也是盛家的人?”
年輕女人的反應超乎想象的激烈:“誰說的?那種怪物怎麽會是盛家的人!”
聲音有點大,那個雙頭女人似有所感,抬頭看向這邊,看到季棠棠的時候,她的情緒有點波動,臉上居然露出了近乎討好似的笑,旁生的那個頭似乎也因為激動而哆嗦著擺著。
季棠棠打了個激靈,趕緊把目光收回來,那個年輕女人察覺到一點,一腳踢下去,腳下幾塊小石子飛向那個雙頭女人的方向:“把你的狗頭給收起來,自己不知道自己嚇人嗎?”
小石子簌簌砸在水面上,還有兩顆砸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瑟縮了一下,把脖子往衣領裡縮了縮,好像是努力要把那個頭給藏起來,季棠棠心裡怪不是滋味的,她中學的時候上生物課,知道這種屬於怪胎,看到年輕女人這麽張揚跋扈,她心裡很有點不平:要是有的選,誰願意長成這個樣子?你也就是娘胎裡佔優勢發育的正常了,又不是你的功勞,憑什麽去欺負別人?
這麽想著,又忍不住回頭看了那個雙頭女人一眼,還朝她笑了笑,那個女人怔愣了一下,嘴唇囁嚅著,目光裡居然流露出無限感激來。
季棠棠有點難受,這樣的人,一定是受欺凌侮辱慣了,別人稍微有點善意的表示,她就受寵若驚到感恩戴德了。
越往後走,念經的聲音越大,並不齊,其間間雜著哭聲,哀傷的成分不多,尖厲而又怪異,怎麽聽怎麽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意味,快臨近那個大的山洞裡,看到幾個估計是在外頭把守的盛家女人,幾個人湊在一起,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再走的近些,估計是聽到腳步聲了,有一個人無意間一抬頭,正對上季棠棠的目光,刹那間驚慌失措,一手把靠的近點的那人推開,脫口說了句:“她來了,別說了!”
盛家的女人到底是跟外頭接觸的少,行事總有點破題兒第一遭的慌張和欲蓋彌彰的不當,季棠棠心裡打了個咯噔,那個女人說這句話時是看著她說的,所以“她來了”裡頭的“她”,應該指的是自己而不是那個年輕女人,她看了那個說話的人一眼,劈頭就問她:“你在說我嗎?有什麽不能讓我聽的?”
問了這話之後,她更加篤定自己的判斷了,因為非但是那個說話的女人,連身邊陪著自己的這個女人都有點慌了,直朝那個人使眼色。
那個女人定了定神,突然就擺出一副潑婦罵街的姿態來了:“你誰啊你,誰說你了,還有這麽自作多情的,我們說什麽關你什麽事。”
明明只是簡單的問話,偏偏慌慌張張要升級到爭吵來自我掩蓋,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季棠棠有點惱火:“你剛剛明明……”
“明明什麽啊,你聽到了?有本事聽的清清楚楚再來說我們嚼舌根,不然猜什麽猜,別把自己當棵蔥,以為人人都要議論你。”
這麽放著嗓子吼了幾句,那個女人先頭的緊張也漸漸消下去了,眼睛那麽斜斜一翻,很有點得理不饒人的架勢,季棠棠氣的咬牙,但是腦子裡總好像閃過了一些什麽……
——“有本事聽的清清楚楚再來說我們嚼舌根!“
——“有本事聽的清清楚楚!”
——“有本事……”
電光火石之間,季棠棠突然反應過來:她當然有這個本事!她的目光是可以拐彎的!盛家溶洞這麽點地方,任何一個角落的秘密,她都可以看到,也可以聽到!
前一段時間真是腦子燒壞了,居然完全沒想起這一點,難為她前兩天還偷偷摸摸裝瘋賣傻的,真是豬一樣!
她轉身就往回走,心裡輕快的幾乎是想哼小曲兒了,那個年輕女人追上來:“你不上廁所了?”
季棠棠對著她嫣然一笑:“我喜歡憋著。”
這一趟她出奇配合,回去之後就回到音陣坐著,靜待日落之時的降鈴,那個年輕女人見她這麽聽話,也樂得清閑,坐在邊上看了她一會之後,腦袋雞啄米一樣打起了盹兒。
季棠棠平心靜氣,目光凝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在盛家音陣的緣故,這一次能力的施行相當順暢,目光瞬間就流瀉開去,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眼前所見,分外清晰明透,而且目光隨心念而轉,行進的速度很快,她感覺不像是人的眼睛所看到的,像是所謂的開天眼、心眼。
她先在那個雙頭女人身邊停留了一下,憑著直覺,她覺得這個女人對她沒有惡意。
得以近距離看這個雙頭女人,也第一次真正完全地看到她那個旁生的頭——她沒想到這個頭居然是個男人的頭,眼睛能眨、會動,嘴唇上有髭須,而女人的頭相貌又絕稱不上好看,的確有礙觀瞻,讓人心中倍感不適。
那女人低著頭,眼眶有點發紅,眼神迷茫的很,但偶爾的,嘴角又會帶出淺淺的笑,季棠棠看了一陣,想起自己有正事,正要離開時,那個女人忽然自言自語說了句話。
“小夏長的是挺像姐姐的,心也善。”
季棠棠愕然,音陣中的身子輕微顫了一下,感覺上,那個站在雙頭女人面前的“自己”似乎踉踉蹌蹌連退了好幾步:就說嘛,溶洞裡不可能會有她姓,這個女人一定是姓盛的,她叫盛清屏姐姐,那一定也是盛錦如的女兒了?可為什麽盛錦如待她,還不如待一條狗?
那個雙頭女人的眼淚漸漸流下來,受她所感,旁生的那個頭也臉現戚容。
“老三,你知道姐姐死在外頭了嗎,當年如果不是咱們犯了錯,姐姐說不定還安安穩穩在溶洞裡。小夏回來了,你看見沒……”
季棠棠先還以為她說的“老三”是神棍口中那個自己素未謀面車墜懸崖而死的舅舅,後來見她說話時頻頻轉頭看那個旁生的頭,才反應過來她是跟自己同體的“兄弟”說話,這麽說來,盛錦如本該有兩兒兩女的?
這些先不談,她為什麽說“當年如果不是咱們犯了錯”,難道盛清屏一事,當年另有隱情?
季棠棠的心跳的厲害,死死盯著她等她說後面的話,但這畢竟不是對答,這個女人即便自言自語,也不會如她所願把當年的事情“自語”一遍,季棠棠等了片刻,想起還有其它想查的事,索性這邊先放一放,循著後頭的山洞而去。
那幾個女人居然還聚在一起,一臉的義憤填膺憤憤不平,估計還在對她品頭論足,季棠棠慢慢過去,匪夷所思中又帶了些許輕蔑:老話說無事生非,盛家的女人果然是無聊到極致了,沒有消遣的,把她這個外人的事翻來覆去的說,真不知道有什麽意義!
——“老太婆對那個小夏寶貝的要死,昨天她狗一樣咬人,老太婆都不準人還手。路鈴的女人就金貴嗎,不見得吧,你看那個盛清屏,浪蕩的要命,這麽多年,也就她為了男人跑了,我告訴你,這種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出來的打地洞,有遺傳的,盛夏不見得強到哪去。”
——“以前青姐在,老太婆還聽她說兩句話,現在青姐死了,老太婆不越發成了皇太后了,以後不會讓盛夏來管著我們吧,我第一個不答應的,雖然姓盛,但是是半個外人,尤其還有一半是秦家的,她盛錦如敢這麽著,我就敢造反。真當她們路鈴是一等一的了!”
——“你倆想的也忒多了,找我說,還有風暴沒過去呢,昨晚盛夏要見那男人,鬧成什麽樣子?她要是知道老太婆把那個嶽峰交給秦家人了,你們猜怎麽著?老太婆想瞞她,真是老糊塗了,最多瞞個一時半刻,要我說,一天都捱不過去……”
季棠棠如遭雷噬。
感覺上,那個可以受控制走的更遠看的更遠的“自己”,是身體無數道元氣抽伸延長出的無形分*身,乍聞噩耗,身體巨震,能力被迫中斷,無數道氣道猛烈回抽,真的像是一顆又一顆的子彈反噬回來,她原本是在音陣中挺直身子坐著的,氣道回噬的一刹那,整個人像是被巨大的力道擊中,後背重重打在音壁上,音陣是挖了九個孔坑的,孔與孔之間的音壁雖然是石頭的,到底是薄,居然硬生生撞碎了一道,整個人被撞到另一個音孔裡去了。
那個年輕的女人原本打著盹兒,忽然聽到石壁碎裂的震響,嚇的全身一個哆嗦就清醒了,定睛一看,音陣破了一角,季棠棠坐在裡面,垂著頭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樣。
那個女人嚇壞了,伸手就去推她:“小夏,小夏……”
才喚到第二聲,季棠棠猛然抬頭,一隻手狠狠攫住她的胳膊:“嶽峰在哪裡?”
那個女人顫栗著說不出話來,她跟季棠棠離的近,可以看到她的雙眸之內,血水迅速在瞳孔和眼白之間流動,像是無數瞬間發生的潮汐,身為盛家人,她知道這是掌鈴者因為情緒的極端變化而自行召喚鈴力上身,這一期間迸發的力道之強,自己要是一個答的不合她意,怕是被徒手撕了都沒準。
她上下牙關猛磕,結結巴巴磕磕絆絆:“我……我不知道,他不是在……外面嘛……”
季棠棠憤怒極了:“你撒謊!”
她拽著那女人的胳膊就把她掄了出去,掄起時就聽哢嗒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關節被她掄脫了臼,那個女人在石面上連滾帶翻,自己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就急速下墜,最後撲通一聲,整個跌落在水裡。
那個雙頭女人在岸邊坐著,原本聽到石面上有些動靜,礙於自己不招人待見的身份,想去看又猶豫,正遲疑的時候,面前突然有人落水,巨大的水花濺了自己一身,她驚惶之下,手腳並用爬上石面去看,才剛站起身子,就看到季棠棠的身影消失在往後面山洞的通道裡,正想追上去,身後的水裡傳來那個年輕女人掙扎呼救的聲音:“救命,救我,快,救我……”
那個雙頭女人愣了一下,趕緊又跑回岸邊,落水的女人一隻胳膊已經不能使力了,在水裡撲騰的厲害,那個雙頭女人慌亂之下,趕緊拿起筏子上的撐篙伸給那個女人,那女人一隻胳膊鉸住撐篙的頭,總算是借上力,被她拖拽著拉近岸邊。
到岸時,她有氣無力的用還能使力的胳膊攀住岸石,另一隻胳膊像是借來的,虛虛的耷拉在肩膀上,稍一挪動就疼的鑽心,她氣的大罵:“小賤人,看我不拿刀子剜了你的肉!”
語畢又狠狠瞪那雙頭女人:“你是死的!不知道拉我一把?”
那個雙頭女人哆哆嗦嗦的蹲下身子來拖她的身子,拖到一半時,忽然改變了主意,雙眸之間殺氣橫生,抱住那女人的頭,狠狠往水裡摁了進去。
那女人猝不及防,整個人又被摁回了水裡,身子在水下劇烈撲騰著,那隻還能用的手臂瘋狂的亂抓亂拽,又一瞬間,她的臉勉強扶出水面,對著雙頭女人淒厲地叫罵:“你瘋了,你敢動我,她們會把你剮的骨頭都不剩!”
生平第一次,她看到這個似乎一輩子都狗一樣瑟瑟縮縮唯唯諾諾的女人臉上露出了近乎猙獰的詭異的笑。
“反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殺人了。”
她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句話,又被大力摁回了水裡,長發水草一樣在水面攤開,鼻子和嘴開始泛水,水泡一串串浮上水面,眼球漸漸外凸,透過模糊渾濁的蕩漾的水面,她看到兩張扭曲變形的臉,一男一女,一大一小,唯一相同的,是臉上那種極致暢快的報復似的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