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螈眼睜睜地望著高登翻出礫岩,投向熊熊火河。那一瞬間,他望見岩漿升騰,火光輝煌,恍如赤紅色的王座升起,迎接君主降臨。
苦梟怪蜂擁而至,其中一頭搶得最快,雙臂抓牢高登,舉過頭頂,喉中發出似哭似笑,像是從窒息的胸腔裡炸開的激嚎。
一根根金閃閃的翎羽不斷鑽出高登皮膚,迅速覆滿全身。苦梟怪不停嚎叫,濃厚的羽毛接連蛻落,露出瘦骨嶙峋的身軀。“嘟嘟嘟嘟!”火漿翻滾冒泡,苦梟怪痛得渾身哆嗦,骨肉像燒熱的蠟燭流淌而下,熔化在火河中。
然而,鬼螈忽然聽不到苦梟怪叫聲裡的痛苦了。厲嚎聲漸漸低緩、柔和,像湖面上浮起的迷霧,朦朦朧朧,徘徊飄蕩。
“當啷”一聲,刺劍從鬼螈掌心滑落。他怔怔傾聽,憶起幼時偷竊流浪,前路迷茫,不知何去何從。
苦梟怪的叫聲越來越低沉,如同午夜深谷中奏響的樂曲,迂回縈繞,寂靜又孤獨。
鬼螈仿佛回到苦練武技的一個個深夜,咬緊牙關,忍受痛楚,慢慢變成別人避之不及的“怪物”。
低柔的叫聲逐漸轉折,不斷上揚,仿佛深淵中迸濺的火星,越來越亮,直到化作一道道璀璨的煙火衝天而起,照亮鬼螈的靈魂深處。
第一次觸摸到武者的信仰,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再是殺人的工具,第一次,修煉不再是痛苦的。
鬼螈抬起頭,望見苦梟怪緩緩下沉,一點點沒入沸騰的火流,但叫聲從未停止,一聲高過一聲,流進鬼螈乾澀的眼窩。
“為什麽對我說這些?”他恍惚又聽到高登在問。
因為我已經孤獨了太久。
岩漿淹沒了脖頸,苦梟怪仰起頭,臉露笑容,爆發出一生中最後的叫聲。
那是充滿歡樂的清鳴!閃亮激越,高亢鏗鏘,仿佛浴火重生的鳳凰,褪盡了世間所有的苦難,讓金紅輝煌的火河也黯然失色。
這一生,鬼螈從未聽見過如此動人的聲音。
他緩緩跪倒,熱淚盈眶。
“我接受你的挑戰!”他流淚大笑,凝視著變成苦梟怪的高登,縱身一躍,跳進火河。
“我是高登,我是人類。”高登一遍又一遍在內心重複,提醒自己。
金色的翎羽厚裹全身,他的意識漸漸模糊,手腳化爪,喉嚨不受控制地發出痛苦的嚎叫。
高登勉強施出藏淵式,苦苦堅守著心底的一線清明,隨著翻湧的岩漿跌宕起伏,顛簸飄蕩,仿佛過了很多年。
痛苦、絕望、悔恨……像奔湧的火潮一波波席卷而來,永無盡頭。渾渾噩噩中,他又一次望見了那條光陰的長河,深藏地底,轟鳴奔騰。他想遊過去,但那條河太遙遠,太渺茫,怎樣都無法伸手觸及。
如果遊不過去,我就永遠只能是一頭苦梟怪。高登全力掙扎,徒勞地探出手臂,發出一聲聲悲栗的嚎叫。
“你的腿很難治好。”有個聲音忽而響起,他循聲望去,僧侶坐在光陰的河邊,雙足濯水,目光純淨而滄桑。
“我的腿早就能跑了。”高登奮力伸長手臂,但他抓不住僧侶,雙方恍若遠隔了無數個世界。
“那不是奔跑。”僧侶靜靜地凝視著他,身影似乎近在咫尺,晶瑩的水珠在赤足上閃爍跳躍。
“那什麽才是奔跑?”高登吐出胸腔內熾烈的熱氣。
“永遠朝著一個方向的奔跑,才是真正的奔跑。”僧侶問,“你的方向在何處?”
高登茫然沉思,神智又陷入一陣迷糊。僧侶的身影越來越淡,仿佛要飄散成煙。
“我想和你一樣!”高登拚命劃動四肢,試圖追上僧侶,岩漿從翎羽上淌落,“這就是我奔跑的方向!”
“人和人永遠都不會一樣。”僧侶緩緩搖頭。
“人和苦梟怪也不一樣!”高登不斷向僧侶揮動手臂,“幫幫我!你一定可以!”
“為什麽不是我一定可以?息微術能幫你一次,藏淵式能幫你一次,難道這一生你就等待別人來幫你?等待,又怎算得上是奔跑?”僧侶垂閉眼簾,輕輕歎息,“你的腿很難治好。”
“可是……”
“可是我盡力了,可是今天太累了,可是秘笈太難找了,可是我變成了苦梟怪……每說一次‘可是’,你就又等待了一次。即便有了方向,你還能跑過去嗎?”
高登呆滯半晌,驀地吼道:“可是人不是孤獨的啊!癱瘓的時候,父親會幫我!沙暴的時候,阿泰會幫我!流血的時候,蟬蟬也會幫我!人不就是這樣,一步步向前奔跑的嗎?”
“我獨自奔跑。”僧侶偏過頭,出神地看著高登,眼中閃過孩童般的好奇。
“所以你摔倒了,再也爬不起來了,不是嗎?”高登抬起手臂,指著那條光陰的河流,“你沒能跑過盡頭吧!”
僧侶悵然許久,默默頷首。
從世俗的意義而言,他已經死亡,留在光陰長河中的只是一個不滅的靈魂烙印。在某一朵激起的浪花中,與眼前的少年玄妙共鳴。
“因為一個人是沒有辦法跑過終點的。”高登雙目中閃出光亮,神智越來越清醒,“在遙遠的,渺茫的路上,有很多很多你看不見的拐杖,你得以握住他們,繼續向前奔跑!”
僧侶道:“那你的腿永遠都治不好。”
高登反問道:“治不好的腿,就不能奔跑嗎?”
僧侶沉默片刻,再次問道:“那你跑往何處?”
“只要繼續跑,總有一天能看到。”
“如果你和我一樣,中途摔倒了呢?”
“人和人永遠都不會一樣!”高登臉上露出沉靜的微笑。這一刻他恍然明了,苦梟怪想要伸臂抓住的,不是一個替身,而是那些失去的拐杖。
而他早在不經意間,就已經擁有了。
所以他永遠是高登,不是苦梟怪。
僧侶莞爾一笑,緩緩立起,向高登伸出手臂。
穿越塵封的光陰,穿越無數年的等待,僧侶與少年以生命中最神秘、最莊嚴的方式連在一起,目光相對,雙手緊握。
岩漿河流轟然炸開,河底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曲折通向地心深處。
“花開花落,唯有信仰不滅。”僧侶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