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訴苦,哥倫布一邊偷瞧高登的表情,覺得對方沒打算乾掉自己,才暗自松了口氣。“人類勇士,我既然向您效忠,逃命的事就交給主人包辦了。千萬別說什麽攜手合作,我絕對相信主人一個人就能乾好。”哥倫布諂媚地點頭哈腰。
這麽赤裸裸地把我當炮灰?高登“嗯”了一聲,目光重新落到巨大的桌椅和碗碟上。就在短短幾秒間,桌椅上覆蓋了一大片灰塵,碗碟結滿肮髒的泥垢,泛著油膩的光。
“我眼花了嗎?”哥倫布使勁揉了揉眼皮,仰頭瞪著一個空碟子,上面憑空多出了幾根骨頭,連著血絲和肉末。
高登若有所思,灰塵在他眼前迅速積厚,像迅速發酵的麵粉。桌椅櫥櫃開始搖晃,發出腐朽的咯吱聲。壁爐的石磚粉碎,粉末簌簌灑落,火舌一下子竄起老高,舔向哥倫布的臉。
“有鬼!”哥倫布怪叫一聲,慌亂跳到高登背後,“人類勇士主人,請不要在關鍵時刻發呆,快去和惡鬼戰鬥吧!”
高登問道:“那個瞎眼巨人去哪了?”
“小弟一進城堡,就被幾個惡魔纏住了,我趕緊把他甩掉,自己逃了。哦不,為了不拖累小弟,我隻好忍痛離開,結果又碰到一個女巨人,千辛萬苦才逃進房間。”哥倫布瞪大眼睛,從高登背後探出腦袋,望著牆壁慢慢化作一片虛無的幽暗,焦急大叫,“現在不是說這些廢話的時候吧?人類勇士主人,要保護你的忠實屬下哥倫布!”
“這是你進入的第一個房間?”高登又問。
“我剛進來。”哥倫布疑惑地瞧了瞧高登,“人類勇士主人,你是從哪個旮旯裡鑽進來的?我記得明明把門關緊了。對了,再次提醒,請不要忘記保護你的忠實屬下哥倫布。”
轟然一聲,桌椅櫥櫃塌陷,橫七豎八地折倒在地,變成木樁和斷裂的樹乾。高登和哥倫布仿佛一下子置身在荒郊野外,斷樹枯藤四散,塵沙骨頭堆積,一堆篝火在黑暗中躍如鬼魅。
高登彎下腰,撿起地上摔碎的陶碗。陶片深褐色,摸上去很毛糙,是用泥沙隨便燒出來的簡陋品。
“到底怎麽回事啊?”哥倫布嚇得六神無主,緊緊靠向高登,“我覺得我們在做夢,主人你說呢?”
“準確地說,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高登走到牆壁的位置,那裡一片幽深,形成無形的壁障,難以逾越。唯獨六米多高的房門仍然嵌在幽暗中,木板陰沉似臉,紋理密如皺紋。
哥倫布追問道:“就是迷迷糊糊的意思嗎?”
“城堡的每一個房間裡,都有一段過去的景象。但你和我、瞎眼巨人是屬於現在的。當我們走進房間,就等於現在和過去交織在了一起。那麽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究竟屬於過去,還是現在?”高登無意為地精解惑答疑,只是隱約抓住了一些思緒,說出來之後,會讓自己更清楚。
哥倫布眨巴著眼睛:“英勇的人類主人,明明是我在問你好不好?”
高登沉吟道:“時間永遠不會停止,所以‘現在’並非凝固不動,而是一直往前走,和它交織的‘過去’也就不再一塵不變,同樣隨之變化。如同把一枚石子丟進湖,石子會濕,湖水會蕩起漣漪。無論是石子還是湖,都會變得和原來不一樣。換言之,如果在不同的時刻進入房間,看到的‘過去’也會不同。”
哥倫布搖搖頭,表示不明白。人類你說那麽多有毛用?能不能為我拚命才是重點啊。
高登突然躍起,用力拉開木板門,閃身而出,關上房門。
他立在長廊上,目光飛速掠過一間間緊閉的房門,門上分別是一連串號碼:“265”、“266”、“267”……
幾個食人花怪正在附近遊蕩,瞧見高登,洶洶撲過來。高登當即推開房門,重新返回。
哥倫布正嚇得抱頭鼠竄,連連驚叫。從篝火裡,緩緩爬出一個汙血滿面的地精,身軀只剩下半截,斷裂的腰部血肉還在不停蠕動。
高登回頭再瞧,房門消失了。
這一次,高登沒有感到意外,相反證實了自己的推測。他們每進入房間一次,“現在”就會和“過去”交織一次,生出更多的變化。
“英勇的人類主人,我還以為你拋棄了我!”哥倫布邊埋怨,邊跑向高登,“快乾掉這個比我還醜的地精吧!”
高登置之不理,在這裡殺戮毫無用處,只會導致“現在”和“過去”激烈碰撞,引來無窮無盡的變化,深陷其中。
如果他想的沒錯,整座城堡就是一個奇特的反生命。它極為強大,連自己的靈感也難以一窺全貌。它吞噬的也不是罪坑裡的死者靈魂,而是死者的時間,屬於死者的某一段“過去”!
這個反生命很可能像沙穴族武士一樣,接觸到了那條神秘的光陰之河,發生了變異。
“啪!”火星四濺,一隻粗糙的巨掌從篝火裡探出,猛然抓住半截地精。緊接著,水桶般的小手臂伸出來,手肘重重敲在地上,震得塵土飛揚。
“女巨人!是那個女巨人!”哥倫布拔腿就逃,一頭撞在深如黑夜的壁障上,踉蹌後退,“我的主人,證明你的時刻到了,英勇就義吧!”
“逃。”高登平靜地說,哥倫布還有用處,他必須帶上這個廢物。
女巨人的上半身已經穿過篝火,爬了過來,猙獰的臉在火焰中閃耀。
“怎麽能逃?往哪裡逃?更重要的是——我逃的肯定不如你快啊!”哥倫布悲憤地瞪著高登,他太鄙視這個人類了,世上怎麽會有比地精更無恥的家夥呢?
“別亂動。”高登抓起哥倫布,倏然竄起,撲向篝火,仿佛要和女巨人衝撞在一起。
“靠!不是說好逃跑的嗎?”哥倫布閉眼狂叫,欲哭無淚,“為什麽要騙人,到底誰才是地精啊?”
女巨人猛然揮掌,拍向高登。高登身形晃動,閃過巨掌,又一個魚翻,從對方肩頭躍過,竄入了火焰。
房間之間不可能完全封閉,必然存在相連的通道。這條通道會不斷變化,可能是一扇門,一個櫥櫃,也可能是一堆火。
這條通道連接了所有的死者,連接了城堡這個強大的反生命和高登。
它是口水怪口中的惡魔,是僧侶終生尋找的不滅,是過去,也是現在和未來。
高登知道,它就是那條神秘的光陰之河留下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