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睿這一出班,直接跪倒在地。
“臣,請罪!”
這一聲“臣請罪”三個字喊出口,君臣面露愕然。
其實馬睿總說這三個字,作為大昌朝第一背鍋俠,這三個字就如同其他臣子說早上好一樣,習以為常的事。
不過今天有些不同,以前的情況,類似於兩個不同衙署的臣子互相推鍋,都說是對方衙署的責任,就好比年前北側涼戎又騷擾邊關這件事,兵部尚書讓戶部馬上撥錢,只要錢到位,立刻派兵出關乾他們,戶部說想乾就乾唄,但是你們得自費,我們戶部是沒錢了。
然後兩個衙署就吵起來了,兵部說外敵屠戮咱大昌朝的子民,你們戶部竟然說沒錢,要點比臉嗎,戶部說你們要比臉,你們要是要的話,涼戎敢三番五次找茬嗎,然後兩邊人就罵起來了。
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衛長風兩位大人親自下場,罵的那叫一個難聽。
天子也鬧心,看似兩個人在揭對方的短,實際上等於是罵朝廷,罵國家,罵他這個天子,軍伍不給力,朝廷沒錢,昌朝啥也不是,要是能支棱的話,涼戎也不敢來找事。
本來是一個要錢一個說沒錢,罵著罵著就變味了,開始追究責任了,到底是軍伍戰鬥力不行不夠威懾,還是因為戶部給的錢太少導致軍伍戰鬥力不行。
倆尚書一看,對方寸步不讓,甩鍋也甩不出去,然後目光在空中交匯,兩個人遞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最後朝著天子一拜,找到問題了,不是兵部的責任,也不是戶部的責任,是京兆府府尹的緣故。
邊關的事,和京兆府尹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完全是扯淡呢。
可馬睿還是站出來了,好吧好吧,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對,沒錯,就是我,就是我馬睿,就是我十多年沒出過京城的京兆府府尹馬睿導致的軍伍戰鬥力不行,導致的國朝沒錢,導致的邊關涼戎找茬,臣請罪,就是我的錯。
這種情況很多,六部九寺互相甩鍋,甩不明白,然後就一起甩馬睿身上了,而馬睿也是每次都出班請罪,大家都知道和他沒關系,天子也知道,可大家都這麽乾。
可今天,馬睿卻跪下了,低著頭,聲音發沉。
以前吧,馬睿認錯,很無奈,揮一揮衣袖,微微一笑,我的錯,噴我吧,求噴。
而現在,馬睿不是無奈,也沒苦笑,還跪下了。
君臣都看出來了,這位京兆府府尹有點不對勁。
“臣請罪!”馬睿跪倒在地,低著頭,臉上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決絕,朗聲開口:“臣為官二十三載,京兆府尹足有六年,昨夜,思時過往,徹夜難眠,初,不圖宦達,惟報君上,心懷天下盡微薄之力,然屍位素餐懷罪其身,屢寬己妄容,城南流民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相傳憲城城外竟有易子而食之駭事,憲城千裡之外,臣徒呼奈何,府中痛罵,流民至,臣惶恐不安,竟手足皆束,臣與那憲城知州何異,臣,上書請辭,請罪…”
馬睿抬起頭,淚流滿面,目光沒有看向玉冠之下的天子,而是諸臣,語氣悲愴。
“京糧,不以鬥購,不以石購,不以擔購,而以掌捧,商賈屯糧,高價發售,不足一掌之糧,換的一紙奴籍,一掌之糧,活人無數,冤魂亦是無數,糧,糧,一掌之糧,商賈腦滿腸肥,城南屍骨累累,臣,以三品官身,命,千騎營副統領楚擎,徹查糧商,一掌之糧,害民無數,害京南流民百姓無數,臣,請罪,不因濫司府尹專權,因…屍位素餐,若非如此,豈會有售一掌之糧商賈,豈會有城南亂墳崗埋於三尺之下流民屍骨。”
額頭,重重砸在了地上,伸手入懷,馬睿拿出了一本請辭文書,一本奏折,老淚縱橫。
朝堂之上,君臣震驚。
誰也沒想到,馬睿竟然會請辭,請辭之前,還將千騎營的鍋,背在了身上。
這一幕,明顯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馬睿不幹了,因為睡不著,為什麽睡不著,因為覺得自己沒用,如果自己有用的話,京城就沒這麽多黑心的糧商,手裡有糧,卻囤著,不去救濟災民,每日都有餓死凍死的流民。
想到這這些,馬睿徹夜難眠,也認為自己沒能力,所以不幹了。
話,是這麽說的。
可每個人都知道,這不是馬睿能夠左右的,正三品的文臣,看似很大,卻是京兆府尹,京兆府尹是可管京中商賈,但是敢管那些商賈背後的朝臣和世家門閥嗎?
他自然是不敢,就算敢,也管不了。
所以,馬睿不幹了,老子管不了,有人管,老子最擅長背黑鍋,那就給管你們的人背黑鍋,這個黑鍋,我馬睿,背定了!
其實很少有人知道,馬睿出自寒門,真要是有背景,也不可能當京兆府府尹,就算當了,也不能天天被別人欺負。
也沒有人知道,馬睿也早在流民剛到城南之前就換上常服帶著家丁去接濟流民。
更沒有人知道,馬睿那張總是露出無奈和苦笑的面龐之下,藏著滔天的怒火,對群臣的怒火,對朝廷的怒火,對世家門閥的怒火,甚至還有對天子的怒火。
京城的流民都如此慘了,那麽京城之外呢,官道的兩旁,又有多少屍骨暴屍於荒野?
死的,總是百姓,慘的,也總是百姓。
昨天楚擎的那一番話,不是打動了他,而是觸動了他。
千騎營副統領,如此年紀輕輕,卻願意去做一些正確的事,他為官二十余載,無奈了二十余載,還要再等多少年,回想當初,金榜題名時,揮舞著酒壺,大喊著要革除弊病,大喊著要忠君愛國,大喊著要愛民護民,多麽的天真,也是多麽的得意。
昨夜,馬睿夢中驚醒,淚流滿面,既然什麽都做不了,那還當這三品的京兆府尹做什麽,辭了官,離開京城這個令他作嘔的城池。
馬睿最大的悲哀,不是見到了流民的慘狀,而是他什麽都做不了,這種明明應該可以做些什麽卻做不了什麽的感覺,讓他倍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