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7章 番外篇（1）：淺井茶茶的小谷城
  茶茶經常會做夢，夢到曾經的小谷城，小谷城裡有天守閣，天守閣裡有爸爸、媽媽、哥哥和兩個妹妹，一家人其樂融融，那是茶茶最喜歡的夢。生活裡仿佛沒有什麽值得擔心的事情，白天跟著媽媽學女紅，帶著幾個妹妹們在天守閣裡瘋玩；晚上等爸爸回家吃飯，悄悄地往不勝酒力的爸爸的杯子裡倒酒，笑嘻嘻地看著爸爸醉倒的樣子。

  如果變故不曾發生，茶茶希望一輩子都能住在小谷城裡，和爸爸媽媽在一起，一家人永遠也不分開。未來或許要結婚，但對於小時候的茶茶而言，結婚還是個遙遠的概念。未來的丈夫會是怎樣的？茶茶沒有細想過。但一定是個和爸爸一樣溫柔的男人。

  但這是戰國亂世，很少有人的一生能夠沒有變故。

  淺井家和織田家破盟了。當然當時的茶茶還小，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她只知道媽媽叫織田市，爸爸叫淺井長政。但父親臉上的決絕和母親滿面的淚水告訴她，這不是一件好事，甚至還很糟糕。之後，父親回家的次數就少了許多，每次回來都纏著帶血的繃帶。茶茶會和母親一起幫他換藥，父親總說不疼，可那滴著血的傷口卻是觸目驚心。

  再後來，兵戈聲逐漸近了，近到清晰可聞，小谷城頭能夠看到那些打著木瓜旗的武士。這之後，父親每天晚上都會回家了，不過不會待太久，而父親身上的繃帶也越來越多。母親的話漸漸少了起來，茶茶不敢問，因為每次一問，母親就會抱著她們姐妹三人哭，和她們說沒事。但茶茶沒有那麽害怕，因為她在小谷城裡。從小到大，小谷城就是她的港灣，是她的家。待在家裡，就沒什麽好怕的。

  直到她不得不離開小谷城的那一天。

  那是一個喧囂的夜晚，即使夜已經深了，喊殺聲還是一陣接一陣地襲來，夜空下閃爍著此起彼伏的火光。茶茶有預感會有事情發生，她的預感也沒有錯。父親回來了，他穿著具足，和母親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母親哭了，抱著父親不肯離開。

  後面的事情茶茶已經記不清了，她甚至記不清她有沒有和父親好好道別，記不得她和父親的最後一面。等她逐漸清醒過來時，她已經和兩個妹妹一起被送出了小谷城，哭到昏厥的母親也被送來了織田家的營地裡。茶茶望著小谷城天守閣燃起的熊熊火光，才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小谷城沒了，她的家也沒有了。

  後來傳來了父親和祖父切腹的消息，她的哥哥也被織田家一個叫做羽柴秀吉的武士抓住了，凌遲處死。當時的茶茶並不知道“凌遲”是什麽意思，知道長大後的某一天，她第一次從書上看到了這個詞匯的含義——那一瞬間，想象兄長在死前遭遇了什麽的她，隻覺得渾身上下刺骨的痛。

  在織田家的營地裡，茶茶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舅舅——織田信長。他陰沉著臉，卻笑著向自己打招呼，兩隻手各拿著一個酒杯，盛滿了酒請茶茶喝。茶茶不敢反抗，乖乖地小口喝了幾口，然後織田信長就告訴自己——這兩個酒杯是用淺井長政和淺井久政的頭骨做成的——那是父親和祖父的名諱。茶茶從此變得害怕喝水，甚至在每次喝水時都要閉著眼，不敢去看杯子的樣子。

  母親恨透了舅舅，茶茶也一樣，而織田信長自然也不會給淺井家的孤兒寡母好臉色。母親帶著茶茶、阿初、阿**妹三人去投奔了另一個舅舅織田信包，住進了伊勢國的安濃津城。安濃津城的布局和小谷城很像，剛剛遭受了重創的茶茶在這裡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她一邊安慰失魂落魄的母親，一邊照顧兩個還年幼的妹妹，每天都很辛苦、也很累，卻還要努力維持著讓她們母女安心的笑容。作為家中長女，她需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偽裝了一整日的茶茶才會回想起父親和小谷城裡的日子，一個人悄悄地流淚。

  後來有一天，茶茶帶著阿初和阿江去郊外散心。兩個不諳世事的妹妹玩得很開心，茶茶也少有地露出了幸福的笑意。但這笑容很快僵在了臉上——當茶茶牽著兩個妹妹的手回城時，發現母親已經等在了城門口——因為織田信長的壓力，織田信包不敢再庇護她們了。茶茶又一次失去了家，又一次流離失所。在這之後，茶茶不再敢出城遊玩。她害怕回城時，又看到母親等在門口的樣子。

  離開安濃津城後，母親帶著姐妹三人去投奔了母親的叔父織田信次，住進了守山城裡。一年後，織田信次戰死，母女四人不得不再次流浪。她們輾轉於一家一家昔日親友故舊，受盡了白眼——沒有人願意收留這些不祥之人，收留這些被織田信長記恨的人。在一次次收拾行囊、一次次顛沛流離中，本就脆弱的茶茶愈發沒有安全感。她做夢都想要一個家，想要一座城，一座小谷城。在那座城裡，一家人可以幸福地生活著，不用擔心哪天就會被趕出去，也不用謹小慎微地看人臉色。

  天正十年，織田信長死了，一度權傾天下的織田家也如當年橫空出世的崛起一般快速衰落，母女四人也失去了親族的依靠。母親選擇嫁給了織田家的重臣柴田勝家，一家人也住進了柴田勝家的居城，北莊城。柴田勝家是一個胡子拉碴的粗獷武士，比母親整整大了25歲。瘦弱白皙的母親在那個可以給茶茶當爺爺的老武士的懷裡，纖薄得仿佛一張紙一樣。但茶茶知道，母親別無選擇，亂世的女子也沒有多少選擇。只有出賣自己的皮肉和幸福，才能給女兒們帶來一隅安身之所。

  第二年，柴田勝家在賤嶽合戰裡戰敗，北莊城被羽柴秀吉攻陷。這一次，茶茶沒有慌亂，她已經習慣了這一切，帶著兩個妹妹很順從地在侍從的保護下被送出了城。但這一次，母親沒有再出來。

  她留在了熊熊燃燒的北莊城天守閣裡，和柴田勝家一起自焚了。

  兩個妹妹哭得死去活來，但茶茶沒有哭，她也明白母親為什麽沒有選擇活下去。對亂世的武家女子而言，活下去實在是太辛苦了。母親已經太累了，讓她早點休息也挺好的。茶茶知道，母親對柴田勝家沒有什麽愛意。她在北莊城天守閣裡自焚時，或許是在想著當年熊熊燃燒的小谷城天守閣，想著和父親再會。

  父親當年選擇死，是為了全武士的名節道義。而母親當年選擇生，是為了盡母親的義務。幾個女兒還小，她不能走。而現在女兒已經長大成人，她終於可以放心地撒手而去了。

  長姊為母。母親走了，就輪到茶茶來照顧兩個妹妹了。茶茶也終於明白，母親這麽多年來有多辛苦。

  北莊城陷落後，茶茶帶著兩個妹妹東躲西藏，但最終還是被羽柴秀吉找到。茶茶永遠記得這個仇人，害得自己兩次家破人亡的仇人，雙手沾著自己無數親人鮮血的仇人。她拒絕了羽柴秀吉的邀請，轉去投奔表兄織田信雄。但織田信雄不久後在與羽柴秀吉的戰爭裡落敗，茶茶帶著兩個妹妹又去投靠她的姑姑織田犬。好景不長，在羽柴秀吉的壓力下，織田犬不敢繼續庇護她們，姐妹三人後又被掃地出門，幸得叔父織田長益的收留。但陰魂不散的羽柴秀吉再次逼來，織田長益也隻得選擇放棄。

  茶茶終於認命了，她嫁給了仇人羽柴秀吉——或許該叫他豐臣秀吉了。豐臣秀吉並不愛她，只是貪戀她母親阿市的美貌——這在當年的織田家裡已經是人盡皆知的傳聞。但母親阿市不願意嫁給攻破小谷城、殺害親兒子的仇人，最終也沒能讓豐臣秀吉得逞。得不到母親，豐臣秀吉就將魔爪伸向了女兒。他勒令茶茶穿著母親的衣服，畫著母親的妝容，以滿足他那卑劣的欲望。

  豐臣秀吉身材矮小瘦弱，醜陋禿頂，面相如獼猴一般。而茶茶卻繼承了父母的俊美，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姣好。兩人站在一起時，茶茶能清楚地感受到周遭旁人視線裡的鄙夷和嫌棄。行床笫之事時，那不得不逢迎仇人的屈辱更是讓茶茶難以忍受，幾度落淚——但是她沒有其他選擇，她要保護她的兩個妹妹。為此，她只有犧牲自己的幸福和婚姻，就像母親當年做的那樣。

  她做夢都想要一座城，一個家，一個能讓這流落天涯的姐妹三人不用再繼續流浪的城，一個一家人能安享生活的家。

  茶茶的委曲求全有了回報，兩個妹妹都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也找到了好人家。她有了孩子，母憑子貴，在豐臣秀吉死後，她成為了天下第一堅城——大阪城的主人。她想要在這城裡守護她的孩子，讓她不用經歷她小時經歷的慘劇，不用遭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痛苦。然而，厄運卻始終纏著這個可憐的女子，德川家步步緊逼，勢要將落魄的豐臣家趕盡殺絕。

  德川家康讓茶茶讓出大阪城，茶茶不同意。這是她犧牲奮鬥了一輩子才重新找回的“小谷城”，一個家人可以安居其中的城，不用擔心明天就會流離失所的城。缺乏安全感的她，不想再過流浪的生活了，一天也不想。

  家臣們要求茶茶的孩子豐臣秀賴打著馬印親自出征，茶茶不同意。她見過了太多親人間的生離死別，她害怕任何一次見面變成至親間的最後一面，所以她不允許哪怕片刻的離別，她想要孩子能夠永遠待在她的身邊，這樣就永遠不會分離了。

  最終，悲劇的命運還是沒有避免。大阪城的天守閣如小谷城那樣燃燒起來，茶茶也懷抱著自己的孩子，望著那火光，走向了人生的陌路。到最後，她還是沒能找回她的小谷城，找回她幸福安寧的家。

  ·
  茶茶猛然從夢中驚醒，一下子坐起了身，背上已經全是冷汗。回想夢裡的場景，仍然真實得不像夢，就仿佛另一個世界的自己親身經過那樣。面前同樣搖曳著火光，不過不是小谷城的火光，而是一盞溫馨的燭光。

  枕邊人被她的動靜驚醒，也是緩緩起身，摟住了她的肩膀。

  茶茶知道，他不善言辭，擁抱就是他最大的愛意。是的，他不會說什麽甜言蜜語。但他知道她怕黑，哪怕自己因為有光睡不好，也總會給她留一盞燭光。是的，他不會哄女孩子。天生殘疾的他只有左手，所以他永遠睡在她的右邊，這樣就可以隨時摟住被噩夢驚醒的她。

  “做噩夢了？”他輕聲問道。

  “嗯。”茶茶點了點頭，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她想撲到他的懷裡哭訴一場，把剛才的恐怖全部告訴她，但是卻忍住了。她知道他明天一早還有評定會議要開，不該打擾他休息。隱藏自己的情緒，把笑意留給別人，直到夜深人靜時再自己一個人悄悄哭泣——茶茶對這些已經很熟悉了，這次也不例外。

  她笑著道：“我沒事。”一如夢裡的她一樣。

  隨後，她重新躺下，卻悄悄地把面龐轉向左邊，不想讓枕邊人發現自己微紅的眼眶——然而他還是發現了，能瞞住所有人的茶茶從來都瞞不過他。他執拗地用左手把茶茶拉了回來，輕聲問道：“怎麽了？”

  女人的心思也真是奇妙。明明能在災厄面前堅強得如鐵石一般，可一旦遇到一個願意哄自己的人，堅強就馬上化成了淚水，小珍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茶茶撲到他的懷裡嗚咽起來。

  “殤兒哥哥，我夢到了一個你不在的世界，紅葉殿下也不在，沒有人來救我們……”

  他摟緊了她，仿佛在說：那不是真的，都是夢。

  “我夢到小谷城淪陷了，天守閣燒了起來。北莊城淪陷了，天守閣燒了起來。大阪城淪陷了，天守閣燒了起來。無論我在哪裡，我的城都會淪陷，都會燒起來。”

  他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仿佛在說：放心，楓葉山城永遠不會淪陷的。

  她哭得更凶了，這次卻不敢說出話來，她害怕他擔心。她想要夢中的小谷城，想要一個家，想要一個永遠安心地住在裡面，不用每天提心吊膽，不用每次回家都害怕要再次流浪。她想要安全感，但她說不出口，她不想被認為是一個矯情做作的女人。

  “別怕，我一直都在，會一直陪著你的。”

  這一次，茶茶沒說話，他卻仿佛懂了她的心思，溫柔地低語著。

  茶茶嚎啕大哭起來，哭著哭著，臂膀的溫暖和濕潤卻讓她逐漸安下了心。

  因為她找到了她的小谷城。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小谷城。她也找到了她的家，他就是他的歸宿，永遠不會離開，永遠不用擔心再次流浪。

  ·
  哭累了，茶茶又進入了夢鄉。這次是一個美夢，夢裡有小谷城，有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有爸爸的義兄雨秋平，他會帶著妻子今川楓來串門。伯母是一個和母親一樣美麗的女子，茶茶很喜歡她。他還會帶來自己的孩子們，其中有一個獨臂的男孩子很是內斂，打完招呼就自己一個人坐在邊上，但每次看向茶茶時，都會露出靦腆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