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突變
  木叉撥雲回過頭來找我：“一品紫，該行路了，莫誤了時辰。”

  我自知失態，爬站起來，點頭，再將行雲，又停下叫他：“惠岸使者！”

  他停住，回頭看我，我想他大概覺得我很麻煩。

  “算了，走吧。”我也覺得自己很麻煩了，於是按雲行在他前面。

  走到半路，我再次停下，木叉行雲過來：“一品紫，你又有何事？”

  看吧，他果然覺得我很麻煩，只是……

  我說：“惠岸使者，前方有妖氣。”趕緊表明，“這次與我無關。”

  木叉凝神循著妖氣衝天之處望去，皺眉，思索一會兒，道：“我們不必停留，自有仙人前去收妖，當務之急是將這九龍神火罩和遁龍樁帶去天庭。”

  此時六界動亂，新一代魔王隱隱有蘇醒之勢，他集前任魔王及各大護法的畢生魔功於一身，令天庭如臨大敵，早早加強防衛，又向佛祖和菩薩借人。

  觀世音菩薩無暇分身，隻得派木叉和我送了寶物九龍神火罩和遁龍樁去天庭，還給哪吒和被借去的佛祖前部護法金吒。

  我猶豫道：“不如早早收妖，又誤不了幾刻，省得傷了生靈……”

  木叉叱道：“我們如今是要去救大業，魔界來襲，若讓其成功擊退天庭守衛，其余四界定將生靈塗炭，以此小事誤了大事，你來擔待？”

  我就知道他會這麽說，頷首答：“是我魯莽了，惠岸使者，我們盡快去天庭吧。”

  不過其實，只需要拖那麽一點時間……

  木叉撥轉雲頭，行禮道：“鬥戰勝佛，見禮了。”

  只要拖那麽一點時間，在某個時刻裡，孫悟空就會經過這裡。

  他不看我，隻對木叉道：“木叉何往？”

  木叉答：“尊菩薩之令，送寶物往天庭。”

  “如此便那快去吧，我也是奉了如來之令，前去天庭支援。”他說著，與木叉按雲前行，我不遠不近在後面跟著。

  不多久，木叉察覺到不對勁，轉頭叱道：“鬥戰勝佛哪裡需要駕雲慢行？你不是——”

  他已經以捆仙索將木叉套住，笑道：“如此靈性，究竟是怎麽成仙的？”說完，不理木叉掙扎喊叫，轉頭看我，卻不急於行動——大概是以為我不足以防備，隻問，“你早知道我不是孫悟空，對不對？”

  我點頭。

  木叉大驚道：“一品紫！”

  他抬手，施法讓木叉無法言語，再回頭看我：“你倒有幾分靈性。”

  我不說話，只是搖頭。

  其實，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呢？誰讓他假扮的，是鬥戰勝佛孫悟空，而不是別人呢？若換了是別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起疑，若是孫悟空……

  我得知的，是孫悟空在某一個時刻裡到來，而此人……或者該說，此魔，他來的不是時候，早了一些。而只要不是那個時刻，早了一個瞬間，抑或晚了一個瞬間，來的人都不會是孫悟空。

  在這個世上，就有這樣一個人，他只會在恰好的那個時刻出現，早了一瞬，晚了一瞬，來的都不是他。

  我的靈性不高，我只是很相信這句話而已。

  他問：“寶物何在？你若交出，我便饒過你。”

  我搖頭：“寶物不在我處。”這是實話，菩薩不會讓我接觸這寶物。

  他微微挑眉，笑著眯眼看我。

  我心下一動，說：“但是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他點頭：“你倒不怕我，還敢和我討價還價……也是有趣至極，小仙，你說。”

  我說：“不要用鬥戰勝佛的臉和我說話。你喜歡變的話，變誰都可以，但是不要用他的臉，我看著會覺得太奇怪。”

  孫悟空從不會做那種表情。

  他似乎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爽朗，渾身金光煥發，我看到一張清秀俊朗的臉，長發束於腦後，一身素白長袍，眉目煞是溫和。

  我不知道我發愣的樣子具體有多蠢，但是據鬥戰勝佛說：“你的樣子還可以再蠢一點。”

  對的，在這一刻，真正的那個“他”，該經過這裡了。

  金光一閃，我看到站在我前面的鬥戰勝佛，他頭戴飛翅紫金鳳冠，腳踏一雙飛天絞絲履，身著鎖子黃金甲，手執金箍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我長歎一口氣：“你居然敢以真身現形……寶華遊步佛，你早已成佛，持誦佛號的功德，消過去生中，誹謗佛法的罪業，居然會走到如今這步，恕我愚笨有余，實在猜測不透。”

  寶華遊步佛朗聲笑道：“你一個小仙，竟然還敢教訓我？今日膽子不小的怕是你，莫非是仗著有鬥戰勝佛在此為你撐腰？”

  我不言語。

  孫悟空大怒道：“事到如今，哪裡還容得你砌詞狡辯顧左右而言其他？！寶華遊步佛，你甘心墮落成魔，如來已將你除名，今日我便將你除去，讓你不得再替魔界荼害生靈！你不必再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的是你啊，孫悟空。”寶華遊步佛長歎一聲，“對了，你不是孫悟空，你只是鬥戰勝佛而已。你哪裡還記得，當年花果山的美猴王，和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你早就忘得乾淨——”

  “少來胡言！先吃我一棒！”孫悟空縱身一躍，揮棒便朝他砸過去，被他抬手一擋，孫悟空急退到我身前，喝道，“一品紫，你帶木叉先行！”

  我不動。

  他皺眉側頭：“一品紫！”

  “我不叫這個名字。”我說，“這名字太難聽了。”這也是實話，我真的很不喜歡這個名字。

  寶華遊步佛大笑起來，聽笑聲甚是愉悅，他說：“鬥戰勝佛，你便不做佛了又如何？這小仙太有意思，比西天聽佛經有趣得多！”

  我笑道：“怕只是寶華遊步佛不常接觸凡間而已，因此就覺得我很有趣，其實大千世界，有趣的事物太多，我不過滄海一粟。”

  寶華遊步佛歎道：“是啊，我已經有多少年不再入凡了，人間有趣的事物，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好在這次終於想通。”頓了頓，他又笑，“鬥戰勝佛，如何？做回齊天大聖孫悟空，與我一同入凡吧。”

  孫悟空對此嗤之以鼻，冷哼一聲，看我：“我要你帶木叉離開！”

  我走到已經昏闕的木叉旁，回頭看，寶華遊步佛並不阻攔我，只看著我微笑，我再轉頭看了看孫悟空，回頭，伸手將木叉推下了雲端，他直直掉往凡間。

  孫悟空的神情似是愣了一瞬，寶華遊步佛則撫掌大笑：“不錯不錯！”

  孫悟空呵斥道：“一品紫！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不知道的人是你。”寶華遊步佛歎道，“孫悟空，你徒是一世英豪，如今居然落得如此地步……可悲可歎，實在可惜，成佛究竟有何意義？每日朝聽經文夕赴池會？孫悟空啊孫悟空，你得天地精華，自出世一日起便不同凡響，修成七十二變，又有金箍棒護主，更擁擊退天庭十萬天兵天將的無窮寶力，可惜卻如今甘願做一個毫無自由的猴子和尚而已！”

  孫悟空惱怒起來，也不再管我，縱身躍起，揮棒朝他擊去。

  他倆那邊打鬥精彩，一金一白，飛影聯翩，居然不分上下。

  我知道，這時候只要我出手——雖然我的法力和武力比起他倆來，根本微不足道——但是只要我出頭，就可以迅速破壞此時的平衡，我可以決定他倆之間的勝負。

  “一品紫，用鎖妖繩！”孫悟空喝道。

  我頭疼，雙手抱著頭，朝他大叫道：“我說過不要再叫我這個名字！”

  一時間打鬥聲停下，我愣一下，睜開眼睛，松開手，抬頭看到漫天的花瓣紛飛，再看過去，卻來不及看到孫悟空的表情，白光一閃到我眼前，我只看得到寶華遊步佛俊秀的臉，他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話音一落，他將我攔腰抱起，我還未及反抗，眼前一黑，朦朧間聽到久遠得仿佛隻存在記憶裡的聲音。

  那道聲音叫我：“月亮。”

  我的名字叫作“月亮”，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漂亮，我非常喜歡，僅次於喜歡“孫悟空”這個名字……當然，或許是並列，這兩個名字並列為我第一喜歡的名字，沒有先後。

  這個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那時候石猴要去訪仙求道，我自然要跟去，卻被他拒絕了，理由很是充分：“帶著你太麻煩了，萬一路上有危險，我照顧不過來。”

  我知道這是實話，我倆那時都無甚法力，只不過是野生的精怪，出門在外，出了事亦沒人會搭救——話雖如此說，我還是放心不下。畢竟從我有意識以來，從未和他分開過，我亦一直覺得自然，我覺得，我們倆似乎就是不應該分開的。

  最終，他還是獨自離開了。

  他離開的那段日子，我留在花果山，和眾猴栽桃樹。花果山越來越繁盛，猴子繁殖的速度增快，如果不居安思危，估計不知何年何月等到石猴回來，花果山的猴子們都已經餓死了。

  既然我是副王，自然有責任抓這個糧食上的問題。

  白天帶領眾猴一同規劃水簾洞前的空地，栽樹的栽樹，磨石的磨石，不久也似模似樣，桃樹整整齊齊栽著，樹下還有石桌石椅石床等可以歇陰。

  大家都很高興，我也很高興，雖然不是同類，但好歹一同生活這麽多年，感情早已濃厚，我一直也想為猴群做些事情，雖然微不足道，也算是盡力了。

  很多事情，只要有心去做，只要盡力了，我覺得，能做到哪一步，其實已經不那麽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做了。

  晚上我躺在石床上望著天上的月亮，旁邊有未長大的小猴子爬來爬去玩樂，原本一派和樂，卻被老猴的呼叫聲給打斷：“副王，副王！那妖魔又來了！”

  我忙翻身而起，抱了一隻小猴子，喝道：“大家散開！”

  眾猴都紛紛逃竄到叢林裡躲好，大氣不敢出一聲，我抱著小猴子也要躲，卻看到一隻膽小的小猴兒居然昏了頭還留在平地中央，便把懷裡小猴子扔到叢林裡，轉身去抱那嚇呆在那裡不敢動的小猴兒，就在這一時間，聽到聲音：“哈哈哈哈哈這次總算是抓到你了！”

  我心知自己不是對方對手，抱著小猴兒回頭看他。

  他虎背熊腰，看上去便知孔武有力，身高三丈，手提銳刀，被我們稱“混世魔”。他不知道怎麽的找到了水簾洞這裡來，見我們處山頭風景好且物產豐富，便時常過來搶了東西跑。可惜眾猴都敵不過他，我更是無法，只能加派了猴子去站崗，遠遠看到他來便通知大家躲起來，東西要搶就給他去搶，好歹不要傷了猴子們才好。

  這次真是碰得不巧，我看著他，試圖說服他：“其實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是妖精，自相殘殺何必呢？萬物皆有靈性，都是一條生命，我們也不去礙你的事，你就放過我們吧，我們這老弱病殘孕的在這裡生活都不容易，都是吃桃子長大的，不然每年結桃子的時候送你一些？我肯定派猴子摘最大最新鮮的那些給你……”

  “囉唆。”這是他給我的評價。

  於是我閉嘴了……事實上，我不閉嘴也不行了，我被他打暈了。

  所以說，我一向討厭暴力，其實很多事情都可以用嘴來說清楚，何必一定要動手呢？
  總而言之，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身處混世魔的地盤了，再往對面一看，關的全都是花果山的猴子們，我頓時出離憤怒了：“為什麽我一個人被關在這邊？你別想孤立我！混世魔！讓我回到猴群裡去！”

  他轉身，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費解：“你就算站在猴群裡，也不是猴子。”

  “我沒說我是猴子！但是我不要被孤立！”我吼，“讓我過去！”

  “誰要孤立你了？你腦袋有毛病吧？”他嗤笑，轉身對眾猴道，“你們的那什麽副王在我手上，你們從此替我做事，守我家業，我自然不傷你們的副王，不然……嘿嘿嘿。”

  我發誓，他最後的笑聲讓我聽了心裡很是發癢，實在想要把他的喉嚨給割開。

  而讓我很感動的是，眾猴居然真的被他的話嚇住，再三確定他不會傷我之後，便跟著他出去了。

  但是我又有意見了。

  “喂！我也可以去做事！你這還是把我一個人關在這裡啊！我說了我不要被孤立！”

  他已經走向門口，回頭再看我一眼，我從他的眼裡，看到了十足十的鄙視。

  那段日子，我不能和任何人接觸……包括任何猴子，只有一覺醒來，會發現木欄外地上放著桃子。

  我吃了不知道多少時日的桃子，強撐著一晚上不睡覺，打瞌睡的時候，聽到腳步聲，忙睜眼撲到木欄上，看著手拿三個桃子的混世魔：“你……我……”

  他放下桃子，瞥我一眼，轉身就走。

  我忙從木欄間伸手出去扯住他的衣角。

  他回頭瞪我，很是不滿。

  我卻知道，我一定要堅持說完這句話：“我不喜歡吃桃子，我不是猴子……”

  他似乎有些發愣：“你不是想當猴子嗎？”

  “誰告訴你我想當猴子了？就算想當猴子，你來試試每天三餐都吃桃子啊，猴子也不是每天三餐都吃桃子。水簾洞前面除了桃子，還種了香蕉啊……”我很無力。

  他若有所思，點頭：“松手。”

  我便松了手。

  第二天，我發現我的飯全部換成了香蕉。

  我非常無力，我覺得這個混世魔的腦子其實是壞的。

  有時候實在無聊了，只能夜裡抱膝靠著木欄坐著，抬頭看高高窗外的月亮，月光照進來，很漂亮，我很喜歡這種柔和的顏色。

  想著想著，會想起石猴。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不知道他安全不安全，不知道他學到了什麽沒有，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不知道他回來之後能不能救我們出去，不知道他回來第一個看不到我會有什麽反應，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一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為什麽會在當時莫名地想他。

  在人間，月亮原本就是用來思鄉思親人的。

  我的家鄉是花果山，我的親人，是石猴。

  我很思念他。

  我對自己說：“月亮，猴子們都沒有放棄，你也不能放棄，好歹要等到他回來，不管要等到什麽時候，要一直等下去，並且是滿懷相信地等下去。”

  我就這麽給自己取名月亮了，我很滿意這個名字。

  如果我真的是月亮就好了，那麽我就可以掛在高高的天空上，那麽，石猴在哪裡，我都可以輕易看得到了。

  然後我果然等到了這一天。

  那是我吃了很久的香蕉之後，正要想著怎麽告訴混世魔，我其實也不是那麽喜歡吃香蕉的時候，就聽到了外面的喧鬧聲。

  混亂了很久之後，門被打開了，先是湧入了猴子們，叫著：

  “副王，副王，我們可以回去了！”

  “副王，大王回來了！”

  我抱住撲過來的小猴子，看著從門口慢慢走進來的他。

  比起離開的時候，他又長高了很多，身體也壯實了一些，光著個頭，穿一身紅色衣服，脖子上系著黃絲絛，穿著烏靴，有些不倫不類，但是又不嫌突兀。

  明明在吃桃子和香蕉，還有看月亮的歲月裡，想了很多話要說，可是當他真真切切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一時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覺得我可能是桃子香蕉吃多了。

  直到小猴子扯我頭髮，怯怯看他，我才回過神，笑道：“小猴，看，這是大王，那個不負責任離家很久終於不知道是良心發現還是外面混不下去了然後終於回來找我們的大王。”

  他忽然笑了，一如當年石猴笑得那樣燦爛，問：“你究竟是對猴子喜歡吃香蕉有多大意見？”

  我一愣：“啊？”

  小猴爬我肩上，偷偷在我耳邊告密：“副王，你在房裡罵香蕉的時候，我們都聽到了，但是那混世魔不準我們隨便說話。”

  我頓時感覺自己嘴角一抽搐，轉移話題：“石猴，別叫我副王，這名字不好聽，我有名字了！”

  他說：“正好！我也有名字了！”

  我搶先他說：“我叫月亮！”

  他說：“我叫孫悟空。”

  我沉默許久，聽耳邊大小猴子慶賀有了姓氏，只有一個想法：“孫月亮？好難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