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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傳·反骨》第20章 面目全非
  第20章 面目全非
  隨之妄魔的消亡,那被他幻象所化的房屋也隨之灰飛煙滅,我們全都站在了樹林子裡。想來這妄魔的幻術是世間難得有所匹敵,我居然還在他面前班門弄斧了一番,實在是可笑。但他已經不在了,多說無益。

  左右這樣說,我心裡隱隱還是安松了些,畢竟知道了一切都只是幻術,那麽那個妖王和白鼠精都是幻術而已,我便無需懼怕。

  ……我真的能夠不再懼怕嗎?

  我自己都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想起來時還有些微微發抖,或許我只是在自我安慰而已。

  就這樣,一行人越發沉寂下來,繼續上路,我不說話,龍三向來不喜歡說話,金蟬子莫名也不再囉哩吧嗦,安靜得很,林間的風聲吹過樹葉,我們踩在厚厚的落葉上,沙沙作響。

  停在小溪旁休息時候,我借口去拾柴火,也不管金蟬子如何回答,轉身逃也似的往林子裡竄。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但我莫名害怕起來面對他們,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麽資格面對他們。

  我是其中最沒用的,我死皮賴臉的只為了賴著那隻猴子而已,可是我賴著他賴著他……到頭來也隻成全了我一個人的死皮賴臉而已,我什麽都做不成,連白毛鼠都救不了,我是個全然的累贅。

  我似乎任性得太久了。

  我抱著一顆樹,將臉貼在樹上,剛閉上眼睛想冷靜一陣,就聽得身後一陣駭笑,忙警惕回過頭去,望見一個妖冶女子媚笑道:“今日裡倒趕上一趟好買賣了。”

  我先是迷茫,隨後看懂她真身,大驚失色毛骨悚然反手抱住樹:“你你你——你不準過來!”

  那女子笑著朝我走過來:“好一朵水靈的蕙蘭花,滋味應當是不錯的。”

  我不知她功力如何,但天性讓我對她心存恐懼,隻得繼續摸著樹往後退:“我我——你現在離開,我還不會為難你!快走!”

  “哈哈哈哈哈,現在究竟是誰為難誰?”她似乎覺得我的話有些荒謬,笑得越發花枝亂顫般,“乖,讓姐姐咬上兩口!”

  說著她長袖一揮化作一陣腥風猛朝我飛過來,我殺心乍起,便要化出百花折葉短劍——

  她已經被打得頭腦迸裂,白色接近透明的黏稠體液濺得四處都是,我隻感覺一陣惡心,捂住嘴轉身再要往林子深處跑,卻被一把扯住:“裡面蟲子更多,到時我不會再管你!”

  我立刻踟躕起來,回頭瞪那隻猴子,卻見他嗤笑著瞥我,一臉不以為然道:“原以為你仗著個膽大的,連這麽個小妖物也怕成這樣,靈山就在眼前,你不如早早離去,莫留下給我老孫添多個麻煩!”

  “小妖物?你知道這是什麽妖物?這是蛞蝓精!”我滿肚子都是無名火起,伸手一把拽過猴子爪張嘴就要咬下去,一時也顧不得那上面滿手臂的猴子毛。

  “又是你這蛞蝓小蟲!”猴子厲聲一喝,揮起手中金箍棒望我身後,我大驚失色,一路叫著就往猴子身邊蹦,躲他背後扯著他的手臂,半晌沒聽得動靜,睜眼望去,哪裡有蛞蝓精的影子?我心知上當,抬眼果真不就望見了那猴子似笑非笑低眼睨我的樣子?
  我惱急了反而冷靜下來,用力打他一下:“你這時候有心情來嚇我了?!”

  他也不閃不躲,齜牙笑道:“是你自個兒膽子小,單憑怪不得我老孫。”

  我狠狠瞪他,換來他不痛不癢的模樣,想到自己果然如他所說,自己連膽子都這麽小,加之原本心裡就發堵,一時間頭昏腦漲,連話都說不出口,自己越發沒出息酸了眼睛,轉過身去往林子裡一步一步重重踩著樹葉走。

  他在身後問:“裡面蟲子多,不怕了?”

  我不理他,繼續顧著自己往裡走。

  他又道:“既然不怕了便回頭,我與你個小物件玩耍。”

  我略一停頓,回頭望他,冷不防他便將爪子伸到我面前,我只看到他手心裡緩緩蠕動的一隻暗灰色蛞蝓,滑不溜秋的模樣,身上裹滿了黏液,湊得幾乎到了我眼前,我沒設防,當下嚇得一聲驚叫,往後便是一個跌,坐在地上靠著樹乾,直愣愣望著他,半晌沒能緩過神來。

  那死猴子卻哈哈大笑出聲,杵著金箍棒捧著肚子放聲大笑,林間無辜的鳥兒都被他驚飛了一大片。

  我望著他,望著望著,再也望不下去,低著頭用雙手捂著臉。

  我發現自己的手越發涼了起來,有點像記憶裡夢妖的手,那是一種沒有生命的涼,讓人心裡發怵,可是能夠迅速冷靜下來。

  那猴子也一時沒了聲音,就這樣坐了許久,我聽到他說:“此去靈山,與你無關,你自回去罷吧。”

  我低頭悶聲笑得心裡發疼,輕聲問:“回哪裡去?”

  他良久又沒了聲音。

  這真是好笑,我能回哪裡去?花果山都已變成那般模樣,再沒有一個活著的生靈,我還能回去紫竹林抑或天庭禦花園裡不成?我已經哪裡都回不去了。

  許久許久之後,他說:“那就跟著我。”

  我心裡微微一動,松開手,抬眼望他,還是那張猴子臉,過了千年萬年,還是這個樣子,但他這一次居然沒有趕我走。

  我笑了:“不趕我走了?”

  “反正也趕不走。”他也笑了,這笑容不再漫不經心,也不冷冽,更無嘲諷。

  他真的在朝我笑,笑得向多少年前的那隻小石猴子一模一樣,我原以為我今生今世,直到死,都再也看不到了,原來,我還是看得到的。

  此生足矣。

  我索性也不起來,就這麽坐在地上,抬頭望著他自顧自傻笑不已:“那你適才過來,是放心我不下還是怎的?我要怎麽多謝你?以身相許好不好?”

  “去謝金蟬子吧。”他嗤笑一聲,轉身就要走,我趕緊瞅準了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先別走啊!誰要謝他啊?反正蟲子也不是被他打死的!”

  他停了腳步——也可能他本來就是佯作要走的樣子,其實舍不得我——斜著回頭睨我,朝我伸出了滿是毛的猴爪子,我剛要欣喜去抓住,他又收回去用手指頭在我身上一點,我低頭看去,已經換上了往常那一身紫色長衫,伸手攏過自己長發一看,卻也變回了黑發。

  黑發紫衫,只可惜現在沒得銅鏡,見不著自己許久未見的樣子了,先前那一身紅的妖怪生生嚇著了我自己,後來竟然是連鏡子也極少再照了。但不需要照,也自然是知道自己老了的。相貌依舊又如何?心老了,就畢竟是不再少年了。

  反反覆複曾經歷過諸多事端,都不知道歎氣多少回,韶光年少,終究還是回不去了。

  而那身大紅嫁衣一直舍不得換下來,現在倒好,省得自己糾結,那猴子便自作主張幫我給換了,我又想起我威脅易傲得來的那套大紅色新郎倌兒的衣裳,也是好看得緊,那一日卻穿在了不該穿的人身上。

  我目光灼灼望著猴子,他有些警覺神色,先說:“那套衣裳太招搖,難看死了。”

  你看吧,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隻猴子總喜歡把我喜歡的說成難看的!偏他自己穿猩紅色戰袍——不過確實挺好看的。

  我又不說話了,他也不說話了,就這樣安靜了半晌。

  半晌之後,我先開口問:“猴子你說,此去靈山,真的就只有死無生了嗎?你看那妄魔,他都是這麽認為的。”所以眼巴巴跑來等著,在龍三死去之前,要先死在龍三手上,頓了頓,我又問,“你說我死了之後會不會連投生轉世都不可得了?”你看我殺了那麽多生靈,好的壞的都有,閻王殿上都不好去計較是非。

  “那是個什麽小兒東西?”孫悟空頗有些不以為然,伸手將金箍棒輪一個花式執在身後,“有我老孫在此,哪個要得了你的命去?”

  林間枝葉沙沙索索作響,他就站在我面前,說得輕描淡寫:有我老孫在此,哪個都要不了你的命去。

  天地間怕也只有他能說這句話了,我甚至已經不去想我其實並不是唯一可以聽他說出這句話的人。可是已經夠了,還有什麽不夠的呢?
  風吹起他的衣袍,不那般凜冽,山間靜謐,鳥語花香,只有我和他兩個,就這樣一世該有多好。

  真的是夠了。

  我心有所動,說:“不去那靈山了,不好嗎?幾界都已經元氣大傷,如果你不去了,佛祖顧及大局,也不會再找你,我們不去了好不好?”

  他定定望著我,卻不再如往日裡那般惱怒斥責,許久之後慢慢說:“那就不是我齊天大聖孫悟空了。”

  我忽然發笑:“不是你?那什麽樣的才是你?猴子,你知不知道已經有無數人跟我說過這個不是你那個不是你,我全然不理,我隻認定了我想的那個是你,可是現如今你自己親口告訴我,那也不是你,孫悟空,齊天大聖,甚至於鬥戰勝佛,到底哪個才是你?”

  他不說話,只看著我。

  我繼續笑:“可是我偏偏覺得那統統都不是你,我也不知道你是誰。”

  他問:“那你跟著我做什麽?”

  “對啊,做什麽呢?我又不是跟著你。”我還是笑,“我在等著你什麽時候把小石猴還給我呢。”

  那個笑容燦爛的小石猴子,會對我說“我以為把你給砸死了”的小石猴子,會日日半夜裡把我搖醒帶我出去學蕩藤的小石猴子,會封我做“副王”的小石猴子,會對我說“等我學藝歸來”的小石猴子……早早就不再看見的不知道消失在了哪裡的小石猴子。

  那小石猴謙遜天真,原是個天地間自由自在的,怎麽就會變成今日這般樣子呢?
  世事往往就在你不經意的一個瞬間,帶走了你以為永遠不會變的那個人,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一切都面目全非。

  說著說著,我大笑著起身:“與你開個玩笑罷了,誰不知道,我也該知道,若勸得動你,那也不是你了,走吧走吧,日子過一天算一天,過一天少一天,都已經活了千年萬年,還有什麽好怕的?”

  於是便與他們再度上路。

  出了林子時候,龍三望我一眼,緩緩又別過頭去,沉默著跟上金蟬子的腳步。

  終於是到了靈山下頭,依舊是一路來的瓊花瑤草,景色清明脫俗,家家戶戶敬佛理齋,向善誦經。一代一代的人生生滅滅,卻與上次來的時候依舊是差不了多少的。上一次……不大記得是幾百年前了,那時候隨唐三藏西天取經,終於到了這裡,唐三藏喜形於色,其余的各懷心事。

  這次卻沒有金頂大仙來接我們了,我們不再是追隨那所謂聖僧取經修大功德的有德者了,我們是被天上地下都虎視眈眈想著趕盡殺絕的異類。

  不是服從者,便都是異類,這世界由來如此果斷。

  所以孫悟空是異類,金蟬子是異類,龍三是異類,我也是異類。

  誰都喜好站在自己的立場劃分善惡好壞,在我們看來,那些人何嘗又不是異類了呢?真真是好笑了,誰都知道說別人,又有幾個人想到,在別人眼裡,自己又該是什麽樣子的?

  我正胡思亂想一陣,已經隨著他們進了玉真觀,裡面香煙嫋嫋,卻誰都沒有,空蕩蕩的,塑佛金身置在大堂,莊嚴肅穆。眾人不多停留,穿過玉真觀,自後門緩步登往靈山之上。

  那麽許多年前,從這裡上去的人,誰能想到許多年後會再來一次,卻物是人非了?

  當時的人,往往想不到日後,而日後想起來的人,將當時記得一清二楚,那一刻吹什麽風,下什麽雨,說什麽話,笑什麽事,全都記得一清二楚,因為知道回不去了,所以記得格外深刻。

  在那凌雲渡前,依舊還是洪水滔天急流,金蟬子卻不似唐三藏那般膽怯,他徑自邁步前行,走在細滑的獨木橋上好似寬敞大道,勝比閑庭漫步。

  龍三亦毫不猶疑走了過去。

  這次,我們都不需要再等待那渡我們的船了,因為天上地下,已經沒有誰願意,並且能夠渡我們了。

  猴子往前走兩步,回頭看我,將手中金箍棒伸了過來,我朝他咧嘴笑得見牙不見眼,伸手扯著金箍棒跟他走。

  走不得兩步,他就不走了,回頭看我。

  我笑:“這次又不是逼著你去當和尚當佛,看我做什麽?看得出一朵花來?”

  他再次露出了那漫不經心的笑容:“你的簪子挺好看。”

  “死猴子終於開竅了?”我喜道,“你何時也會注意我用什麽簪子了?!”說到最後已經是長唳出聲,一手扯住金箍棒,一手拔下頭上碧綠碧綠的玉簪,那玉簪子立刻化作翡翠流綠的劍,被我握在手中,直直地便刺到了猴子的心窩裡。

  可我知道,我是殺不死他的,這猴子命大得很,當年將他放入太上老君的丹爐裡煉了七七四十九天他都沒死,壓在五指山下五百余年也不死,如今沒理由死在我的手上,哪怕我手中所持是魔界至尊,代表世間一切醜、惡、仇、怨、妒、恨……是真正的轉世魔王夢妖親身所化,積聚六界所有罪凶極惡之魂的魔劍。

  我看到他眼裡嘲弄的笑意,聽到耳邊越來越大的狂風大作,知道自己又變回了那個紅毛妖怪。

  我想起出了林子的時候,龍三曾問我:“月亮,你也是會有私心的吧?”

  他向來是幫我解決問題的,如今卻問了我這麽一個問題,我望著他笑道:“其實我從來都不知公義是什麽,那麽也就不知道私心是什麽。”

  我看著孫悟空的眼睛,笑道:“當年我受他滴血活命之恩,無以為報,亦知自己殺你不死,隻全了這份心意罷了。”

  孫悟空只是笑,笑得那樣漫不經心,他懶懶望著我,也不動彈分毫,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我說:“這大紅嫁衣你不愛看,我卻愛穿,你不知世間女子皆愛穿著最華麗的嫁衣嫁給最心愛的人嗎?哦你不知道,因為你只是一隻猴子而已,所以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終於開口,問我:“你說完了嗎?”

  我笑:“還好,我若想說,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他伸手一把握住魔劍,往自己胸膛裡再插進去幾分,鮮紅的猴子血留在劍身之上,碧綠碧綠的,鮮紅鮮紅的,我一時想起了那日在他的心前,也是這般的色彩鮮豔而詭異,那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大雪飛揚,我只知道他在前面,急急跑了好遠好遠,卻終究是找不到他。

  只是我始終也知道,他就在前面等著我。

  所以我始終也無法讓自己停下朝他走去的腳步。

  我抬眼,見到他眼角嘲諷的笑意:“你以為你又能殺得了我?”

  我淒然而笑:“對,我殺不了你,齊天大聖孫悟空,上天入地鬼神皆懼,我自然是殺不了你的,但這魔劍另有作用,這上面混合眾生貪、嗔、癡、愛種種惡果,它們能殺了你。”

  我說:“孫悟空,連我都會背叛你。”

  我說:“孫悟空,一切都只是圈套,為了套中你這隻猴子而已。”

  我說:“我不為天庭賣命,但我為滴血救我的寶華遊步佛賣命,我如今身上的血便是他的血,你說我為什麽穿著這套嫁衣不肯換了?”

  他終於臉色大變,望著我,伸手一把拔出魔劍,我一個踉蹌後退兩步站好,他已經手執金箍棒縱身而去,在空中一個金龍轉身,狂風再起,凌雲渡下水波驟起數百丈高,驚濤駭浪,又聽得猴子淒聲厲叫之聲不絕於耳,足以撕裂心肺。

  果真這一切望上去,就是那面目全非了。

  我望著這隻猴子在凌雲渡上大發癲妄,狂性大起,轉頭看過去,金蟬子似乎並不在意這裡,已經邁步繼續上山,好似世間再沒有別的能擋住他的事了,而龍三站在對岸,定定看著我。

  我無言以對,乾脆不再望他,轉身要走,聽得身後犀利風聲而來,忙回身抬起魔劍擋住金箍棒,抬眼望他:“孫悟空你今日竟然連我都要一起殺了?!”

  他雙目欲裂,嘶聲道:“你欺我瞞我騙我,還想加殺與我,我為何殺你不得?!”

  “我是孫月亮,你便殺我不得!”我冷笑連連,“那佛祖菩薩也欺你瞞你騙你,漫天的神佛哪個又不曾欺你瞞你騙你?你能將他們全都殺盡,但你就殺不得我一個孫月亮,因我與你同年同月同日生於花果山頂,伴你自石猴到美猴王到弼馬溫到齊天大聖到孫行者到鬥戰勝佛再到你如今模樣!你若敢殺便盡管殺,我只怕你上天入地的齊天大聖孫悟空沒這個膽子!”

  我不知道神狀猙獰如何,但依然毫無退路,狂風吹沙,入了嘴裡,迷了眼睛,我不禁哽咽流淚道:“你若要殺,便殺吧。”

  天地也仿佛是為此停滯了許久。

  我癱軟在地上,望著他在漫天的黃沙狂風當中,穿一身黃金鎖子甲,頭戴紫金飛天翅,猩紅的戰袍簌簌飛在身後,手執如意金箍棒,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我跟了他千萬年,在這裡便成永訣。

  風越起越大,我不知在這裡坐了多久,腦中癡癡傻傻呆呆愣愣,一時想起當年身處天庭花圃裡那白袍僧人割指救花的場景,一時想起花果山山頂上風吹雨曬我與巨石相伴終年的場景,一時又想起斬妖台上他當著諸多神兵天將玉帝王母面前將我解救下來的場景,一時再想起他在萬千神佛面前傲然狂笑的模樣……最終卻想起了易傲穿一身書生長袍,在桃林翩翩當中,斜眼睨我,微微一笑的樣子。

  靈山頂上傳來了雄厚的佛聲。

  我聽得到金蟬子侃侃而談的聲音,亦聽得到佛祖不悲不喜的聲音,這世間仿佛也只剩下了他倆的辯佛之聲。

  終了,我聽到佛祖說:“是我敗了,金蟬子,如此我便再墮輪回,重修金身。”

  西天的佛都來勸阻,如來卻堅定:“願賭服輸,我既早早已生嗔念,再世修煉未嘗也不是一件善事。”

  忽而那靈山上萬丈金光破天而出,垂於山頂,蓮座飄香,萬裡佛號齊聲齊誦。

  南無阿彌陀佛。

  我聽到身邊的腳步聲,轉頭去看,笑道:“你還是不甘心吧?”

  易傲——不,該是一身佛袍的寶華遊步佛——他手持佛號,對靈山行禮。

  而後他回頭看我,慢步走過來彎腰拾起我身旁的魔劍,看上面鮮血淋漓,流綠澆紅,不由得牽動嘴角,道:“這把魔劍,今休矣。”

  這魔劍乃轉世的真魔王夢妖所化,她將自己所有仇怨恨障都同六界六千六百萬極凶惡之魂封在當中,是載了世間數不盡的罪惡與欲望所在,所以適才我刺那猴子一劍,他便可動了七情六欲,因我的背叛與辱罵而勃然大怒,卻又最終對我下手不得。

  能真正殺掉世間萬物的,往往便是一個“情”字,與一個“欲”字。

  但孫悟空好歹也是如來親手擇石所化,吸收日月精華,得成天地靈氣,他的血赤誠澄淨,滴在這劍上,於孫悟空來說身體無礙,不過如隔靴撓癢一般,但對於魔劍來說,卻足以消散其中千萬陰魂。

  換言之,以身為劍的魔王……夢妖,也已經不可救回了。

  劍身隱隱發光,像是她有心掙扎無力出來,倒換來寶華遊步佛一聲佛號,道:“你魔性難除,就這般魂飛魄散而去,倒也是好的。”

  話是說得冠冕堂皇,那夢妖情何以堪,劍身漸漸地再不甘願,慢慢地,光華散去,最終化作夢妖人形殘喘於地上,她發絲紊亂,全然不是平日裡那個清冷的絕代佳人。她現在只是垂死的一隻妖魔而已,是寶華遊步佛所不屑於同流合汙的妖魔。

  她虛弱道:“你騙我……”

  寶華遊步佛搖搖頭:“我沒騙你。”

  其實是他騙了她,他隻告訴她,她以身化劍,由我去刺了猴子,讓貪嗔癡念去纏了猴子心脈,再有我配合著將猴子刺激一陣,那猴子便會元氣大傷了,但他卻不曾告訴她,那猴子的血對她來說是相克之物,猴子元氣傷一傷,她卻是全然將要魂飛魄散。

  這寶華遊步佛過河拆橋的心思之狠,我自愧弗如。

  “這世上,終究只有喬生不曾騙我……”她喃喃道,“只有他不騙我……”

  “但你騙了他。”寶華遊步佛笑道,“他本只是你閑來照著你心裡傾慕的那人所做的一隻木偶,你將他變作人形,與他相處,再作勢將他變作妖魔,讓他一生都以為自己身為人的尊嚴全被你所破壞,卻又不得不依附與你溫存,他不騙你,你就騙他,這世間原本就是這樣的。”

  她淒淒笑了:“是這樣的嗎?那你又知,我如何能不欺騙他?你讓我守在那裡千年之久,淒苦廣寒,寂寞慘慘,你永遠不知道哪有多苦……永遠都不知道。”

  說著,她望向天空,直愣愣地望著,不知道望到了誰,是那白發俊美的邪妖喬生,還是這心冷手黑的寶華遊步佛,抑或……只是當年一身白色佛袍,割指喂花的僧人罷了。

  她漸漸消散了,被大風一吹,抓都抓不住絲毫粉末。

  寶華遊步佛長長歎口氣,低聲道:“我已要將這世間罪惡除盡,我佛慈悲。”

  我覺得好笑,依舊坐在那裡,並不作聲。

  他又厲然望向靈山山頂,身上金光乍現,手持九龍回日刀,身著黃金戰甲,目光淒厲,睚眥欲裂。

  我知道,他要為如來去殺了金蟬子等。

  可是不需要他多走一步路,自會有人來找他。

  那最喜歡先蹦出來的哪吒小兒果不然就先厲聲叱道:“寶華遊步佛你棄佛成魔,擾天地秩序,亂六界生靈,還不存最後一絲善念,快快束手就擒,押於東海九幽之處,歷萬年靜思己過再世修佛!”

  我望著那哪吒三太子身披混天綾,三頭八臂,各持兵器,腳踏風火輪,英姿勃勃,俊美粉嫩,果真是個好看的孩子,白毛鼠不就是這樣看上他了嗎?
  又有那二郎神帶了哮天犬,領了天兵天將在旁助威喊陣。

  真熱鬧。

  我坐在地上,饒有興致地睜大眼睛望著一切。那龍三曾說過,我是最愛看戲的。他說得不錯,我就這般喜好看戲。

  我最喜歡熱鬧。

  易傲長笑出聲,道:“還有多少,便一起出來了就是,我還怕得你們?!”說罷他急轉身,望向靈山之上,厲聲叫道,“金蟬子你亦與我出來!今日便一齊了結了你們,也省得我來日麻煩!”

  他話音剛落,龍騰光閃,龍三已經站在哪吒身前,而那一臉似笑非笑望著的,不就是那隻死猴子嘛!
  金蟬子倒是悠悠閑閑,慢步出來,遠遠望著,並不作聲。

  也不知是誰開的頭,易傲與哪吒一同躍起,在空中兵器打鬥,戰況激烈,鐵器鏗鏘,眼花繚亂,混天綾紅得能刺盲了人的眼睛。

  我不過一眨眼工夫,那猴子與龍三都已加入進去,各自施展神通,鏖戰激烈。一時居然分不清誰是誰。

  但情勢並不樂觀,雖那幾個都是難出的厲害家夥,易傲卻全然棄佛成魔,心中渾然有種恨意與嗔念在支撐,又不知他如何從那佛堂虛境脫身出來,想來一陣心驚,若此時滅他不得,日後恐怕再無機會,這天地間一場浩劫在所難免!

  我渾身忽而瑟瑟發抖,望著他們,睜大了眼睛,再閃過所有一幕又一幕。

  有笑有哭有喜有怒有哀有樂,最後也不過化作了一陣虛白。

  我忽然想起了花果山的山頂,那裡有猴群給我塑的石像,我一直忘了對他們說,將我雕得太醜了些……一直一直都忘了說,以至於到了現如今,已經再沒有機會說了。

  世事往往如此,你當時不說不做,日後就沒機會了。

  我不禁悵然,長歎氣來,轉眼已見觀音行轉蓮台而來,善財童子合掌侍立一旁,雖見激戰,卻不動分毫,與多少年前那個逞戰好勇的紅孩兒又是多少不同。

  這麽多年了,誰都不同了,隻我還往往想起,偏偏要裝模作樣感慨一番。

  笑完自己,我起身仰頭厲聲長喝道:“紅孩兒你隨觀音修行是好,你父親牛魔王被逼歸妖魔之營,母親下落生死不明,你卻也是不惱?!世間有你這般孩兒,饒是修得千年萬年的功德又有何用!”

  那善財童子聞言,眉心一動,死死看我。

  我也不與他多說,轉身便朝他們縱身而去,尖聲叫道:“哪吒你虧負白安意千世萬世,如今便全都要償還在此!”

  哪吒登時收了兵器,急退身而下,那龍三亦忽的轉身將劍刺往孫悟空,後者立刻退身提棒來擋,易傲一時岔神,我便手腳並用一把纏著抱緊了他。時機稍縱即逝,哪吒拋來混天綾將他與我緊緊捆住,若換了平日裡他輕易便能將混天綾掙斷開來,我卻偏不給他這個機會,緊緊纏住了他,任他如何掙扎,就不讓他能使上半分力氣。

  他一時大急,忽彈身而起將我重重往地上石堆撞去,這個狠毒心腸的,撞得我五髒六腑都即將碎成一塊一塊,強忍不住,朝他臉上便是一口血噴去,噴他個滿頭滿臉的汙血,讓他越發狼狽不堪。

  他惱怒起來,渾身發熱,迅速燙得人皮肉開綻,厲聲道:“你若識相便快讓開!”

  “想讓也讓不了。”我笑得猙獰疼痛,“更何況我還是個不識相的——紅孩兒你還要等得何時?!”

  三昧真火騰然而起,自我燒到易傲身上,周圍統統成一片不得踏足的火原,我越發聞得自己皮肉的味道。

  那紅孩兒的三昧真火由來厲害,那時候便讓那猴子吃盡了苦頭。這火要滅,隻可用乾坤玉露或四海海水,輕易是滅不得的。

  易傲慌亂中念動口訣,大雨傾盆,卻反助火勢,他越發急忙,嘶叫連連。我被他胡亂一通亂撞,也無意反抗,卻倒在地上,袖裡藏著的請海珠掉到地上,滾落兩滾,在一片火海中顯得尤其清淨,火自繞路而行。

  他當下大喜,我大驚:他既然能指使夢妖將口訣告訴我,自然也是知道口訣的!這請海珠請來一海之水定可傾滅整片火海!

  他一個翻身就要念動口訣,我已然心如磐石,猛地翻身,張嘴便咬住請海珠,硬生生吞咽了下去。

  他一愣,我在他臉上一瞬間看到了窮途末路的悲戚。

  他再也不掙扎,隻直愣愣看著我,半晌,笑得慘然,問:“為什麽?”

  我被請海珠哽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又有那三昧真火熏煙讓我迎風流淚,只能搖頭不語。

  他再厲聲問:“為什麽?!”

  我勉強緩過一口氣,啞著喉嚨道:“也許是因為,你不是那割指僧人,我也不是那瀕死的蕙蘭花。”

  他驀地一愣:“你都知道?”隨即長笑出聲,“你居然都知道!你知道那是金蟬子而不是我!你居然將計就計,我被你們耍得團團轉!”

  “那自然不會是你,寶華遊步佛,你前世便有謗佛法,殺孽太重,得佛祖感化方棄戾成佛,這才做得寶華遊步佛,消過去生中誹謗佛法的罪業,你哪裡會有大慈大悲之心救一株小小的蕙蘭花?”我頓了一頓,“而那株蕙蘭花,還不是我。”

  “不是你?”他又是一愣,隨即大歎出聲,“罷了罷了!居然全都不對!天亡我矣!”接著又淒厲而笑,如不甘的厲鬼,“索性我今日也有你與我償命!受此三昧真火焚心之苦,最終灰飛煙盡,你也與我一同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孫悟空你一世英豪,到頭來卻連孫月亮都保不住,這英豪做來何用?終究還是你也不得贏!”

  我方想到那猴子,回頭艱難透過萬千火光去看。

  那猴子厲聲問觀音要甘露熄火,觀音搖首不允,隻推說甘露淨瓶放在紫竹林中,未曾帶來——本來就不該帶來的——他又逼著龍三立刻降雨請海,龍三搖頭不允,被他一棒打中肚子,龍三可憐,吐一口鮮血於雪白袍子,單膝跪地,依舊是不允。

  不允得好,千萬不能允,萬萬不能允!

  那猴子見狀,嘶聲大叫,轉身就要往這邊衝來,哪吒一個橫身擋在他面前,他立刻揮棒與哪吒打鬥起來,招招不留情面,哪吒亦是咬了牙下了狠心,硬是不肯相讓絲毫。

  那龍三被猴子一棒打倒,無力再戰,伸手死死抱住猴子的腳,硬是不再讓他上前一步。

  猴子惱怒起來,顧不上哪吒,轉身過去抬起金箍棒對著龍三狠狠砸了下去。

  一棒又一棒……龍三又不是天然的石頭變成的,即便是,也受不了金箍棒這樣狠打。那猴子下手更重,厲聲叫罵著越發打得厲害。

  龍三卻只知道死死抱著他的腳,無論如何打,死都不松手。

  我那日對他說:“龍三太子,有時候死比活更容易,你便成全我,我永生永世記得你的恩惠。”

  他勝雪的白袍子已經髒得不成樣子,在地上被那猴子一寸一寸往前拖,泥土、汙血、河水,雨水,全混雜一團,在他的袍子上畫出了一幅又一幅水墨畫。

  隔得太遠,我聽不到龍三在叫什麽,也聽不到猴子在嘶吼著什麽。

  什麽都聽不到。

  到了最後,我只聽到了火和煙的聲音,回頭看到易傲淒然絕望的臉,他已經放棄掙扎,居然反而心平氣和起來,微笑著的樣子一如當初他溫文模樣:“你看起來很高興,什麽事讓你這麽高興?”

  “因為我沒有理由不高興啊。”我回答。

  你看,到了最後,所有人都看著我去死,只有我的小猴子要救我。所有人都不讓他救我,他就是要救我。

  我笑道:“易傲,你看,我為什麽要不開心呢?你看我這麽開心。”

  他望著我,眼睛裡隱約有些同情,他肯定覺得我傻成這樣特別值得同情。

  我笑著笑著,又潸然淚下,眼中越發模糊起來。望著烈火那端的起了狂性誰也阻止不了的猴子,他還在打龍三——這個情,我是受了的,可惜再也還不了,我欠龍三的人情實在太多,索性也耍個賴,總之是還不清的,也就不還了。

  可是那猴子……

  我不知為何會到這一步,但天意或許真的早已注定。從那猴子決心要悟道求仙開始,一切都正式開始了。

  他一生忠義赤誠,又滿身傲骨,從不肯輕易居於人下,哪怕他視如來觀音如父如母,得知被騙,依舊毅然推翻佛案,從此離經叛道再不肯降。這次是我自作主張,這猴子與天界、西天依舊不共戴天,卻也不怕會有人再找他麻煩,因為已經無人能打倒他,這點我由來確信。

  我唯恐他不會再原諒我。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谷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松根,一覺天明。認舊林,登崖過嶺,持斧斷枯藤。收來成一擔,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

  忽有這歌聲,我一怔,淚眼望去,金蟬子一身佛袍,合掌而唱。

  我記得這歌,這是那石猴出外學藝歸來,與我講那奇遇時候學著那所遇樵夫所唱的。

  那樣的日子,是樵夫所有,我們沒有。他隻活得數十年便輪回轉世,但不會機謀巧算,恬淡一生,侍奉母親,母慈妻賢兒孝,何等快活。而我們活了百年千年,又都得到了什麽?
  罷了罷了,也就這樣去了。

  我闔上眼睛,望見那夜裡月朗星稀,我與猴子坐在花果山水簾洞前的高台子上,有小猴子在旁邊跑來跑去追打嬉鬧,而我與他對月斟酒,敲碗應歌,人生幾何,相攜歡喜,手舞足蹈,玩遊山間,不勝欣悅。弄花鳥魚蟲作樂,與飛禽走獸相遊,交精怪仙神為友,觀春夏秋冬之景,領天地乾坤之妙。

  可惜,皆不可得。

  亦不會再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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