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世
  我這一世是天竺國玉華王的小女兒，上有兩位兄長數位姐姐，因我年紀最小，頗受上上下下的寵愛。

  在我五歲的時候，曾闖過一個不大不小的禍。

  在玉華王府裡供了一尊金像，那金像是個猴子的模樣，雷公臉嘴尖腮縮，穿一身黃金鎖子甲，頭戴朝天翅，腳踏飛天靴，猩紅色戰袍獵獵，手執長棒，上書：如意金箍棒。

  也算不準是從哪一代傳下來的了，玉華王一代一代承繼下來，玉華子孫對這尊像的尊崇也一代一代傳承了下來。

  我五歲那年貪玩，趁著乳娘不注意，跑出院子去在雨中玩耍，被找到時渾身濕透，上半夜裡就高燒不退，父王和兄長姐姐們自然都是急壞了的，見大夫對我下了重藥也不見效，我依舊在昏迷裡胡亂不知夢囈些什麽，無奈之下，父王隻好將我抱去了那供著猴子的大聖廟。

  說也奇怪，我居然就這樣退了燒。

  從此父王等對那隻猴子就越發信服了起來，並且日夜對我囑咐，說那隻猴子是我的救命大聖，我一定要從此越發比任何人都更虔誠拜他雲雲。

  死猴子。

  我確實將這句話說出了口。

  在父王又抱著我去那猴子金像前，對著我絮絮叨叨的時候，我望著那似笑非笑的猴子，果斷地說：“死猴子。”

  父王聽清了便大驚失色，趕緊朝金像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回頭就來教訓我，我卻已經往金像前跑，搭著一旁的凳子就爬上案桌，然後繼續不折不撓爬往金像底座上，伸出兩隻小肉手一把抱住金像，叫道：“猴子毛好多！給我扯兩根唄！”

  其後果是不可預料的，我因此遭受了空前的責罰，被扯回去狠狠挨了幾戒尺——雖然打得並不是很重。但重點是餓了我兩天，父王說因為我冒犯了大聖爺。

  我覺得那隻猴子一點也沒有被我冒犯，本來就是隻毛多的死猴子，扯兩根又不會禿了。

  臭猴子。

  我趁著人不注意，偷偷就往那裡跑，結果發現凳子沒了，想來是為了防止我再爬上去。真傻，要爬上去，還有很多方法嘛，比如說，我再去別的地方搬一個凳子過來。

  當我從我房裡用線系著小板凳，一手拖一個往後院走的時候，遇到了五姐姐，五姐姐問我：“月亮，你這是要幹什麽？”

  我回答：“我在和六姐姐玩捉迷藏。”

  五姐姐很單純，於是相信了我會拖著兩隻板凳和六姐姐玩捉迷藏，雖然事實真相是六姐姐又去了哪吒廟誠心侍奉那金身塑像。

  終於到了猴子像前面，我仰頭瞪他一眼，回頭將板凳一個疊一個，然後扶著桌子往上爬。

  其實不能怪我，王府裡的板凳都是一樣大，所以疊起來就會很不穩，然後我便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在攀爬過程中往後跌了。

  然後就跌到了地上。

  我顧不得叫痛，躺在地上就大叫起來：“死猴子見死不救！扶我一把會少你幾根毛是不是？！”

  那金像隱隱發光，可是他依舊沒有出來。

  我爬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惡狠狠瞪他：“有本事死猴子你一輩子別出來見我！”

  春去秋來不相待……下一句不太記得了。

  二哥哥說：“水中月色長不改。”

  他念出這句詩的時候，我覺得他自己就像一首詩。

  他憑窗而立，穿一身白色寬袖暗紋長袍，面容俊美，眼神淡漠——呵，我這二哥，向來都是淡漠得很，偏生極有女子緣。

  總而言之，我長大了，照著尋常閨閣女兒，也該是出嫁的年齡了，父王饒有興致給我挑夫婿，可惜在他老人家還沒挑到的時候，我與二哥出外看燈會的時候，一陣腥風卷來，便把我給擄走了。

  好不容易在一處山洞裡將我放了下來，我頭暈暈回頭去望那將我擄來的妖怪，一時間發愣，瞬時心裡哭笑不得，望著他：“你……”

  毫無意外，這個妖怪非常喜歡吃桃子和香蕉，順帶每天給我的也只有這些東西，我感覺很無奈，抗議無果，每天要先摔爛兩隻桃子香蕉才肯勉強吃一點。

  我覺得我這樣憔悴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所以我決定很嚴肅認真和他協商調整夥食的問題，可是在我提出來之前，他先對我說：“美人，這良辰苦短，我們成親吧。”

  我聽聞此言，默默回頭拿起一隻香蕉剝皮開始吃，他不屈不撓，蹭過來說：“咱雖是這山間的野物，倒也懂得疼惜娘子，除了相貌醜陋些，咱生得忒般氣力，娘子若要那金山銀海咱都能使風攝來，豈不是比那人間的萬戶之侯還要風光？”

  嗬，氣力大，能搬來金山銀海。

  我卻怎麽就隻記得那氣力大得能捅破天的，許諾說了要給我摘日月星辰的那個？

  我默默不語繼續吃香蕉，他卻駭然道：“讓你嫁給咱又不是咱要吃了你，你哭什麽？”

  我也不知道我哭什麽，我哭了嗎？我早說了，誰要是再逼我日夜吃香蕉桃子，我肯定是要哭的，這混世魔太討厭，都隔了這麽久了還要對我糾纏不放。

  我一邊流淚，一邊將桃子往他身上扔：“你怎麽這麽討厭？你說，你為什麽就這麽討厭？”

  淚眼蒙矓間，我看到他一臉懵然不知所措的樣子。這就越發討厭起來，憑什麽他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他輪回轉世在這裡佔山為王享盡清福，想攝風就攝風，想乾嗎就乾嗎……憑什麽他這麽如意安康？憑什麽？你看，討厭一個人，總能找到千般理由去討厭。

  無論如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妖怪喜氣洋洋吹吹打打的要辦親事，哪裡會真顧我的意見？

  二哥哥卻沒有來救我，我以為他會來，他卻沒有來。

  我曾經自以為是那麽多件事情，到頭來，極少有被我猜準了的。

  我隻提了一個意見：“我畢竟是玉華王的幼女，生得驕矜富貴，就這般不明不白嫁了你更不算個事兒，便讓我回了家，你再自家裡將我八抬大轎迎娶過門，否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那妖怪自恃方圓數百裡沒得與他比強的，喜滋滋答應了，將我送回玉華王府上，對我父親說：“老丈人暫且為咱照料著娘子，明日吉時我便來迎了娘子回去，從此丈人若有事要求，盡管找了咱便是！”

  我那老父親一世為人，哪裡見得這般樣子，當時渾身戰戰地混聲應了。好不容易把那妖怪給送走了，望著守在門外的幾個小妖，一家子膽戰心驚，誰都沒得心思再去睡覺。

  除了我那二哥，他望我一眼，轉身去了後院，我見狀，再勸慰父母兩句，也就旋而跟了他去。

  跟到後院竹林裡，他停下腳步，轉頭望著我。

  此時月色剛好，夜風習習，天地寬敞。

  他嘴角勾出微微的一抹笑容，居然讓我一時間看得呆了。我從未見著他的笑，這一刻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竟還有笑得這麽好看的人。

  他道：“終於得知海心所求，余亦心安。”

  我望著他離開，一身白衣，翩翩公子。

  隔日夜裡，那妖怪便使法將幾個小妖變作了轎夫，抬了大紅的花轎從天而來，落在院中，那妖怪穿一身喜紅色的新郎服，道：“娘子便請上轎，稍後小婿再來請老丈人這杯茶。”

  除了我那二哥不在，其余的人全都團團站在廊下，相互攙扶，渾身發顫。我對父母兄姊搖頭寬慰一笑，穿一身精致刺繡的嫁衣，頭戴鳳冠，剛邁出一步，便聽得一聲厲叱：“哪來的潑怪，快快伸出你那孤拐給我老孫打上一百見面，便饒你不死！”

  原本就瑟瑟攙扶一團的父母兄姊們更是顫顫，皆抬頭望去那夜空華月正圓，金光閃耀，有那一身黃金戰甲猩紅戰袍的猴子。

  先是父王跪拜了下來，口中大呼道：“齊天大聖……齊天大聖顯靈了！大聖爺顯靈了！大聖爺義薄雲天，還望助上一助啊！”

  全院子的人都跪了下來，剩我站在那裡，仰頭望他。

  這猴子踏雲而來，站在那裡，面目似笑非笑，道：“這樣的你也要搶，該是你也害了眼病！”

  我突然莞爾，一個人捂著臉靠著一旁的廊柱笑個不停。

  那妖怪厲聲喝道：“你這猢猻又是哪裡來的？！”

  那猴子傲然而立，大笑厲聲喝道：“你爺爺我乃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你這潑怪切莫多言，吃老孫一棒！”說罷擎起金箍棒，對準那妖怪迎頭劈下。

  那前世的混世魔，這一世的佔山王又被猴子給打死了，余下的小妖亦給那猴子打得死的死，現了原形的便一通逃散，皆被唬破了膽，料來是再也成不了氣候害不得玉華百姓了。

  他自空中撥雲而下，朝我走來，伸手，我以為他手裡又是放那蛞蝓，先瞪他一眼，低眼望去，卻是一塊紫色的石頭，中有金點熠熠。

  我笑問：“這是什麽？蛞蝓如今長得這麽好看？”

  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說：“偏你還是個沒有眼力的，我老孫說話不悔，你若出嫁，便摘九天的星辰與你送嫁。”

  我越發開懷，也不去接那石頭：“先不說這塊石頭就是星星，你都將我的迎親隊伍全給一棒子打死了，我嫁給誰去？”

  他笑著，望著我。

  我也覺得自己好笑，便笑著伸手接過他手上的石頭——不，這猴子說這是星星，那這就是星星——還不忘了要抱怨一句：“我明明是叫月亮，你又拿星星唬我。”

  他不理我，牽我手對我父王道：“我老孫今日幫你滅了這佔山王一窩，保你玉華萬年安穩，換你這一女，你可落得便宜！”

  這猴頭，往往喜歡排場不說，說起話來滑得很！

  玉華王世代供奉這猴子，當下一家人喜不自勝，齊齊拜倒，父王道：“小女若有福分與大聖學法修道，乃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小王羞愧難當。”

  聽，這還是我前世修來的福分呢，偏我前世的福分修得這樣大。

  我去扶起父王母后以及兄姐們，對他們款款一拜，轉身與那猴子騰雲而去。

  從此長漢雲霄，相攜歡喜，天地自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