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救星(1)
茉喜喝完了,燙得一伸舌頭。伸完舌頭之後抬袖子一抹嘴,她轉向小武,不知怎的,目光發直,有點愣頭愣腦。
她看小武,小武也看她,兩人像被凍住了似的,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半天。末了小武先反應過來了,眼神驟然亂了一下,他隨即端起大碗轉身走向了門口,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有事叫我。”
茉喜追了他一步,“你那個司令爹怎麽還不回來?”
小武停住腳步回了頭,“我給你找他去?”
茉喜思索了一下,隨即向前揮了揮手,“不用了,不回來更好。”
藥湯下肚不久,茉喜就有了感覺,感覺十分強烈——她在茅房裡蹲到半夜,幾乎連腸子都拉了出去。到了翌日,她眼圈也青了嘴唇也白了,急赤白臉地質問小武:“你個大傻瓜!昨天是不是給我買了一副瀉藥?”
小武當即搖了頭,“絕對不是。大夫說一副無效,可以再吃一副,連著吃三四天的都有。”
茉喜惡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那就再去買幾副回來!”
小武領命而去,這回一次拎回了兩包藥。吃過午飯之後,茉喜早早地又喝了一大碗藥湯,然後攥著一卷手紙,她在房內坐了,隨時預備著往茅房裡跑。
然而今天的反應異於昨日,她在房內坐到夕陽西下,坐得肚子裡嘰裡咕嚕亂叫,完全沒有上吐下瀉的意思,於是她疑疑惑惑地獨自吃了晚飯,心想小武是不是讓野郎中給騙了?我喝的這東西真是那個藥嗎?
這個念頭閃過沒多久,她忽然覺得小肚子裡有點疼,像是平日要來紅時的那種疼,不嚴重,然而斷斷續續地總也不停。
“要發作了?”她忽然有些恐慌,因為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是能平安度過這一關,還是像那個暗娼一樣,被這服藥活活地折磨死;應該為此做什麽準備,也不清楚——大夫一定是懂的,然而小武一定是沒有問,縱算問了,一個沒結婚的小夥子,大概也聽不明白;縱算明白了,大概也不好意思主動告訴自己。
小肚子裡越來越疼了,疼得她頭上隱隱見了冷汗。脫鞋上床滾到了床裡,她蜷縮成了緊緊的一團,大睜著眼睛開始苦熬。疼是一定的,流血也是一定的,這兩樣她都不怕、都扛得住,只要不死就好。
忽然間,她感覺自己開始流血了。
她怕髒了褲子,掙扎著想要坐起身,然而手和腳竟然冰涼得失了知覺。疼痛從小腹向四肢百骸蔓延,她連腰都是軟的,想要往上挺,然而硬是挺不起來。喘息著背過手向後摸了一把,她摸到了床單上濕漉漉的涼血。
她疼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甚至連呼吸的力量都要失去,一點一點地爬向床邊,她卻是始終不肯出聲——在傷得最狠病得最重的時候,她素來是格外地沉默安靜,因為在的她童年世界裡,傷與病全是和死掛著鉤的,沒人會憐惜她的傷與病,傷與病只會給人帶去更多的麻煩,讓人們恨不得馬上用席子把她卷起來,將她扔到亂墳崗子上去。
所以現在的茉喜,盡管疼得死去活來,卻是依然不敢聲張。新製的褲子被鮮血汙了,她極力地想要快往床邊爬,可真絲床單還是被她蹭上了大片的血跡。天黑透了,陳文德快回來了,他回來之後看到了這麽一張血床和這麽一個血人,會怎麽樣?會不會嫌惡得連吵帶罵,薅著頭髮把她拎出去自生自滅?不能,應該不至於,茉喜覺得他挺喜歡自己的,不至於忽然就這麽絕情,可是,還是提前多加小心為好。咬緊牙關伸下一隻手,她大頭衝下地爬下了床。
抱著膝蓋歪在了牆角,她昏昏沉沉地半睜了眼睛,手指頭和腳指頭全都抽筋一般地蜷著。也許應該叫人救命了,可是她竭盡全力地張了張嘴,卻隻發出了幾聲貓叫般的呻吟。血還在流,滔滔地流,怎麽可能不流?一把無形的鋼刀刺入腹中,正翻轉攪動著要她性命!她可不能讓這把鋼刀得了逞,她才十六,她還有天高地闊的一輩子要活!手掌顫抖著捂住小腹,她咬緊牙關,在心裡對著自己的肚子說話:“小畜生,別賴在姑奶奶肚子裡,快點兒給我滾出去!要死你自己死,姑奶奶才不陪你!你現在不下去,我就立馬再給你加一副藥,看看咱倆到底是誰橫!”
茉喜發了狠,可是腹中那小生命仿佛已經有了靈一般,比她更狠。鋼刀抽出來又狠狠地往回一捅,茉喜在突如其來的劇痛中翻了白眼。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她的呼吸斷了,一隻手撂在大腿上,卻還死死地攥著拳頭。
正當此時,外間堂屋的房門開了。
陳文德一進門,就感覺空氣不對——他是殺過無數人的人,對於血腥氣味,是特別地敏感。立刻轉彎掀了門簾子,他開口喚道:“茉喜——”
對著房內情景愣了一下,他隨即大踏步地走到茉喜面前蹲了下來。冰冷手指托起茉喜慘白的臉蛋,他也變了臉色,“茉喜,醒醒!怎麽回事?”
茉喜睜開眼睛,恍惚中知道是陳文德回來了,沒有歡喜,反倒是有些恐慌,“我吃了藥……”她用氣流一般的聲音,做斷斷續續的回答,“是打孩子的藥……我沒事,一會兒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畏寒似的瑟縮了,她突然很怕陳文德會一腳把自己踢到院子裡去,所以喃喃地要作保證。她不會總是這麽一褲子血,不會總是把床單弄髒,只要給她一個安身的角落,她“一會兒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然而下一秒,她天旋地轉地騰了空,是陳文德攔腰把她抱了起來。一顆心猛地向下一沉,她想:“完了。”
然後,她便失去了知覺。
凌晨時分,茉喜醒了過來。
意識恢復之後,她沒有立刻睜眼睛。身體很溫暖,腦袋卻是枕得不舒服,不是她睡慣了的床與枕頭。睜開眼睛定了定神,她愣了一下,發現自己原來是橫躺在了陳文德的懷裡。
陳文德靠著床頭坐著,身上的襯衫敞了懷,露出了塊壘分明的胸膛。雙手將裹著棉被的茉喜攏在腿上胸前,他閉著眼睛低著頭,乍一看像是睡了,然而嘴角險伶伶地叼著一根香煙,他還在似有似無地噴雲吐霧。
像看不懂了似的,茉喜盯著他看了良久,直到他猛地向下一點頭,長長的一截煙灰隨之落到了紅緞子被面上。
這一點頭讓陳文德清醒了一點。緊閉的雙眼半睜開,他毫無預兆地和茉喜對視了。
“哎!”他開了口,聲音粗糙滄桑,因為叼著煙卷,所以還有些口齒含混,“你那藥算白吃了。我找接生婆子給你瞧過了,你白淌了一屁股血,正經玩意兒全沒下來!”
茉喜乾巴巴地張了嘴,啞著嗓子答道:“那我再吃一副吧。”
陳文德扭頭,噗的一聲將半截煙卷吐出了十萬八千裡,然後低頭面對了茉喜,他面無表情地說道:“吃你媽的吃!再吃你小命就沒了!”
茉喜顯出了可憐巴巴的虛弱相,聲音也輕得像一陣煙,“不吃……怎麽辦呢?”
陳文德把她往懷裡緊摟了摟,“怎麽辦?生唄!”
“你不是不喜歡這孩子嗎?”
“我是不喜歡這孩子,萬嘉桂的種我為什麽要喜歡?我真喜歡才叫見了鬼!可是誰他媽的讓我喜歡你呢?算了算了,你先懷著吧!但是咱們提前說好了,生完了我可不養,你是我媳婦,你也不許養。等落了地,讓他找他親爹去!”
茉喜把額頭抵上了陳文德的胸膛,心中忽然有些熱有些酸。現在她的肚子已經不疼了,然而身體依然輕飄飄的,虛弱得仿佛沒了分量。
輕飄飄的,沒著沒落,只有陳文德溫暖堅實,可以依靠。茉喜並不是四處尋求靠山的小女子,可她現在實在是弱得一動都不能動了,身也弱,心也弱。
“老陳……”她閉了眼睛,氣若遊絲地說話,“謝謝你,救了我一命。將來,我也給你生一個。”
陳文德怔了怔,隨即笑了,一邊笑一邊深深地彎下腰,用胸膛和手臂緊緊環繞包裹了茉喜,“一個哪夠?至少也得是十個八個!”
茉喜被他壓得幾乎要斷氣,可同時又貪戀他的體溫與力量。他的身上有汗酸和煙臭,他一開口就要不乾不淨地罵人娘,甚至他根本就不是善類,不是個好人。
但他畢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白天跟她同桌吃飯,晚上和她同床睡覺,她要死了,他來救她。救活她了,還不松手,還抱著她。
茉喜覺得這就足矣了,他對自己,已經算是夠意思了。
茉喜讓陳文德也躺下睡覺,陳文德不肯,於是茉喜朦朦朧朧地睜了眼睛,也不睡。
從來沒有人這麽抱孩子似的抱過她,她不甚舒服地窩在陳文德的臂彎裡,幾乎不舍得動一動。有那麽一刻,她甚至感覺這男人像個父親——如果自己真有父親的話,是不是在自己還小的時候,也會這樣被他抱一抱?
畏寒一樣向陳文德懷裡又拱了拱,她用一條纖細的手臂環住了他的虎背熊腰。不怕別的,怕他跑了。
陳文德低頭看著茉喜,能覺出茉喜那似有似無的擁抱。茉喜瘦出了一張很清秀的瓜子臉,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有表情,眼角挑著,眉梢彎著,是陳文德心中的好眉眼。
凌晨時分,陳文德垂頭睡著了。像匹馬似的,他能紋絲不動地坐著睡,睡著睡著猛一睜眼,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是在家裡,非常安全,這才閉了眼睛繼續又睡。
如此熬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候,他徹底清醒了,但是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不肯起。茉喜換了一身紅襖綠褲子,雖然夜裡血流成河地死了一場,可是睡足了半夜之後,她蒼白著一張臉,抖抖顫顫地又下了地。
臥室裡面早在夜裡就被人收拾乾淨了,但是空氣中似乎還存留著淡淡的血腥味道。茉喜對著鏡子攏了攏頭髮,然後扶著牆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門口,推開房門想要喊小武送熱水。
然而開門之後望著院內,她驚訝地睜圓了眼睛——院子中央的石板地上,筆直跪著個單薄的小勤務兵,正是小武!
聞聲抬頭看向茉喜,小武的下半張臉全是黑血。隨即神情漠然地低了頭,他沒言語。
茉喜扶著門框定了定神,然後邁步走到了小武面前,“你怎麽了?跪著幹什麽?”
小武垂頭耷拉眼,聲音和語氣都很冷淡,“昨夜你鬧得天翻地覆,司令問出是我給你買的藥,就把我揍了一頓,讓我跪著等他發落。”
茉喜大吃一驚,“你跪了半宿?”
小武一點頭,“嗯。”
茉喜當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你起來,趕緊回屋去!司令問起來,我替你求情。”
小武一晃肩膀,“我不起來。”
“為什麽不起來?”
“他沒發話,我不敢。”
“有我呢!”
“他要是想打我,你也攔不住。”
小武像跪上癮了似的,死活不肯把他那兩條腿直起來,茉喜現在又是虛弱得很,單是站在這裡和小武拉扯說話,就已經累得頭暈目眩。眼看小武眼裡隻認陳文德,她氣得松了手,“你愛跪就長長久久地跪著吧。我也不管你了!”
說完這話,她踉踉蹌蹌地扭頭就走,一鼓作氣走回了臥室。氣喘籲籲地坐到床邊,她攥拳頭打了陳文德一下,“藥是我自己要買要吃的,你怪小武幹什麽?要是算起帳來,最開始還是你說不許我要這個孩子的,要不是聽了你的話,我好端端地會吃藥?這麽算,是不是你現在也該出去跪一跪?你趕緊讓小武起來,我還沒洗臉刷牙呢。他總跪著,誰給我端熱水?”
陳文德呵欠連天地翻身仰臥了,躺了個四仰八叉,顯得身軀長大驚人。抬起手臂伸了個懶腰,他隨即把兩隻手枕到了腦後,然後以仰天長嘯之姿猛然吼道:“武治平!”
院子裡響起了小武的回應,“在!”
陳文德閉著眼睛又吼:“滾進來!”
茉喜坐直了身體伸長了脖子,透過玻璃窗戶向外看。小武在冰涼的石板地上跪得太久,兩條腿都跪僵硬了。俯身以手撐地弓起了腰,他走獸一般地緩慢抬腿,一點一點試探著往上起立,足足花了兩三分鍾,他才彎腰駝背地勉強站起了身。
神情痛苦地扶著大腿停頓片刻,他抬起頭,腮幫子上現了棱角,顯然正在緊緊地咬牙。一步一步挪向前方,他艱難又緩慢地走進了堂屋,又轉彎走進了臥室。
對著床上的陳文德,他很勉強地打了個立正,“司令。”
陳文德沒變姿勢,仰面朝天地晾肚皮,一雙眼睛半閉著,也不看人,“往後茉喜再敢興妖作怪,你要第一時間向我報告,聽見沒有?她小你也小?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混帳種子王八蛋,她點火你澆油,一對欠揍的貨!”
小武不甚筆直地一挺腰,“是!”
陳文德很靈活地向床邊一歪身,同時伸出一隻赤腳,一腳蹬上了小武的肚子,“滾吧!”
小武冷不防地又挨了一下子襲擊,下盤不穩,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慌忙後退一步站穩了,他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而茉喜見識了陳文德方才那一腳,驚訝得簡直要笑,“老陳,好家夥,你這腿怎麽這麽長?人在床上,腳都快伸到門口去了!”她啪啪地拍打了陳文德的腿,“這是人腿嗎?”
陳文德把腿伸到了茉喜的大腿上,恢復了慵懶的姿態,“這是神腿,借你瞧瞧,讓你長長眼!”
茉喜方才出去進來地走了一圈,累出了滿頭滿身的虛汗,然而在此時此刻,她發覺自己竟然是快樂的——和陳文德在一起,居然也會快樂!
方才他那一腳踢得多麽滑稽,挨了踢的小武像隻大受氣包一樣,也是同樣的有點可愛。世上不是只有鳳瑤和萬嘉桂兩個人,離了他們,她也能繼續活下去,並且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陳文德睡到中午,吃過午飯之後便出門去了。
春日時節,午後陽光特別明媚。茉喜吃過兩頓油水充足的飽飯之後,略略地恢復了一點精氣神,便輕手輕腳地出了門。站在門前台階上,她看到了廂房門前的小武。
小武坐在一隻小板凳上,正在陰涼處低頭讀書。聞聲對著茉喜抬了頭,他的臉早洗乾淨了,嘴角破了一塊皮,鼻頭也還有點紅腫,看著像個冷峻的西洋小醜。
看清茉喜之後,他一聲不吭地低了頭,繼續翻他手裡的小破書。
茉喜訕訕地橫穿院子走到了他身邊,居高臨下地低頭看,“呀,你還認識字哪?”
小武一點頭,“嗯。”
茉喜感覺自己連累了他,所以有點羞愧,沒話找話地想和他多聊幾句,“你看的是什麽書呀?”
“舊書。”
茉喜彎下腰,看書頁上的大字一排一排印得整齊,每一排的長短也統一,就猜測道:“這書上印的是詩吧?”
小武這回連頭都沒點,“嗯。”
茉喜慢慢蹲下了,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鞋。鞋是大紅緞子面的新鞋,鞋面鞋幫全繡著密密的花。指尖搭在鞋面上,她靜靜地描了一會兒繡花紋路。然後扭頭面對小武,她像下了某種決心一般,忽然說道:“小武,你幫我認幾個字。”
說完這話,她抬手從衣領子裡拈出一根細細的絲絛,絲絛連著個小小的香荷包。荷包不是擺設,裡面真藏著東西,是一張折疊到了極致的小紙條。
茉喜拿著紙條展開來,對著上面那幾個字又看了看,然後把它遞給了小武。
小武莫名其妙地接了紙條,看過一眼之後便讀出了聲音,“今日救命之恩,來日必當相報。落款是個‘萬’。”
茉喜點了點頭——終於知道這張字條的內容了,原來只不過是兩句大俗話。把小紙條接過來折疊好了,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舍得扔了它。
“別告訴老陳。”她叮囑小武,“這東西又沒有毒,我留著也害不了誰。”
小武凝視著她的雙手,看她將那張小紙條塞回荷包,又把荷包口抽緊了,重新掖回了衣服裡。
“誰給你的條子?”他直通通地問道,語氣並不客氣。
茉喜沒惱,一邊整理衣領,一邊答道:“萬嘉桂。”
“什麽時候給的?”
茉喜很輕蔑地橫了他一眼,“去年給的。怎麽著?剛挨完揍就又急著給你爹當狗了?怕我出去偷了漢子,沒人給你當後娘?”
小武很明顯地咬了咬牙,隨即說道:“你就老老實實地跟著司令吧。除了司令,誰還能這麽慣著你?”
茉喜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對著他張了張嘴,她一挺身站了起來,“乾吃不長的小兵蛋子,翻你的破書吧!我的事用你管?你自己的老婆還不知道在誰腿肚子上轉筋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