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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玲瓏心》第1章 衣上流光,其人如玉
  第1章 衣上流光,其人如玉

  一九三〇年,晨。

  上海。

  清如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晨曦剛把窗欞染成一片淡色的藍。

  她揉了下眼睛,恍惚記起了自己在睡夢中穿著陰丹士林的旗袍,旗袍上繡著的花枝從腰間一直開到胸口,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就好像那金絲銀線織就的花朵染了魅氣,生了媚骨,成了精怪,在少女玲瓏的曲線上翩躚起舞。她羞得謊,隻故作慵懶地坐在天鵝絨垂流蘇的織花沙發裡。夢境中更離奇的是,班上的同學全都坐在她面前,一個個支著畫架,正用鉛筆沙沙地為她畫像。

  清如苦笑了一下,今天不是別人畫她,而是她為別人畫像。所謂夢與現實,大抵都是相反的。

  她側身從床下拖出一個小箱子,取出一件半舊不新的藍布條紋旗袍,躡手躡腳地穿了,將一頭如瀑青絲綁成兩個麻花辮,背著畫架向外走去。

  許是洗漱的響聲略大,內屋傳來了因輾轉而起的床板響聲,同時夾雜著幾聲咳嗽,接著寧母的聲音幽幽傳來:“清如,怎麽這麽早就出門?今天是周末,不是不用上課嗎?”

  清如含含糊糊地應道:“今天要給楊老師介紹的客戶畫人像,路遠。媽,你先睡。”

  寧父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清如,路上小心。”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去年冬天嚴寒,寧父害了一場風寒之後,身體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落下這哮症的毛病,家裡的開銷陡然增大。寧母和寧父是半路夫妻,家裡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寧建成。清如也不好將擔子全壓在父親身上,於是就托同學給自己介紹課外兼職的工作。班上同學倒也熱心,給她找了一個畫月份牌女郎的活計,收入不菲。

  她飛快地整理好劉海,壓平旗袍上的褶皺,踮著一雙白皮鞋悄悄地出了門。走出黑黢黢的弄堂,她上了馬路,走了好一陣子才攔到一輛黃包車。車夫驚詫地打量著她,大概是沒想到閘北棚戶區裡也會有這樣亭亭玉立的小姐。

  約莫半個時辰,黃包車在一處小洋樓前停了下來。清如付了車錢,施施然按了門鈴。

  女仆林媽將她領進門,走進花木扶疏的庭院裡。沒想到剛走到門外,就聽到裡面哐當一聲,似是茶盞碎了一地的聲音,接著江瑤瑤尖銳的聲音響起:“她來了?讓她走!你們一個一個的作死,敢欺負到我頭上!”

  清如嚇了一跳,不知道江瑤瑤到底在發什麽瘋。江瑤瑤是最近剛紅火的小明星,生得嬌俏動人,一副甜美的嗓音膩著柔媚,私底下的性格卻是暴躁反常。清如盡心盡力地給她畫像,卻被她挑盡了毛病,不是眉眼畫得不夠精致,就是唇形沒有笑開。可就算是平日裡喜歡找茬,江瑤瑤也沒有今日這般失態。

  林媽看了清如一眼,微微歎氣:“寧小姐,今天早上萬興洋行打電話說,臨時取消了與江小姐的合同。”

  “取消合同?”清如吃了一驚,“那這個月的月份牌女郎是誰?”

  “恐怕是玉蝶兒,也難怪江小姐大發脾氣。”林媽面上露出同情,“寧小姐,你還是回去吧。”

  江山輩有人才出,尤其是女明星這一行,純粹是吃青春飯的,生命力尤其短暫,猶如夜空流星,閃爍一瞬就會消弭不見。更何況,江瑤瑤才剛紅起來,哪裡會忍心讓玉蝶兒那個新人搶去風頭。

  這樣一來,自己的辛苦費也泡了湯。

  清如有些焦急:“沒事,我去和江小姐談談。”

  林媽正要去阻止,卻已經來不及。清如推開門,徑直走進內裡,只見地上碎了一地的白瓷片,江瑤瑤委頓在沙發上,伏在玻璃茶幾上哀哀地哭。聽到聲響,她抬起滿臉淚痕的臉,一看到清如就恨聲道:“你還來這裡做什麽,不是讓你走嗎?林媽,林媽!”

  林媽小碎步地跟進來,對清如說:“寧小姐,你還是走吧。”

  江瑤瑤不解恨,將一塊鏤空織花防塵巾向清如摔過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你哪裡是什麽名畫家莫於謙的徒弟?你不過一個窮學生罷了!你們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

  鏤空織花巾撞在清如的胸口,又滾落在地。

  清如彎腰將那塊巾布撿起來,放在沙發靠背上擺好,才不緊不慢地說:“江小姐,不就是萬興洋行出爾反爾嗎?我幫你說說就行了。”

  此言一出,江瑤瑤和林媽都呆住了。

  站在眼前的,不過是一名最普通的女孩子,二八年華,尚在念書,身上的行頭僅此一套,只有在要緊關頭才會穿起來充場面。若非要說什麽與眾不同,大概就是那張清秀可人的臉盤子,目光清澈得讓人心顫。

  不過,大上海有姿色的女人多了去了,憑什麽清如就能辦成這件不可能的事——她不過是一粒塵埃,僅此而已。

  江瑤瑤冷笑:“別開玩笑了,萬興洋行剛換了總經理,誰也不熟。”

  “我會說服他。”脆生生的一句,帶著無限的篤定。

  林媽驚異極了:“寧小姐,你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怎麽去說服萬興洋行的總經理?”

  不僅涉世不深,而且沒有任何人脈。

  可是如果失去了這份工作,她該那什麽來補貼家用?清如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說:“江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會讓萬興洋行改變主意。”

  “來人,把她趕出去!”江瑤瑤還是生了怒,打算按鈴叫保安。清如連忙上前一步:“江小姐,你就給我一個機會吧!”

  也許是被少女堅毅的眼神所打動,江瑤瑤愣了兩秒鍾,坐直了身體,抬起一雙秋水目,上下掃了她幾眼,才說:“那你就試試吧!先說好,如果你不能讓萬興洋行改變主意,別來找我要工錢。”

  “那是自然。”

  清如回答得乾脆,手腳麻利地將畫架支好。

  其實,她根本就不認識萬興洋行的總經理。

  據說萬興洋行背後的孟氏,在整個上海灘是數一數二的大家族。孟氏的大少爺,三年前去了英國留學,回來後就接管了萬興洋行。

  也算江瑤瑤時運不濟,商人只會邀請能帶來最大廣告利益的月份牌女郎,哪裡管什麽合同不合同。

  從江家出來之後,清如在路邊的電話亭給莊琴打了一個電話。莊琴是清如最好的朋友,之前聽說她要給江瑤瑤畫像,忙央求她幫自己要江瑤瑤的簽名。

  電話通了,莊琴的聲音響了起來:“喂,請問找誰?”

  “是我。”

  “清如?!”莊琴激動起來,“簽名你要到了嗎?”

  清如“嗯”了一聲,電話那頭頓時傳來興奮的尖叫聲。她連忙將話筒拿開一點,乾笑著問:“莊琴,先別說這個,我想問你,大上海銷量最好的報紙是哪一家?”

  “是晨報啊,我暑假還在那裡實習過一段時間呢。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那你知道地址嗎?”清如又問。莊琴將地址說了一遍,她連忙掏出紙筆記下。

  掛上電話,清如歎了一口氣。如果讓莊琴知道自己答應了江瑤瑤幫她爭取月份牌女郎名額的事情,她肯定會發出更大的尖叫。

  清如去了晨報報館,剛走進報館辦公樓,就看到忙忙碌碌的職員,以及那股撲面而來的油墨香味。她恍惚記起許多年前,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趴在窗玻璃向裡面張望的情形。

  不是這家報社,卻同樣能勾起她幼年的回憶。

  小時候,家裡經濟拮據,她只能將頭髮剪短,穿上弟弟衣服去做報童。可是按照慣例,報館將報紙低價批給了大戶頭,大戶頭再賣給他們這些小報童,賺足了差價,留給他們的不過是一點細末利潤。

  有一次,她實在是想多賺幾個銅錢,就趁著天未亮,溜到報館裡直接批發報紙,沒想到被大戶頭給逮到,差點被揍到暈厥。

  那天,她帶著一身的傷哭著跑回家,一頭撲進父親的懷抱,希望他能安慰自己。可是父親卻沉痛地說:“孩子,是你不懂這個世道,你活該挨打!大戶頭就像是蚊子,需要吸著我們的鮮血才能存活。你繞過他們去批發報紙,不是要斷他們的財路嗎?誰能給你好過?”

  她抬起頭吃驚地看著父親,從他眼角依稀看到一星兒淚光。

  世道。

  這兩個殘忍的字深深地烙在清如的心裡。父親說得對,這就是一個吃人的世道,不想被吃掉,就必須找出一條雙贏的道路。

  所以,當自己長到十五歲,開始接一些畫畫的活計的時候,她就咬咬牙給自己置辦了一身還算體面的旗袍,對著鏡子練習淡定自若的表情。人靠衣裝馬靠鞍,她不能讓人第一眼就看輕她去。

  一個記者模樣的年輕人匆匆走過來:“你好,請問你找誰?”

  清如定了定心神,說:“我姓寧,在萬興洋行供職,今天來,是想找社長商量些事情。”

  年輕人有些疑惑,但還是禮貌地問:“社長在忙,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清如故意抱緊雙臂,目光在地板上悠悠地打著轉:“自然是有個頭條的消息要提供給社長,不知道你們可有興趣洗耳一聽?”

  一聽到“頭條”二字,年輕人頓時兩眼放光,忙讓清如落座:“這邊請,我馬上就通知社長!”

  清如接過冒著騰騰熱氣的茶,強行讓砰砰亂跳的心平靜下來。沒過多久,她就被請進了社長辦公室。

  一個花白頭髮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前,正伏案寫著什麽。清如走進去,他連頭也沒抬,只是問:“你有什麽事?”

  清如回頭看了一圈,沒發現有坐的地方,心裡便知道社長定是沒將自己放在眼裡了。

  “我本來是誠意提供有關於孟家大少爺的消息的,沒想到社長不感興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辭吧。”清如的目光冷了下來,作勢就要往外走。社長這才抬起頭,從眼鏡片後面瞄了她一眼:“你說什麽,孟家大少爺?”

  “留學三年歸來,孟氏財團的正式繼承人。他的新聞,社長不想要?”清如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就應該將架子端足。

  果然,社長的態度有所軟化。他從辦公桌後面起身,走到她身旁說:“你的消息可靠?”

  “我就在萬興洋行做事,你說我的消息準不準?”

  社長忙將自己的辦公椅拉出來,請她穩穩地坐下,才陪著笑臉說:“是趙某人不識泰山,不知寧小姐能否詳細說說?”

  清如不語,眼風一揚,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矜貴。社長記起了什麽,忙往她手裡塞了幾個銀元。

  清如一驚。

  她本意只是想小小地矜持一下,不料社長竟然會錯意思。不過,眼下也只有將錯就錯了,她將銀元放進皮包裡,清了清嗓子,說:“孟氏下個月要舉辦一個酒會,慶祝孟大少爺就職,同時也趁這個機會結交各界名流。酒會上,江瑤瑤一定會參加,而且和孟少……”清如擠了擠眼睛,狡黠一笑。

  關於這個酒會,她也是在一次領工錢的時候,無意中聽到萬興洋行的職員議論才得知的。沒想到今天派上了大用場。

  社長頓時心領神會:“你說他們之間有曖昧……”

  清如連連點頭:“總之,你們重點采訪江瑤瑤就對了!”她說完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如果不是孟氏家風嚴格,她們之間的事情恐怕早就公開了。”

  從晨報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清如是被社長送出來的。剛才還忙著排版的職員,都驚訝地看著這一幕。誰都無法理解,一向傲慢的社長怎麽會這麽看重一個小丫頭呢。

  清如也覺得揚眉吐氣。告別社長,她對著馬路上的車水馬龍笑了起來。

  這個時間,該去找最後一個關鍵——萬興洋行的總經理孟嘉和了。

  “莊小姐,總經理在開會,請你在這裡稍等片刻。”漂亮的女秘書為清如端上一杯咖啡。

  清如道了聲謝,開始打量起這間辦公室來。雖說總經理是嶄新的,可這擺設什物都是半新的。看來,外界傳說孟嘉和不喜奢華,低調做人,的確所言非虛。

  正想著,身後突然響起三聲篤篤的敲門聲。

  她回頭,看到一個眉目俊朗的青年站在門口。偏生不巧,清亮的天光從窗口投過來,正流瀉在他筆挺的銀灰色西裝上,折射出細小耀眼的芒絲。從她這個角度望過去,有那麽一點晃眼,可也美得緊——

  衣上流光人如玉。清如莫名就記起了國文課上學過的一首詩,其中兩句便是:“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面前的這個人,配杜少工的詩句真是絕了。

  她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他已經開了口,聲線帶著好聽的磁性:“莊小姐,我記得我們之前未曾謀面,不知你今日造訪所為何事?”

  十分不客氣的開場白。清如連忙鞠了一躬:“孟經理,你好,我是英達中學的學生。”

  “哦,找我有何貴乾?”他信步走到辦公桌旁,目光已經不在她身上。清如突然覺得有些可惜,並不是因為沒能引起他的注意,而是覺得自己為了一些畫稿稿費,要去欺騙這樣的一個人,當真是罪該萬死。

  可事情逼到這種地步,她也沒了退路。清如在心裡翻了翻腹稿,斟酌著說:“孟經理,我覺得貴公司將江瑤瑤換下月份牌女郎的做法,十分不妥。”

  “哦?”孟嘉和一挑眉毛,“玉蝶兒最近是娛樂版頭條的新寵,我起用她為月份牌女郎,哪裡比不過江瑤瑤?”

  清如好笑地搖了搖頭:“新寵?很快就不是了。”

  孟嘉和坐在皮椅上,以手支腮,兩隻深邃烏黑的眼睛望著清如,並未將她的話放在心上。清如定了一定,又說:“孟氏下個月是要開酒會吧?到時候,孟少爺一定會看到,晨報的記者都會圍著江瑤瑤團團轉……我在晨報裡實習過,裡面的一些消息還是知道的。”

  “你在晨報實習過?”

  “是的,實習期間我也結識了一些同事。不然我怎麽知道裡面的消息呢?”清如平靜地一笑,“說起來,我也算是半個記者。娛樂圈裡誰更有價值做月份牌女郎,記者其實最清楚,不是嗎?”

  孟嘉和的眉頭皺了起來。“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保密。”清如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毛,“孟經理不必急著下結論,酒會之後再做決定也不遲,告辭。”

  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無法在他面前心平氣和地說謊。

  她伸手就去拉房門的把手,然而他卻比她提前了一步,恭敬地為她打開房門。

  不愧是從國外留學歸來的,禮節確實到位。清如臉紅了,低聲說了一聲謝謝,正要走出去,他卻向她伸出手來。清如慌了神,正想要退開,他已經眼疾手快地從她的頭髮上拿下了一點什麽東西。

  那是一朵綠櫻。

  小小的花瓣躺在手心裡,恰好是數道命運線相交的位置。清如想,如果自己能夠算得上他掌心中的一道小小命運線就好了,哪怕不能到最後,哪怕是橫空降臨,也好過平行沒有相交。

  “是在哪裡不小心沾上了吧。”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手中的櫻花,“還是比較珍貴的綠櫻呢。”

  清如想起江瑤瑤花園中栽著的櫻花樹,不由得一陣心虛,忙說:“孟經理,我告辭了。”

  他淡淡一笑:“好。”

  清如飛也似地逃出萬興洋行,總覺得背後有一百柄銀亮的刀在剜著自己。

  今天的這場戲,她演得極好,不僅騙住了趙社長和孟經理,還意外得了幾塊銀元。可是為什麽自己總覺得心虛呢?

  辦公室裡,孟嘉和坐在皮椅上打電話,眉宇間意態風流:“這個月的廣告牌女郎是誰?哦……沒什麽,我提議待定……對,暫時不要和江瑤瑤解約。”

  放下電話,他有意無意地瞥向桌子上的那朵綠櫻花。

  清風拂來,吹得櫻花微微顫抖。一如那個少女,表面平靜如水,卻藏不住驚怯的眼神。

  孟家。

  偌大的庭院裡燈火通明,溫聲笑語不時傳來。這裡春花送香,綠樹成蔭,露天的舞台四周點綴著歐式的雕塑,一派奢糜之景。

  草地上有歐式長桌,桌上有條不紊地放置著長長的歐式燭台,將那些精致的點心和美酒照得發亮。更引人注目的是長桌旁邊那些優雅的公子哥和名媛們,衣香鬢影,珠光寶氣,連帶著天上的星光都為此黯淡了幾分。

  孟萬興看著此情此景,有些感慨地說:“謝謝大家光臨,孟氏企業能有今日,全賴諸位的鼎力相助。這次酒會,主要是為了慶祝犬子新任萬興洋行的總經理,希望諸位能夠像以往支持孟某人那樣,支持犬子!”

  眾人鼓起掌來。

  孟嘉和露出謙和的笑容,彬彬有禮地舉起手中的紅酒:“以後孟氏的發展離不開諸位,在這裡,我先敬大家一杯!”

  站在他身後的孟太太,年紀約莫四十上下,穿著一身天鵝絨織花的暗紅洋裝,也同時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孟萬興慈愛地看著兒子,低聲說:“喝完這杯,你就去跟他們聊聊吧。”

  “是,父親。”孟嘉和恭敬地回答。

  孟太太曖昧地一笑,適時地插了一句:“嘉和,也別光顧著談生意,今日有不少名媛到場,你多留意一點,碰到合乎心意的就給媽說。”

  “媽,你看你……”孟嘉和嗔笑。孟萬興瞥了太太一眼,半開玩笑地說:“就你性子急,嘉和剛從國外回來,還沒來得及有一番作為,哪裡要這麽急地去考慮婚姻大事?”

  “爸,媽,我隻想好好在孟氏做事,暫時還不考慮終身大事。”孟嘉和笑嘻嘻地說著,舉起手中的高腳杯,一左一右地給孟萬興和孟太太碰了個杯,“Cheers!這杯是為了我們一家三口團圓!媽,這些年你在家操持,真是辛苦你了。”

  孟太太被逗得笑容滿面:“就你會耍貧嘴。”

  “爸,我去陪客人了。”孟嘉和唇角一勾,向人群中走去。孟萬興欣慰地看著兒子的背影,對孟太太說:“這些年,不枉我用心培養他。”

  孟太太乾乾一笑,目光不自然地落在遠處。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還站著一對母子。那是孟萬興的梁姨太和庶子孟華。

  梁姨太怨恨地望著那充滿天倫之樂的一幕,恨恨地說:“老爺真是偏心,同樣是兒子,怎麽待遇就是這麽千差萬別。”

  “媽,哥哥是嫡子,爸對他另眼相看是應該的。”孟華二十歲上下,年輕英俊,只是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梁姨太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他的額頭:“你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竟然還幫著你哥哥說話!去,多和那些公子小姐們說說話。”

  “母親,你幹嘛總是逼著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情?”

  梁姨太冷笑著說:“太太那是一石二鳥,表面上是就酒會,其實是招親!眼下多好的機會,你若是認識了什麽家族的小姐,父親還能低看了你不成?”

  孟華氣呼呼地別過臉:“那是裙帶關系,我不乾!”

  “哎吆,我的小祖宗!”梁姨太見他生了氣,忙勸道,“這是你唯一超過你哥哥的機會了。你想啊,比家世你是不行了,但是比拚將來的太太,你可是更勝一籌。”

  孟華皺著眉頭看梁姨太。

  “你還不懂什麽意思?”梁姨太得意地一笑,扶了扶發鬢上的紫色珠花,抬眼望了望二樓的一扇窗戶,“你父親,早給你大哥想好了一門破落戶的親事,所以太太才這麽著急上火呢!”

  孟華一驚,失聲問:“什麽破落戶?你不會是說……錦繡吧?錦繡從小在我們家長大,你怎麽能說她是破落戶。”

  “噓,你小聲點!”梁姨太急得拉了下他的袖子,“我只是偶爾聽說,聽說!不過事情也差不離了。真沒想到,老爺竟然要自己的寶貝兒子娶那樣一個女人。她在我們家長大又怎麽樣?還不是自己家破人亡才投靠過來的?雖說出身高貴,但終究是個破落戶……還是個不能高聲說的破落戶。”

  孟華全然沒有聽到母親在說什麽,只是呆呆地望著那個窗戶。

  窗上垂著水粉色的窗紗,將室內的一切都蒙得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晰。

  他想起那個女子窈窕的身姿,突然感到有些口渴,忍不住抬手松了一下領結。梁姨太還想說些什麽,孟華一已經冷冷地開了口:“媽,讓我靜一靜。”

  梁姨太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正在這時,庭院裡突然起了一陣喧囂。梁姨太放眼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緋色晚禮服的摩登女郎,儀態萬千地走進庭院,額頭上佩戴的黑色蕾絲,恰到好處地遮擋住她蕩漾的眼波,平添了幾分端莊與高雅。她身旁圍繞著許多記者打扮的人,對著她啪啪地拍著照片。而女郎倒也配合,擺出各種風姿撩人的姿勢,那眼神媚得幾乎能掐出水來。

  “江瑤瑤小姐,請問你有沒有接下部影片的打算?”

  “江小姐,請問你和你的經紀人真的發生了感情嗎?”

  “江小姐……”

  記者們七嘴八舌地詢問著江瑤瑤各種問題,只因為社長特別交待過,這位剛剛崛起的小明星不容小覷,很可能是孟家大少爺的心頭肉。

  面對這些問題,江瑤瑤抿唇一笑,並不回答,昂起頭傲慢地走了過去。孟嘉和正和一對夫婦聊得愉快,眼角突然瞥見這麽一朵紅雲向自己飄來,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當看清楚那名女子的容貌時,他很快就記起了清如對他說過的話——江瑤瑤很快就是娛樂頭條的新寵。

  這麽多記者都圍著她轉,看來她的風頭果真很足。

  “孟少。”江瑤瑤嬌滴滴地喚,“久仰孟少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龍鳳。”

  “江小姐抬舉了。”孟嘉和十分自然地在她的手背上一吻,掃到那些眼神急切的記者,他頓了一頓,問:“不知可否請江小姐跳一支舞?”

  江瑤瑤驚喜萬分,面上卻還端著:“當然可以。”

  悠揚的西洋樂從留聲機裡飄了出來,給這個夜晚增加了些許愜意。孟嘉和輕摟著江瑤瑤,隨著舞曲開始跳舞。

  記者們不願意放過這個鏡頭,紛紛舉起手中的照相機。一時間,雪白的閃光燈閃成一片。

  孟嘉和很滿意,說著客套話:“之前不知道江小姐如此美麗,在合同上有過一點誤會,還請不要介意。”

  江瑤瑤含情脈脈:“哪裡,能成為萬興洋行的月份牌女郎,我求之不得。”

  他淡笑,目光在她衣上隨意一掃,轉了話題:“江小姐喜歡櫻花?”

  “是的,家父以前在扶桑留學,帶回幾株櫻花,其中還有一株品種珍奇的綠櫻,如今正是盛開的季節。孟少,有興趣去我那裡賞花喝茶,定是美事一樁。”江瑤瑤媚聲說。

  千算萬算,她沒想到清如真的幫自己爭取來了月份牌女郎的位子。同時,她也忍不住心生疑竇:那個叫清如的小丫頭,到底是什麽底細?
  孟嘉和也在頭腦中回憶著同一個人。他記起那個少女頭髮上的那朵綠櫻花,忍不住嘀咕: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
  一曲舞畢,江瑤瑤走到一旁,坐在白色鐵藝椅上休息,一個年輕記者才走了過來,對孟嘉和恭恭敬敬地說:“孟少爺真是年輕有為。”

  孟嘉和早聽慣了這些客套話,口吻清淡地回答:“過獎,以後孟氏還需要你們報社多加照拂。”

  “哪裡哪裡,”年輕記者頓時紅了臉,又不甘心終結談話,左右望了一望,“咦?萬興洋行的寧小姐今天沒來嗎?”

  “寧小姐?洋行裡沒有這個員工。”孟嘉和皺起眉頭。

  年輕記者一怔,複又笑道:“許是我記錯了,又或者是孟少爺貴人多忘事。”

  孟嘉和沒來由地心頭一跳,忙道:“我記起來了,確實有一位寧氏員工。你認識她?”

  “算不上認識,只是有過一面之緣。”年輕記者說,“若不是寧小姐,我們還不知道江瑤瑤小姐是這樣的一位有潛力的明星。孟少爺,你好眼光。”

  孟嘉和挑了挑眉毛。

  他記起清如對他說過的話,想起她烏黑青絲上的綠櫻花,再結合面前這個記者的隻言片語,忽然想通了所有的關竅,頓時啞然失笑。

  原來,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她。

  她先是騙了報社社長,然後再來騙他,最後從江瑤瑤那裡領取報酬。可恨的是他剛回國,就被一個小丫頭給耍了,委實不太光彩。

  “孟少爺,你笑什麽?”年輕記者一頭霧水。

  孟嘉和舉了舉手中的紅酒,淡淡地說:“沒什麽,我先忙。”

  轉身的時候,他的眼神頓時冷了下來,仿佛覆上了一層薄霜。

  敢騙他,很好,很好。

  “阿嚏——”

  坐在教室裡的清如打了個噴嚏。旁邊的莊琴頓時關切地望過來:“清如,你沒事吧?”

  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一個男聲:“清如,你還好嗎?”

  清如詫異地抬頭,徐佳文就站在自己課桌旁,一身藍色中山裝穿在他身上特別妥帖。說起來,他也算是一個俊朗男兒。

  她忍不住紅了臉,聲如蚊蚋:“我沒事。”

  莊琴看出了幾分門道,搖著自己的麻花辮,半開玩笑地說:“寧清如,早知道有人關心你,我就不關心你了!白白浪費心思!”

  “你胡說什麽!”清如的臉更紅了,伸手輕輕地打了莊琴一拳。徐佳文也不好意思起來,撓了撓後腦杓,卻吭吭哧哧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好怏怏地走開了。

  “清如,徐佳文看上你了。”莊琴和她耳語。清如連忙喝止:“別胡說了,我和他是正常的同學關系。”

  莊琴白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們是同學關系!可是他對你不一樣!他不喜歡你,能托人找關系,讓莫於謙承認你是他徒弟?他不喜歡你,能四處幫你介紹兼職工作?”

  清如怔了一怔:“那他以後給我介紹工作,我就不去了。”

  “別!別!”莊琴急了,“我說你這人怎麽不上道呢?徐佳文家境好,人不錯,你哪裡看不上他?”

  清如搖了搖頭。

  莊琴說得沒錯,徐佳文樣樣都好,可是她就是對他沒有心動的感覺。

  “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莊琴扁起嘴巴,從課桌洞裡掏出一張報紙,“喏,你看——孟少爺和明星江瑤瑤的照片上了今天晨報的頭版頭條。難不成,這個孟少爺對江瑤瑤有意思?清如,這個江瑤瑤可比你頭腦清楚多了。”

  清如看著那份報紙,想起自己之前的計劃,微微一笑。

  “不過,孟家三代經商,對男女之事又有多少真心呢?商人重利輕別離……士農工商,總是商人佔末尾。”莊琴糾結地看著眼前的報紙,一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表情。

  不知怎的,清如突然心念一動。那個人,那雙桃花眼又在她眼前閃現。她脫口而出:“不對!”

  莊琴呆呆地看著她。

  清如正色說:“商人重利輕別離,這是從舊式女子的角度出發看問題的。莊琴你想,如果天下商人都重情重義,日日守在妻子身旁,還怎麽去發展自己的事業呢?我們這種新式女子,就應該給自己的另一半最大的支持!還有,誰說士農工商,商人就排在末流了?國不可無戰,而不得不戰的事情除了兵戰和政戰,也有商戰。所以莊琴,你不要看不起商人,他們對國家的貢獻其實不小呢!”

  莊琴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你怎麽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清如將耳邊一縷頭髮撩上去,抿唇一笑:“本來就是這樣的嘛!莊琴,放學後陪我一起去萬興洋行取工錢。”

  “看在你幫我要來江瑤瑤簽名的份上,我就陪你跑腿吧。”莊琴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上課鈴響了。

  清如忙坐正身體。她在這所學校裡選修美術,但是對文化課也是非常地認真,尤其喜歡國文課。

  春日的陽光暖融融的,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清如忍不住又記起了那樣一雙好看的眼睛,和氣,清澈,溫柔,慵倦,仿佛如萬花筒般,集合了世間所以能夠和美好沾上邊角的形容詞。

  她忙使勁甩甩頭,強迫自己忘掉孟嘉和。本來一個貧家女孩子能夠讀書已經不容易,自己再不珍惜,那可真是辜負春光了。

  清如沒想到,萬興洋行的財務部居然拒絕支付自己的稿費。

  “怎麽會沒有工錢呢?”她急了,“我給貴公司畫了六幅人像,應該結給我兩塊銀元的。”

  穿著西裝套裙的女會計冷冷地看著她:“不好意思,這是總經理的交待。”

  總經理?
  清如腦中轟的一聲炸了。難不成,他發現了?
  莊琴結結巴巴地問:“清如,你是不是得罪總經理了?”

  清如不知如何作答,但還是存了底氣,盯著女會計說:“不管怎樣,你們用了我的畫稿就得給我稿費!”

  女會計推了推眼鏡,抬手一指樓上:“你要稿費,就直接給總經理說去!不過我事先警告你,如果你鬧起來,我們洋行裡的保安也不會顧忌你只是個女學生!”

  清如狠狠地瞪了女會計一眼,轉身蹬蹬蹬就上了樓。莊琴在身後喊她,周圍有無數雙異樣的眼光集合過來,她也顧不得了。

  今天拿不到這兩塊銀元,父母和弟弟都得陪著她一起餓肚子……她不敢想,也不去想,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看到孟嘉和正坐在辦公桌後看著她,那目光冷而銳,又帶著一點不屑。

  清如上前,伸出右手,簡潔地說了兩個字:“稿費。”

  少女依舊扎著兩條麻花辮,只是不是那日的旗袍,而是一身藍衫黑裙,配以白襪黑鞋,學生味十足。

  孟嘉和一怔,低頭輕笑了一聲,從桌上書堆中抽出一本書來遞到她手上。清如看了一眼,是英文故事書,便又重複了一遍:“稿費。”

  “寧小姐,翻開第27頁,讀讀那個故事吧。如果你能續寫那個故事,我就給你稿費。”孟嘉和的表情特別像一隻捉弄老鼠的貓,笑得很是可惡。

  清如知道自己觸了他的逆鱗,隻好翻開書本讀了起來。她的英文全優,所以看懂故事並不難,只是……

  那則故事,是英文版的童話,名字叫做《穿靴子的貓》。

  一隻穿著靴子的貓,對一個窮小子說,我會讓你娶國王的女兒。於是他先巴結上國王,將窮小子描述成一個有錢的王爵。有一天,貓算準了國王會經過一條小河,讓窮小子脫光衣服跳進河水裡。當國王將窮小子救上來之後,貓就告訴國王,是盜賊將窮小子的衣服都搶走了。國王和窮小子共乘馬車,於是貓就事先威脅農戶,讓他們說這些田地都是窮小子的。國王很欣賞窮小子,於是就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最後,窮小子受了國王許多賞賜,還娶了公主,對穿靴子的貓十分感激,讓貓過上了十分幸福的生活。

  清如讀完,臉上火燒火燎似的。孟嘉和這是在諷刺她,她就是那個空口說白話的貓。

  “你想怎麽樣?”她將故事書一闔,直截了當地問。

  孟嘉和聳聳肩膀:“我不喜歡這個故事,說謊的人怎麽能夠這麽逍遙自在呢?用謊言來成就的一段婚姻,怎麽能夠幸福呢?”

  清如冷笑:“你怎麽就知道窮小子不會讓公主幸福?”

  “好了,別轉話題了。”孟嘉和好笑地看著她說,“你馬上給我續寫這個故事,合乎我心意,給你稿費!不合我心意,稿費免談!”

  清如咬了咬牙,他這是故意在羞辱自己。可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想了想,用英文說:“國王將貓打了一頓。”

  孟嘉和嘖嘖了兩聲,搖頭說:“不好。”

  清如隻好再想了一想:“國王將貓餓了三天三夜。”

  他眼神戲謔:“太殘忍了。”

  清如忍住心中的怒火,一字一句地道:“那……國王知道了貓的詭計,作為懲罰,將貓的毛發盡數剃去。”

  孟嘉和噗嗤一笑,拍著手說:“寧小姐,我喜歡這個結局!這個有趣!”說完,他隨手撥了一個號碼,對著話筒說:“送一把剪刀上來。”

  貓的結局,也就是她的結局。

  原來他就是變相地讓自己選擇懲罰的方式。清如在心裡權衡了一下,頭髮被剃光還能再長,只是以後要戴帽子上學了。

  她回過頭,看到莊琴在門口伸出半個腦袋,做手勢讓她出來,意思是息事寧人算了。她搖了搖頭,沒有拿到錢,她不能走。

  剪刀很快就被送來了。清如拿起剪刀,咬牙將自己的一縷頭髮剪了下來。她正想剪第二下,孟嘉和突然出聲說:“可以了。”

  她恍然,喃喃地問:“你原諒我了?”

  他唇邊帶著輕微的笑意,清淡如夜露:“只是略微懲罰一下就算了,我怎麽舍得讓美人落盡青絲。”

  她怔怔地看著他,鼓起勇氣,將右手又伸了出來:“稿費,兩塊銀元。”

  笑容在孟嘉和的臉上凝固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銀元,輕輕地放在她手心裡,然後將手揣進口袋裡,問:“寧清如,這個名字是不是出自朱熹的‘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名字倒是好聽,怎麽就這麽愛財?”

  一字一句,像針刺一般落在心上。

  大戶人家的公子,哪裡體會得到人間疾苦,怎麽會明白這兩塊銀元之於她的意義。

  清如冷笑著說:“別和我提朱夫子,我平生裡最討厭的就是他!好端端的,說什麽‘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偏生跟女人過不去。寧清如,是‘清如玉冰壺’的清如,不是隻往低處流的渠水!”

  孟嘉和一頓,忙道:“你別誤會,我只是開個玩笑,沒有其他的意思。”

  然而清如已經將那兩塊銀元拍到桌子上,冷道:“兩塊銀元我也不要了,省得你孟少爺覺得別人都愛那阿堵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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