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罪孽深重(1)
  天完全黑了。

  在急切的盼望中，菊花終於等來了老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菊花的心忽地激動起來，她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理理頭髮，剛想衝出去，忽地又停住了。因為她聽見了大管家的說話聲。她踮起腳朝窗外望出去，果然看見大管家一邊和老爺說著話，一邊往老夫人房裡走去了。

  菊花的心一下又冷下來。但她終於看見老爺了，老爺還像過去一樣，不但沒有一點損傷，精神似乎還比過去更好。她一顆久久懸掛的心落下了地。現在，她只有在這屋子裡靜靜地等候老爺她知道老爺聽到她回來的消息以後，一定是要來看她的。

  果然，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門口響起了腳步聲。接著，虛掩的門開了，蘭洪恩滿臉掛笑地站在了門口。菊花見了，心“咚咚”地跳起來。她仿佛回到了做少女的時代，一下子顯得局促不安了。她想衝過去，在蘭洪恩懷裡，放聲大哭。可她什麽也沒有，隻癡癡地那麽看了蘭洪恩幾分鍾，一串淚珠才無聲地滾落了下來。

  蘭洪恩見了，走了過來。菊花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撲在了蘭洪恩身上，顫抖著喊出聲：“老爺”

  蘭洪恩想推開菊花，沒推動，隻好把手放在菊花頭上撫摸了起來。

  菊花的身子越發抖動得厲害了。

  半晌，蘭洪恩才抬起菊花的頭，明知故問地說：“回來了？”

  菊花長長地抽泣一聲，點了點頭。然後，才委屈地說：“老爺，她們……”

  蘭洪恩急忙打斷了她的話說：“我都知道了，菊花，你別難過。”

  菊花點點頭，果真不那麽難過了。她無限疼愛地看著蘭洪恩，關心地問：“老爺，那天晚上出來，還……好吧？”

  蘭洪恩淡淡地說：“還好。”停了停，又看了菊花問：“菊花，告訴我，你回來幹什麽？”

  菊花這時不害羞了，抱緊了蘭洪恩說：“我，想你。”

  蘭洪恩聽了，似乎也緊抱了一下菊花。然後又抬起菊花的頭，平靜而堅決地說：“菊花，告訴你，你不能在這裡住了，你必須離開這兒！”

  菊花一聽，頓時愣注了。半晌，她松開了蘭洪恩，驚愕地看著他問：“老，老爺，這是為，為什麽……”

  蘭洪恩忙說：“菊花，你別慌，聽我說、我也舍不得你，喜歡你，可是你不能在這兒住了。我在城裡有一套房子，你進城去注……”

  菊花沒等他說完，就叫了起來：“不，老爺，我不走！我是為了你才回來的！老爺，一你讓我幹什麽都行，只要不離開你。”

  蘭洪恩聽了，又拉過了菊花，讓她靠在了自己懷裡，才又親切地說：“菊花，別說傻話了！我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我們能長久相好！我是害怕你留在這兒，會受委屈。譬如像上次太太對你那樣。你受委屈，我也心疼……”說著，蘭洪恩又用手親切地撫摸起菊花的臉頰來，像是重新安撫她上次受委屈的心靈一樣。

  菊花靜靜地看著蘭洪恩，沒出聲了。

  半晌，蘭洪恩才繼續說：“城裡的房子，獨門獨院，你在那裡住著，什麽也不用擔心。我隔些日子就來看你，我們就……”他低下頭，用一個響亮的親吻代替了他沒說出的話。

  菊花完全相信了。此時，她也想起了上次寧氏打她，要她打掃園子的事，以及今天下午老夫人和寧氏的態度，心也動了。於是，就情意綿綿地對蘭洪恩撒嬌地說：“老爺，你可要來看我呀……”

  蘭洪恩在菊花臉上拍了拍，說：“乖乖，我不來看你，做得到嗎？放心吧，明天我就叫大管家送你去。這事，除了你、我、大管家，誰也不知道。”說完，蘭洪恩又像哄孩子似的，親了菊花一下。

  菊花勾著蘭洪恩的頭，燦爛地笑了。她笑得是那麽甜美。笑後，她想問問大翠的事，可見蘭洪恩疲倦的樣子，也就不問了。

  第二天一早，菊花果然就隨著大管家出發了。這日，老天爺像是發怒了一樣，刮起了從未有過的狂風。風挾著淒惶，挾著怒吼，挾著暴獸般的凶猛，鋪天蓋地刮過來，好像要摧毀大地上的一切。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打著尖利的嗯哨，山野間的小毛竹被“劈劈啪啪”刮斷不少，殘留在大地上的枯葉像蝴蝶般翩翩起舞，門窗被搖得“嘩嘩”作響。他們原是要走水路的，可一見這風，便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從蘭家河到縣城，一路逆水，遇上了這樣大的頂頭風，船哪裡還行得動？他們又想等風魔把野、把氣撒夠了以後再走，可一看天空的陰沉，便知道這風一時半會停不下來。於是，蘭洪恩便叫他們改道從山路上走。大管家聽了，禁不住蘭洪恩催促，也就同意了。

  菊花走得還不孤獨，因為蘭洪恩把她送出了朝門外。蘭洪恩眼裡閃著複雜的光芒，看了菊花一陣，揮了揮手，讓他們快走。在那一刻，菊花的心猛地像被什麽咬了一下，所有的眷戀都全部湧了上來。她突然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她會永遠見不到老爺似的，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攫住了她的心靈。她又想像小鳥依人那樣，撲在蘭洪恩懷裡，對他再撒撒嬌，然後提醒他一定要多到城裡看她。她等著他，盼著他，他可不能讓自己失望。可是大管家就在自己身旁，她縱有千言萬語也沒法對蘭洪恩說。於是，她也就抬起頭，深情地看了蘭洪恩一眼，這一眼，多少希冀、摯愛與眷戀，都盡在其中了。

  蘭洪恩見了，又揮了揮手，似乎他已完全領略了菊花的情意。

  菊花知道再也沒法逗留了，於是咬著嘴唇，強忍住內心巨大的情感的潮汐，轉身朝前走了。

  剛置身野外，狂風就無情地吹起了她的鬢發。她感到了一陣寒意。可是，她很快就不冷了。一方面，是因為急急地趕路，身子生出的熱量抵消了寒氣。另一方面則是從心裡，漸漸地湧出了一股暖流，憧憬戰勝了寒流。走了一陣，菊花逐漸脫離了離別的痛苦，又開始想起眼前的一切來。她想到自城裡的生活，可能和老夫人、太太不相上下，但是，她的心仍不時陷於一種緊張與不安之中。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心情，昨天晚上老爺離開後，她才明白這種緊張、不安和愧疚的心理，就來自老夫人、太太一種潛在的威脅，特別是寧氏。一想起寧氏那次恨不得一口吃掉她的目光，和那些不堪入耳的惡毒的語言，她的身上就不由自主地直起雞皮疙瘩，就會產生一種像毛毛蟲爬過的感覺，盡管她是被她們接進府來，是她們讓她為老爺懷孩子的，可她仍然害怕。現在可好了，她遠離了寧氏那雙惡毒的眼睛了，她可以不必再擔驚受怕了。她像一個完全的自由人了，擁有了一個公主般的獨來獨往的權利。想到此，她由衷地感激老爺的這種安排。想到寧氏和老夫人昨天對自己的冷淡，這個善良、多情的姑娘還不由得露出了一個勝利者的驕傲和微笑。

  接著，菊花又想到老爺昨晚對她的愛撫。那是什麽樣的撫摸呀？是比過去更親熱、更溫存，也更令人陶醉的撫摸呀！在他的一遍又一遍溫柔的撫摸中，菊花所經受的一切恐懼、驚嚇，所遭受的疲勞、委屈都全部消失殆盡了。她的頭頂仿佛出現了湛藍湛藍的天空，眼前鋪開了各種色彩、光亮。她感到了溫暖，身子像不斷晃動的小船，在微微顫栗。她幸福地看著老爺，蘭洪恩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有了一種往天空飛的感覺，而托著她飛的，是老爺那雙細膩的手。她溫柔地舒開自己的身子，讓老爺的那雙手在身子的每個部位，都盡情地移動與撫摸。她的身體產生的熱量，燒灼著她，好像時時都會讓她昏迷過去。她情不自禁地湧動起了一個強烈的渴望。她的胸脯與曾經掉了孩子的小腹不斷起伏著，好像在召喚另一個同樣灼熱、躁動的身子，去壓迫與平息她的跳動。可老爺像是知道她還沒滿月似的，只是盡情地撫摸而沒把身子傾斜下來。菊花想，只要老爺需要，她一定會展開自己的身子，來承受老爺全身的重量，而不管滿月還是沒有滿月。

  然後，菊花又想到了進城後的生活。老爺城裡的房子，像在鄉下的一樣，有花園嗎？花園裡有池塘、假山、亭台樓閣嗎……她想，這一切肯定有的。要不，老爺會讓自己去住嗎？她一定要把花園裡的花草管好，因為老爺很喜歡花。老爺也喜歡乾淨，她會讓亭子樓閣永遠纖塵不染。老爺還喜歡清靜，因此，老爺進城來了，她一定不讓別人進來，讓老爺坐在亭子裡讀書……總之，她要讓老書感到滿意、高興。

  這樣想著，他們已經走出了很遠的路，來到了一處叫“倒馬坎”的險峻山崖的羊腸小道上。這兒一面是陡峭的石壁，一面是浪濤洶湧的流江河。因全是羊腸九折的崎嶇小道，馬不敢過，因此就叫了“倒馬坎”這樣一個名。但這兒卻又是通往縣城、流江場和九層寨的必經之路，往前走有一石門，門上刻著一副鐫聯，也不知是哪代山大王留下的：

  避喧非避秦，閱漢晉桃花春水

  相友複相助，保子孫地利人和

  這時，撒了半天野的風像是疲憊了似的，慢慢小了下來，只在山間發出像是哀哀的哭聲。可山崖下的流江河，河水衝擊著山腳，發出的聲音像挾著慍怒地低聲咆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