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
是奢望吧。當年自己丟掉的小女兒的右側腰部有一處類似於蝴蝶的淡紅色胎記,在以後做夢的時候,總會夢到各種各樣的小女孩,喊自己“媽媽媽媽”,可是當自己去察看小女孩的右側腰時,夢境便會突然像水波一樣蕩漾,而後小女孩便會統統地不見了,像千千萬萬個光點一樣消散在黑暗中。
所以,當看到全身淌水的女生脫下了外衣,隻穿著一件打底小衣,露出了右腰的蝴蝶形的胎記的時候,宋蘭蘭的視線一下子變成黑白色。
全世界再也沒有其它的聲音。車廂外那個龐大而喧囂的世界和自己完全沒有了任何關系。她的世界裡隻余下這個女孩。
“果果。”她試著叫那個在福利院看到的名字。
柳瑜婧的眼睛有一刻凝聚了焦點,她遲緩地側過頭,唇邊帶著一絲迷茫的笑:“誰在叫我?你是誰?”
“我是你的媽媽。”壓抑的、像是燃燒了生命一樣的回答。
顧不上濕漉漉的水漬,宋蘭蘭緊緊地抱住了女兒,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柳瑜婧似在做夢,她夢見一個溫熱的、媽媽的懷抱。
[四]
沒有人會喜歡醫院,即使醫生也不會喜歡。
除了和“生病”聯系在一起之外,還有一個詞是“死亡。”不知道為什麽去醫院外買了東西後,會繞了一段冤枉路而經過了一處偏僻的所在。空蕩蕩的長廊,即使是亮著一排排的熾光燈,也忍不住會產生荒涼和陰森的感覺。
經過那扇門的時候,風忽然大了起來,被吹開了一條縫的門吱吱呀呀地發出聲響,然後看見了一張又一張白色的床,白色的巨大的幔布,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這就是太平間啊。
腳步一下子變得急促,踏在寂靜的長廊發出沉重的回響,無端地讓人生出不可抵抗的恐懼感,幾乎是逃一樣地從這條長廊跑往另一條長廊,即使有一大段路被斜濺的雨打濕了半邊身子也完全沒有注意到。
無法想象媽媽躺在那裡面的某一張床上的場景!絕不!絕不能這樣!
百裡恰好走出門來,看見了臉色發青的男生飛速地跑過來,幾乎一頭撞上她。
“怎麽啦?”
男生站定了腳步,看著百裡關切的表情,心臟還是怦怦怦地急促跳動著。
“沒什麽。”總不能說是因為經過太平間就被嚇成這樣吧,但除此之外,那些心底的不安擔憂又能怎樣說得出呢。
但百裡卻了然一樣地注視著他:“你手機沒帶出去,程伯伯剛剛打了電話過來,是我接的,他說明天一定趕回來。”
“嗯。”淡淡地發出了一個語氣詞作為回答。
“你沒有怪程伯伯吧。”
“沒有。”男生仰起了臉,忽然輕輕地握住了面前女生的手,皮膚間傳來了溫暖的熱度,男生又強調了一遍,“真的。”
——我已學會了諒解。
一同推開門走了進去。
還是那樣嘈雜的大病房,但不會像第一次那樣皺緊了眉頭,也能理解媽媽想省錢堅持著不肯換單人病房的意願。除了單人病房高昂的收費之外,大病房有單人病房沒有的熱鬧和人氣。
生病的人都怕寂寞,怕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煎熬。
試著用成熟的目光去看待周圍的一切,於是就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見到男生的錯錯非常地開心,隔著幾張病床就大聲地喊:“阿辰哥哥,阿辰哥哥。”
“嗯。錯錯好乖欸,陪媽媽在乾嗎呢?”男生快步走過去,坐在病房邊沿,錯錯自然地爬到男生的膝蓋上,雙手摟住了男生的脖子,“我唱歌給媽媽聽呢。”
“真乖。”男生摸了摸錯錯的頭髮,看著懨懨地躲著的徐美鳳。
面容憔悴的徐美鳳仍是照常地在他進來的時候便面朝牆壁躺下,不論她之前是在吃飯喝水還是在發呆出神,只要男生一走進病房,她就會一言不發地側身躺下,把臉掩了一半。
“哥哥不在,媽媽在乾嗎啊?”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男生隻好問錯錯。
小女孩不加思索地說:“哥哥不在,媽媽一直望著大門,問了我好幾次哥哥怎麽還不回來呢。”
——你不在我的身邊,時光過得如此漫長,時間變成黏稠得幾乎無法流動的河水。
男生的胸膛激烈地起伏著,他再也忍不住,轉到了牆壁的那一面,這一次即使被尖厲地喊著“滾”還是“我不想見到你”也不會退縮了。可是,抱著小女孩轉到另一面的男生看見的卻是——
頭髮又亂又乾枯,臘黃的臉僵硬地腫著,緊緊地咬著床單,用力地、不讓自己哭出來的媽媽。
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像一個海洋那麽多的眼淚漲得眼睛又酸又澀。
“媽——”帶著哭腔,輕輕地叫了出來。
沒有想聽到回應的,但是徐美鳳忽然從病床上坐了起來,中年婦人滄桑的聲音沙啞卻又柔軟,她直直地看著兒子,失色的嘴唇動了動:“阿辰……”
這是記憶裡媽媽的聲音,溫軟得像一朵雲,美好得像一片花瓣。
男生帶著巨大的衝力撞入了徐美鳳的懷裡。
已經多少年不曾有過的媽媽的懷抱,和當年不一樣,自己已經比媽媽高出一個頭,可是耳朵伏在媽媽的胸口,聽到那遲緩的心跳聲,仿佛從未離開過一樣。
他抱著錯錯,和錯錯一起伏在媽媽的懷裡。
期待中的,媽媽的手終於輕柔地落在了他的黑發上。
“媽媽對不起你。”
“不不不不不不……”一迭聲地重複著,男生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堅定地說,“如果媽媽有對不起我的事,就是媽媽沒有好好地活著。”
[五]
好好地活著,漫漫長夜終會被晨光所照耀。
[六]
一下子成熟,忘記怎樣去軟弱。
一切才剛剛開始。
有點冷的早晨,風刮個不停。
狹窄與陰暗的胡同裡,塑料袋和紙片蒲公英一樣飛卷在空中。
有睡眼惺忪的女人頂著過時的卷發打開了門,看見的卻是幾個滿臉橫肉的人,穿著黑色緊身上衣和花襯衫、臉上寫著“不良社會人士”的男人斜睨著問:“隔壁的這家人呢?”
“啊,你問的是那女人還是男人?”
“男人。”
“不知道哦。”拚命地搖著頭上的卷發的中年女人壓低了聲音。
看上去就崇尚暴力的幾個男人哼了一聲,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一隻毛都已經髒得辨不出顏色的雞,突然手起刀落地剖掉了一半的頭部,熟練程度令人懷疑是不是專門在菜市場做肉食生意的。
“啊——”暗罵著晦氣的女人尖叫了起來,距離得太近,手背和脖子、臉上、衣服都被濺到了血跡呢,本來還想以媲美女高音的音調繼續叫下去,但其中一個小胡子對她揮了揮手中的小刀,她識相地噤聲了。
這夥人最終把死掉了的雞掛在了隔壁的大門上,甚至還在隔壁大門上用油漆寫上了鮮紅的“欠債還錢,不還死人”這樣狗屁不通的大字。
胡同的天空只有一道溪流那麽寬。正午的陽光難得地光顧這條溪流,肉眼看不見的世界裡,一大片的塵埃漫天飛舞。
正午的時候,一群女人在過道裡八卦。
“聽說隔壁家的男人池武一直在賭呢,這一次是連褲襠都輸出去了吧。”
“說不定連他自己都攤上賭桌輸了。”麻木的、掙扎在下層的人們帶著對比自己更悲慘的事或人產生的幸災樂禍的情緒,“搞不好連命都會沒有。”
“欸,我倒是聽說,這家女人已經死了,好像是癌症,很快就去了。前幾天我還碰到她的女兒,手臂上扎著白布,被一輛車帶著離開了。”
“不會是被拐賣兒童的帶走吧。”想象力爆棚的四十多歲的女人睜大了眼睛。
“嗯,應該不會吧,那輛車挺好的,又大又……霸氣。”沾沾自喜自己想到了一個合適的詞語的某人。
“哈哈,你懂車嗎?”不客氣的嘲諷聲。
“老娘不懂你就懂啊,屁。”
迅速被轉換了的話題。
同樣也是在這個時間段。一輛外面漆滿了“好空調,XX造”之類的廣告詞的公共汽車在顛簸的沙路上行駛,一個長腿的男生艱難地蜷縮在座位上,在他的腳下是一大袋一大袋的文具和故事書作業本。
“欸,這麽多,下了車誰搬呢?”
“你!”坐在長腿男生對面的短發女生和面癱男生異口同聲地說。
“為什麽是我?”季南嗷嗷地叫了起來。
“因為硬要跟來的人是不用白不用的免費勞力。”沒有溫度的聲音伴隨著鄙夷的表情。
“噢,你這是赤裸裸地報復我破壞你和百裡的二人世界。”季南的想象力一貫豐富。
看著漸漸地臉紅的程立辰,季南賊賊地笑了一笑:“沒想到阿辰你如此純情呢,現在一打趣你還是臉紅呀。”
窗外蔚藍的天空一馳而過。
遠遠地,剛剛收割完的稻田余下一地淡黃色的草跺。
百裡瞧了瞧連耳朵都漲紅的程立辰,抿著嘴笑了笑,不過她並不想一直看著程立辰吃癟,所以轉換了話題:“阿辰,你的背包裡裝了什麽呀?從出發到現在看你寶貝成什麽樣子。”
“秘密。”
“好酸哦,看不下去了。”季南誇張地叫了起來,又忽然一本正經地說,“百裡,阿辰有一個秘密是我知道的,我真心希望能告訴你。”
程立辰無所謂地看著季南,一副“我光明正大沒做出對不起百裡的事情”的表情,可是等季南的目光在他的手機上打了幾個轉之後,他陡然坐直了身子,沒有表情的臉露出了一點算不上是和善的笑意:“兄弟,有話好說啊。”
時間回溯到一個星期前。
悶悶不樂的程立辰和正在看美女的季南坐在學校的操場邊。
無意間拿起季南手機把玩的程立辰在收藏夾裡看到了——百裡的照片!
就是當時被發在學校論壇上的百裡的照片,而且是水濺濕了胸口的那一張。之前程立辰丟在學校後山草地上的那一隻手機裡也有下載過,後來費盡千辛萬苦找回了這隻手機,卻因為連番下雨被雨水浸得修理師傅也大歎無能為力,所以那些百裡的照片也成為了記憶。現在看到好友的手機裡居然也有一張,他首先是將從天皇老子到學校維護網站的教職工統統咒罵了一遍,而後迅速地將照片從季南手機裡刪掉,不過刪掉之前,他鬼使神差地把照片發到了自己現在用的手機上了。
為了這件事,他被季南取笑威脅了好多次。
如果百裡知道阿辰的手機裡有自己的“超限的照片”會怎樣呢?那結果是程立辰不敢想象的。
於是,季南懶洋洋地盯著他的背包:“這裡面到底有什麽秘密呢?”
是彼秘密重要還是此秘密重要?當然沒得選擇。程立辰乖乖地打開背包,從裡面拿出了一個玻璃罐子,裡面裝著的是滿滿的黑糊糊的、散發出草藥特有味道的藥膏。
“這是什麽呀?我有黏糊物體恐懼症啊啊啊啊……”季南整個身子都往後仰。
“白癡,不會看嗎?”
“做什麽用的?”
“治凍瘡的特效藥。”男生垂下眼簾,不看百裡。
百裡卻怔怔地看著程立辰,清澈的眼睛裡有一片霧氣。
——阿姨,我下次來帶藥給你,治凍瘡特別有效。
第一次來玗琅島時男生這樣對薑賢惠說過,沒想到他還記得並且付諸實踐了。
“是怎麽一回事是怎麽一回事?”季南一邊笑著一邊打探,等弄明白了來龍去脈,便怪聲怪調地叫出來,“原來是孝敬(消音)的呀啊啊啊啊啊啊……”
[八]
歲月是一幕幕播放的漫長回憶。
不論痛苦或寂寞,終將在成長中化作一線溫暖和煦的光。
照亮未來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