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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華·彼岸花》第11章 彼岸花
  第11章 彼岸花

  “天征,小心!”南宮陌見好友居然還是神思恍惚,忍不住厲聲提醒,同時揮劍替他擋開了來襲的僵屍,急急低語,“看來是沒法了……等一會兒如果有空檔,我們合力殺了她吧!”

  葉天征臉色蒼白地看了好友一眼,默不作聲,只是提起劍凌厲地出招,將那些逼過來的僵屍斬殺在劍下,朝著女童的肩輿衝殺過去。

  南宮陌也是心神恍惚,下意識地出劍、配合著天征的劍法——那樣的雙劍合璧,在他們童年時早已練習過千百遍。他隻覺得通向肩輿的那十幾丈路、居然長的可怕。周圍僵屍的臉一張張湧上來、一張張哀號著倒下去,他到最後已經顧不得對方是不是相識的故人、該不該手下留情,只是用了最厲害的必殺招式,將那些人砍殺。

  葉天征在他的左手邊,同樣臉色蒼白地斬殺著原本是自己屬下的僵屍——自從玉簫死去、女童說出多年前真相的刹那,他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南宮陌在衝殺的一路上心亂如麻,卻也知道摯友臉色不對、居然完全不怕被僵屍傷到一般,只是拚命向前衝,似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妹妹身側——那樣赴死般的神色,讓南宮陌心中隱隱有不祥的預感。他只能用盡全力在葉天征身側為他擋開那些僵屍,和他冒著血雨前行。

  女童一直鐵青著臉坐在肩輿上,小小的牙齒咬著下唇,定定看著面前紛亂血腥的一幕。手指慢慢握緊了短笛,另一隻猛然手探入陶罐,抽出來時指尖已經捏了兩枚赤紅色的蠱。要殺她?這世上,如今還有誰能殺了她!連昀息都不是她對手!
  然而,看著暗夜裡提劍不顧一切殺來的兩名青年,那隻白骨畢露的小手微微顫抖。

  僵屍一排排地撲上去,倒下,那兩襲白衣和青衣上都濺滿了奇異的紫黑色血跡。葉天征頰邊也濺上了星星點點僵屍的血,襯得臉色更加蒼白。

  然而他提著劍,卻是不管不顧地一直往前殺過來,眼睛裡隱隱有絕望如火般燃燒。若不是南宮陌一直為他擋開周圍那些攻擊,沒有奔到肩輿旁十丈他便已倒下。

  近了、近了……近到這一對兄妹能看到彼此臉上表情的那一瞬間,女童拈著幻蠱的手一顫,陡然明白了哥哥這種目光的含義——他是想死了……他是不管不顧、隻想和她一起死了!
  八年前、他沒能在火窟裡將她帶出來;八年後,他是要和她一起回歸於地獄!

  周圍的廝殺還在繼續,聲音卻已經慢慢弱了下去,大多試劍山莊的人都已經被俘虜或者咬傷,成了新的馴服的黑羊,這一場血戰、從一開始便是勝負分明的。

  女童看著越來越近的兩名年輕人的臉,看著那熟悉臉上帶有的種種激烈複雜的情緒,微微揚起了頭——手指輕輕扣起,瞄準來人的頸部。露出白骨的指尖上、那兩粒幻蠱仿佛感覺到了生靈血肉的迫近,蠢蠢欲動的扭曲。

  兩柄雪亮的利劍呼嘯著刺破空氣,同時,小小的手指蓄滿了勢。

  最後的終結不過是一刹那——不是她將不服從的人變成黑羊,便是她這個放牧者被毀滅。無論怎樣的結局,她都已期待了十年。

  無論用了什麽樣的手段,她所求的,其實不過是一個終結。

  廝殺聲已經弱下去了,長夜漫漫,只有風在這個血腥之野上旋舞。斷斷續續的呻吟中,忽然聽到一聲含糊的嘶喊,劃破長夜:“哥哥!哥哥!”

  那樣普通的聲音,卻在三個人心裡激起了奇異的震動,目光閃電般轉過。

  昏暗的火光下,隻依稀見到一個莊客模樣的年輕人拚命揮劍,想去拉回被僵屍簇擁的妹妹。而那個少女淒厲地叫著,頸部卻已經有了被幻蠱鑽入的傷口,眼神也已經開始渾濁。在哥哥拉住她的瞬間、她忽然張開了嘴一口咬住了對方的手臂,死死不松口。年輕莊客不肯放開妹妹,只是任她咬著,拚命喊著她的名字,試圖喚回她的神智。

  遍地屍體血汙中,一瞥而過,然而那個年輕莊客臉上血淚交織的神色如同烙鐵一樣刻入心裡。女童眉梢忽然一跳,手閃電般地抬起,袖中金索掠出、一下子卷住了那個年輕莊客,將他連著那個女孩一起扯回肩輿,踉蹌著倒地。

  就在同一個刹那,因為她的分心,那兩柄劍已經刺到她身側!

  雖然明知此時若不殺,日後禍害更是無窮——然而那樣的理智話語,卻無法控制南宮陌的心,他隻覺手中劍有千斤重,沒等刺到女童身側三尺便放緩了劍勢。

  滅魂劍停滯,然而轉魄劍卻是依舊帶著冷厲的光,直刺女童眉心。葉天征的雙手居然沒有一絲顫抖,臉色蒼白如死,忽然間眼中有淚水長劃而下,流過濺滿血的頰邊。

  “哥哥。”那一個瞬間,葉天籟忽然仰起了臉,逆著長劍看過來,盯著葉天征的眼睛,脫口喃喃喊了一聲,伸出手來——卻不是去阻擋那急刺過來的一劍,只是在那個昏迷的少女頸部一抹,仿佛血肉下有什麽東西跳了出來,颼的一聲鑽入她的手心,迅速蜿蜒上去。

  “天籟!”那個瞬間仿佛有無形的屏障猛然建立起來,轉魄劍再也無法刺出,葉天征臉色刷的慘白,忽然丟下了劍,“天籟!”

  南宮陌還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只看見好友崩潰般地放開了劍,跪倒在肩輿前,伸出雙手抱住了那個小小的紅衣孩子,一迭聲的喚她的名字。暗夜裡那些飛來飛去的幻蠱忽然間都改變了方向,嗖嗖急響著,往女童的方向聚集。

  “我把你妹妹還給……還給你,好不好?”女童的手垂了下來,忽然間仿佛生氣散去,只是對著那個跌倒在地上的年輕莊客微笑,忽然抬手一掌推開了葉天征,身子往前一傾,伸開了雙臂迎接著什麽——

  那個刹那,暗夜裡飛回的無數蠱蟲全數沒入她小小的身體內!如同飛蛾撲火般鑽入,沿著血脈向她心臟逆行。

  “天籟!天籟!”葉天征臉色死一樣蒼白,掙扎著撲過去。然而那一雙青白嶙峋,傷痕布滿的小手抬起來了,做了一個“止步”的手勢。大紅衣衫下血慢慢滲了出來,浸透女童的身體——被無數幻蠱鑽入的身子已經千瘡百孔,女童的眼睛裡隱隱有一種孩子氣的倔強,看著他,喃喃:“不……不要以為是我殺不了你們!……如果、如果不是為了這對兄妹……”

  只是轉眼間,那個火焰一樣綻放的孩子就委頓下去。葉天征覺得心肺間似乎有千百刀子絞動,忽然間失聲痛哭,緊緊將那個小小的身子抱在懷中,仿佛生怕她忽然間就消失不見:“是的,是的!你殺了我吧……哥哥永遠陪著你!”

  “哥哥……”仿佛那樣用力的擁抱要將她窒息,女童掙扎了一下,眼裡神色渙散開來,卻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伸出青白消瘦的小手,微微抱了他一下——

  她終於知道哥哥是愛她的……一直是愛惜這個唯一妹妹的。方才,他執劍刺來的那一刻、那臉上血淚交織的表情,和旁邊那個濃眉大眼的莊客居然一模一樣!
  一個是南疆第一大山莊的莊主,一個不過是卑微的莊客;一個欲其死,而另一個欲其生——然而無論是莊主還是莊客,無論是殺人的還是救人的,臉上那種絕望而不顧一切的表情,居然一模一樣!只有那樣血濃於水的同胞之情,是一模一樣的!

  生死關頭,原是半分做不得假。

  紅衣女童忽然微笑起來,眼裡的煞氣宛如清晨的霧氣般消失。垂死之際,她安靜地側過頭,將臉靠在哥哥的胸口,歎了口氣:“如果、如果那個時候你在的話……你是不是、是不是像這個哥哥,拚死……拚死也不會讓他們帶我走?”

  “嗯,嗯。”那樣微弱的聲音仿佛隨時隨地要中斷,葉天征臉上的淚水長劃而下,將八年後失而復得的妹妹抱在懷中,衝口回答,“是的,是的——無論如何,我一定不會讓拜月教帶你走!”

  “啊……其實,我這一次回來……也只是想問你這句話罷了……”女童微笑起來,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神色委頓下來,“昀息總是說,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我不信他的。”

  孩子的臉上閃過歡喜的笑容,那個笑容混合著孩童的天真和女子的嫵媚,在夜色中有觸目驚心的美。她將頭靠在他的胸口,喃喃:“就算我變成了這個樣子,你和南宮一定還會要我的,是不是?其實,爹雖然把我賣給了昀息,可是……他、他心裡也是很難受的,是不是?所以他很快就病逝了……”

  “怎麽了?這是怎麽了!”南宮陌不明所以,但是看到葉天籟如今的情狀、心中也知不祥,再也忍不住一把扯住葉天征,“小葉子她怎麽了?!”

  “南宮,你真是一個笨蛋啊……看。”女童微笑著,微微抬起了右手,掌心那個被幻蠱鑽入的破洞已經變成青紫色,仿佛被什麽從裡而外地吞噬著、手掌上的筋肉在逐步萎縮下去——不止這個傷口、女童身上所有被幻蠱鑽入的潰口裡,都發出了可怕的變異!

  “這是……”南宮陌還是沒有明白,轉向葉天征,“到底怎麽回事!”

  “馭使僵屍是非常陰毒的邪術,幻蠱一旦被釋放出去,除非主人死了,是永遠不能再收回來的。如果從宿主身上收回來,便會攻擊施術者,”葉天征臉色蒼白如死,在摯友激烈的推搡下木然回答,“南疆這邊的蠱術就是這樣……一旦釋放出去,不能害死對方、就會禍害自身,沒有第三條路。”

  南宮陌猛然一個踉蹌,隻覺雙腿無力,一下子跪倒在肩輿旁邊,握住了女童冰冷的手,失聲:“小葉子!”

  “別、別碰我……”女童的手微微痙攣了一下,想要抽出來,“是……是有毒的……我把那些蠱都收回來了,它們要吃掉我的身體。我就要、就要爛掉了……好醜。不要看。我……把所有的幻蠱都收回來了。南宮哥哥,你高興了麽?”

  “小葉子!”然而南宮陌卻是緊緊拉住那隻瘦的可怕的小手,根本不顧傷口處的潰爛,“你別怕,你別怕——我這就帶你回鼎劍閣去!那裡的墨大夫醫術如神,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你別怕……”

  “我不怕……真的不怕。”昏暗的視線中,那些曼珠沙華如同火焰一樣綻放,女童輕輕搖了一下頭,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哥哥和你都在這裡……我什麽也不怕……這些火、這些火就要從地獄裡燒過來了……我不怕。”

  “小葉子,小葉子!”感覺到她的神智已經開始渙散,南宮陌心下一急,拚命晃動她的肩膀,喚著她的名字,“別睡,別睡過去!我是來娶你的,我這就帶你回鼎劍閣,很快就到那裡了!你別睡!”

  “我……我不會嫁給你的……臭南宮。”女童躺在哥哥懷裡,昏昏沉沉地睡去,下意識地喃喃,仿佛是重複著多年前的話語——然而語氣一轉,後面那一句卻已然不同,“我已經……已經嫁給昀息了——在中了我血咒的時候,那個家夥原本可以把我殺掉的……他卻不敢。嘻,他也有、也有不敢的事呢……”

  那樣滿含著苦痛和歡欣的低語,讓身側兩個人聽得呆住。

  葉天征抬頭看南宮陌,不知是什麽樣的眼神——那樣長的歲月裡,在那個遙遠神秘的月宮裡,到底又發生過什麽樣的往事?在彌留之際,說起那個將她從萬人寵愛中擄走的祭司,她眉目間的表情卻是這般複雜得看不到底。

  然而,昏沉了半晌,仿佛忽然間有什麽衝上心頭,女童的眼睛陡然睜開,神智清明地看著面前的人,急急開口:“對了!哥哥,南宮!昀息要出來了……如果我死了,他就要從湖底出來了!你們、你們要小心……他很厲害,哥哥,你們要小心……”

  仿佛那幾句的囑咐已經耗盡了她殘余的神智,女童臉色再度青紫下去,喃喃:“把我燒了……一定要把我燒了,全部燒得乾乾淨淨……不然他會找到我,會讓我再當他的傀儡娃娃……求求你,一定要把我……燒了。”

  她的語氣漸漸枯萎,夜幕下只有風在旋舞,那些僵屍忽然間仿佛沒了主意,個個呆在原地,隨著女童的昏迷也開始了沉沉的昏睡。只有曼珠沙華依然怒放著,高挑的花莖上一朵朵花兒如同火焰的冠冕、在如鐵幕般的夜中張揚著血色。

  旁邊那對兄妹攙扶在一起,怔怔看著這個詭異的局面。妹妹嚇得呆住了,不住地瑟縮著往哥哥身後躲,那個年輕莊客眼裡也有害怕的表情,卻忍住了一動不動地握刀站在原地,保護著妹妹。

  “啊,哥哥,哥哥……火、火燒過來了!”模糊的視線裡,最後看到的是那無處不在的火焰般跳躍的紅色,女童微弱地驚呼起來,緊緊握住了葉天征的手,昏亂地低語,“火燒過來了!”

  “不怕,不怕……天籟,我在這裡,哥哥在這裡——不要怕。”葉天征有些茫然地低下了頭,握著那隻漸漸僵冷的小手,“不要怕,那些火燒不到你……不要怕。”

  “嗯……我不怕。”

  眼裡全是四起的火光,宛如八年前走投無路的那一夜,然而女童臉上綻出淡淡的笑意,用盡全力將蒼白的小臉依偎過來,在他懷裡靜靜睡去。臉色空明。——那是她混亂陰暗一生中,最後的、永恆的安寧。

  沒有星月的天幕下,南宮陌靜靜站在那裡,看著葉天征在夜色中燃起的火。

  火紅火紅的一片,翻騰著,漫卷著,在試劍山莊外那一片荒涼的土地上烈烈燃燒,發出嗞嗞的聲響,仿佛有惡靈在烈火中哀嚎……那些滿山漫野的曼珠沙華,就這樣和那個締造出它的主人一起、付諸一炬,化為片片灰燼盛放在彼岸。

  看著滿山漫野的紅花,看著那些天明後就會複原的僵屍,看著蒼白著臉將火把投入堆堞的葉天征,他忽然覺得自己原來是多余的……這個故事裡交織著激烈的愛憎權欲,而他,一直只是個旁觀者罷了。

  或許、過了今天,所有一切陰暗的、邪異的、混亂的都將被一場大火燒得絲毫不見——就如當年武林群豪將那個十二歲的女孩輕輕松松從這個江湖中一筆抹去一樣:鼎劍閣南宮家大公子和羅浮試劍山莊的莊主聯袂對抗拜月教的入侵,殺死了拜月教主、將數以百計的人從幻蠱的控制中解救——

  那對於中原武林來說,又是一件如何顯赫的功績。

  只可惜試劍山莊的二小姐紅顏薄命不幸身亡,無法再嫁入鼎劍閣。

  將來流傳在江湖上的、便會是這樣的“盛事”罷?

  南宮陌陡然有一種非人世的恍惚,仿佛眼前所經歷的這一切、都並非真實。

  唯獨手心那一縷頭髮,那一縷偷偷從那個紅衣女童頭上割下的頭髮,將成為這一切唯一的紀念,和手腕上難以磨滅的牙痕一樣、伴隨他直至死亡來臨。

  火焰在眼前烈烈燃起,仿佛焚盡三界邪惡的紅蓮之火,將所有吞沒。

  【完】

  2003.12.3-2003.12.21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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