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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最好的你》第2章 相逢在這樣年紀
  第2章 相逢在這樣年紀
  【穆中華】

  六月份,大一期末考前的一段時間,校園裡蔓延遊蕩著不知名的花香。風吹下枝頭幾片花瓣,起伏著進了深邃的走廊。走廊的牆壁塗著白漆,上面間隔掛著幾幅世界名人的畫像,愛因斯塔和居裡夫人是鄰居,肖邦旁邊是留著乾淨小胡子的魯迅先生,一切都是乾淨整潔的樣子。

  畫像旁開著幾道門,假使此刻有人走上前,推開其中任一一扇,自然會看到房間裡塞得滿檔的烏泱泱人頭,還有遮擋住他們臉龐的一厚摞書籍。

  芒種時節,大家都在忙著備考。

  我坐在圖書館一個角落位置,腿曲起來讓腳踏在板凳沿上,搖晃著身體思考問題。那是一個能夠讓我舒服思考的坐姿。

  在我右手不遠是扇很大的窗,窗外是海,湛藍湛藍的,順著裂開的窗縫,偶爾聽得到海鷗叫聲,是個舒適的下午。

  小禕朝我走來時,我正比畫著手裡的手術刀,做著想象中的解剖練習,刀口並不鋒利,因為沒裝刀片。她喊我,我抬頭,刀刃剛好比在她脖頸位置。

  “如果這是把裝片刀具,憑我剛剛用的力,大約可以在你脖子上劃一道三厘米深的口子。”我比劃了一下切割的動作,然後收手。“給你留了位子,三個,選個你喜歡的隨便坐。”

  南禕看了眼人滿為患的四周,再看看空蕩蕩隻坐了我一個人的桌子,無奈地搖搖頭,樣子明顯在說,穆中華你可怎麽辦啊?

  她不是第一次拿這種眼神看我了,從我和她真正開始熟稔起來的那天起,她就時不時的拿這種眼神看我一次。

  的確,我承認我這人無論是興趣還是性格多少都有些怪,而且在和南禕成為朋友前,我是獨來獨往慣了。

  “法醫系那個怪女生”,學校的人大約這麽稱呼我。

  我倒是無所謂,學的是法醫科,將來打交道的也都是死人,交不交得到朋友,在我看來,真沒太大所謂。

  也正是我這種想法太過固執,所以時常讓南禕無奈。在這次僵持失敗後,她歎口氣,拿出一直拎在背後的東西:“你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可以,不過傷了人,去看看總是應該的吧?”

  我“啊”了一聲,這才想起,兩天前,我似乎真把數學系一男生腦袋開了瓢了。

  其實那只是一場意外,我不過是找了個假人模擬了打擊傷的流血軌跡,然後不知怎麽那人突然衝了出來,挨了我一板磚。

  真是意外。

  但不管怎樣,傷人的總歸是我,去看看他送點東西是基本的禮貌。於是我收拾起桌上的書本,背著雙肩包和南禕一同往外走。

  沒到圖書館門口,身後傳來桌椅碰撞的響動,不用看,肯定是剛剛那幾個在我身邊轉悠好久沒坐下的同學正為了位子爭得頭破血流。

  數學系男生住在我們學校的附屬醫院,和學校隔了兩條馬路,距離不遠,道旁的灌木結了一攢攢花朵,粉色的花香氣淡淡的。不錯的風景給了我好心情,所以當我親耳聽到那些關於我的不好評論時,心情竟很平靜。

  評論源於塞滿402病房的那群數學系學生,拜他們所賜,我第一次見識了如何用數學方式罵人而不帶髒字。譬如:
  “之遠,你就該離那女生遠點,她就是一突變函數,根本沒公式計算得出她每一個行動之後會得出一個什麽結果。”

  我點點頭,沒想到自己竟還有科研立項的價值。

  “是啊。”這次說話的是個女生,“之遠,她喜歡研究屍體,每天經手的屍變細菌數目都數不過來,你要是被感染了怎麽辦?”

  “嘖嘖,細菌還會裂變呢。”我搖著頭感歎。

  “之遠,你是我們數學系的驕傲,下個月的比賽你是主力,千萬別因為某些奇怪的科系拖了後腿。”

  站在我身旁的南禕聽不下去了,看那個架勢是打算直接進去和他們拚命。我打個哈欠,從她手裡接了東西,然後摸摸她的頭像安撫我家那隻皮特犬一樣。“在外面等我一分鍾,乖啦。”

  其實在性格方面,南禕比我火爆很多,真的。

  才進去時,並沒人注意到我,他們依舊說著話,內容自然還是關於我。說話的是一個個頭兒很高的男生,理著並不算短的頭髮,看樣子至少兩天沒洗,出了油,打成縷貼著頭皮。

  他在說我長的奇怪。

  同學,長的奇怪總比拖市容市貌後腿強吧,你該洗頭了。

  我繞開他,徑直走到病床前,朝著坐在床上臉色略微蒼白的男生說:“打了你是我不對,買了點東西給你,羊肝羹補眼,可以讓你不長雞眼,泡椒鳳爪補手,聽說你們數學系每天都在演算各種公式,吃這個可以防手抽筋……”

  本來南禕買的都是好東西,可經過我的解釋,豆奶粉成了調節雌性激素的,而山東大棗則直接成了預防屁股長痔瘡的。原諒我吧,山東大棗。

  一樣樣把東西擺好放在病床前,我拍拍手,如釋重負地轉向身後,看著剛剛大言不慚說我的那幾個人。

  “算不出題目不要怪題目難,看看自己長沒長那個解題的腦。”我對說我像奇怪函數的那個人說。

  “醫學院的屍體都是泡在福爾馬林當中的,是無菌的。無知本沒有罪,拿出來顯擺就是你不對了。”對那個說我會傳染的女生,我沒選擇口下積德,積那麽多德有啥用,又兌換不了人民幣。

  我轉身向那個說法醫科是奇怪科系的學長笑眯眯:“學長,我會108種讓人無疾而終的死法,你如果有興趣,哪天我演示給你看?”

  盯著一屋子已經被我說得目瞪口呆的數學天才,我昂首闊步地走出房間,身後似乎有笑聲傳來,輕松愉悅的笑,不知那屋子是誰這麽好的心情。

  後來這段事情隨著漸漸變薄的日子,從我的記憶裡飛馳而過,再沒留下痕跡,甚至有一次南禕說起,我早連那被開了瓢的男生姓甚名誰都記不清了。

  七月三號,期末考結束當天,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回了老家。家裡來電話,外婆住院,是突發性心臟病。

  【葉之遠】

  假期回家這事本來是在計劃外的,可當一身藍色教練服的程牧堯棍兒一樣杵在校門口,旁邊停著他那輛橄欖綠色的越野車時,我知道,這個家恐怕是是非回不可了。

  站在呈四十五度角開著的車門前,我手扶著車門,程牧堯抓著我的手。

  “沒門,上車!”他說。

  我本來想說我還有建模要做,可以不回家嗎?可程牧堯這家夥壓根就沒給我開口的機會。混球。

  行駛在川臨公路上,眼前是看不到盡頭的灰色線條,道旁有才種沒多久的樹苗,枝葉長得倒茂盛,油綠油綠的。我低頭看著手裡的書,身體隨著書本上的拋物線做著起伏運動,情緒不高。

  似乎看出我這點,程牧堯安慰似地伸手拍拍我肩膀:“小葉同志,你也別怪家裡急著讓你回家,你是沒看見,太婆知道你受傷時候,打電話給我的那個口氣。不過我真是好奇了,按理說你身手也不差,怎麽就被人開了瓢了。”

  我拍開他的手,抬起頭:“我也好奇,你總是小葉小葉地叫我,被我媽知道她會是什麽反應?”然後我低下頭,似乎聽到了程牧堯心臟抽搐的聲音,我微笑,“想我不說,可以,叫聲好聽的。”

  ……

  半晌,隨著驟然發作的發動機聲響,程牧堯那聲弱如蚊咀的“三爺爺”還是清晰得被我聽到。

  葉家是大族,光住在臨水的本家一支就近百人,好在不是年節,家裡人不多,倒免去了各種招呼的繁瑣。

  進門時,平萱正和樂樂搶著電視遙控器。他倆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堂兄妹,父親卻是兩個比我還大幾歲的侄子……

  活了二十六年,“爺爺”這個稱謂仍讓我不習慣。

  “三爺爺,樂樂搶我電視……”平萱看到我,立刻癟著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她旁邊的樂樂趁平萱分神,一把搶了遙控器,正抓在手裡得意洋洋。

  “十二點是美少女戰士,樂樂先讓平萱看,半小時後你再看軍事頻道。”平萱和樂樂長年住在本家,他們的脾氣愛好我算了解的,處理起來甚至比他們父母還得心應手。可誰知樂樂這次卻不樂意了。

  “我不。”他抓著遙控器不撒手,“節目換時間了,我再等半小時,就只能看個尾巴了。”

  我微微皺眉,這還真有點難辦。不過也好辦,我抱起樂樂,貼著他耳邊說句話。於是前一秒還蔫頭耷腦的樂樂立馬精神百倍地朝門外奔去,就連一直不撒手的遙控器也松了手。

  “還是你厲害,就這小子,我都搞不定他。”程牧堯衝我豎拇指。我笑笑:“哪裡是我厲害,只是比起電視來,程牧堯才買的psp對樂樂更有吸引力罷了。”

  沒來得及和程牧堯說明,沿著樓梯方向傳來溫和卻嚴厲的聲音。

  “么,你是不是想讓我擔心死啊。”說話的是葉家主母,我媽。

  我在房間檢查了近兩小時才被放出來,離開前,老太太對我說:“么,再讓我擔心,我就是把你的腿打折,也再不讓你出門了。”

  葉家老太太付芳志今年八十二歲,生有六個孩子,五子一女,我最年長的大哥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我在葉家算個特殊的存在,不僅因為葉家人從商而我選擇了學他們眼裡毫無用處的數學,還因為我是老太太快六十歲時生下的孩子,高齡產婦讓我有了大到尷尬的輩分。

  老太太說,我是她拿命換來的么,我是她的命。

  葉家的異類不止一個我,還有一個程牧堯。當初因為他的擇業問題,這小子險些和家裡脫離了關系,他在一所專業體校裡做技能教練,平時忙得要命,請假困難。

  他和學校請了三天假,去除來回路程,能在家待一天。也因為樂樂玩壞了PSP而悶悶不樂的他被我拉了出去。

  那是一家裝潢法式的咖啡屋,據說老板是位嫁給法國人的年輕女人,咖啡廳裡放著音樂,是首法文歌。坐在暗紅色卡位椅裡,我攪著手裡的咖啡杓,看著窗外,腦子裡考慮著未完成的模型,聽程牧堯絮叨。

  他絮叨的內容很多,卻沒啥營養,無非是腹肌多了幾塊,腹部繞杠破了學校記錄之類的。

  窗外,濃厚的夜色被五彩霓虹勾勒出曖昧氣氛,對面的酒吧生意正好,進出的人不少。看累了,我揉揉眼睛,打算收回目光,一瞥間卻意外看到有趣的一幕。

  一個女生正推開酒吧門,她穿的是件紅格子襯衫,寬松款的設計讓本來看上去就偏瘦的她身形更顯清減。可就是這樣的她,肩上竟扛著另一個女生。

  重負之下,瘦女生走路姿勢就算不上雅觀了,她叉著八字腳,時不時停下喘口氣,像隻笨拙的鴨子。像走累了,她停下腳仰起臉。

  輕笑聲清晰地從我嘴邊飄出來,真巧,是個熟人,那個會一百零八種讓人無疾而終死法的法醫系女生。

  她在說什麽,看口型大約是:“蛋怎麽這麽疼?”

  ……

  【穆中華】

  穆子美說,這段路前陣剛開始修,很多地方挖了坑還沒填平,開始我不信,城建翻新這種事兒,說了很多年,聽了很多年,也被城裡人當成沒影兒的風很多年,可此時此刻,兩腳被那些個水泥石子硌得生疼的我真是不得不信了這是在修路還是挖坑埋雷啊!
  我後悔不該信了外婆的謊言,被騙回家了。她心臟壓根兒好好的。

  不遠處是家招牌通紅喜慶的燒烤店,老板吆喝著從店門裡抱了兩打啤酒出來,酒瓶在金屬勾成的簍子裡相互碰撞,發著叮當響聲,食客中有一個打赤膊的人叼根煙去接老板拿來的酒,他的幾個朋友則在用很大的聲音聊著天,有人伸手上前幫忙。

  北方的夏天大約都是伴隨著冒著泡泡的啤酒一點點過去的,我舔舔有些乾的嘴唇,大口喘氣,覺得疲憊。

  帶著花香的夜風滑進喉管,是種尖銳的刺痛感,我站在原地歇了會兒,才卯勁兒把正從肩上往下滑的穆子美又往上扛了扛,抱怨:“你說你減了十斤,倒真是減了,大腿減十斤,全長肚子上了。”

  這話對於體重一百六的穆子美來說可以稱得上相當惡毒,可她並沒像往常那樣跳起來和我對掐,她趴在我肩頭睡得香甜,死豬一般。

  我總算理解了什麽是“死沉死沉”,真沉!

  踏上個土包,我眺望遠方,距離一百米地方是個公交站點,工程路段的關系,公交站牌早早被拆卸下來,歪倒在路旁,站牌上的13字樣還依稀清楚,那是通往我家的13路公交,從這裡到家,要坐三十三站,中間要通過那座古老的渭河大橋,全程平均耗時五十九分左右,堵車另算。

  韓琤說,我對這條路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對我雙手的了解,我覺得她是在變相地罵我,因為我壓根不想了解這條默默無聞的老路,之所以熟悉,全部拜穆死豬所賜,因為她,我來這裡的次數沒有百次,幾十次總有了。死豬又在我背上動了動,我感覺得到豬的口水沿著我的背脊線流淌。

  “我這個禮拜的衣服你得給我洗了,下個禮拜的也是……不對,是這個假期的。”我自言自語,和空氣簽著口頭合同。

  “穆子美,你站住!”身後有人叫死豬的名字,我無奈地回頭看那群打扮入時的男男女女,又顛了顛身上的穆子美:“你們是嫌我剛剛做的還不夠?再說就她這德行,你給我站得住一個試試。”

  “穆中華,不用你在我面前和我裝硬氣,告訴你,聶境他不在,我今天非要給這個肥女人長長記性,讓她知道什麽是別人的男朋友。”打頭說話的是個長相漂亮的姑娘,眉眼細長,說話卻不客氣。我歎口氣,也知道對方忍了死豬很久了。扭扭脖子,我甩了甩雙手,亮開接招的架勢:“那就試試吧。”

  可我似乎忘了件事,我肩上還扛著個人的。等我想起來時,穆死豬已經一臉血的趴在地上,抱著我的腿直“哼哼”了。

  她仰視我的眼睛又黑又亮,我一下就想起了穆死豬小時候,那時候,她的體型還沒現在這麽渾圓,臉頰也紅潤,不是現在這樣的慘白色,那時候我特別喜歡捏她的臉,我記得。

  耳邊又是“噗通”一聲,我朝聲音的方向瞥了一眼,是個眉眼細長的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虛脫了。我搖搖頭,架不是誰都能打,大姐大也不是誰都能當的,首先你得不暈血。

  我用了吃奶的勁兒重新把穆子美扛上肩,開始思考,就這條破路,如果是我和120的救護車一起跑,哪個能更早到醫院呢?

  沒等我想明白,身旁就連著響了幾下汽車的喇叭聲,我扛穩穆子美抬頭看,離我沒多遠的地方停著輛越野車,開著兩盞大燈,照在我腳下的那片地上。

  【葉之遠】

  周培源是個神通廣大的人,我才回家他就不知從哪聽了風聲,一通電話直接打到我手機上。

  “太晚了,改天。”

  “你的臉夠大了,不差我再給你這點吧。”

  “好吧,在哪?”

  三句話,他讓我“心甘情願”去赴他的局。

  程牧堯瞥了我一眼,仰頭喝光杯裡的咖啡,譏諷我:“沒主見。”

  程牧堯不喜歡周培源,具體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們互相討厭,可奇怪的是,這倆人都和我要好。

  結了帳,程牧堯出去開車,我看著對面的馬路,那家酒吧的玻璃門擦得鋥亮,這個時段,酒吧的生意比剛剛還好,進出的人也多,而剛剛站在那裡的那個人早不在了。

  在我看著那扇門時,茶色的圓玻璃門又開了,這次出來了許多人,他們穿著用樂樂的話講就是“很潮”的衣服“呼啦啦”的往外走,看起來不像是消遣過後很愉快的狀態,倒像是去尋釁鬧事的。

  對這種事,我向來沒什麽興趣,收回目光,我開始專注於腳下那片地方,一根樹枝被路燈光投下一片陰影,讓我想起阿貝爾魯菲尼定律:當代數方程的次數升到五次之上,求解便沒有一個普遍適用的求解公式。

  衍生於拉格朗日研究基礎上的阿貝爾魯菲尼的證明過程像幅既精美又精密無比的作品,讓我失神。

  程牧堯衝著我連按了三次喇叭,一聲比一聲不耐煩,等我上了車,剛好對上他探究的眼神,他搓著下巴:“學霸不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癡傻兒童嗎?我怎麽就看不出你有傻的跡象,有事沒事就拿‘三爺爺’這個頭銜壓我?”

  “那是自然,我傻了,你不得成我爺爺?”

  程牧堯開著車載音響,頻道播放著一個點歌欄目,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為她暗戀的男生點了首《千千闕歌》,歌聲婉轉,陳慧嫻柔軟的聲線繞在越野車不小的空間裡,程牧堯卻不停地搖著頭。

  我問為什麽。

  他說:“《千千闕歌》的曲子美是美,不過唱的卻是臨別時憑歌寄意的事情,這哪裡是表白啊,小姑娘選錯歌了。”

  真沒看出來,程牧堯是個這麽細致的人。

  歌曲進到第二間奏,才行駛沒多久的越野車又停了,一群人堵住了坑窪的道路,程牧堯焦躁地按著喇叭,他不想繞行,正催促著那群人讓條足夠寬的道出來。

  大車燈開著,我認得那群人,他們就是剛剛從酒吧出來的那群,再然後,我聽到有人“砰砰”敲著車窗。

  我轉頭去看,外面站的是滿頭大汗的穆中華,她肩上扛著一個人,血正從那人身上“汩汩”冒著,血太多,看不到傷口在哪兒。

  “開門!”我聽到窗外的她這麽說,像在求助,卻絲毫沒有求人時該有的態度。

  鬼使神差的,我真的開了門。

  “離這裡最近的醫院該是松平路的嵩山醫院。”穆中華嘀咕這麽一句,然後拍拍程牧堯的座椅背,“直走左轉,嵩山醫院。”

  我已經看到程牧堯打結的眉毛了,他最討厭別人對他用這種口氣說話,趁他發火前,我拍拍他:“救人要緊。”

  當時的地點離嵩山醫院並不遠,沒幾分鍾車子就駛進了一扇還算氣派的院落。程牧堯把車停在急診室樓前,眼神頗為厭棄地看眼後排被血弄髒的車座。

  “到了,下車。”他說。

  我看眼坐在後面的穆中華,她手正按著她同伴頭部的某個位置,沒有下車的意思。

  “能幫我把她弄下車嗎?我沒力氣了。”她抬頭,看著後視鏡裡的我。我說:“牧堯,幫個忙吧。”

  “為什麽是我?”

  “你不是常說你在找什麽地方強過我嗎?你力氣比我大。”

  程牧堯:“……”

  黑著臉的程牧堯背著那人進了急診室,我也跟著穆中華進門,俗話說送佛送到西,何況程牧堯真被壓死陣亡了,看在他爸媽的面上,我也是要為他收屍的。

  急診室有個值班大夫,進門時,他對著電腦玩掃雷,我瞥了一眼,屏幕插滿小旗。

  “外傷,包扎下就可以了。”掃了程牧堯背上的傷者一眼,他說。

  穆中華卻打斷了醫生,她指指臉已經慘白的胖女生:“她有凝血障礙,路上失血量大約800cc,不僅要止血,還要輸血。”

  小大夫露出個訝異的表情:“她什麽血型?”

  “A。”

  小大夫拍下腦門:“壞了,白天送來幾個車禍的傷員,A型血剛好沒了!”

  “你和傷者什麽關系?”小大夫問她。

  “我是她姐姐。”

  “血型呢?”

  “B。”

  “糟糕!”

  程牧堯插嘴:“姐倆血型怎還不一樣?”

  “一家人血型就要一樣?”我為程牧堯的智商著急,同時我聽穆中華說:“再說我說她是我妹,沒說是親妹。”

  【穆中華】

  穆子美是韓琤嫁給我爸那年帶進門的拖油瓶,現在拖油瓶躺在床上,安靜睡著,殷紅的A型血緩緩輸進她身體裡。臉越發黑的男人正坐著,捂著胳膊上的棉簽,斜眼看著我。

  給穆死豬獻血的是程牧堯,至於這個名字是葉之遠告訴我的。

  雖然獻血時候的他不太甘願,不過我向來是個分得清是非的人,我說了謝謝。

  我和葉之遠的電話同時響起,我的是韓琤打來的,我簡單地和她描述了下穆死豬的現狀,包括她越吹越大的鼻涕泡泡,末了,我對韓琤說:“韓琤,我覺得你該想想辦法了,就衝穆子美對那男人的那份心,和她現在這個體重,我想我的剪刀手再過一陣就劈不暈她了。”

  穆子美喜歡一個男的,為了那個男的,她做過數不清的傻事,而每次給她收拾殘局的人十次有八次是我。

  譬如今天,穆死豬的男神生日,她跑去給人家唱生日歌,可男神有女朋友,而且就在現場。

  我還記得在那個混亂的現場,我朝穆死豬脖子上劈下那一手刀後的體會是:手不太那麽疼了……

  【葉之遠】

  電話還是周培源打來的,他問我在哪兒,怎麽還沒到。

  我看眼走廊另一角同樣在打電話的穆中華,和電話那端的周培源實話實說:“在醫院呢。”

  “我去,哥哥,別不是你被人撞了吧,嚴不嚴重!”

  周培源這人倒沒別的毛病,就是這一驚一乍的說話風格總讓人頭疼,我揉了揉眉心。

  急診大樓門口種著幾棵櫻花樹,不是花季,樹上只有細嫩的綠色葉子,我站得離大門不遠,抬起鼻子聞得到風捎進來的葉子清香,如果可以,我寧願今晚站在這裡和兩個都稱不上熟識的女生待著,也不願去赴周培源的局了,因為周培源用很大的嗓門衝我說:“哥哥,見義勇為完了就趕緊來,有個人知道你要來,可都在這兒等半天了。”

  我沒問是誰,因為我馬上就聽到了那個輕輕柔柔的聲音:“之遠哥,你回來了?”

  聲音響起時,我想起三年前我家院子的那棵梔子樹,樹生了蟲,枝子上葉子黃了一半,風一吹那些黃葉子就沙沙落了,那棵樹下,矮我一頭的女生仰著頭和我說:“之遠哥,我走了……”

  是季海默。

  每次遇見季海默我頭都疼,很疼。

  獻血後的程牧堯甩了甩胳膊開車送我,臨走前,我隔著他肌肉發達的胳膊看著穆中華和她妹妹在說話,她那個妹妹除了胖以外我沒發現其他特點,但關於穆中華我倒是發現了點,她似乎並不如同表現的那樣那麽喜歡她的妹妹,她們說話時,我看到穆中華是皺著眉的,像是厭煩。

  坐在車裡,我腦子想著穆中華和她的妹妹,程牧堯和我聊起了季海默。

  “算算時間,她這次該是畢業歸國了。”

  “大概吧,我記不起她出國留學是幾年前的事了,隻記得那是在我媽一次做壽不久後的事。”我感覺程牧堯正用一種玩味的眼神看我,我別過頭,不去看他。

  紅燈。

  十字路口旁,幾個年輕人席地而坐,彈著曲子,我聽過,是那首《同桌的你》。當初季海默也和我同桌過一陣,是我當時的班主任嚴老師安排的。有天季海默突然塞了個隨身聽耳塞在我耳朵裡,裡面播的就是這首歌。

  “三爺爺,祖奶奶當初一心撮合你倆,要不是後來算命的說你倆命中犯克,也許我現在都有三奶奶了。”

  程牧堯總喜歡提些我不喜歡的事。他繼續說。

  “按理說我也不迷信,不過你倆當初的事也真是怪了,季海默來參加你的生日會,送你的檀木雕刻立刻讓你過敏進了醫院,她約你遊湖,最後你真就遊到了湖裡高燒三天得了急性肺炎。季海默也沒比你好多少,祖奶奶讓你幫她補數學,期末考直接補成了不及格,嘖嘖……”

  “我教得很認真。”這是事實。

  “是是是,如果不是我後來偷看了你的教學筆記,我還真不知道三爺爺腦力如此了得,想得出用高等函數法講高一數學,就季海默哪個腦子,聽得懂才怪,三爺爺,你挺行啊。”

  我抿緊嘴巴:“好吧,我承認,其實我並不像同學家人想的那樣只知道學習,不過我不想讓他們知道這點。”

  “我會安排你和管小潮三次偶遇,管好你的嘴巴。”管小潮是我們院的一個小師妹,程牧堯對她一見鍾情。

  “五次!就算最優良的打火石打三次也未必出火花!”

  “四次,出不了火花只能說你是塊破石頭。”我輕輕地說,然後聽到不甘示弱的程牧堯咬牙切齒地說了句:“成交。”

  程牧堯就是帶著對管小潮的肖想跟著我進了金聚的666包房的。

  包房應了金聚的這個“金”字,裝飾的金碧輝煌,金色的牆紙,發著金黃色光線的頂燈,再有就是被人簇擁的如同金太陽的季海默。

  “程牧堯,跟我去那邊坐。”

  “三爺爺,我頭疼,先走了!”

  看著程牧堯一聳一聳著肩膀開溜的背影,我來不及叫住他,就看到“施施”朝我走來的季海默喊我:“之遠哥。”

  我撓撓頭:“回來啦。”

  【穆中華】

  電話裡我和韓琤說了下穆子美的情況,她那邊有些吵,隱約聽得見男人們相互勸酒的聲音,我皺了皺眉:“醫生說觀察一會兒沒事就可以回家了,你如果忙就別來了,一會兒我打車帶她回家。”

  聽得出韓琤也喝了酒,舌頭有點大,她反覆說了幾次一會兒開車來接我們,我說:“你自己想酒駕,還想一拖二把我倆捎閻王爺那兒去,想得美。”

  然後我聽見韓琤“咯咯”的笑聲,我爸說韓琤的笑聲和她的身份總不相符,每次她笑,他就說,可韓琤一直怪我,一直到現在沒人說她了。掛電話前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囑咐她:“你打車回來,車停那兒,明天我去開。”

  韓琤說我囉嗦。

  掛了電話,那個叫葉之遠的和他那個同伴向我道別,我張嘴想著該謝謝人家,不少血呢。可轉眼一想,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兒沒啥誠意,於是作罷,我倒是留了他們一個電話,是座機號,紙片上葉之遠的字洋洋灑灑,一點沒我想的那麽小家子氣,這手好字倒讓我意外。

  2903XXX,葉宅。

  我念著字條上的號碼,聽到床上醒來的穆子美喊我:“姐,我餓了。”

  死豬除了專情那個男人外,還對吃特專情。轉過頭,我皺著眉問她:“想吃啥?”

  “皮蛋瘦肉粥多加蔥花、炒河粉,再來五個烤羊肉串就更好了……”她朝著我嬉皮笑臉,死豬笑的時候眼睛就小的幾乎沒有了,我懷疑就是因為這她才看不到我厭惡的表情。

  我出門,在醫院門口一家還沒關門的小飯店打包一份粥回來給穆死豬,連點鹹菜都沒有,死豬卻大口大口地吃著,我看著眼淚順著她眼角啪嗒啪嗒的掉。

  “不就是個男人嗎……別哭了,眼淚都掉粥裡了。”

  “廚子忘加鹽了,粥太淡。”

  “眼睛腫了,我都看不見你黑眼仁了。”

  死豬聳聳肩:“反正也不大。”

  “穆死豬你知不知道我很煩你現在這樣。”

  “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你知道就好。”我坐在床邊,費好大勁兒才攬到她那邊的肩,我拍拍她,“聶境就是個混蛋,你別和他耗了,不值。”

  “嗯,等將來我苗條了,找個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的混蛋,天天在他家門前經過,氣死他!”穆子美一口氣把粥喝得底朝天,意氣風發地揮舞著拳頭,可我怎麽覺得那天離我這麽遠呢?

  “萬一找不到呢?”

  “沒事。”她揮揮手,“反正有你。”

  我覺得穆子美是跟我學壞的,而我就像個愚笨的獵人一樣,挖個坑自己跳了。

  回到家是凌晨一點,屋子靜悄悄的,韓琤的房間門開著,她衣服沒脫趴在床上,嘴裡發著囈語:“周老板,那批貨你可一定要給我們啊……”

  韓琤開家小型超市,整天為那屁大點的生意四處奔波。不過也是這屁大的生意,在穆遠揚同志去世後成了供養著我們一家五口的經濟來源,五口有我,死豬,穆子業,韓琤,還有現在拄著拐棍在我房間表演靜坐的我外婆。

  是我的,不是死豬的。

  “外婆,給你三句話的時間,問完我好洗澡睡覺,每次回家都像打仗,累死了。”我學著韓琤的樣子把自己丟在床上,早想好了外婆的三個問題:去哪兒了?穆子美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韓琤是不是又吩咐你做什麽了?

  原來的劇本不該是這樣的嗎?可當外婆隨手甩給我一張紙條時,我知道這位老人家又不按套路出牌了。

  “我一個朋友她小孫女想找個老師學外文,她找我幫忙,我想著你也學過外語,請老師還要錢,這事你就義務幫個忙吧。”

  “外婆,我高考英語才拿61分!”我覺得外婆不是和對方有仇想讓我去誤人子弟,就是想讓我丟人現眼的。可外婆卻輕輕敲敲手裡的拐棍:“高考考61,小學不是拿了幾次100分嗎?教小孩夠用了。”

  我覺得外婆大有讓我把那棵祖國幼苗連根拔起的意思。

  我看眼紙條上的字跡,東直三道街17號,顧宅。好看的字跡,讓我想起晚上葉之遠的那張。

  外婆肯定和那家人有仇,下了這個結論後,我進浴室洗澡然後睡覺。穆子美的體重壓得我筋疲力盡,我暫時沒有閑置的腦細胞思考顧宅和報答葉家的事。

  一夜無夢,第二天,天還沒亮,南禕一通電話把我從被子裡提溜了出來,我家的老電話擴音功能不大好,顯得南禕聲音相當刺耳,我聽到她說:“出事了!”

  “能出什麽事啊……”我對著鏡子,看著鏡子裡蒼白著一張臉的我。

  穆子業個子不高,坐在椅子上腳連地也碰不著。我喝著果汁,邊聽他對著我磨牙邊等南禕。

  “太陽系九大行星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質量哪個最大,哪個最小?”他嘀嘀咕咕讀著面前那本,我掃了一眼,是本《走進科學》。一個八歲的小屁孩兒看這種書,還不是低幼兒童試讀版總讓我覺得奇怪。

  藍莓的果肉順著管子滑進口腔,酸超過甜,我皺著眉聽見穆子業聲音軟軟地喊我“姐”。

  “姐……”他每次一這麽一本正經地叫我,我就知道沒好事,果然,這次他又是拿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來煩我。

  “姐。”他眨眨眼,“九大行星裡哪個質量最大,哪個質量最小?”

  我愣了一下,沉思。余光裡,穆子業等著看我出醜的小死樣清晰的被我捕捉,咽了那塊果肉,我支著下巴:“木星最大,冥王星最小。”

  穆子業很驚訝,切,在他眼裡,我這個姐姐就該是個毫無常識的笨蛋嗎?他不知道,自從上次我把蝙蝠錯誤的歸納去了鳥類被他嘲笑了很久後,我就開始留意穆子業平時看了哪些節目。這個問題剛好中央一套才播過。

  穆子業癟癟嘴:“我們在學校排隊站,個子小的在前面,最高的在最後面,行星為什麽不是這樣把最重的排在最後,最輕的排在最前呢?”

  “那是因為你們老師想照顧你的情緒,才把你排在最前面,她怕你自卑,而行星是沒人照顧的,木星喜歡待在那個地方。”我知道我是在瞎白話,不過這樣總比坦白自己也不知道因由而被穆子業笑來得好,做姐姐的要有姐姐的尊嚴,何況我知道,每當說到身高,穆子業就不會再深究了。個子矮是他的痛處,真不知道一個八歲大的小屁孩連尿尿都瞄不準坑,哪就來了個痛處的。

  他癟著嘴不高興,我推他那杯果汁到他跟前:“快喝,喝完你小禕姐姐就差不多該到了。”

  一提到小禕,穆子業臉一紅,乖乖合起書低頭喝果汁。

  南禕說她的火車是下午兩點到,冷飲吧對面的車站大鍾指向兩點三十五的時候,一件白T恤的南禕才風塵仆仆地提著行李出現在遠處。

  穆子業先看到的她,小孩子有點沉不住氣,跳下凳子低頭扯扯衣角,查看自己哪裡還有不妥,我嚇,屁孩穿得再立整,個兒還沒到南禕腰呢。

  南禕進門,穆子業靦腆的喊了聲“小禕姐姐”,我則是屁股都沒離開凳子,下巴揚了揚,看著南禕手旁的兩箱行李:“你說的出事就是又離家出走了啊?”

  “我和家裡斷絕關系了。”南禕摸摸穆子業的頭,那小子笑得眼睛快沒了。我哦了一聲,這事還真不算小。

  讓南禕喝了杯飲料,歇息了會兒,我帶著她和穆子業一大一小往家走,看著走在前面有說有笑的倆人,提著兩個重量堪比死豬的箱子,我覺得他們才是一家子的親姐弟。

  爸,我是你路邊垃圾桶撿的吧,對著天空,我為自己默哀。

  南禕不是第一次來我家,所以無論是臉上鋪著厚重海藻泥的穆子美還是外婆或者韓琤都沒太多意外。晚上,把幾次準備偷渡進我房間的穆子業丟出去,我打算和南禕談談,我知道她是因為她的男朋友才和家裡鬧翻的,這不是第一次了,可還沒開口,外婆“就咚咚咚”敲門:“中華,別忘了明天去顧家,我和人家約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忘不了。”我沒說,我真想忘了。

  直到第二天,站在顧家那棟和我家比起來簡直如同皇宮的大房子裡,我看著眼前這個高我一頭,穿身休閑居家服的男人時,才知道自己真的被外婆給算計了。

  “我外婆說有個小孩讓我教英語。”我眨眨眼對他說。他呵呵輕笑:“我媽說有個大學生四級考了六次都沒過,讓我幫忙指點下。”

  我牙齒咬的咯咯響,外婆啊外婆,且不說我大學都沒畢業,就算真要給我介紹對象,也不至於把我老底兜給人家吧!我癟癟嘴,看著那男人朝我伸過手:“你好,我是顧千山。”

  思念多媚多嬌,咫尺千山隔。顧千山,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他的笑容背後總讓我覺得他藏得很深。我不打算勉強自己,於是起身告辭,看顧千山那樣並沒挽留的意思,我倒真松了口氣,最怕那種死纏爛打的人了。

  顧千山很紳士的送我,到了院子,包裡的電話突然響了,我接聽,是南禕,原來她早知道了我的遭遇,特意打電話來笑我。

  “你等著,南禕,看我回去收拾你。”我掛了電話,顧家的大門也開了,進來的是個穿著考究的中年女人,她臉上化了妝,卻不濃,長相慈眉善目。我認得她,在外婆的相冊裡見過,是外婆的忘年交。

  她還是顧千山的媽,看到我來,她連個退場的機會都沒給我,直接打發顧千山:“小晴不是約了一群朋友玩嗎?剛好你帶著中華過去,年輕人,容易有共同語言的。”

  我冷笑,我想外婆一定沒告訴她,我只和屍體容易產生共鳴。可我還是有家教的,初次登門面對邀請,拒絕是不禮貌的,於是我看向顧千山,他該會拒絕的吧。

  可事情硬是反轉了,顧千山說好,而我想罵人。

  我的臭臉一路擺到了東華中路,217號,一家名叫避風港的娛樂吧。在門口,我倒是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葉之遠被一個女生拉著,看上去和我一樣,都不大高興。

  【葉之遠】

  季海默崴了腳,站不穩,我隻好扶著她。

  “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我提議,我並沒直說是我是因為不喜歡參加這種無聊的聚會才想送她的。她搖搖頭:“不行,我和小晴約好的,你知道她的脾氣,不去的話能把我家房子掀了。”

  想想印象裡那個異常聒噪,還有點神經質的女生,我隻好妥協。身後有人叫我。

  “葉之遠。”

  輕卻明晰的聲音,不需要回頭我就猜得出是誰。

  “顧千山。”我學著他的口氣叫著那人的名字,轉身看到和穆中華並肩立在一起的顧千山,這倆人怎麽走到一塊的?

  “還是海默有面子,換了我和小晴,叫你,你肯出來?”顧千山是季海默的表哥,最愛開這種讓我不舒服的玩笑。我撓撓頭,露出笑臉看他:“你不也是?轉性了,難得見你帶女伴出來。”

  我這麽一說,季海默也好奇地看向穆中華:“表哥,這位是……”

  顧千山笑了笑:“穆中華,我媽介紹給我的……”

  “我是顧老師的學生,他幫我補外語。”穆中華表情淡淡的,她聳聳肩,“沒辦法,四級考六次沒過,再不過畢業證都拿不到了。”

  她這話說完,季海默的表情開始變得怪異,顧千山表情淡定,而我……天知道我忍笑忍得很痛苦。吸口氣,我說:“我們進去吧。”

  看得出,穆中華並不是心甘情願來這種聚會的,因為多了她這麽個異類,我突然覺得避風港的房間也不那麽憋悶了。

  顧千晴的生日會,來了許多人,我認識的不少,也有不認識的。見我去,顧千晴很高興,拉著我和季海默去和那些我不認識的做介紹,把她親哥直接晾在了一邊。

  我覺得我像猴兒,不遠處的穆中華看著我被顧千晴拉著四處耍,我怎麽覺得剛才還不高興的她現在就開心了呢?
  還好不認識的只是少數,沒一會兒,我和季海默被顧千晴安排到一個角落位置,旁邊坐得是個女生,我認識的,曾經和我還有季海默在一所高中讀書,是個圓臉,喜怒都很容易表現的臉型。她現在就有些不高興,指頭在點歌機上狂點著,我掃了眼,都是與分手有關的歌曲名,難怪心情不好,分手了啊。

  我心情也不好,季海默比幾年前要執著,就算我裝作在思考哥德巴赫猜想,她也不像之前那樣沒趣兒地走開了,於是我們之間發生了如下對話。

  “之遠哥,在想什麽?”

  “哥德巴赫猜想,任何不小於9的奇數,都是三個奇質數之和。”

  “哦,這個聽著很高深,我不大懂。”

  不懂就對了,我笑著自認為這場對話就要結束,可沒想到從國外回來的季海默卻有本事把話題移去另一個點上去。

  “我雖然不了解哥德巴赫猜想,不過我知道他的同宗,哥,你知道哥特式建築嗎?”

  對建築類知之甚少的我隻好搖搖頭,話題在季海默的微笑裡徐徐繼續,那刻我總算知道了為什麽開始立場完全是站在我這邊的我媽會突然叛變,開始和家人一起促成我和季海默了。

  她沒以前那麽靦腆,開朗多了。不過還不是我喜歡的。

  那天,大家玩得很high,不少人都喝了酒,醉意正濃時顧千晴提議說玩真心話大冒險,我對遊戲類向來沒啥興趣,不過她點了我的名,沒辦法,參加吧。

  我不愛玩遊戲,但玩得卻不賴,幾局下來我一直沒被抓到。其實這不難,用數學上的概率分析稍微一操作,很輕松就躲得過。

  可有人就沒那麽好運氣了。

  顧千山連輸了三局,眼瞧著這第四局又是他輸了,這次他妹怎麽也不肯讓他選大冒險了,被顧千晴磨得沒辦法,顧千山隻好選了真心話。

  提問的是季海默,她笑眯眯地問:“表哥,穆小姐說你是她的外語補習老師,我和之遠都很好奇,你的四級考八次都沒過,怎麽給人家補外語,說,到底什麽關系?”

  顧千山回答的坦蕩大方:“是家人介紹的相親對象。”

  在場的人都在為那個八次沒過忍著笑,只有一個人是不高興的,穆中華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顧千晴捂著嘴:“穆姐別不是不高興了吧,遊戲而已,再說我哥除了英語差點其他都挺好的。”

  “我沒不高興,我去廁所。”

  “你都去了八次了。”還是一小時內的次數,朋友圈的一個人說。

  我看著穆中華翻個白眼:“我尿頻,不行啊?”

  我:“……”

  她可真有意思。

  那天,穆中華走得很早,我也想走,卻被顧千晴拉著,直到晚上十一點才回家。客廳亮著一盞小壁燈,赭黃的燈光讓燈下坐著的人顯得有些佝僂。我媽聽見聲音,回頭看著一臉笑意的我,開始似乎還想問我什麽,後來竟什麽都沒問,和我說了句早點睡後,自己慢悠悠地上樓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不過我沒那個閑情多想,在玄關換了拖鞋,我也上了樓。

  洗過澡,我正擦頭髮,房間門突然開了,樂樂顯然一副才起床卻沒睡醒的樣子,他的皮卡丘睡衣沒穿平整,露出塊小肚皮,樣子看起來不大高興。

  我心想別不是夢遊了吧。我放下毛巾起身準備把他抱回房,手都沒碰那小爺一下,那小爺就開口了:“三爺爺,你要是讓那個季什麽做我三奶奶,我就再不和你好了!”

  看著小嘴嘟的老高明顯不是夢遊的樂樂,我內心是相當舒暢,在這個家裡找到一個和我審美相同的人是多麽不容易。

  可就算興奮,我也沒表現出絲毫,皺著眉,我一副為難樣子地蹲在樂樂面前:“誰說季海默要做你三奶奶的?還有樂樂不喜歡她嗎?你祖奶奶和你爸爸叔叔都喜歡她的啊?”

  我接連而來的三個問題讓樂樂的小臉皺成一團:“祖奶奶說你今天和季什麽去約會,回來特別開心,這不是要她做我三奶奶是什麽?三爺爺,你要是敢昧著良心找一個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的女人做我三奶奶,你……你就不是男人!”

  樂樂大約還不懂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我估計是從什麽狗血台灣劇裡看來的。但不管從哪看來的,這個問題都有點嚴重。

  我也學樂樂皺起了眉,拉開裹在腰上的浴巾,我問樂樂:“這是什麽?”

  “小鳥,不過三爺爺,你的鳥怎麽比我大那麽多!”好奇的小孩子想伸手去碰,被我一抽手躲開了。我重新裹上浴巾,閃身到一邊:“女的有這個嗎?所以你要相信作為男人的你三爺爺我,絕不會做什麽昧良心的事情的。”

  “真的嗎?三爺爺,你不會娶那個季什麽?”

  “唔,這個說不好。”我看著樂樂的臉色頃刻變了,看起來季海默給樂樂留下的壞印象是根深蒂固了,我微微笑著,“不過從事件發生的概率角度講,這件事發生的概率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怕樂樂不懂,我補充:“就是不會發生。”

  樂樂的歡呼聲驚動了我媽,剛好起夜的她披著睡衣目瞪口呆站在我門前,而我則對她連擺了幾個噓的手勢:“樂樂夢遊呢,別說話。”

  在葉家,知道我愛裝大尾巴狼的人就兩個,一個正被我半推著腳步虛浮模擬著夢遊往自己房間走,另一個正在千裡之外的體校宿舍想著我如何安排他和管小潮的不期而遇。

  秘密,真不適合太多人知道。

  送走了樂樂還有我媽,房間重新空了下來。經過剛才一番折騰,我頭髮也幹了,睡意卻還沒來,坐在桌旁,我打開筆記本,想了會兒,回憶起校園bbs的網址。

  本來我想著找那個帖子要費陣工夫,可沒想到灌水區第一條飄著紅hot的帖子就是。我既無奈又覺得好笑,點開帖子,我逐條讀下去。

  帖子最初是關於前陣我受傷的那件事,數學系一個自稱是我學妹的人發的帖子,內容是聲討法醫系意圖破壞數學系參賽奪冠的事。這個帖子才發出來時,我也聽室友說過,不過說也奇怪,這帖子沒挑起法醫系和數學系互毆,倒是讓這兩個系的學生同仇敵愾的,一起將矛頭指向了穆中華。

  “那是我們系的怪咖,請數學系的親友們不要把她的罪行加到我們身上。”

  這是帖子的第一條回復,用戶名是“飛天小刀”,院系標注是法醫系。

  這條留言就像一道閘口,一旦開了,底下的炮火就全開了,有人說她是靠關系搶了同系人的一等獎學金,有人說她媽和法醫系某教授以前是情侶,所以就算法醫系對這人怨言很多,她還是混得順風順水。

  甚至有自稱她室友的人爆料,說穆中華口臭嚴重。

  當我一條一條看到最後時,終於忍不住笑了,穆中華,你的心理是有多強大,這麽強的火力下,你還是活得好好的。

  我又想起她說她尿頻時那種一本正經的表情。她可真有意思。

  困意來襲前,我在頁面底下的留言框裡敲擊了這麽一行字:“她沒口臭的。”

  在填用戶名時,我想了想,填寫。

  【穆中華】

  那天回家,我就和外婆挑明了,沒感覺、沒時間、沒興趣,對方的感覺估計和我差不多,所以煩請他們二位家長哪涼快蹲哪兒歇會兒,別再摻合這事兒了,忒亂。

  我想到離席前我的那句話,捂著肚子去廁所。在避風港雖然跑了好幾趟,但每次都是對著鏡子賭氣,忘了顧忌肚子,現在它叫囂得和我鬧革命。

  廁所的門關著,裡面傳來穆子業朗朗的讀書聲:“在廣袤的非洲大草原上,生活著一群動物,它們組成一個神奇的食物鏈,斑馬吃草,獵豹吃斑馬,而獵豹的天敵是……”

  “穆子業,給你十秒鍾提著你的褲子開門出來,不然不用你知道獵豹的天敵是誰,我就送你房間那些廁所讀物歸西!”

  穆子業熱愛廁所讀物,每次蹲廁所都要拿一本進去,他的習慣也奇怪,每次都非得出聲朗讀,小孩子年紀不大,還沒變聲,讀起書來倒也字正腔圓,平時我也忍了,可現在忍不了了。

  “暴力!”穆子業在門裡抗議。而我拚命忍著,嘴上卻輕松著語氣:“法西斯為你倒數,9、8、7……”

  數到五的時候,兩手提著褲子,脖子夾著他那本廁所讀物飛奔進屋,邊奔他還邊說:“媽,中國都解放這麽多年了,咱家怎還有人暴力統治啊!”

  我不理他,關了門,蹲在坑上的我頓時覺得世界都輕松了。

  門外傳來了南禕的聲音:“喂,怎麽樣?”

  我知道她問我的是顧千山,我不可能拿應付外婆那套來對付南禕,手撐著下巴,我喃喃:“小禕,你說托福600嫁給雅思800生的是學霸,四級掛六次的和那個掛八次的結婚能生出啥?再說我沒感覺,他不來電的。”

  顧千山和我一樣,對這次“相親”都不大感冒,從剛才我提出來先走,而他沒送我就可見一斑。

  門外的小禕卻笑得開心:“中華啊,托福滿分120,雅思才9分,你說的狀元是在日本考的吧。”

  我在門裡玩著手機,聽她繼續說:“不過啊,照你這個性子,我都要誤會你是不是因我誤終身了。”

  “去你的,我才不是同性戀呢!”正說著,前一秒我才說過對我不來電的顧千山,來電了……

  晚上,我倆並排趴在床上,南禕問起顧千山那通電話。

  “什麽意思,當然是沒意思了!估計是他媽媽逼的,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打給我的吧。”說這話的我有點昧良心,因為剛剛電話裡的顧千山聽不出什麽不情願,他語氣算得上柔和,先和我說抱歉,因為沒能抽身送我,然後問我是否安全到家了。

  顧千山吧,除了給我的感覺城府深了點、能裝了點、馬後炮了點,還算個人。

  南禕拍我:“別罵人。”

  “我哪罵了,我沒說他不是人啊。”

  南禕瞪我,我哦了一下,那句“他媽媽逼的”啊。我哈南禕的癢,改了個話題問她和她那個男朋友的事。

  南禕的男朋友叫程風,挺飄逸瀟灑的名字,卻和本人有點出入。我見過他一次,是隻四眼天雞,長相過於斯文,身材更是弱不禁風。我很難理解無論長相還是家事都比天雞好太多的人大有人在,南禕怎麽就看上他的。

  “就他那身板,連我都打不過。”第一次見程風後,我這樣評價他。

  “就你那身手,幾個男人打得過?”這是南禕給我的回答,倒真有幾分道理,我畢竟學了六年的空手道呢。

  我歎口氣,結束回憶:“這次和家裡鬧掰了也是因為他吧。”

  程風農村出生,大南禕八歲,家裡兩弟一妹,南禕爸媽說鳳凰男嫁不得,可南禕就鐵了心認準了他,和家裡僵了幾年,眼見要畢業了,估計家裡急了。

  南禕伸手敲了我頭一下:“猜得不錯,可以去客串柯南了。”

  她說得漫不經心,我卻替她擔心:“小禕,說實話,我真不看好你和程風。”

  “他對我很好。”

  “我還對你好呢!”

  她又敲我:“你不說你不是同性戀嗎?說,暗戀我多久了?”

  我倆都笑了,笑完,南禕的聲音開始變得憂鬱:“其實,在認識程風之前,我有過一個男朋友,他比程風帥,對我也好……”

  “後來呢?”我閉著眼睛,覺得南禕的故事不會短。

  “後來就分手了……”

  “為什麽?”

  呼……

  南禕晚上吃的是韓琤的飯,還是吃睡長啊,入睡忒快了吧?
  我也閉起眼。

  忘了說,吃睡長是種豬飼料,在養豬界超級有名,小豬吃了真就是吃、睡、長。

  第二天,韓琤的超市進貨,在家沒事的我和南禕去幫忙。周末的客人比平時多,我幫忙卸貨,南禕收銀,騰出工夫的韓琤則忙著在櫃台後面算帳。可幹了沒一會兒,我就發現南禕朝我使眼色。

  “乾嗎?”我走過去。南禕朝我晃著手機:“你不是說你初吻還在嗎?什麽時候送人了我都不知道?”

  “說什麽呢?”我看眼韓琤,她還在算帳,沒看我們這裡。

  “說這個。”南禕遞給我她的手機,5.4的屏幕上顯示的是我們學校校園bbs的頁面。我記得上次我看的時候還只是蓋到了1200多樓,這才幾天啊,就破5000了。

  我撓撓頭:“我人氣可不是一般的高啊。”

  可我馬上就發現了重點,頁面上一條獲得最多回復的留言竟是替我說話的。

  “她沒口臭的。”

  馬甲名:我親過。

  “這是誰的敗家馬甲啊!我想把他扒了!”

  周末,天氣不錯,韓琤去市場辦貨,死豬拿著她的橡皮泳圈去區游泳館練狗刨,南禕約了她男友,一早也出了門,至於外婆,這個點兒估計不是在姓李就是姓王的大媽家摸牌九,家裡就剩我和穆子業倆人。

  穆子業還算有眼力見兒,知道我心情不好,沒像往常那樣衝我磨磨唧唧,自己趴在客廳桌子上撅著屁股做作業,電視機的音量開在低檔,趙忠祥老師正用和緩溫暖的聲音講述非洲斑馬的交配問題。

  雄斑馬向雌斑馬求愛時往往會遇到脾氣暴躁的雌斑馬,雄斑馬可能因此被踢上好幾腳,不過求愛中的雄斑馬很少會氣餒,因此最終交配成功的雄斑馬總有張腫臉……

  “姐,我媽說這台電腦要用到我小學畢業的。”估計是忍我半天了,穆子業抬起頭看正往台式機屏幕揮拳頭的我,補充,“我開學才升二年級。”

  “作業做完了?”我瞥了眼穆子業桌子上堆得那摞本子,最上面那本封面寫著暑期作業幾個字,現在的小學教育比起我們那個時候真是重了不少,不過看到穆子業皺著小眉頭回答不上我問題的樣子,我被bbs堵了幾天的心總算舒暢了些。

  “沒做完繼續做。”我把目光從穆子業見長的圓屁股上收回來,又按了次F5鍵刷新bbs,和之前一樣,才一會兒工夫,樓層數又高了不少。

  我支著下巴,開始回憶這幾天的過往,從“我親過”第一次出現到現在,他就發言過三次,除去第一次,他還回復了另外兩條罵我的。

  其實那些話在我看來壓根不叫罵,不過是一個叫“半斤八兩”的說我說話毒舌,總讓同學下不來台,再有一個署名123的公共馬甲說我舉止粗魯,總尋釁打人。

  這種話我早不知聽多少次了,壓根不痛不癢,倒是“我親過”的回復讓我渾身不自在。他是這樣回復“半斤八兩”的:“在我看來,這樣的她很率真可愛。”而至於123的回復直接讓我不知該懊惱還是臉紅了,“我親過”說:“以後再不會了,出手的事兒有我。”

  就算和我二大爺,我也沒混這麽熟吧!

  對著電腦猛抓頭髮的我頭腦混亂,因為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個帖子的走向已經從指責我的不是變成了挖出我男友的身份來,可悲的是,就連我自己都還沒見過我的男朋友。

  “姐。”穆子業又叫我,“我餓。”

  “作業做完了嗎?做完再吃!”我沒有好氣地說。

  “有幾道數學題不會。”

  “笨!”我罵他,然後走過去拿起他的暑期作業看了幾秒,我放下本子,“還是先吃飯吧,吃好飯才有力氣做作業。”

  穆子業乖乖地去換衣服,而我則又拿眼角撇了他的暑期作業一眼:請找出“1、3、5、7、8;2、4、6;5、9”這三組數字的規律。我揉揉太陽穴,剛剛還是因為bbs的事情鬧的頭疼,現在看了這道題,頭算徹底暈了。

  穆子業想吃肯德基,我一向對這種垃圾食品不大感冒,但是為了讓他暫時忘記那幾道煩人的數學題,我勉為其難地帶他去了離家最近的肯德基。

  周末,肯德基裡人多的嚇人,還都是帶著孩子來的,我盯著踮起腳才勉強夠得著櫃台的穆子業對著菜單喃喃自語,心想這輩子再不想帶有選擇困難症的人出來吃飯了。

  “姐,我想吃炸雞翅。”

  “買。”

  “可是奧爾良烤翅買一送一,很劃算。”他眉毛淡淡的,從剛出生就如此,再怎麽擰也成不了麻花,倒像兩條毛毛蟲。

  我不耐煩的衝服務員擺手:“那就拿奧爾良。”

  “可我喜歡吃炸雞翅。”

  “穆子業!”穆子業人不大,觸我底線的能力卻超級強,“三個數,2選1,3、2……”

  我還沒倒數完,有人從旁邊遞來張紙鈔:“A和B之間不好選的時候可以選AB的。”

  我抬起頭,還真是見鬼了,這個暑假我已經是第三次見葉之遠了吧。

  【葉之遠】

  人一生會遇到約2920萬人,兩個人相遇的概率是0.000049,如果這兩個人在同一座城市,那麽這個概率會提高至0.0049左右。而當對方是廚藝不佳,不喜歡和小孩子獨處又心情欠佳的穆中華時,那麽扣除掉天氣、突發事件等不定因素,在臨近中午的時間,我在她家樓下等到和她偶遇機會的概率就會大大提升至0.99。

  當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知道那剩下的0.01變數也沒了。

  我慢慢跟在他們身後,看他們進了最近一家肯德基。一道關於炸翅和奧爾良的選擇題讓我笑了半天,她還真像評論說的“是個沒耐性的人”,對她弟弟也不例外。

  我走過去,遞錢給服務生,那刻,余光裡的穆中華看著我,眼珠幾乎要瞪掉了,我轉過頭想對她說“眼睛不小嘛!”可脫口而出的話卻是問穆中華那個小弟弟的:“要個全家桶,有炸翅有奧爾良,還有漢堡玉米棒,怎麽樣?”

  不怎樣。小孩子淡淡的眉毛揚了揚,回了我一句:“我不認識你。”

  還真是個不一樣的小孩,換成平萱或是樂樂,絕對是一根棒棒糖拐得跑的主兒了。我手放在櫃台上,五指張開平放著:“可我認識你姐。”

  “姐,你什麽時候認識這人的,我怎麽不知道?”我看著小毛頭拿一種抓奸在床的眼神看著穆中華,後者明擺著一副想先掐死對方再掐死我的表情。

  啪一聲,是她拍上了小毛頭的後腦杓。

  又是啪一聲,她拿回了服務生手裡的錢拍回在我手裡:“他不愛吃全家桶。”

  被打的小毛頭嘟著嘴直接不理他姐,他問我:“你真認識我姐?我姐不和男生來往,你們怎麽認識的?”

  “我們在一所大學,然後你姐拿磚頭砸了我。”我聳聳肩,“大約就是這樣。”

  “真的嗎,姐?”小毛頭抬頭問穆中華,我看著小毛頭的姐姐皺著眉,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那姐姐,這個全家桶該你請哥哥吃的,你該和哥哥道歉的。”小毛頭像自我肯定一樣,重重點了兩下頭。

  “我去醫院看過他的,還買了東西。”穆中華明顯不想和我扯上關系似的撇清,我想我有必要提醒她一下。

  “那個,沒記錯,你似乎還欠我個人情,上次,醫院,程牧堯和我……”我知道我這話說出來顯得小家子氣,甚至還有點煩人,不過看到穆中華有火發不出,癟著嘴乾生氣的樣子,我覺得那是個美好的日子。

  男人和男人間的友誼總來得比較容易,當穆子業拿起第二根炸雞翅膀往嘴裡塞時,我們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你是學數學的?那你知道1、3、5、7、8;2、4、6;5、9這三組數字的規律嗎?”金黃色的炸麵粉沾滿穆子業的嘴巴,他嘟著嘴問我。從他眨個不停的眼睛裡,我看出他還不大相信我的專業水平。也對,不是所有哲學院畢業的都做得了哲學家,也不是所有學數學的就解得了數學題的。

  當然,我自認為我不算不學無術。

  看了眼直朝我翻白眼的穆中華,我指頭在肯德基米白色的桌面上比劃:“8-{7-[5-(3-1)]}=4,6-(4-2)=4-9-5=4,把幾組數字倒過來排列,再依次相減,結果都是4。”

  “哇,哥哥,你好厲害,穆中華都不會!”我微笑著又遞了根去給穆子業,然後事情就毫無預兆的異常順利的發生了。

  穆子業睜圓了眼睛對我說:“哥哥,你來我家教我做作業吧,我好多數學題都不會呢!”

  在穆中華刀子般的眼光中,我略作猶豫後,說:“好啊。”

  【穆中華】

  穆子業不是我親弟弟。

  在他直呼我大名卻叫葉之遠那個書呆子哥哥的時候,他身體裡那一半和我相同的DNA就被我瞬間清零了。

  “叛徒。”拎著肯德基的打包袋,我掏鑰匙開門時對跟在我身後的穆子業說。我竟不知道,這小屁孩兒有主意倒沒經過我同意就和葉之遠約定好了家教的時間,還是在我家。

  “姐,現在有十個啤酒瓶,三個啤酒瓶能換一瓶啤酒,問最多能換多少瓶啤酒?請回答,3、2、1。答不出來吧?答不出來就不許叫我叛徒。”穆子業拿“誰讓你教不了我了”的眼神瞟我一眼,然後脫了鞋“蹬蹬蹬”地進屋。這死小孩,學會鄙視他姐了!
  我脫著鞋,尋思著怎麽不讓一個書呆子進我家門。等我脫鞋進了屋,發現家裡早來了一個我更不想見的人。

  “你怎麽來了?”我看著坐在沙發上的顧千山。我家那個有了年頭的木頭茶幾前,韓琤在倒茶,而外婆坐在顧千山旁邊,像看親孫子似的看著那個男的:“千山說他有兩張音樂會的票,想找你去聽,我想著你是外地卡,打電話怪浪費錢的,就把千山帶回家了,一來算認認門,二來你們也不用單獨約了,一會兒直接去音樂廳就成。”

  我心想,外婆你還真會算計,我就那麽殘次品,讓你這麽迫不及待地把我低價處理出去。外婆像看懂我的眼神,笑眯眯地朝我點點頭。天,要我親命了。

  “我要給穆子業輔導功課。”我朝穆子業使了個眼色,他還算識相,認真點頭:“是的外婆,語文數學英語我有好多都不會。姐姐說了晚上要教我。”

  後來我和穆子業一前一後進了房間,我躺在床上,衝穆子業說了一句:“還算識相。”

  “可是,穆中華,我擔心……”我斜了穆子業一眼,他坐在我的椅子上,腿依舊碰不到地,他兩手張開,花瓣兒一樣托著下巴,樣子看上去竟然有些憂愁。我想不明白,這麽小的孩子哪來的憂愁。

  “擔心什麽?”閉上眼,我懶懶地問,一天之內前後應付兩個男人,真是不輕松。

  “我擔心,你要是真嫁不出去了,豈不是要在家裡繼續折磨我好多年?”

  我沒說話,直接抓起床上的枕頭丟向穆子業,可枕頭被外婆抓在手裡時,我想今天恐怕是躲不過了。

  還真沒躲過。

  三個小時後,我和顧千山坐在臨水市文化中心的五號大廳,耳朵裡塞滿了一個俄羅斯女人時高時低的饒舌發音。顧千山聽得認真,我想著自己的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碰我的胳膊,我抬頭看到顧千山微笑著對我說:“已經結束了。”

  “哦。”我應聲起身。

  我們不是最磨蹭的,經過燈光曼妙的走廊時,有對情侶站在角落的陰影裡正難舍難分,那個男的的背影有點眼熟,我想再看一眼,剛巧顧千山和我說話,沒辦法,我收回目光應付他:“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這是俄羅斯一出很有名的歌劇,主唱是一位法籍俄國人,可你好像不喜歡?”

  “可以把那個好像去掉。”我打個哈欠,每次有心事的時候,我就愛犯困,因為大腦疲勞,“比彈棉花差不了多少。”

  我深吸口氣,覺得還是早點攤牌比較好:“顧千山,說實話我對你沒什麽好感,見面純粹因為我外婆……”

  我話還沒說完,他竟然就點頭說:“我媽喜歡你,我也有喜歡的人,不是你。”

  奶奶個熊的,我本來還想著要是能湊合,我先拿這男的湊合著使使,感情不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是倆信號壓根兒不在一頻段,根本都在狀況外嘛!
  那天回到家,南禕站在窗邊吹頭髮,我坐在白天穆子業坐過的地方繼續他的動作——憂愁。

  外婆長了一個瘤,走前她有個心願,就算我不結婚,至少也要領個中意的男人回來給她瞧,俗話說,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隻手的男人滿大街都是。可是外婆啊,你還不如讓我找個三條腿的蛤蟆回來給你呢!

  南禕吹好頭髮,鑽進被窩朝我招手:“哎,中華,和你說個事兒。”

  【葉之遠】

  我平時不大吃肯德基這類的食品,可今天的這餐卻意外的味道不錯,特別是穆中華聽到我答應她弟弟時,她臉上的那種表情讓我覺得嘴裡的油炸食品比起魚翅來,也沒差什麽。

  我吹著口哨,回家進門。客廳裡,我媽拉著平萱一起看電視,我看看腕上的手表,這個時間該是在播動畫片。

  關於這點我不服不行,老太太這個歲數還保持著童心。可動畫片不該有歇斯底裡的哭聲,我抬頭朝電視方向看去,竟是台灣倫理劇,一個似乎是女主角的女人淚流滿面正坐在地上挽留他的男人,按照我的預計,她該是先被這男人無情拋棄,再被另一個各方面都比這男人好很多的十佳男人拯救出地球。

  不知什麽時候起,這種看起來毫無新意的電視劇特別勾得起女人的眼淚,平萱正給她太奶奶遞手絹擦眼淚,再看平萱她自己也不住的吸著鼻子。

  歎口氣,我發現不是我媽有童心,是平萱早熟了。

  脫了外套,我準備上樓消化一下下午那段不錯的記憶,腳沒邁上樓梯,我就聽到哭塞了鼻子的我媽叫我:“么兒,來。”

  “媽,我不愛看這些。”被老太太拉著看女主角哭足十分鍾,我終於忍不住地和我媽開口。

  “么兒,你說還要演幾集這男的會後悔?”老太太這個問題不難,但我不想答。

  她連著問了我三次,我很無奈地開口:“如果編劇水平在正常范圍的話,那麽85%的可能在四集之內女主會遇到一個好男人,然後劇情會反轉。”

  老太太和平萱擊掌慶祝,而我心裡默默想著,如果聶教授知道我把概率論用在推理狗血劇劇情時,他會怎麽吐血。

  片尾曲響起,老太太總算說了她留下我的目的:“么兒,海默她媽給我來了電話,季家的意思是,希望你原諒海默,倆人好好在一起。”

  “媽,那你什麽意思?”我看著我媽,眨眨眼。她目不轉睛地看了我一會兒,甩手往樓上走,邊走邊罵我:“不願意就不願意,非要我替你說,死孩子……”

  不過嘀咕完,她又補了一句:“海默那孩子,我也相不中。”

  看吧。

  晚飯過後,我打電話給顧千山,他那邊不知道什麽情況,電話通著,卻沒人接。我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想起了顧千山和穆中華的相親關系,胃不舒服,酸酸的反胃。

  下樓倒杯水上來,我登陸了校園bbs。

  大約半小時後,床上的手機響了,我看眼來電顯示——顧千山。

  “喂,剛剛怎麽不接電話?”我問。

  “在聽音樂會,手機靜音了。”他解釋。

  我揚揚眉毛:“好雅興啊。”

  “沒什麽,我媽為了撮合我和相親對象多接觸,讓千晴那丫頭托朋友弄的票。”

  “哦?”我拉個長聲,“穆中華?”

  “是她,倒是個相當直接的姑娘。”

  “是很直接,”我心裡嘀咕。

  “千山,出來喝一杯怎樣?”我提議。

  他略微思忖,然後說了句,“好。”

  我們約在老地方見。

  老地方是城市東南角的一家小酒館,仿歐設計,裡面的座位是木桶形狀的,上面箍著鐵圈,以前去的時候,總見得到外國人。我和顧千山從小一起長大,才拿到身份證那天起,我和顧千山就總去那裡,我的口語拜那裡的客人所賜,因為總有操口低沉英腔的英國客人向我問詢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譬如臨水最著名的那口鍾是不是真住著幽靈,我同對方解釋,在中國我們不叫它幽靈,是鬼。

  可那是謠傳,鍾裡沒有鬼,我是無神論者。

  比較而言,總冷著臉的顧千山就很少有人搭訕,他的英語也是糟糕透頂。

  夜晚,酒館裡難得人不多,我和顧千山坐在長形的吧台旁,他敲著木質的吧台,意興闌珊,我在旁邊喝著一杯藍莓果調的酒。

  我還在想著怎麽開始我們的對話,顧千山自己倒先起了頭:“之遠,記得我和你說過我以前談過的那個女朋友嗎?今天我見到她了,送穆中華回去的時候……”

  “哦……”

  這事我還真聽過一點,顧千山大我幾歲,他讀大學那會兒,和一個高中女生談戀愛,聽說兩人關系當時好得不得了,後來不知道怎麽就分手了。

  聽他這意思,似乎余情未了啊……

  我放下杯子,端正姿態做一個傾聽者,我是不會告訴顧千山,這個傾聽者此刻心情很好。

  他對穆中華沒興趣。

  我想哼支小調。

  愛爾蘭風情的。

  我認識顧千山許多年了,是打小兒起的交情。印象裡,他總是沉默內斂的,是個情緒輕易不外露的人,周培源和我倆一起長大,他總說:“葉之遠,你和顧千山的臉是不是被推土機壓過,怎麽想要你們個表情那麽難?”

  我覺得周培源這話需要再精致些才對,我絕對是個有表情的人,只是開心時笑,不開心也笑罷了。至於千山,他也笑,只是和熟人待在一起時,就得了局部末梢神經壞死症,俗稱面癱。比起總像誰欠他錢似的顧千山,我在朋友圈裡要受歡迎些。

  面癱今晚有點小情緒,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可直到鄰座的俄羅斯美女換成了一個美國大漢,大漢後來離開,座位上再坐著現在這個頭髮束起緊緊發髻的白皮膚中年女人。

  女人端著杯子,小口酌著,眼睛止不住朝顧千山看來。那眼神不時從我臉旁擦過,我轉個角度坐著,依舊芒刺在背。趁著顧千山伸手去拿下一杯酒,我攔住他,朝身後使個眼色,做個招架不住的手勢說:“千山你魅力太大,這光擦邊球就快把我衣服磨破了。”

  顧千山眼皮撩了撩,沒說話,起身。

  我看他走向那女人,很紳士的彎下腰,貼在女人耳際說了什麽。那女人先詫異一下,然後就慌著神拿起杯子走到一張距離我們很遠的桌子去坐了。

  兩個座位間隔著個木頭柱子,我再看不到女人愛慕的眼神,好奇地問顧千山:“和她說什麽了,效果這麽立竿見影。”

  “我說她再看我,我同伴會吃醋。”他嘴唇揚了揚,我則是一種中招的感覺。

  不過,也是因為這個插曲,顧千山放下了酒杯,開始說他的故事。

  顧千山和那個女生戀愛時他二十二歲,可對方是個才滿十八歲的。

  “她很任性,脾氣大,讓我打水給她洗腳,坐十七八站路去給她買早點,買回來又說不吃這種事都不稀奇,那時候才戀愛,什麽都新鮮,心情好時什麽都依著她,心情不好時倆人就吵,那種日子真以為會一輩子……”酒吧裡的音響放著淡淡的歌,法文歌,唱歌的人聲音柔軟,襯托著讓顧千山的聲音多了點蒼涼。

  “因為什麽分手的?”

  “小事。”顧千山說的小事必定是百轉千回的小事,我想聽,可他卻不願多說。我頓時掃興,我朝他擺擺手:“秘密隻說一半的人,小心斷子絕孫。”

  對他,我一向童言無忌。

  顧千山卻無所謂:“只要她在,我不愁沒孩子。”

  倒是挺自信滿滿,我不知道他在愁什麽。

  “只是,事情現在有點麻煩,她有男朋友了。我不知道該不該去爭取。”顧千山竟然長了多愁善感的神經,真讓人意外。我饒有興趣地轉著手裡的杯子:“她是誰?是我認識的嗎?”

  “穆中華。”

  我:“……”

  “她現在住穆中華家裡,和穆中華是朋友,叫南禕。”南禕,南方那片美好。

  顧千山不知道,他這片美好讓我出了身冷汗。

  我眨眨眼,決定去穆家時可以看看那個讓顧千山和尚這些年的南禕是個怎樣的人。

  第二天下午,我在約定好的時間敲開了穆家的門,開門的是位一頭銀白頭髮的老人,年紀看上去比我家老太太小點。

  她問我是誰。

  我說是給穆子業補習的,我是穆中華的同學。

  老人哦了一聲,才讓出門口放我進去我就看到穆子業“蹬蹬蹬”地朝我跑來:“大哥哥你來啦,正好今天姐姐他們都不在,沒人打攪我們!”

  “你姐不在?”我一怔。穆子業牽著我的手朝門裡走:“是啊,南禕姐姐有事,把大姐二姐都叫走了。”

  “哦。”我淡淡應聲,心想那人怎就沒留下打攪我呢?我是很歡迎的啊。

  【穆中華】

  穿成一團白的南禕已經持續在我眼前晃悠半小時了,我眼睛被晃得疼,揉眼角時,我看到穆子美睜著雙圓圓的眼睛,眼珠子隨著南禕的身影做鍾擺運動。

  “死豬,喜歡?”我弓著背坐在巴黎婚紗試衣間的沙發上,手肘支著膝蓋沿兒,掌心朝上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衝穆子美晃著我腳上的帆布鞋,鞋頭朝著南禕的方向。穆子美知道我說的是南禕身上那件抹胸燕尾婚紗,那是南禕試的第六件婚紗,胸口裝飾不多,但簡潔的設計卻很顯試穿者的身材,她點點頭:“喜歡,姐,你不喜歡?”

  “不喜歡。”婚紗這東西是結婚時候穿的,而婚姻對我而言,是件比較無趣的事,記憶裡父親和韓琤的婚姻無外乎是柴米油鹽,以及每天清早韓琤遞給她爸的那份臨水早報。至於我親生父母的,就更遙遠模糊了。那是段讓我不自在的記憶,我晃晃頭,微笑著看死豬:“不過你喜歡也好,婚紗可以當作減肥目標,不過我估計,就算你減成最小號的酒桶,恐怕也塞不進這件裙子裡,也不對,胳膊估計塞得進去。”

  死豬懊惱的表情讓我憋悶的心情舒緩了些,我看看手表,這個時間,穆子業該是在折磨那個書呆子吧,其實說不上折磨,折磨這個說法隻適用於數學不靈光的我。

  “那個聶境,這幾天你沒找他吧?”挖苦完死豬,我沒忘關心下她的感情生活。死豬眨眨眼:“沒有。”

  我歎口氣,我和死豬在一起生活了有十幾年了,她說謊前愛眨眼的毛病我怎麽會不知道。

  “他找得你還是你找得他?不說實話我就把你體重印成小廣告張貼小區各處,數字精確到小數點後六位。”

  “姐,一定要這麽惡毒嗎?”

  “不惡毒你會長記性?”我知道死豬不怕我曝她的體重,不過在刻意把小數點描淡的情況下,穆死豬的體重就瞬間“升級”到了九位數字,八萬頭大象每天在小區裡自由行走的情形是她不能容忍的。她癟癟嘴:“昨天他發了條短信給我,我沒回。”

  “哦。”我把目光從死豬身上轉移去南禕那裡,她在對著鏡子轉圈,樣子漂亮。

  “下次記得回他一條,這是基本禮貌,內容就寫‘感謝生命讓我認識了你,這讓我發現世紀廣場的叫花子也不是一無是處’,畢竟人家靠臉吃飯吃的是硬飯,和你不一樣。”

  臨水的世紀廣場上長年有個臉部燒傷的叫花子乞討,而穆子美的肖想對象聶境是個面皮好看的窩囊男人。我覺得他就是一個吃軟飯的,雖然死豬不這麽想。

  可我沒想到,這次死豬沒有反駁我,她乖乖地點頭,雙下巴余震四次,我聽她說:“姐,我知道了。”

  我看向窗外,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吧。

  南禕試了足有十幾件,最後選中一件窄肩鏤空紋的裸袖婚紗,我看了那件,白紗齊著鎖骨一線剪裁,露著肩膀,手臂被白紗包裹一段,這種設計很適合南禕的小肩膀,當然了,這種評論性的句子絕不可能出自我,死豬身材不好,但審美不賴。

  出了婚紗店,我問南禕:“真想好了,就他了?”我還是不看好她和程風。

  南禕晃著頭:“約莫大概差不多吧……”

  這什麽話!估計是背著家裡偷偷結婚,南禕自己也沒底氣吧,我當時這麽想。

  忙了大半天,我們三個肚子都“咕咕”叫,只有死豬開心地計算著自己正消耗著多少卡路裡。我們商量了下,選了一個不算很遠的飯店吃一口。

  可才落座沒多久,服務生茶水剛端來,死豬正逐一往我們仨杯子裡倒水,我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我看了眼,是韓琤超市裡的座機號。這個點兒,能有什麽事呢?
  我按下接聽鍵,聽到電話那頭一片狼藉的聲音,店員小李哭著和我說著什麽,可惜我一句也沒聽清,但我清楚一點,超市出事了。

  來不及多解釋,我拉起南禕和死豬朝超市飛奔。

  韓琤的超市建在城北一條還算寬敞的馬路上,距離超市五百米遠是所初中,那裡的學生是超市的主要消費群,今天,超市門口也站了不少學生,可沒人進店去買東西,他們在圍觀一場圍毆。

  圍毆的人數一共有十幾個,我、南禕和死豬夾在七八個男人中間,是被圍的。我和南禕是柔道班裡認識的,她段數比我高點,所以背對作戰的我倆基本是大虧沒吃,傷還是有的,畢竟對方有些身手,死豬就沒那麽好運了,除了最開始一屁股坐暈一個外,一直被打。

  漸漸的,沒吃飯的我體力不支,被對方一個人橫掃一腳倒在地上,我心想這下完了。

  就在這時,遠處有警笛聲傳來。

  警察叔叔,你們可算來了。我被人拎上警車時,沒忘回頭朝韓琤笑一下,可沒想到,她也被帶上了警車,我旁邊那輛。

  “出來時你得請我吃飯!”被揍成獨眼龍的南禕衝我齜牙咧嘴。我卻在想,家裡幾個主力都進了局子,誰來撈我們呢?

  死豬在警局裡清醒過來,她在那時也知道了對方是聶境女朋友找來警告她的,起因就是聶境發給她的那條信息。

  我看著垂頭喪氣的死豬,決定暫時口上積德,回去再慢慢教育她。

  我朝對方幾個混混看去,他們似乎早習慣了警局,樣子懶散,一點也不拘謹。

  我們雙方各自錄了口供,雖然事出有因,但還是涉及公共場所聚眾鬥毆,需要有人來保釋才能出去。可我怎麽看到有幾個警官和混混的頭頭笑,他們甚至還閑聊地說了幾句。

  “姐,我給家裡惹麻煩了……”死豬的臉腫成冬瓜,這臉型倒讓她的道歉多了幾分虔誠。

  而我在猶豫,或許只剩通知外婆來撈我們這一條路了。

  可是家裡的錢不多,再說外婆心臟不好,這都是問題……

  外面天色暗了,我不知該怎麽辦。

  腿蹲的發麻,明明是夏天,我卻覺得冷,看起來只有投降了。就在這時,關著的房門開了,剛才還一臉嚴肅的警官進來,態度卻轉了一百八十度。

  “你們可以走了。”警官衝我笑了三十秒我還在發呆,警員的笑容就有點尷尬了:“沒待夠?”

  當然夠了,我打架沒打傻,不會把這裡錯認成希爾頓。我只是不明白,就算是外婆來叫了,警員的態度也好了點吧。

  可看到葉之遠時,我明白了。

  他穿件白色的短袖襯衫,站在走廊那端,笑容乾淨燦爛。

  “沒事了。”他對我說。

  葉之遠會來,我開始驚訝,後來就不驚訝了。

  他旁邊還站著幾個穿警服的人,我認得其中一個,剛剛和混混聊過天的,旁邊那個估計是他領導,站姿上就看得出。領導和葉之遠說話,發現對方沒在看他,一側臉,看到不遠處的我們。

  後面的事情有點像反轉劇。領導連說了兩次“受驚了,我們會嚴肅處理他們的”,沒記錯,就在不久前,我們四個也是被劃在要嚴肅處理的范圍中的吧。

  “穆子業是不是讓你把小學六年的數學都補了?”下樓時我看著葉之遠,他撓了撓頭,我總覺得他撓頭的動作特傻氣,不過很符合書呆子的特質。他樂了:“倒沒有,是我第一次給這麽小的孩子補數學,方法不大成熟,子業接受起來有些難,所以講的慢。”

  我斜眼瞧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樣,應試教育下的高智商產物,絲毫不會融會貫通,數學系的高才生教起小學數學來,水平也不過如此,和我差不多嘛。我和他之間拉起的這道水平線頓時讓我看他順眼了不少。

  出了警局,道旁停了輛出租車,車裡的司機打著哈欠,卻沒不耐煩的樣子,看到我們出來,他嘴巴開開合合,算是活動下面部,等我們上車。

  韓琤一路懵懵懂懂,她大約想的是我和葉之遠的關系;南禕揉著嘴角,看上去很累,我知道一回家她就會直接押著我問“你什麽時候和葉之遠多了淵源?”死豬倒讓我省心,直接和我說:“姐,你和葉大哥再打輛車吧,我們四個……一輛車擠不下。”

  這個死丫頭,自知之明來得還“挺是時候”。我倒沒拒絕她的“好意”,目送著他們上車,再看著車子開到路口轉彎不見了。

  “我去叫輛車。”葉之遠說著就往路邊伸手,我攔下他:“這裡離家不遠,你要不覺得和我這個女流氓走在一起會拉低你好學生的檔次,咱們走著回去。”

  他這次沒笑,湊到我跟前上上下下看了個遍,我們的距離很近,近的我幾乎看得清他臉上那兩個很淺很淺的雀斑。那是個讓我覺得危險的距離,我屏息,卻沒後退,等幾秒後他後退回安全的距離,我才板著臉說:“乾嗎呢!”

  “你該是有點身手的,路數走短走快,可惜總是顧下多過顧上,所以打架時候會被人攻擊上三路。”他伸手在我身上指了指,又突然收了手,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我哼了一下,書呆子還挺紳士的,知道害臊。

  本來我也不是個小氣的人,這次也沒生葉之遠的氣,我關心一個問題:“你怎麽知道的?”

  他嘿嘿一笑:“我對你身上的傷做了下統計學分析,從概率角度推斷的。”

  我有種吐血的感覺,心想他是不是從上個世紀穿越來的妖孽,準備拿數學拯救世界吧!

  但因為這,我倒意外的覺得葉之遠還算個不錯的人,愛鑽研學術的人一般沒什麽花花心眼,而南禕說我全部戰鬥力都長在嘴上了,其他地方都是薄弱環節,不適合和太聰明的人相處。

  我問起派出所的事,我知道就算不花錢,也存在個面子人情問題,我不習慣欠人。葉之遠的回答倒很輕描淡寫:“一件小事而已,想謝我,哪天我倒想試試你的拿手菜。”

  我的拿手菜其實很拿不出手,是道在東北亂燉基礎上稍微改了改的菜色,倒是被穆子業奉為美味,不用問,這事鐵定是穆子業和葉之遠說的。

  “他倒是都和你說。”我輕哧一聲,“你和他約了下次補習的時間了嗎?”

  “後天下午。”

  “後天早點來,在我家吃中飯,我給你做那道菜,別誤會,我只是想表示下對你今天幫忙的感謝而已,我可沒把你當朋友。”我覺得自己有點別扭,迅速地補充,“還有,我做的菜不好吃!”

  那天,我發現葉之遠不算個難相處的人,他不像我認識的那些男生,厭惡我的專業,鄙視我對專業的熱情,他……嗯,還不錯。

  可不錯不代表我接受得了家裡那群人以葉之遠為開始,議論起我和顧千山的可能。

  外婆的嘴成功地把我折磨瘋,晚上躺在床上,南禕問我:“你不喜歡那個叫什麽顧千山的,那喜歡什麽樣的?總要有個具體標準吧。”

  什麽樣的?
  我想了想,回答:“別太奸,但要有腦,不要帥的,但別是醜八怪,話不能多,但也不要啞巴……大概先這幾條吧。”

  南禕白了我一眼,十分瞧不起的樣子,我不以為然:這要求很低嗎?
  【葉之遠】

  從在警局見到穆中華,到現在回家,我的心一直跳得很快。開始是因為她臉上那些傷,對方是不是男人,打女人!後來的心跳是因為我那麽近距離地看了她的傷,我也是後知後覺的,所幸臉沒紅,不然就真丟人了。

  快三十的人了,初戀?想到這,我忍不住又笑了,接觸的多了,了解多了,我發現穆中華真是個想讓我不喜歡都難的人。

  “小叔,有什麽開心事,說來聽聽。”葉文彥這麽問我時,他坐在一輛黑色寶馬裡,車窗下拉著剛好露出他半張臉,而我站在家門前,看著車裡的他,腦子想的是穆中華,笑容溢於言表。

  “沒什麽。”我覺得我現在的笑容該是有點大,收斂下嘴角,我看著他下車,“好久沒吃羊肉餡餃子了,媽說今晚做。”

  我看到葉文彥輕笑一聲,我知道他為什麽笑,在葉家會因為一頓羊肉餃子露笑臉的就剩我了,程牧堯不愛吃餃子,像葉文彥他們,他們的笑臉大約只會在合同成交的數字又有了新突破時才偶爾看得見一次。

  今天的葉文彥情緒不高,他沒在多話,和我一前一後的進門。他大我七歲,是我二哥的兒子,二哥前年心肌梗死去世了,文彥繼承了他在葉氏裡的職位,聽說前陣調任成了采購部主管。葉文彥有個五歲的女兒,卻和我親。

  才進門,聽到門聲的平萱幾步從客廳跑來,邊跑嘴裡喊著:“三爺爺,我的漫畫我的漫畫!”

  我猛拍下腦門,今天出門前平萱和我說想要一套才出版的漫畫書,我答應了,也買了,可在穆家知道穆中華他們出事時,一急,書忘在穆家了。

  “平萱對不起,三爺爺忘了買了,明天三爺爺去給你買好不好?”我蹲下身子,摸摸平萱的頭,平萱癟著嘴泫然欲泣,換成以前,她肯定直接泣了,可她爸就在我身後,偏巧她爸這時候還大聲咳嗽一聲,這聲咳嗽對平萱很具有威嚇性,小丫頭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她還想說什麽,可看眼她爸爸,就什麽也說不出了。

  葉文彥不喜歡平萱,也不喜歡平萱她媽,他在外面有女人,這是葉家不公開的秘密。我媽因為這事不知罵了葉文彥多少次,可說起來這事也不全怪我這個侄子,他和那個女人很早就認識了,然後相愛,後來如同許多狗血劇裡面的劇情一樣,女的莫名失蹤,葉文彥頹廢了一陣後認命地接受了家裡安排他的這樁婚事。

  可是後來那女人又回來了,情形還很落魄,於是劇情再次反轉,葉文彥和那女人又在一塊了。圈裡人說,文彥這種情況是男人的通病,初戀情結外加家花不如野花香。我不這麽看,在我看來,文彥屬於不長眼,沒挑到對的那個而已。

  可我沒想到,葉文彥那天回家,是和他老婆提離婚的。

  爭吵開始在第二天上午,我在房間刷校園bbs,還是那個帖子,內容的風向已經轉到誰是“我親過”了,我拉開抽屜,裡面有塊方形鏡子,我照了照:你們找得到我的概率大約在0.003%左右,加油吧,我的IP是國外代理的,途經五洲八洋。

  樓上的哭聲來得突然,我手一抖,差點摔了手裡的鏡子。退掉bbs的登入狀態,我關了電腦,出門去看情況。葉文彥該是站在樓梯轉角的,我媽也在,我聽到她的拐杖聲了,我還聽到文彥他老婆的哭聲。

  哎,我歎口氣,爹死娘嫁人的事我就算管也管不明白,我關上房門去看平萱,那個小丫頭該嚇壞了。

  我在平萱房間的大立櫃裡找到平萱時,小丫頭早哭得沒了模樣。

  “三爺爺,爸爸是不要我和媽媽了嗎?”她問我,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把她抱出來,攬在懷裡:“平萱,三爺爺帶你去買漫畫書好不好?”

  平萱猶豫了下,點點頭。

  “三爺爺,你不會不要我吧?”平萱今天的問題明顯很多,心理學上說,這種情況大多代表說話人很不安。

  “當然不會啊。”

  “哪天你娶了三奶奶也不會?”

  “三爺爺要找就找個和三爺爺一樣喜歡你的三奶奶。”話音才落,我腦子裡那個帶點虎氣的“三奶奶”竟然破天荒地來聯系我了。

  管家和我說穆中華來電話時,我瞬間還有些不信,可真等聽到她說的話時,我就更不信了。

  穆中華說:“葉之遠,求你個事兒,假裝做我一陣男朋友,成不成?成不成,給句痛快話!”

  她說話的口氣很像一個在搶親的女土匪,我可真喜歡。

  【穆中華】

  我外婆在裝病方面是有前科的,我媽去世幾年後,我爸把韓琤帶回家,為了不讓我多個繼母,基本上下到百日咳上至帕金斯但凡醫藥史上有過的病,80%她都演過,別說,外婆演百日咳的時候還真有點巨嬰的派,就是那咳嗽聲有點像壞了的唱片機在播放一段卡車開過的聲音。

  我爸是孤兒,很孝順外婆,那陣因為外婆,他真就差點沒娶韓琤。

  不過韓琤是個有涵養也有手段的人,她絲毫沒有甜言蜜語,三兩下擺平了外婆嫁進了穆家,外婆生著悶氣可也無奈。後來穆家一場變故,我爸去世,外婆還擔心我和韓琤一起生活要受氣,可誰也沒想到韓琤在那時說了這樣一句:“你不是有牛皮癬嗎?牛皮癬病人沒人照顧不行,你搬過來。”

  她選了個寒磣的病名把外婆接來了我家。

  就這樣,我家成了現在這樣一個奇怪的組合,我有個媽,和我全無血緣,我有個體重過160的妹,我倆DNA是截然不同兩個序列,我有個弟,同父異母的,特別愛臭屁,沒事就愛挑戰我做姐姐的權威,我還有外婆。

  我們習慣了外婆那些稀奇古怪的舉動,所以那天晚上外婆說她不舒服時,我們都以為她是在打什麽主意。

  所幸那晚120的救護車來得及時,交通也不堵,外婆很快被送進了醫院,搶救也及時,看著安靜躺在心腦病房床上熟睡的外婆,我突然有種感覺,這世上又要少一個和我血脈相連的人了。夏天似乎在那夜結束,我環抱著胳膊,還是覺得冷。

  南禕比韓琤早一步從醫生那裡回來,我聽到她那雙尖跟小涼鞋的鞋底敲擊地面的“嗒嗒”聲,聲音停在我旁邊,她拍拍我:“外婆沒事,是突發的心肌梗塞,醫生急救已經脫離危險了,後期再溶下栓,問題不大。”

  我看向南禕,覺得那時候的我眼睛好熱,像眼球裡裝了個小火爐似的:“南禕,能借我點錢嗎,我肯定還你。”

  “乾嗎?”

  “等外婆好了,我得讓她把她之前編過瞎話的那些病查一遍,都說童言無忌,她臉上褶子一大把了,也偽裝不了兒童了。”

  “你啊……”南禕的指頭點上我額頭。

  晚上,我把韓琤和南禕都打發回家。

  穆子美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來了,電話裡我聽到了穆子業的哭聲,那個死小孩,外婆總算沒白疼他。

  我讓韓琤他們回去安撫下家裡那倆。

  外婆是凌晨兩點左右醒來的,她才醒我就知道,因為我一直都看著她。

  “外婆,你醒啦?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有的話和我說,可別死撐。”我頭回知道自己還能拿這種溫柔的語氣說話,感覺有點不像我。

  “你……”才醒的外婆體質挺虛的,說話不成串,她嘴巴開開張張了半天說了第二個字:“嫁。”

  我懂外婆的意思,她是擔心哪天她有個什麽,我就沒剩什麽親人了,她想我找個好對象。我只是不懂當時我哪來的那股勇氣衝口而出:“外婆,我有男朋友的,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那晚,天氣晴朗,北鬥星懸在天邊閃亮亮的,我照顧外婆睡下,站在醫院走廊的窗子前看著外面的蒼穹,天地之大,為什麽有個腦抽的我,我什麽時候有了男朋友?還是個很好很好的!我想找塊豆腐來撞撞,後來我想到了葉之遠。

  早上穆子美來接班照顧外婆,昨天說好了今天也是我照顧外婆,不過我沒拒絕死豬。離開前,我回頭看眼外婆,她在對我笑,眼裡是期許,因為她和我約定了下次來時,我要帶男朋友一起來看她。

  而此刻站在公用電話亭裡的我拿著寫著葉家號碼的那張紙,準備給自己變個男朋友出來,就是不知道對方會不會配合。

  電話通了,葉家人去叫葉之遠,沒一會兒,他來了。我說完—我的意思後,那頭長久的沉默,我有些不耐煩:“成不成,不成給句痛快話!”

  “穆中華,你在哪?”他問我。

  我們約在凱旋大道一家書吧裡見面,先到的我有點忐忑。

  “忐忑個鬼啊,穆中華!”我對自己說。

  【葉之遠】

  我是飛奔著下樓,再打車出門的,出門前,我沒忍心,一同帶上了平萱。

  成人間的事我不好干涉,不過小孩子我要管的。在車上平萱問我去見誰,我說是去見那個會對你很好很好的三奶奶。

  “三爺爺,你有女朋友了?!”平萱瞪著眼睛,眼裡的全是驚訝。我摸摸她的頭:“三爺爺在努力讓她成為你的三奶奶,不過你這個三奶奶是個很不一般的人,所以三爺爺想成功,平萱一會兒就不能問問題。”

  “三爺爺,這個三奶奶漂亮嗎?”

  “不算很漂亮,不過三爺爺很喜歡她。”

  “那好,一會兒平萱保證一句話也不說,我不會給三爺爺搗亂的。”平萱不喜歡長相漂亮的女人,因為葉文彥在外面的女人據說長得都好看。

  路上遇到幾個紅燈,我抱著平萱在凱旋58號前下車時,穆中華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低頭寫些什麽。書吧的玻璃窗擦得乾淨,我看得清她凌亂的頭髮和泛著青黑色的眼底,昨晚她沒睡好。

  我又囑咐了平萱幾句,放她下地,牽著她的手進門。

  書吧裡很安靜,飄著的花香來自通向二樓樓梯兩旁的束狀鮮花,花香不濃,混合著書吧裡的書香,很好聞的味道。

  她寫得很用心,我走過去她都不知道,直到平萱的紅色小皮鞋擦過地板磚第三次,她才抬起頭看我們,眼光詫異,這大約是她沒想到我還會帶個人來。

  “家裡出了點小狀況,我就把她帶來了。”

  “爸爸要和媽媽離婚,三奶奶,你以後嫁給我三爺爺不要和他離婚!”平萱說得認真,而我頭疼,說好的一句話不說呢?
  穆中華的反應倒挺讓我意外,她先歪下頭看我:“你?三爺爺?輩分夠大的。”

  然後她指頭壓住桌上那張紙,滑到我面前:“我外婆身體不好,一直擔心我,所以我需要找個人冒充我男朋友,讓她高興高興,既然我都成三奶奶了,那就說明你答應了,那就看看這個吧。”

  我接過紙頭,看著抬頭寫著“臨時男友合作契約”幾個字。

  那天,我們在書吧裡沒呆多久就分開了,歸途裡,平萱忍不住問我:“三爺爺,原來你是要做三奶奶假冒的男朋友啊。”

  我拍拍她的頭:“你不懂,你三奶奶對我現在是短線投資,不過遲早會成長期持有的。”

  像股票上用到的這類詞語顯然是超出平萱的理解能力的,她眉頭皺了好一會兒,終於不皺了。

  “反正是不是她就是我三奶奶了?”

  “是的。”我這麽回答時,平萱很高興。

  再回到家,家裡的戰爭已經結束,我上到二樓,看三樓沒有絲毫異常,除了樓梯轉角原本擺著一個古董陶藝花瓶換成現在的青瓷器,走廊靜悄悄的沒有人。

  我送平萱回房間,然後去了老太太那兒,她沒在自己房間。我找了一圈,在房後的花圃找到了她,她在侍弄她那些花。老太太手旁那盆月季像生病了似的,葉子卷曲枯黃,老太太捧著花盆,坐在花圃裡的小凳子上,像在神傷。我走過去問:“媽,你怎麽了?”

  “么兒,你說文彥怎麽那麽不懂事?那個女人明明是別有居心的。”

  我歎氣,不知該怎麽回答我媽,哲學上不是有句話說嘛,愛情總讓人盲目。

  葉文彥是“總”那個范圍內的,他的盲目是好是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算有天我也是盲目的,那我前後的對象隻可能是穆中華。

  一小時後,我坐在房間桌前,看穆中華寫給我的那張紙。

  《臨時男友合作契約》

  一、契約甲方:穆中華,契約乙方:葉之遠
  二、在契約生效期間,乙方須配合甲方完成契約條款四的所有內容。

  三、契約在經由甲乙雙方同意情況下即日起生效,至暑期結束終止。

  四、契約具體內容

  1.乙方在甲方外婆住院期間需陪同甲方去醫院探望,至少三天一次。

  2.探視期間,乙方應盡到普通男友該對女友盡到的義務,甲方也會相應配合乙方。

  3.乙方不得在契約履行期間惡意觸碰甲方身體,如有違反,甲方不保證會否對乙方造成人身損害。

  4.作為回報,甲方會在契約結束後無限期的為乙方提供與其所學專業相關的技術支持。

  契約簽立:

  日期XX年XX月XX日

  這份契約我在回家的路上看了不下三遍,我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契約內容第2條時,我是笑的,看到第3條,這種笑就成了傻笑,我當時就想這丫頭不笨,還有自我防范意識。可看到第4條時,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是哭笑不得了。

  甲方會在契約結束後無限期的為乙方提供與其所學專業相關的技術支持,穆中華是要對我進行法醫解剖方面的技術支持嗎?

  【穆中華】

  和葉之遠分開時是中午了,我直接回了家,沒理會跟在我屁股後面追問外婆情況的穆子業,回房鎖了房門倒頭就睡。那天的我有點奇怪,放在以前遇到什麽事,我都是照吃照睡,一個夢都不會做。媽媽去世時是,爸爸再婚時是,後來輪到我爸掛了我還是。

  外婆說我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眼淚都快趕上隕石一樣稀奇了。

  可那天,躺在床上的我沒有翻來覆去,入睡很快,卻被一個接一個的夢纏繞著。夢裡的我揪死豬的臉,把她揪得大聲哭,然後爸爸來了,他說我不該那麽做,因為死豬是我妹妹。後來我帶著死豬去池塘邊,我慫恿她說池塘很淺,我們可以下去游泳。死豬信了,和我一起跳了下去,其實那個池塘的水很深很深。後來韓琤發現了我們,我記得她猶豫過,然後跳下河,遊向我。

  死豬因為那次意外傷了腦子,人有點偏執,也總慢半拍。在那之前,其實韓琤已經嫁給我爸爸了,她大可和灰姑娘故事裡的惡毒繼母一樣只顧自己女兒的,這個道理當時的我不懂,是外婆告訴我的。在那之後,表面上外婆還是總挑韓琤的刺兒,可我知道,她是接受韓琤和死豬了。

  外婆常說:“韓琤、穆子美是你的家人。”爸爸去世後,她就更常說這話了。現在的我,情緒正常,不偏執,偶爾固執,堅持不懈的和我的家人毒舌說著話,這一切,是外婆給我的。

  我睜開眼,枕頭上濕了一片,我吸吸鼻子,嘀咕一聲:“穆中華,你睡覺能不能別流口水。”雖然這口水是從眼睛流出來的。

  我鑽出被窩,走向門旁,韓琤在敲門,看樣子敲了有一會兒了。

  她是趁著進完貨回來的。

  韓琤買了點參和其他材料,煲了鍋湯裝在湯煲裡遞給我。

  “養心的湯,你去醫院時記得讓你外婆喝,這湯……嗯,他們說效果挺好,就是味道差了點。”她摸摸鼻頭,而我點頭:“嗯,外婆總說韓琤你做的東西味道就那樣。”

  我右手手掌朝下,做了個一般般的手勢,韓琤也不氣,站在門口等我穿鞋和我一起出門。我這一覺睡了兩個小時,韓琤要回店裡,而我想提早去醫院接死豬的班。

  出門前,我聽到南禕在打電話,她在推掉男朋友的約會,現在我們家都在忙著照顧外婆,沒人理的穆子業則如願以償地和南禕姐姐留在家裡,不過死小孩還是掛念外婆的,連南禕摸他頭頂時候的笑容都小了不少。

  我出門,在街角的十字路口和韓琤分手,她往左,醫院朝右。

  醫院離我家不遠,走了十幾分鍾就到了,我上電梯,出電梯,進走廊。走廊的護士站裡,兩個小護士在聊天,聊得興致勃勃的樣子。

  我聽他們說305病房那個新來的陪護可真帥,人也斯文。

  外婆就住在305,我記得昨天來時那屋的其他兩張床是空著的,哎,我感歎,現在數醫院最不缺客流量,雖然這些客流量裡,沒幾個是自發自願的。

  我拎著湯,站在305門前,聽到穆死豬的聲音,她雖然人有點遲鈍,但聲音很甜,我聽到這個甜甜的聲音在叫:“姐夫,幫我遞下毛巾。”

  我眼睛眯起條縫:“韓琤你隨隨便便就給死豬生了個姐你的小夥伴知道嗎?”

  然後我推開門,看見正遞毛巾給死豬的葉之遠,他臉上帶著笑,笑容算得上好看。

  我當時就心想:火車提速估計都沒有死豬這個“姐夫”上崗快吧……

  【葉之遠】

  在家呆了沒多久,我又出了門。我媽在她房裡,我經過房門前時沒聽到裡面有聲音,估計老太太氣還沒消。我沒告訴她就下了樓,出門前倒是和劉嬸說了聲。

  劉嬸跟了我媽幾十年,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我和她說我出去給我媽踅摸兒媳婦兒的,劉嬸和我說:阿彌陀佛,幸好不是季小姐。

  劉嬸是個可愛的人。

  想找到穆中華外婆的住院地址不難,雖然她沒告訴我。從地理位置上講,她有87.4%的可能該是住在相山醫院,那裡離穆家近不說,心內科的醫療水平聽說不錯,至少不是那種每天在電視上面循環播放著“不孕不育找XX”類廣告就讓我記住名字的醫院。

  我身體一直不錯,很少生病,對醫院知道的不多。

  穆中華的外婆還真住相山醫院,我才描述了一下穆中華的大概樣貌,心內病房的護士大姐就怎呼著雙手接話:“就是那個臉長得像麻將白板,說話惜字如金,不說則已一說噎死人的那個小姑娘?姓穆的?”

  我當時就想,除了我沒覺得穆中華的臉沒她說的那麽白板外,其余兩點這位護士大姐抓得還是相當精準的。

  我點頭:“請問她看護的病人住哪個病房。”

  “305。”護士大姐回答。

  我笑著說謝謝,轉身朝305房間走去。身後的大姐卻沒放過我,她嗓門很大,聲音追在我身後:“小夥子,你認識那家人啊?”

  我笑了笑,站住回頭:“白板是我女朋友。”

  我真挺喜歡白板的。我在護士大姐臉上讀出了這行意思:“好白菜怎就讓豬拱了呢?”

  我覺得我是那隻豬,正打算拱一棵名叫穆中華的白菜。

  白菜的外婆躺在床上,病中的她還很虛弱,她話不多,但我看她想問我的問題不少。我是打算開誠布公回答的,可穆子美倒先開了口:“外婆,這位就是葉之遠,我們被逮進警局多虧他把我們弄出來的,是我姐大學同學,我姐一板磚把人家開瓢過。”

  穆子美介紹的基本全面,可她忘了我見過外婆,我微笑著遞上來時買的營養品:“外婆,子美漏了一點,不過不怪她,她不知道,我和中華其實是男女朋友,中華才答應我沒幾天。”

  我真以為外婆會問我很多問題,可她卻只是擺擺手,朝我說了一個字:“水。”

  我拿起暖壺和杯子給外婆倒水,看起來是才從水房打得開水,還冒著騰騰熱氣。我倒好多半杯,沒遞給外婆,而是問穆子美要了我買來的那包東西。裡面有我買的瓶裝水。這是我照顧我家老太太時積攢下來的經驗,住院的人容易渴,還總是突發的,而醫院隻供應開水,所以以後在遇到去醫院陪護時,我總帶幾瓶瓶裝水過去。

  我端著杯子,遞到已經被穆子美扶起來的老太太嘴邊,我看到老太太眼睛眯眯地喝水,不知道是不是我自我感覺太過良好,總覺得穆中華的這個外婆對我第一印象不錯。

  心肌梗塞是個常見也凶險的病,年歲大的人很可能就因此喪命,所以躲過一劫的外婆身體還很虛弱。喝了水,她躺在床上慢悠悠、一句一句和我聊起天。

  穆中華的外婆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她心態很年輕,她沒問我我和穆中華是怎麽確立戀愛關系的,她的問題很有意思,第一個就讓我笑了:“我家中華是個萬人嫌,你怎看上她了?”

  我心想,老太太和老太太就是不一樣,我家那位在不管在外面還是在家,都只會誇她家么兒如何如何好,和穆中華家的不一樣,不過我覺得這位外婆比我媽要可愛些。

  我搖搖頭:“中華是個直接的人,不拐彎抹角,這樣挺好。”

  一旁的穆子美發出一聲很大聲的感歎:“姐夫,你的評價真婉約!”

  婉約點挺好,況且我真的就喜歡穆中華那份直接,看慣了說話虛與委蛇的人了,穆中華是我難得珍惜的那份特別。

  下午陪著外婆聊天,不知不覺過了許久。外婆說她臉乾,穆子美說去擰把手巾給外婆擦臉,她要我遞給她手巾。我去床尾拿,才一轉身,看到站在門前的穆中華。她臉上的驚訝已經消失了,現在正一副笑臉看著我。

  “你怎麽沒和我說一聲就自己來了?”她對我說。

  “你說外婆病了,我怎麽能不來看看。”我知道自己今天的行為真有點唐突,她需要時間去適應,所以我轉身去床頭拿起飯盒:“外婆,想吃什麽,我去給你打飯。”

  醫院食堂的晚餐才開始供應,菜盤裡菜都滿著,我打了兩包,沒急著回病房,穆中華需要時間和她外婆溝通。

  再回病房是十五分鍾後,我推開門,穆中華正坐在床邊,她握著外婆的手,臉紅紅的,不知道是激動還是什麽。

  我走過去放下飯菜說:“外婆,吃……”

  那個飯字在我的驚訝裡咽回了肚子。穆中華揪著我的脖領子,她離我那麽近,我差點就忘了怎麽喘氣了,眼睜睜看著她湊過來……親了我。

  “艾瑪,少兒不宜啊,姐。”後進門的穆子美沒考慮公共影響,聲音響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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