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燕堯山走後許久,三小姐和覃光第都沒有離開園子,兩人誰也沒有說話。三小姐仰頭看著漸漸露出白光的天幕,象要在那淺藍色雲片中尋找什麽一樣,眼睛一眨也不眨。她也同樣看見了遙遠天際那顆孤寂的巨星,她覺得那是燕堯山的眼睛。她看著那隻眼睛慚慚被一層淡紫色的光芒覆蓋,這才收回了目光。園子裡這時已十分亮了,黃桷樹的露珠被風吹著,“巴嗒巴嗒”掉在地上,猶如一陣急驟的眼淚,周圍有一種潮濕的清涼味兒。三小姐覺得自己的身子,從裡到外都浸透了一種冷冰冰的氣息,因而肌膚不斷緊縮。她感到已經沒有了思想,靈魂已經被燕堯山帶走了,現在只是一具行屍走肉,一具木乃伊。她就那麽靜靜靠著亭柱坐著,仿佛死去了一般。
過了許久,她才聽見覃光第說了一聲:“天亮了,回屋去吧!”
在此之前,覃光第一直象驢推磨般,在園子裡來回踱著步。
三小姐的眼皮動了一下,發現覃光第已經站到了自己面前。可她仍沒抬頭,因此,她只看見覃光第一雙長長的鷺鷥腿。
又過了一會,覃光第蹲了下來,熱乎乎的氣息噴到了她的臉上。接著,覃光第的兩隻手落在了她的肩頭,她又聽見覃光第說:“好了,璧如,別想什麽了,真的回屋去吧,你累了!”
三小姐聽了這話,將目光移到覃光第臉上。她看見覃光第盯著她的神情,真的充滿了關懷、體諒與愛護。她不覺脫口問道:“你真的不在乎我和燕堯山的事?真的原諒我們了?”
覃光第眼裡閃過了一絲複雜的光芒,停了一會,仍用平淡的口吻說:“人有失足,馬有失蹄,過都過了,還說什麽?好了,天已亮了,我們回屋吧!”
三小姐聽後,心頭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來。她不知道覃光第說的是真心話,還是擔心天亮以後被人發覺丟醜而將她動員回屋?他眼前的目光是這樣溫柔,就象一個毫無雜念的兒童的眼睛。可剛才目光裡,怎麽又有那麽多凶狠殘暴的成份呢……但不管怎麽說,三小姐聽了覃光第一番話,心裡還是隱隱升起了一股感激之情——起碼在眼下,他放走了燕堯山,又沒責怪自己,她就應該感謝他。
但她還是沒馬上站起來,而顯出了猶豫不決的神色。
覃光第見了,又忙伸出雙手扶起她,更疼愛、體貼地說:“來吧,璧如,別賭氣了,我扶著你!”
三小姐終於隨著他的雙手站了起來。覃光第繼續摟著她的腰,兩人便一同往房裡走去。
那神情,比一對恩愛夫妻還要親密得多呢!
他們一走,園子一下靜謐下來,曙光開始照射到黃桷樹葉片和八角亭上。八角亭的琉璃瓦又放射出了奪目的光芒,整個園子充滿著一種甜美,歡樂的氣息,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
回到房裡,覃光第的臉突然失去了平和、溫柔、體諒的神情,一下拉了下來。三小姐終於明白覃光第果然是怕醜事外揚,而做出一副虛假的疼愛將她弄回房裡的。可是她沒說什麽。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令人痛恨,覃光第能做到這樣,也夠得上丞相肚裡能撐船了。她隻覺得象是害了一場大病,心靈和肌體疲憊得要命,於是便往床上一躺,拉過被子連頭帶腳全部蒙住,努力使自己進入夢鄉。
她聽見覃光第走出去了。腳步很重,門在他身後“咣”地關上了,她也不知是不是還被上了鎖。
此時,三小姐一點也不想去關心什麽了,她靈魂和肉體都需要得到休息。
沒多久,她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在這個上午,三小姐做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夢。她夢見了墳墓、鬼魅、大海、屠刀……凡是自己將近二十年裡見過的東西,都幾乎在她的夢境裡重現了一遍。可無論在什麽地方,燕堯山都好象和她形影不離。有一個夢,真實地回到了那個浴室中,她光著雙腳,全身赤裸。屋子四面的牆壁,都變成了幾把巨大的鏡子。她全裸的身子清晰地映在鏡子裡。她看到了自己白得晃眼的皮肌,看到了優美的身子的曲線,她忽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怖,驚慌地去找自己的衣服,可是衣服怎麽也找不到了。她恐懼地叫了起來,這時,燕堯山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向前撲過去,大叫著:“堯山!堯山……”還要叫,一件衣服無聲地飄落在她身上,把她緊緊裹住了。她醒了過來,發覺自己正裹著被子。她仍感到疲倦,沒有睜眼,又繼續睡了過去。
接下來的夢更令她恐懼萬端了。她依稀來到一個從沒到過的地方,這兒沒有山崗,沒有河流,只有灰蒙蒙一片野地。在這片空曠地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她周圍,響著猙獰可怕的怪叫聲,她的頭頂,翻卷著滾滾烏雲。她突然害怕起來,沒頭沒腦地向前狂奔。可是,那些猙獰的叫聲和烏雲象妖怪一樣,緊追著她不放,她又大聲叫起燕堯山來。但這時,她看見燕堯山滿身是血,向她伸出手來,口裡叫著:“璧如,璧如,快救我……”她陡地驚呆了,可怕地看著燕堯山,全身酸軟無力。半晌,她才向燕堯山靠過去,可燕堯山卻倏地化作一片雲煙,離開了地面。她仰望著天空,看著燕堯山越飛越遠,就又叫著他的名字,失聲痛哭起來。她再次被惡夢驚醒了。
醒來,她的心還“咚咚”跳著,象是要蹦出胸膛。她睜開眼皮看了看,見金色的陽光從方格的花窗透進來,有幾片落在她床前的梳妝台上,閃爍地跳著。從每天陽光落在這兒的情景來看,她知道時間已到中午了,她從床上坐起來。這時,她才看見覃光第坐在床沿的另一邊,目光怔怔地看著她,神情象是在研究什麽一樣。他看見三小姐的目光投射了過來,立即改變了那種探尋的神色,笑著說:“睡醒了?”
一霎間,他又恢復了關懷與體貼的柔情。
三小姐又吃了一驚,想不理他又不行,躊躇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慌亂地問了覃光第一句:“我說夢話了?”
覃光第顯出了意外的樣子,停了停才說:“沒有哇?”
三小姐有些不相信:“我肯定說了?”
覃光第靠到了三小姐面前,更顯得推心置腹地說:“真的沒有,璧如!我騙你幹什麽?來,起床吧!”說著,又用手指去揩掉了掛在三小姐眼角的一滴淚珠。
三小姐深信說過夢話了,淚珠就是明證。可她見覃光第不願承認,也就不再問了。她隨著覃光第的手下床來,坐到了梳妝台前。
這時,她覺得精神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氣。
覃光第見了,又急忙俯在三小姐身邊關心地說:“好了,璧如,你梳妝梳洗一下,我去叫人弄飲食來!”停了停又說:“吃過了飯,我們一塊兒去遊江……”
“遊江?”三小姐正取著頭上銀簪的手立即停住了,回過頭不明白地看著覃光第。
覃光第忙握了三小姐的手,並在她手背上輕輕摸挲起來,解釋著說:“是的,遊江!璧如,從結婚以來,我一直被公務纏著,沒時間陪你出去玩玩,讓你受冷落了,所以才出現昨天晚上的事。從今以後,我就多陪陪你。吃過午飯,我們就一起出去!你看,天氣多好呀!”
三小姐又看了覃光第一眼,她沒法看透他的虛偽,完全相信了他的話。她雖然沒立即答應他,可那目光卻分明透出了一股依從和感激的光芒。
覃光第知道三小姐同意了,又捏了捏她的手背,出去了。
覃光第一走,三小姐的心思又亂了。她首先想到剛才的惡夢,怎麽就做了那樣一個恐怖的夢呢?難道燕堯山真的遭到了血光之災?可是不會呀!覃光第不是明明放了他嘛!除了覃光第,他再沒有仇人呀!又一想,夢和現實是反著的,夢見燕堯山血光之災,說不定他已經遠走高飛,萬事大吉了呢!是的,肯定會是這樣……三小姐想著,心就放了下來,不再為燕堯山擔憂了,這時才細細思考起覃光第說的那些話來。那些話不象假的,也許他真的不再計較她和燕堯山的事了,真的是那樣愛著自己,決心和自己白頭偕老。真是這樣,倒顯得是她的不是了!放著這樣體貼、通情達理的丈夫,自己還和人偷情,不是自己的過錯還是什麽?她甚至有點懷疑過去對覃光第的看法來。沒想到他還真是一個寬宏大量的君子呢!
這麽想著,三小姐產生了一種深深的自責、懊悔之意。她感到有些對不住覃光第了。由這種想法,又派生出了改邪歸正的決心。要是覃光第真原諒了自己,她從此也要做一個好妻子,相夫事子,不再掛念那個人了……這樣一想,燕堯山的影子果然就慚慚飄出了腦海。
她很快梳洗完畢,又重新煥發出了勾人心魄的光彩。
沒一會,覃光第果然派人送來了豐盛的飯菜,而三小姐也真的感到饑餓了。這頓飯她吃得很多,也很香甜。她奇怪今天的食欲,怎麽會這樣好。
吃過飯,正是中午時候,覃光第又進來叫三小姐去遊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