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趙言歡的眼神微微有些失落,她含著笑看著李豆蔻,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要看那個‘別人’,我在不在乎。”
這句話,很耐人尋味。
西貝卻見縫插針,八卦兮兮地問:“那許主編是你在乎的人嗎?”
凌西貝你這個挨千刀的……李豆蔻幽幽地飄過去刀子似的眼神。
趙言歡沒有介意,卻頭一次沒有正面地回答問題,只聽她意味深長地說:“這世界上有兩種好男人,一種是拿來愛的,一種是拿來仰望的。許臨安,是後一種,愛上他是需要勇氣的。要愛他,我還沒那麽強大的內心。”
她說她不敢愛他,但沒說她不在乎他,以及她不喜歡他。
豆蔻腦子裡劃過的是林池的臉:林池,你是哪一種?
采訪順利結束,李豆蔻合上牛皮記事本,跟趙言歡道謝。
趙言歡禮貌地笑了笑,這時候從旁邊咖啡桌湧過來一堆“宅男”,一下就把西貝擠了出去。
盡管坐在最角落裡,言歡還是被粉絲們認了出來,索要簽名和合照。
你看,真正出眾的人,是沒辦法把自己藏起來的,哪怕縮在最隱蔽的角落裡,也會因為身上發著光而被一眼發現。
言歡儼然對這些場景已習以為常,一邊從容地簽名一邊得體地微笑,一群“宅男”粉絲一臉的淚流滿面和此生無憾,惹得西貝自暴自棄地說:“長得好看真好,我要是也長得像她那麽好看,就啥也不做,心甘情願當一個大花瓶。”
人家可不是花瓶,人家可是拿了演技新人獎的“大咖”。
這時候,言歡忽然叫住她:“李……你剛才說,你叫什麽名字?”
豆蔻怔了一下,回答:“李豆蔻。”
趙言歡眯起她狹長的鳳眼,那化得簡直就像長在她眼瞼上的漂亮眼線,此刻如同一條鮮明的界限,劃分世間女子和“女神”,她似乎是了悟一般地說了一句:“哦,是你啊。”
是許臨安跟趙言歡提起過她嗎?豆蔻有點受寵若驚,卻不能八卦地問他說過她什麽。
言歡拿起桌上的手提包,無視粉絲們簡直要把她刻進骨子裡的眼神,衝豆蔻說:“一會兒我要跟一個老朋友見面,你和你的朋友一起來,好不好?”
“啊?”
西貝捅了李豆蔻一下,示意她必須答應。拜托,凌西貝在經紀公司混,三流小明星都比趙言歡要跩,難得碰上這麽一個“大咖”,她可要好好拉攏,這簡直就是她的搖錢樹啊!
“臨安也會去的。”
好吧,都把老大搬出來了,況且老大還交代過她要好好招待。為了保住飯碗,她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而當車子穿過鬧市區,抵達一個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時,李豆蔻一個激靈,回頭看向西貝時帶著“救命”的神色。而西貝一副“事已至此,你認命吧”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腦袋,下車啦!
多年前,這一塊的酒館、飯店、KTV、電玩城是他們駐扎的營地,Unique是其中一家酒吧。大學的時候,這一塊,就是他們的天堂。
這家酒吧,如今是邢鹿的。
都說時光能使人釋懷,但Unique裡發生的事是她終生的烙印。所以,哪怕是邢鹿買下了這間酒吧,她也再沒來過這裡。
呵,於一人來說,是紀念品;於另一人來說,卻是墓碑。
如今她站在Unique的門口,隻覺得疲倦不堪。往往逝去的那些是往事,逝不去的是傷痕。
北京時間十點整,西貝像個小跟班一樣尾隨著趙言歡。前者讓李豆蔻覺得,她得裝個尾巴上去搖一搖,後者則讓她覺得沒給其鋪個紅地毯都覺得不厚道。
兩人快速跨進Unique,李豆蔻卻還在遲疑著,直到身後一隻手攀上她的肩膀,拍了拍。
“怎麽還不進去?”
許臨安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身後,穿著米色襯衫的他有一股天生溫潤的氣質,在某種程度上中和了她的恐懼。
盡管那些東西曾是她心裡的陰霾,但怎麽說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如果再不釋懷,她都要看不起自己了。於是她跟在許臨安旁邊,邁了進去。
複式的小酒吧隻開了幾盞溫和的燈,今天是爵士之夜,一個德國女人沙啞的聲音在酒吧裡婉轉地響起。吧台旁邊的小舞台上,當年解散的小樂隊遺留的一個鼓手正在擺弄架子鼓,影子看起來孤獨而頎長。
已有幾桌客人,多數是大學生的樣子。當年他們一夥人,也是這樣的面孔,對夜晚充滿期待。
鍾青鶴從吧台露出腦袋,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冷冷地笑了笑。
邢鹿並不在,這讓豆蔻松了一口氣。
李豆蔻無奈地眯了一下眼,而找了個安靜的角落位置坐下來的趙言歡在看到許臨安時,騰地站了起來。
趙言歡已經是一個混跡娛樂圈的老手,甚至傳聞中因為極有個性和手段,在短短幾年時間裡從新人中脫胎換骨,圈內關系硬得很。聽西貝說,當初的趙言歡原本是足以應付大場面的,因為家境富庶,也有堅實的後盾,她沒有紅得發紫,唯一的理由是她並不想。
但此刻,她臉上的神情,讓李豆蔻想起了少年時代的沈露安。她也很驕傲很跋扈,但在看到喜歡的男生時,慌慌張張、小心翼翼得像隻小鳥。
李豆蔻坐到趙言歡的身邊,巧的是,這張椅子旁正貼著當年他們幾個人一起拍的大頭貼,四個腦袋擠在一起,是她、沈露安、邢鹿,還有林池。
許臨安被那張大頭貼吸引了,微微側過頭去看,明知故問:“大頭貼?”
廢話,難道是創可貼嗎?不過她可沒膽量忤逆老板,隻得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想法一旦冒了出來,卻感覺心裡某個地方疼了一下。
的的確確是創可貼。
破碎的四人組合,終究是一道傷口,這塊創可貼,卻無法使它痊愈。
然而光影之下走進來的那個人,就像從照片裡穿越而來,帶著她瑣碎的青春,風塵仆仆,恍若隔世。
林池。
也許是看出了李豆蔻的疑惑,林池開始一個個解答她未開口的問題。
“我跟言歡在北京認識,她過來,我自然要做一回東。剛好邢鹿的酒吧不是在她酒店附近嘛。照顧兄弟的生意,請‘女神’會面,自然是一箭雙雕了。”
呵,她在意的不是“女神”兩個字,而是“兄弟”。這聲“兄弟”,真是充滿了嘲諷啊。
西貝可沒她那麽好的心理素質,酸溜溜地反問:“你居然還當邢鹿是兄弟?”
後面那句話,輕得只有李豆蔻聽清了。
林池是“忍者神龜”。
盡管時過境遷,可再怎麽樣也忘不了吧?如果林池不是裝的,難道是真的不在意嗎?
她看著林池,酒吧的燈光掃到了他,那張鋒芒畢露的臉並沒有改變。
他依舊是優秀得拔尖的男生,跟當年一樣搶手。
趙言歡這時候跟大夥調侃起林池來:“跟林池認識怪有意思的。我好歹也算是個明星吧,在一個跟金融業合作的聚會上碰到林池。我當時出門急,沒帶錢包,回去要打車,剛好他也走得早,於是問他借了一百塊。我提出要還給他而要他的電話,這小子居然拒絕了我。我當時就想,這家夥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誰啊……但即便不知道我是誰,我也好歹長得不至於被一個小男生拒絕吧。沒想到他說,我知道你,在電視上看到過,要是有機會再碰到,你請我吃個飯就好了。北京那麽大,我不會再有什麽機會跟這個公司合作,不過就是露個臉。何況,他也不是這公司的,而是邀請過來的一個企業的代表。再碰到的概率,算了吧。我承認我對這家夥的酷有點好奇了,於是問他,不如你把電話號碼留給我,我請你吃個飯好了,我不喜歡欠別人的。沒想到這家夥真是欠扁,他居然說,隨緣吧。沒什麽欠不欠的。倒是我厚臉皮了,還特地去問別人要了他的電話。”
許臨安溫和地笑了笑,看著林池。後者則一副言歡說的那人跟自己毫無關系似的,只顧翻著菜單,繼而轉向豆蔻。
“聽說這裡有款酒,很特別。”
“你是說Unique嗎?主打啊!”西貝抓緊一切機會和男神搭話,“我會調我會調!”
“不是。我說的是——暗戀。”
酒單上並沒有這款酒,但多年以前常來的客人都知道,之前的老板娘許司卿誤打誤撞調出來的酒,入口香醇,只有淡淡的甜和微澀的苦,但後勁十足,比起Tomorrow(明日)來雖遜色,但起碼能讓一般酒量的人後期不省人事。
這款酒,是殺人於無形的毒箭,中招時尚且不知,待毒性慢慢擴散已是無藥可救。
有人說,用暗戀為名太不合適,而在場的除了西貝,卻統統心照不宣。
正是暗戀。
殺人於無形,至少讓人半身不遂的溫柔一刀。
“老板娘不在了,應該沒人會調這酒吧。”她說。
一直低著頭的林池,驟然抬起頭來,目光如炬地看著她。
“你不是會嗎?我也要一杯。”
那不容拒絕的語氣,與少年時代一模一樣。
調就調。她起身,衝許臨安欠了欠身,又問言歡和西貝:“還有誰要?”
吧台裡,鍾青鶴讓開了自己的位置。豆蔻知道,所有的對話無疑都落到了對方的耳朵裡。多年以前,她李豆蔻做了一夜的傾聽者,而從那以後,鍾青鶴留下的,只有耳朵和心眼。她那麽小心翼翼,盡管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邢鹿卻聰明地選擇做個耳聾者。但鍾青鶴毫無怨言,多年來看他們的聚散離合,卻對邢鹿不離不棄。
她不如鍾青鶴,換了她是做不到的。
“沒有雞蛋清了。”她從李豆蔻身邊走過的時候,淡淡地說了一句。
“謝謝提醒。”
所以,只能做變了味的暗戀了。
對於調酒她已經生疏了,鍾青鶴去換了搖滾碟,剛進來的一桌男生女生尖叫起來,她皺了皺眉,年輕真好。
另外一邊角落裡有一對男女靜靜地對視,女生小巧玲瓏,男生有一張五官堅毅的臉,兩人像在慪氣,彼此卻不肯放過任何一個眼神,就這麽僵持著。
有時候,愛如果變了質,倒不如沒有開口,這樣才不會明目張膽地要求對方做這做那。
許臨安饒有興致地觀察林池,他一眼就洞穿了林池眼裡的一切,那故意藏起來的在乎,和眼神的飄忽。
多像尖銳版的當年的自己。
像看著舊時光裡的自己的感覺,令他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悲傷。
不過是一句話,甚至是一個神態就能暴露給對方的情意,就這麽,被自尊包裹著,被患得患失驅使著,流失在時光裡。
誰都看得出,唯主角渾然不知,而作為配角的他們,卻無從插手。
他於他們的人生,不過是旁觀者,又有什麽開口的資格。
不就是兩個字——“喜歡”嗎?為什麽那麽難說出口?他問自己,問當年的自己。
回答是,真的好難。
越喜歡,就越難。
他看到林池的眼神漸漸由尖銳轉為溫柔,酒精的氣息彌漫開來。有人打翻了一桶扎啤,灑了一個年輕女孩一身。然後,他發現林池的眼神漸漸又變得尖銳,下意識地順著林池的眼神看過去。
他看到一個清瘦到骨骼分明,面目清朗眉眼卻有一股狠勁兒的男生走了過來,酒吧裡的那個吉他手站起身來衝他頷首,而他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就目不轉睛地走向吧台裡的李豆蔻。然後,他站在渾然不覺的李豆蔻身後,伸出了雙手,從後面環住她,接過她手裡的兩個酒杯。
聽不清在說什麽,燈光剛好黑下去,許臨安沒有看清李豆蔻的表情,只聽到林池重重地拖了一下自己的椅子。
“你怎麽來了?”邢鹿輕輕地附在她的耳邊,這種親昵,就算是當時身為男女朋友的時候,也不曾有過的。
“你松開我。”豆蔻一字一頓地強調,雖然輕,卻擲地有聲。
邢鹿知道她的底線,收回了手,繞到她的旁邊。
“怎麽,怕他看到?”
李豆蔻沒有理會他,手裡的酒杯變得很鈍重,仿佛有些握不住。
“豆蔻,你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麽?你不恨他嗎?心裡難道一點恨都沒有嗎?”
她微微抬起頭:“邢鹿,那不關林池的事。他不知情。”
“呵,不知情又如何,如果不是他……你……”
“閉嘴。”她截住他的話頭,語氣微微有些顫抖,“求你,閉嘴。”
然後她看了一眼那邊的林池,笑著對邢鹿說:“是的,我不恨他,我、愛、他。”
哪怕他傷害我,雖然不是故意的;哪怕是故意的,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
她繞過他,舉著調好的兩杯酒,邢鹿在她擦身而過時,露出一個苦笑。
兩年前,就在她站著的這個位置,沈露安絕望地舉著一把水果刀,用力地割向自己的手腕。
她哭著喊著:“李豆蔻,你拜托他們放過我好不好?你放過我好不好?”
而林池則哀求道:“你們能不能放過她?”
他不能忘記李豆蔻渾身是血的樣子,她的一雙眼睛,絕望地睜著。他記得很清楚,甚至包括她顫抖的弧度。他記得李豆蔻說,林池,你給我,滾。
邢鹿看向座位上正和趙言歡含笑說話的林池,這個家夥,為什麽對其他姑娘都可以文質彬彬,唯獨對豆蔻不一樣呢?那種不一樣,邢鹿太了解了。這個自尊得要命的家夥,明明滾了,為什麽又要滾回來呢?
只有許臨安留意到林池眼神倉促地瞥了一眼在吧台前糾纏在一起的人,繼而手忙腳亂地抓起桌上的啤酒,大口大口地往嘴裡灌。一轉頭看到豆蔻甩開了邢鹿的胳膊,端著兩杯酒,朝他們走來。
杯中酒在霓虹燈下閃爍著旖旎的光芒,李豆蔻的神情裡分明是極力掩飾的悲傷,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與林池臉上的,十分相像。
時間是十點二十三分,杭城毫無預兆地大面積停電,酒吧裡一陣慌亂,走道處的人擠在一塊兒,樂隊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主唱未來得及收住的尾音浮在黑暗的半空之中。
夾雜著酒杯哐當碎掉的聲音,李豆蔻聽到兩個同時喊出的聲音——
“李豆蔻!”
緊接著,她感覺自己被塞進了一個擁抱裡,無法呼吸地灑掉了另外一杯“暗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