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林媽媽被他一句話嚇得一個激靈跳起來:“你說什麽?”
林池結結巴巴,到最後還帶著哭腔:“她離家出走了……她還把我的儲蓄罐砸了,偷了我的零花錢跑了!”
他存了三年的零花錢啊!白花花的硬幣,差不多有一百多塊了吧?李豆蔻就這樣攜“巨款”潛逃了!這個小偷!
除此,林池更氣的是,李豆蔻在那封離別信裡隻字未提他!雖然他們現在處在冷戰期間,但好歹他們也曾經是好朋友啊!他對她那麽好!每次她欺負他,他都讓著她,還送她美少女書包……她憑什麽隻跟他爸爸媽媽說再見!還拿走他的私房錢!
林池怒不可遏,林媽媽急得走出去打電話給丈夫,問他要不要先報警。
傍晚六點鍾,李豆蔻饑腸轆轆地在一條陌生的街上晃。
周遭燃起了煙火氣息,飯點已至,小吃攤出街,陌生的面孔一張張地從她身邊經過,她在人群裡並不起眼。
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女生,沒人會注意到她眼裡的茫然和絕望。
盡管肚子已經餓了,一直在咕咕地叫,李豆蔻卻沒有什麽食欲。她穿過這條小吃街,雙目無神地繼續往前走。
這就是流浪的感覺吧,簡直酷炫到想流淚啊。
以後她再也不用看林池的白眼了,再也不用跟他吵架了,再也不用嫉妒他了,再也……
再也吃不到林媽媽做的菜了,再也不能在遲到的早上坐著林叔叔的摩托車風馳電掣了,再也不能四個人圍在飯桌前,分食一隻林媽媽親手做的鹽水雞了……
每一個“再”,都叫李豆蔻想哭出聲來。
氣溫很高,李豆蔻卻覺得渾身冰冷,這種感覺,很像兩年前。那時候她剛剛知道自己失去了爸爸,變成了一個沒有監護人的孤兒——在林家住了幾個月之後的某一天。
那天春光明媚,林池嚷嚷著要去遊樂場,因為難得搞一次遊園會,會有很多戴頭套的卡通人物滿園子亂竄。
可真熱鬧,整個遊樂場裡擠滿了小孩。每一個都由大人帶著——起碼一個大人。多數的孩子由一家三四口大人領著,大人們胸前掛著相機,包裡揣著零食,一臉寵溺。頭頂是泛著藍光的天空,澄澈得像被水洗過。
李豆蔻手裡握著大號棒棒糖,舍不得吃,隻偶爾舔一口。林媽媽沒有時間,所以是林叔叔帶他們來的。林池走得飛快,要去找他的阿童木。他想看看穿玩偶服的家夥,看看他是不是裸體的。
她在尋找著人群裡的小美人魚,她想知道她沒有雙腿要怎麽站,以及,沒有水,她會不會因為乾涸而死掉。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直到一回頭,發現林叔叔和林池都不見了蹤影。
滿園子的人都長著陌生的面孔,那歡樂的笑容,令她不寒而栗。
腳步止住,眼神不再追著小美人魚,她驚慌失措地越過人群尋找那兩張熟悉的臉。可偌大的遊樂園,她眼裡只有陌生的臉。
唯有那些晃著腦袋,大她好幾號的卡通人物,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其實,在意識到她無家可歸之後的每一天,李豆蔻都過得心驚膽戰的。彼時她驚恐地想起,電視劇裡就是這麽演的。被托付給親戚家的小遺孤,在大街上被給一串棉花糖或者氣球,讓他不要亂走動。他就乖乖地等著,從天明等到天黑,等到人都散去了,那個親戚卻杳然無蹤。
這一刻,那些熒幕上的片段統統對號入座,她驚恐地覺得,她就是那戲中可憐的孤兒,林叔叔帶著林池走了,把她丟在了一群陌生人當中!
洪水猛獸般的恐懼感就這樣向她襲來,李豆蔻發了瘋似的跑著,撥開人群,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們怎麽可以丟下她?
然而,僅僅兩年多的時光,李豆蔻已經明白,跟她非親非故的林家大人根本就沒有義務照顧她,僅僅是憑著好心和對舊友遺孤的不忍,所以才讓她霸佔了他們的家那麽久。
而當時她只是哭,直到林叔叔同樣急切地跑過來,一把拉過她的手,盡量溫柔地責備她:“人那麽多,要跟在叔叔後面走才對啊!你這樣亂跑,可嚇死我了。”
一轉身,林池卻又不見了,於是她就這樣一步都不敢落後地跟在林叔叔後頭,複又去找林池。
而林池呢,他是個心寬的小孩,那時候從未懷疑過父母的愛,即便是走丟了,也不過毫不心慌地自個兒玩,他知道父親會找到他的,即便找不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兒。
那是他的家,他從未想過會丟掉。可是李豆蔻不一樣。
那天,她跟在林叔叔身後回家,驚慌的心平靜下來,一抬頭就是一滴淚。怕林池看見了會笑話,她就一直垂著腦袋。往後,她有些遺憾那日沒有看到小美人魚,那是她的願望啊。
而今,那個她唯恐失去的、唯一安全的地方,卻是李豆蔻自己選擇放棄了。
少年時代,我們的自尊心是長大以後很難理解的強大。也許成長以後它依舊並不脆弱,但因為顧慮重重,自尊之外總是包著一層錫紙,耐燙耐高溫。然而那個時候,因為不曾想到前路,不知生活之艱難,就總是容易做出“壯舉”。
因為看不到明日,所以不會為明日太過憂愁。
而李豆蔻就是憑著這樣的一腔孤勇,決絕地出了門。
這是她所熟悉的一條街,市中心。然而因為從來沒有這麽晚在這裡出現過,所以,又好像很陌生。
棕櫚樹高高地注視三樓窗戶裡的人,路燈幽暗地發著或白或昏黃的光。此時是九點多,路上的行人少了一些。有洋洋灑灑的比自己年紀稍大的少年成群地經過,打量她一眼。敏感的李豆蔻覺得,每一眼,都充滿憐憫。
後來,不知怎的,她就走上了天橋。
夜晚的天橋,總是扎堆著各色的乞丐和流浪者。有的賣藝,有的賣悲慘的身世,有的則賣尊嚴。
李豆蔻站上去,忽然萌發了一種與這群人殊途同歸的悲慘的感覺,她從美少女書包裡掏出一袋子沉甸甸的硬幣,那是她從林池的小豬儲蓄罐裡“偷”的。她理直氣壯地想,這是借。她自己的錢,已經跟超市阿姨換了整張的,三張百元大鈔,實在是“巨款”。
她拿出兩枚一元的硬幣,鄭重其事地放到身邊那個流浪漢的碗裡。
那個白胡子老人,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相比那些人,這個只有一條腿的老頭,懷裡抱著一把吉他,眼神並不賣弄悲慘,這讓李豆蔻覺得,他不像個乞丐,倒像個流浪的音樂人。雖然,他的腿沒跟上他的身子,不知去哪裡流浪了。
就這樣,李豆蔻蹲在老人的旁邊,聽他一首接一首地彈,有時候他也會唱,唱的歌悉數是她沒聽過的。
很快,流浪漢的不鏽鋼碗裡就堆滿了硬幣,有些大方的甚至會放五十塊的整鈔,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意識到自己就算走投無路了,還可以要飯啊!
A市的夜晚,從華燈初上的熱鬧,歸於漸漸隱秘的深夜,關掉的一間間店鋪,黑掉的一盞盞燈,散去的人們和漸消的人聲,李豆蔻在音樂聲裡天馬行空地規劃著自己的人生。
好像每一條都有無限可能,再細想下去,全是死胡同。
她好想直接蹦到未來去,想象混得很好的自己,把闊別多年的林池領進對面那棟百貨大樓的最高的數碼樓層,闊氣地一揮手:“要哪個相機,隨便挑。賠給你的!”
“小姑娘?”直到老人忽然叫醒她的夢,她倏地醒來,瞪著一雙眼睛。
“時間不早了,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家吧。”蒼天大地!原來連流浪漢都有家!
流浪漢回家了,李豆蔻蹲在天橋上,腿有些麻。
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僅有的幾個也都行色匆匆。車流閃著刺眼的燈,照得人疲憊中又一個激靈。
骨頭酥軟下來,像被泡發的鳳爪。李豆蔻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百貨大樓的燈光照在天橋上,然後燈一滅,影子融入黑暗之中,她看不見自己了。
也許,正是那一刻內心對自己的憐憫,她才會在別的城市,用力地抱住邢鹿吧。
就像抱住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緊緊地,不撒手。
“怎麽辦?已經問過班上所有的同學了,都說沒去找他們。”林媽媽急躁地跟丈夫說,“報警吧!”
身為警察的林叔叔一籌莫展。
“你好歹是個警察!就不能通融通融嘛!現在外頭這麽亂,她一個女孩子,萬一被人販子拐跑了怎麽辦?”
“豆蔻那麽機靈,應該不會吧……”林叔叔遲疑地說。
“我不管!今天不找到豆蔻,你也甭想睡覺!”林媽媽叉著腰,指著老公罵道,可很快又垮下臉來,一副欲哭的樣子,“怎麽辦,咱要是把老李家的孩子丟了,他做鬼也不會放過咱們的……”
這時候,杵在旁邊也不知所措困得打哈欠卻瞪著眼睛不敢睡的林池,撲向了響起來的電話。
事情是這樣的,李豆蔻在大街上轉來轉去也不知該去哪兒,就一頭扎進了一家小旅店。旅店老板要身份證,她沒有,就杵在人家大堂的沙發上。半個小時後,李豆蔻忽然覺得腸胃絞痛得厲害,先前還坐得住,隻冒冷汗,以為是沒吃東西,想忍一忍,但後來實在是忍不住了,就直接滾到地上去了。旅店老板嚇壞了,摁住她問怎麽了,她直指自己的肚子。
然後,旅店老板從她口中問到了電話,就急匆匆地打了過來。
是急性闌尾炎,必須開刀切除闌尾。
躺在手術床上的李豆蔻,蒼白著臉,吃力地問:“我的胃好痛,我是不是得胃癌了?我要死掉了嗎?”平日裡林媽媽總說,不按時吃飯,是會得胃癌的。
“小傻瓜,割闌尾而已。”林媽媽心疼地摸摸她的臉。
“啊,那我不就沒有闌尾了嗎?我會變成殘疾人嗎?”她眨巴著眼睛問。
“怎麽會呢……我告訴你啊,闌尾是人體最沒有用的器官,還特別容易發炎……它啊,有沒有都一樣。不不不,沒有了更好,沒有就不會有發炎的危險了。所以,割掉它反倒更好。”林媽媽耐心地解釋,安慰她,溫柔地說,“所以,不要害怕,不疼的。”
“哦。”李豆蔻閉上眼睛,想象著那根體內最無用的闌尾,它就長著跟她一樣的臉。
她多像林池一家人裡的那根闌尾啊。他們,難道不想割掉她嗎?
這時候,林媽媽揮手把站得遠遠的林池叫了過來。
“快,你倆說說話,讓她別怕。我去問問醫生接下來要不要住院,順便把錢交了。”
林池有些尷尬,不敢看李豆蔻的眼睛。小時候,他曾渴望過李豆蔻消失,但這次她離家出走,林池有種說不上來的心急,他把這些都歸咎於那筆被李豆蔻偷走潛逃的“巨款”上。
“我偷了你的錢。”
“嗯,我知道。”他剛想說“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卻被李豆蔻的話嗆了個半死。
“你都存了三年了,怎麽只有一百多塊呢?我才存半年都有三百多塊了。”
這個女的真是!林池一點都不想顧及她是個病人,想直接跟她吵一架!
“我的分給你吧。”李豆蔻緊接著說。
林池一怔,咬牙,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年少的時候,情感常常大於理智,盡管林池準確地知道自己並沒有錯,卻也不太確切地知道自己這份愧疚到底是緣何而來,總之,那一刹那,他還是很想跟李豆蔻說聲“對不起”。
然後他聽到李豆蔻壓低聲音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買進小小班的錢,林阿姨剛跟我說,用的是我爸的撫恤金。”
然後,她感覺到林池輕輕地握住了她胖胖的手,林池的手比她的還要小一些,他握得緊緊的,聲音輕而堅定地說:“你不要怕。我媽媽說了,割闌尾是最小的手術。我在外面,保護你。”
躺在手術台上的李豆蔻,一直咬著嘴唇在哭。
這可嚇壞了操刀的醫生,他蹙著眉心驚肉跳地問:“小姑娘,很疼嗎?麻藥沒效果嗎?”
她吃力地搖頭,告訴醫生:“沒有感覺。”幸好醫生沒問“那乾嗎要哭”,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好。
她無法形容,當她痛得在地上打滾,眼前出現林媽媽的臉時的感覺。
她無法形容對方將她抱在懷裡,急匆匆地往醫院衝的場景。
她無法形容自己沒出息地報出林池家的電話號碼時的那種慚愧,以及對他們也許不會理解的,離家出走的她的那種恐懼。
所以,她也無法形容……此刻失而復得的那種歸屬感。
那塊空出來的,又被補了回去。盡管她像闌尾一樣無用,但起碼,他們沒有要割掉她的意思啊。所以,哪怕沒出息,她也要賴在這個家裡,只要他們不趕她走,她就再也不會動這種心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