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殺招
黎明剛剛駕臨了整個京城,天色微微擦亮;這個時辰,恐怕大部分百姓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而身著官服的麥芒伍,已經畢恭畢敬地在大殿門口跪了將近半個時辰。
周圍繁雜的腳步聲絲毫沒有引起麥芒伍的注意;太監們來去匆匆,準備著皇上起床後的種種瑣事。沒多久,麥芒伍還遠遠地聽到了一聲馬嘶,過了一會兒,軍靴的摩擦聲伴隨著深遠的洪鍾一並從自己身邊掠過——麥芒伍抬頭看了看天色,按時辰來說,想必是今天求下來的平安簽剛剛被使者傳到了。
大殿的偏門被人悄悄打開,裡面露了一個胖公公的腦袋,探首張望了一下,看到了門外的麥芒伍。那公公急忙奔了幾步,跑到了麥芒伍身邊小心站住。麥芒伍抬頭看看,認出了這是皇上身邊近身的魏公公。
“伍大人辛苦,來得竟然這番早。”那魏公公滿臉諂笑,對著麥芒伍並手做了一鞠。
“魏公公辛苦。”麥芒伍回了一禮,順勢準備起身。
“伍大人……”那魏公公看到此情景,急忙開口攔住了麥芒伍:“皇上傳話,說是近日裡精神不振,自己還沒起身,就不面見伍大人了。”
麥芒伍心裡一時間有些遲疑——今天按日子來說,照例是自己給皇上請脈的日子。這兩三年了,皇上縱使日理萬機,也從來沒有在這件事上耽誤過。今日皇上既然已經覺得身子上有些不爽,為何反而特意將自己隔在大殿之外呢?五軍營的調動,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如果再加上今天皇上對自己的避而不見……
難道,皇上有心要除掉錦衣衛?
眼見得麥芒伍的眉梢皺了起來,那魏公公急急忙從懷中掏出了一卷銀線交到了麥芒伍手中。麥芒伍看到此物,心領神會,捏住了其中一端。魏公公見得這麥芒伍並沒有刁難自己,感激地擦了擦頭上的汗,同時朝著旁邊奔走的小太監大聲呵斥道:“沒見得伍大人已經跪在這裡有些時辰了嗎!不長眼的東西們!也不說給大人拿一張墊子!”
小太監匆忙去取草墊,而魏公公則是滿臉堆笑,牽著銀線的另一端,朝著大殿內走去。
看來只是皇上身上困乏,今日裡想要令自己“懸絲診脈”,省些功夫。麥芒伍想到此,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自嘲:這幾日,京城裡面變故頗多,自己的神經也是繃得太緊了些。是的,皇上雖然喜怒無常,但是怎麽想也不會乾出這等荒唐事。
眼下,自己還是應該秉公職守,乾好自己分內的差事要緊。思及於此,麥芒伍將左手手掌放平,右手屏息後捏準了手中的銀線。
過了一會兒,那魏公公又顛顛地從大殿裡跑了出來:“已經準備妥當,煩請伍大人上手。”
麥芒伍點頭,然後兩根手指掐準了銀線,雙目緊閉——奇怪,這銀線竟然沒有絲毫震顫。麥芒伍略有些驚異,微微抬頭瞥了一眼那一臉好奇的魏公公——那魏公公雖說是宮裡的老太監,懂得避諱的規矩,但又哪裡見過這等新鮮事;此刻,他自然是翹首踮腳想要瞧個仔細,為了日後同別的太監閑聊多攢一筆談資。
旁邊有個小太監拎著一塊草墊跑到了麥芒伍身邊,討好地說著一些奉承話,同時想要上手給麥芒伍的膝蓋下面鋪上草墊。麥芒伍沒有多說,抬手便是一根銀針,迅雷不及掩耳扎在了小太監的脖子後面。即便那魏公公一直看著,眼睛也沒有捕捉到麥芒伍這極快的一手。那小太監晃了一晃,接著便像是沒事人一樣,朝著著大殿奔去,繼續忙活了。
過了一會兒,小太監從大殿裡重新走了出來,和麥芒伍擦身而過——
“銀線直接懸進了內殿,並沒有碰到東西。”小太監丟下了這麽一句話。麥芒伍不做回應,只是再次出手收了銀針——那小太監忽然間一個激靈,朝著自己的脖子上打了一下,然後攤開手看了看掌心的血點,嘟囔了一句“這蚊子真是鬼精”。
“你個不要命的狗東西!莫要驚了伍大人!”站在遠處的魏公公張口斥責道。那小太監愣了一愣,左右看看後急忙低著頭退了下去。
“莫不是見鬼了……怎的大白天失了神。”那小太監嘴裡絮絮叨叨的,完全不記得剛才這半柱香裡發生的事情。
同樣覺得見了鬼的,還有跪在地上的麥芒伍——看來,銀線並沒有碰觸到任何東西,脈象沒有受到干擾。也就是說,不像是宮裡的太監故意刁難自己。那為何今日裡,皇上的脈搏如此蹊蹺?以這個脈象來看,只能推斷出一個結論——一個麥芒伍說都不敢說、問都不敢問、甚至想都不敢想的結論:
皇上已經駕崩了。
“伍大人!可以了嗎?”那魏公公抬了抬頭,眼見得這日頭都要上來了,過不了多久皇上可還得上朝;但是這麥芒伍已經跪了這麽久,卻一字不吭,到底是何解釋?可別一會兒耽誤了時辰!可是,那麥芒伍的樣子看起來又格外怕人……這些錦衣衛的粗人,真是讓人近身不得。所以,魏公公只能遠遠地提醒了一句。
眼見得情勢陷入了僵局,大殿之內又走出了一人。麥芒伍抬頭一看,原來是剛才傳平安簽的那位將士。
那人剛出殿門,就朝著麥芒伍大聲說道:“那邊跪著的是太醫吧?對就是你!皇上讓你進去。”
一番喧嘩,惹得旁邊的魏公公忍不住斜著眼瞪了幾瞪,口角了幾句:“你當這裡是什麽地界兒,門口買肉買菜的集市嗎!要不是傳的是皇上口諭,光是這當庭喧嘩的罪過就能問斬了!而且你才幾品官?竟然跟招呼狗一樣對人家伍太醫呼來喝去的,你倒是神氣個什麽!”
倒是麥芒伍點點頭,起了身子,並沒有在意。
此人舉手投足十分利落,顯然是軍伍出身,也難怪不太懂得這朝廷裡面的規矩。
麥芒伍和這人擦身而過,由魏公公領著,到了內殿門口。
“皇上!伍大人到了!”那魏公公替麥芒伍通報了一句,轉念一想,匆忙又低了幾分嗓門說道:“哎呀伍大人,您看您每次都這麽操勞,天不亮就早早候著皇上。宮裡的小太監們要是能有您一半勤勉,也能讓皇上少生不少氣。”
說罷,那魏公公朝著麥芒伍挑了挑眉毛:這後半句話,明顯是說給內殿的皇上聽的。
“傳。”皇上的聲音,帶著幾分倦怠。
“有勞公公。”麥芒伍低聲說道,手摸進袖口,遞出一錠銀子交給了魏公公;這宮裡的規矩,麥芒伍自然是吃得透透的。魏公公假意推脫了一下,急忙收好了銀子,退了出去。
剩下了那麥芒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表,手裡捏著銀線,走了進去。
皇上依舊沒有起身,躺在榻上養神。桌子上,除了一盤子點心外,還擺著一副棋盤,上面已經走了幾子。而麥芒伍手中的銀線的另一端,則是被牢牢地拴在了內殿的柱子上。
麥芒伍只是瞥了一眼那銀線,隨即跪地:“皇上。”
“伍太醫平身吧。”皇上擺擺手,示意麥芒伍不必如此拘謹。
麥芒伍站了起來,眼神沒有避諱,此刻直視著柱子上的銀線。
“其實,早該喊你來看看。”皇上坐得稍微直了直身子,喝了一口茶水:“愛卿,朕最近身體不舒服。你知道朕哪裡不舒服嗎?”
麥芒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跪下:“微臣不知,懇請皇上明示。”
皇上笑了笑,再次說道:“不必拘謹。朕,是這裡不舒服……”
麥芒伍抬起頭,看到皇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腳下。
“是朕的江山讓朕不舒服……所以,今日裡來,特意讓愛卿幫朕的江山把把脈,幫朕好好看一看:朕的江山,到底生了什麽毛病。”一字一句,皇上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逝,似乎連同著麥芒伍的心跳一起剝離。
這種不怒自威,碾壓住了麥芒伍的呼吸和思考。
“別緊張……朕只是和你開了一個玩笑。”皇上看到一語不發的麥芒伍,重新掛上了一個笑容,同時撿起了一顆棋子,放在了棋盤上:“這盤棋,你陪著朕斷斷續續都下了半年多了;今天朕偶有奇想,必能破了你的棋路。來來來,你倒是看看,朕這一步走得如何?”
麥芒伍起身,朝著那棋盤一望——雖然說上一次自己在這裡落子,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月,但是這盤棋麥芒伍一直熟記於心,有空就會自己擺弄。實話實說,皇上的這一招確實在麥芒伍的算計之內;只是,這一子,也是麥芒伍這兩個月裡能推斷出的皇上最好的一步棋。
門外傳來了一陣響動。繼而,聽到了一個太監提醒道:“皇上,是時辰該上朝了。”
“今日身子不適,不去了。將折子帶過來。順便叫人來收了那礙眼的銀線。”皇上隨口說道。外面的太監即刻進來拾掇一番,然後安靜退下,不再多問。皇上轉而看著麥芒伍,說道:“今日得閑,不如索性與愛卿下完了這盤棋。”
“皇上這一步,走得著實精彩。”麥芒伍不是一個喜歡溜須拍馬的人,這句話只是實話實說:“微臣得細細想想。”
“什麽時候,連你都變得油嘴滑舌了。”皇上口上責怪,語氣倒沒有分毫介意:“你可別就此棄子認輸……朕可是足足想了兩個月,才想出了這麽一步。若真是這麽一步就贏了,多少掃興。”
“皇上日理萬機,心系天下,若不然以微臣的棋力怎麽配與皇上對弈。”麥芒伍說道:“且容微臣試一試。”
說著,麥芒伍捏起一枚棋子,斟酌著準備落下。
“那便好。能陪朕下棋的,普天之下就只有你了。下棋麽,最難找對手。加上朕貴為天子……”皇上點點頭,語氣似乎複雜了幾分:“你也知道,之前請來的幾位先生,贏了朕以後已經被誅了九族。畢竟,區區凡人怎可以下犯上,贏過天子呢?朕不喜歡。可是,輸給朕的人,又是一些心懷鬼胎的下賤玩意,只是為了哄朕開心,故意行差踏錯……欺君之罪,按罪當斬,朕自然也是不能怠慢……”
印象裡,皇上並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難得今日裡竟然同麥芒伍講了這麽多。
說著,皇上抬眼看了看麥芒伍,此人依舊不為所動。皇上就是滿意麥芒伍處變不驚這一點,所以親切地讚賞道:“這幾年,每一次都能與朕下成和棋的……就只有愛卿你了。若不是你還有錦衣衛的事務,朕恨不得天天把你招過來下棋解悶。”
“皇上抬愛了。陪皇上散心,乃是微臣的分內之事。”麥芒伍嘴上說著,眼睛卻重新緊盯著棋盤。
“分內之事……說得好。”皇上笑了笑,重新躺下:“總是這樣的話,估計你也會膩吧?不如這一次,朕和你賭些東西,也叫你別總是這麽白忙活。”
“微臣不敢……”麥芒伍急忙說道。
“這樣吧……如果你贏了朕,朕隻殺你一人,絕不株連九族。”皇上卻無視了麥芒伍,自顧自說道;之後,皇上又細想了想,說道:“白白便宜了你這麽多人命,可謂前無古人。自然你要是輸了,也得有個說法。不如……”
“不如,你若是輸給了朕,朕就將除了你以外的整個錦衣衛連根除去,免了你那些繁碎瑣事,專心磨練棋藝陪著朕下棋,愛卿意下如何?”
麥芒伍抬頭看了看皇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捏著棋子的手僵住了。
贏的人,輸的人。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
太強的人,怎能留得?
太弱的人,留著作甚?
在麥芒伍看來,整個朝廷就是皇上手中把玩的一個蠱而已,裡面養著包括錦衣衛在內的眾多勢力,相互之間牽扯、撕咬。弱肉強食,在朝廷上也該是這麽個道理。也許,錦衣衛最大的原罪,就在於這幾年過於風生水起了吧……
只是皇上突然在今天發難,實在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至於除掉錦衣衛的理由嘛……還真不太好說出什麽。”皇上的語氣略微為難,似乎自己也不好辦:“平日裡你們盡忠職守,確實也沒出什麽紕漏;除了貪汙了一些錢財,倒也算是忠心耿耿……而且,也才貪汙了九文錢,這件事還真不好辦。算了,先下棋,先下棋。”
九文錢。
巧合麽?麥芒伍心裡面一緊:這和錦衣衛之前私下保管的紅錢數目竟然一致……
有些東西,已經在麥芒伍的腦海之中漸漸串成了一條線:之前自己帶人血洗了戶部尚書的宅院,為的就是斬草除根,想要摸清關於紅錢的來龍去脈;而皇上似乎也一直被蒙在鼓裡,自己一度覺得這件事簡直天衣無縫。
但是……何故最近兵部調動頻繁,皇上卻不聞不問?平日裡二十八宿難得能夠湊在一起,而自己卻又出於周全考慮,調遣了十七人回京城;眼下看來,此舉豈不是方便“有心人”甕中捉鱉?這麽一想,似乎自己的每一步,都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邁向了最壞的發展。
“啪。”
棋子利落的落下,置於棋盤一角。
“微臣領命。”麥芒伍淡淡說道。
同一時間,剛剛和麥芒伍擦肩而過的那個將領已經出了皇城大門,快馬加鞭朝著五軍營大寨前進。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大寨之內。
“怎樣?”一名剛剛提拔上的掌號頭官急急忙幫著牽住了馬,開口問道。前一段時間,五軍營發生的妖變弄得人人心惶惶,很多握著兵權的將領都死在了那場變故之中。自然,這筆帳被兵部的大人們算在了錦衣衛的頭上:如果不是二十八宿那些個家夥搞鬼,京城之內怎得會有妖變這等事?
即便沒有真憑實據,也萬萬不能束手待斃……
“傳皇上口諭。”那將領氣喘籲籲,口乾舌燥:“準備信鴿,急昭神機營午時以前移至我北大營。還有,皇上特意囑咐,讓他們把兩百門大連珠炮全部帶上。”
北大營……從圍城的方位來看,那裡是距離鎮邪司衙門最近的地方。思及於此,那掌號頭官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竊笑。待那傳令的人走了之後,他急忙將剛才得到的密旨在綢緞上抄錄了兩份,然後準備了兩隻信鴿,分別將綢緞綁在腿上後發了出去。
其中一隻鴿子乖巧無比,拍拍翅膀,直接奔著神機營大寨飛走。
而另一隻鴿子,卻在空中盤旋了一周之後,掙扎著褪掉了身上原本的白色羽翼,硬生生從肉身之中迸出了六支烏黑的翅膀。然後,這“信鴿”拚命地朝著京城內的鎮邪司衙門展翅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