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金目
即便那黃袍道人近在咫尺,青玄依舊看不出任何端倪——杏花仙口中一直叫嚷的“妖怪”,無論如何在青玄眼中,依舊只是一個面色枯黃的老頭而已。
“杏花大仙……”青玄揉了揉眼睛,小心地從窗口避開,朝著那靈物認真地問道:“你真的確定那個穿著黃袍的老者是妖怪嗎?看他舉止、骨骼,都應該是個常人啊……”
“老者?”蹲在窗戶邊上的吳承恩聽到青玄這麽問,不由得愣了愣,悄悄掀開了窗戶重新確認了一下後才繼續說道:“那個黃袍道人頂多也才三十歲吧?”
青玄恍惚一下,皺眉說道:“那滿臉的皺紋和山羊胡子,怎麽看也得六十歲了。”
“哪裡來的皺紋和山羊胡子?”吳承恩似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曉得青玄在說什麽:“那人不是綁著發簪嗎?”
李棠在一旁聽了個大概,忍不住站了起來,捧著那靈物走到窗邊略微眺望,繼而輕蔑地責怪道:“你們兩個的眼神都朽了嗎?那戴著紅錢的黃袍道人明明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啊。對吧,小杏花。”
三人各自一呆:緣何一個黃袍道人,竟然被人看到了三張面孔?
“莫不是你們喝醉了酒?”說著,李棠抬了抬手,將杏花仙捧到了窗戶邊上。
只見杏花仙抱著自己的小腦袋趴在李棠手心裡,身子止不住地顫抖,連朝窗戶外面瞧一眼都不敢:“你們都中毒了,所以才瞧不出他的真身。那黃袍是個很厲害的妖怪,已經殺了我不少族人……你們不要管我,快逃命吧……”
毒?
青玄和吳承恩面面相覷。畢竟走南闖北這麽久了,關於吃食方面,兩人還是格外小心注意的。尤其是這幾天,吳承恩有信心:三人絕無可能著了毒物這方面的門道。
街上的黃袍道人已經巡遊了整個黃花鎮,甩了甩自己的袍子後擺,看著方向似乎是打算打道回府。李棠眨了眨眼睛,用眼神詢問青玄和吳承恩接下去怎麽辦。
吳承恩倒是有了辦法;只見他當著李棠和青玄的面,直接打開了那扇窗戶,然後朝著黃袍道人的背影喊道:“喂!那黃袍大仙,請留步!”
一時間,吳承恩的嗓音甩在了空蕩的市鎮上空,盤旋久久不肯散去。
隔著兩三裡遠的黃袍道人止住了自己的腳步,轉身後定睛看著客棧的方向,顯然是看到了吳承恩等人。
“你乾嗎?你把她嚇到啦!”李棠被吳承恩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嗓門嚇了一跳,貼著心口護著手裡的杏花仙斥責道。
“你不是說你識得百妖嗎?”吳承恩聳聳肩膀,悄聲對李棠說道:“現在他露了正臉;你就來分辨分辨,這黃袍到底是人是妖?”
李棠瞥了一眼吳承恩,徑自走到窗戶口處,抬眼望去——
李棠還沒說話,只聽那黃袍道人聲如洪鍾,徑自問:“施主,何事?”
吳承恩頓時也不知道如何接話茬,總不能開口說自己認錯了人吧?他只能拉了拉青玄的衣角,想求他幫自己解圍。
“閃開!”青玄大吼一聲,一腳踹在了窗戶正當中的吳承恩的腿上;吳承恩一個趔趄,撞在李棠身邊後橫著摔了出去。
而剛才吳承恩站著的位置,兩道邪光帶著尖銳的嘈雜聲刺了進來,扎穿了房間後面的木牆。抬眼望去,那黃袍道人已然霎時間變得面目猙獰,殺氣騰騰,扶搖著身子飄上了半空。剛才那兩道邪光,正是從那黃袍道人雙眼之中噴出。
“找到你了!杏花妖!”黃袍道人心滿意足地大聲邪笑,然後在半空中左搖右擺地朝著客棧飄了過來。
李棠被頂到了牆角,起身之後先是看了看那靈物有無大礙——還好,杏花仙並沒有受傷,她隨手將杏花仙放在了青玄手中,趁著青玄一愣的空檔,反手抽刀出鞘,跳出窗去。
吳承恩想勸阻李棠,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能從袖口中摸出了毛筆,即刻舔了舔筆尖,甩出一張宣紙後落筆一個“劍”字後拚了全力擲向了那半空中的黃袍道人——這種功夫了哪裡還有時間同對面講道理,自然是先出手再說!
卻見得那黃袍道人並不慌張,也未見任何動作,憑空裡那張撲面而來的宣紙忽然在他眼前一丈左右的距離將將定住。雖然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是吳承恩確信自己聽到了皮肉被刀刃劈裂開的聲響。
這一步倒是阻止了那黃袍道人繼續向前,反而抬起手端詳著自己的手掌;片刻後,那黃袍道人落在了地上,抬起頭朝著二樓客棧裡的人癡癡一笑:“倒是小瞧了諸位施主,沒想到……你們還有些本事!!”
最後一句話,明顯聽出那黃袍道人動了怒氣,嘶吼的聲音如半夜驚雷一般震耳欲聾。
“快逃啊!”青玄手中的杏花仙聽到了這麽一聲大吼,急忙朝捧著自己的青玄說道。
青玄沒有遲疑,一隻手護著杏花仙,另一隻手拉起蹲伏在地上繼續寫字的吳承恩縱身一躍,跳出了窗戶——
幸好那靈物提醒得及時;但見那黃袍道人落地之後,突然間俯下腦袋朝著客棧直直衝了過來,仿若炮彈,一擊便將整個客棧撞碎成一片斷垣殘壁。待到煙消雲散塵埃落定,那黃袍道人沒事人一般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轉頭看著躲在一旁的青玄和吳承恩。
“兩位施主,現在將那杏花妖交出來,我便可允諾諸位,帶你們去永遠的桃……”黃袍道人開口道。
空氣中劃過一聲脆響,聲音不大,細若蚊吟。
黃袍道人歪歪腦袋,看著自己的右手邊。不知道何時,李棠已經無聲無息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擺著一個揮劍而斬的姿勢,那劍身真是好看,蟬翼一般,幾乎透明,朦朦朧朧得映著月光……
“錦繡蟬翼刀……”黃袍道人頓了頓,開口歎道。片刻之後,黃袍道人上下半身被圓整地切開,斷作兩段。
李棠輕輕喘著氣,看了片刻確信那道人再無反應之後,揮手收了自己的兵器。旁邊的吳承恩和青玄自是瞠目結舌,沒想到一番苦戰還沒來得及展開就收場了。
“小杏花呢?”李棠緊握著刀,回頭朝著青玄跑過去開口問道。青玄攤開手,那小小的杏花仙還保持著抱頭蜷縮的姿勢,渾身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的花瓣。
她被嚇壞了。
李棠露出了笑容,摸摸她小小的額頭:“你看,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那語氣充滿了從容:“不曉得李家的姑娘是否聽過這句話?”
三人不可置信地回頭望,連杏花仙也把手指張開一條縫偷偷看去,那黃袍道人的上半身此時側臥在地上定睛看著他們,而他的下半身朝著自己轉過身來,繼而用腿踢起了自己的袍子,蓋在了斷開的軀體上面。微風滑過,袍子重新抖落,而那黃袍道人赫然已經完好無損地站在了眾人眼前。
“我明明……”李棠此時略有幾分驚訝,不可能啊,剛才那一下的手感,自己應該是得手了的。
“你沒有砍到他的要害啦!”杏花仙在青玄手中,用顫抖的嗓音悄悄提示她。
“可是,我,我明明……”李棠著實不知道如何分辨眼下局勢。
杏花仙慢慢放下捂著臉的手,整整身上小小的黃裙子,“嘿”了一聲,好像下了什麽決心似的,突然從青玄手中翩然飄起,渾身散發出了耀眼的金色;然後,她用細嫩的手掌,朝著青玄的天靈蓋輕輕一拍——
青玄恍惚一下,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再次抬頭看那黃袍道人時,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杏花仙急忙又翩然飛到了李棠和吳承恩面前,如出一轍地朝著兩人的天靈蓋輕輕一拍。
吳承恩和李棠一下子覺得,有一股清心的味覺替代了一直在這黃花鎮蔓延的膩人的花香,頓覺神清氣爽,兩人再準備對付那黃袍道人時,也和青玄一樣,臉上露出了驚異的神色——
哪裡有什麽黃袍道人!眼前分明是一隻套著那黃袍、身長達十丈有余的黑皮蜈蚣!而這妖怪身邊,橫著一截子斷掉的軀體,流了滿地的汙血。
“花香!”青玄似乎想到了什麽,脫口而出。
吳承恩一愣,輕聲問道,什麽意思。
反而李棠一下子明白了青玄的猜測,抬抬手在自己的鼻孔邊輕輕扇風:看來,眼前的妖物是將自己微弱的妖氣混在了這附近的花香之中,引人嗅之。這花香掩蓋住了妖氣特有的氣味,加上妖氣著實不多,所以他們三人並未發覺有任何不妥,不知不覺中已經中了毒。
而且,畢竟三人在這附近已經盤轉了幾日,吸入的毒物累積下來,也不由得產生了幻覺。
也難怪青玄等人無法參破這妖物的花招了。
一般的妖物變化,大多數是針對於自身而行,幻化人皮包裹住自己的肉身。對於這種妖物,青玄自然是能識破。但是這黃袍蜈蚣精卻與眾不同:他是讓所有人看到幻覺,而自己本身,從始至終都沒有用過任何變化。
那杏花仙似乎用盡了渾身力氣,落在了李棠的肩膀上:“是的,就是花香……你們來這裡時日尚淺,我才能解得開這幻術。如果再耽擱些時日,我也沒有辦法了。”
“既然你能解毒,為何不在我們見面時就動手?”吳承恩語氣之中略有責怪;確實,如果杏花仙一開始就走此一招,那麽現在三人也不至於身陷險境。
杏花仙似乎有難言之隱,想要開口卻最終沉默,只是朝著李棠身後躲了躲。
“只怕,這小小的杏花妖物沒有自信還有解毒的法力。”那黃袍蜈蚣開口說道,繼而身子盤旋,攀爬著身後客棧廢墟,重新立在了眾人眼前:“沒想到,找了你這麽久,你竟然自己送上門來!”
“既然你們都是妖怪……”李棠抬起手,護住了自己肩膀上的靈物,似乎略有不解,對著那黃袍蜈蚣說道:“你為何要傷害她?”
那黃袍蜈蚣並不理會李棠的疑問,只是盤旋起自己巨大的身軀,猛地向著李棠的肩膀躥了過去。
李棠並不驚慌,反手揮出錦繡蟬翼刀,迎面朝著那蜈蚣門面的正當中豎著一劈——但是那蜈蚣顯然早就料到了李棠有此一招,翻卷了一下身子,瞬間在空中打了個結繞到了李棠背後,張開身軀正前方的血口就朝著李棠啃了下去!
李棠沒防備到妖怪竟然聲東擊西,一下子失了先機;只見妖怪朝著李棠狠狠下嘴,卻不由自主地猛地彈開——原來青玄已經一個箭步站在了李棠身邊,左手拿著念珠,右手則搭在了李棠的肩膀之上。
“金!”青玄輕聲斷喝道。
那蜈蚣本打算品嘗人肉的美味,眼下卻如同啃到了滿嘴的刀劍一般,一口蠕牙崩壞不少,卻未曾傷到李棠分毫。李棠自己也是一愣,轉頭才看到了自己身邊的青玄。而她肩膀上的靈物已經被吳承恩默契地一把護住,帶到了一邊。
“你怎麽看,青玄。”吳承恩將那杏花仙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抹了抹自己的鼻子。顯然,剛才蜈蚣張嘴後的那一股惡臭,讓吳承恩嫉惡如仇:是的,那是食過人肉的味道。
“已犯天道,”青玄松開了扶在李棠肩膀上的手,做了一個合十的動作,盯著那甩著自己身子發泄疼痛的蜈蚣:“收。”
吳承恩點頭,整個人朝著半空一躍的同時,從袖口中甩出十幾張宣紙,上面各書一個“刀”字——那黃袍蜈蚣縱是身軀靈巧,卻依舊略顯巨大,猝不及防被吳承恩的宣紙貫穿了肉身後牢牢扎在了地上。
而青玄一個箭步邁到了蜈蚣精的腦袋旁邊,右手攙起念珠,左手輕輕搭在對方的腦袋上。黃袍蜈蚣見機會難得,張嘴便啃——
“土。”青玄開口。
霎時間那黃袍蜈蚣頓覺頭上頂了一座高山,整個身子被死死碾壓,陷進了土裡將近三寸。這下別說啃人,就連抬頭喘氣都做不到。一下子,那蜈蚣開始亂甩著自己的尾巴,似乎想要逃命。
吳承恩走上前去,從懷裡掏出了火銃頂住了那蜈蚣精的腦袋,同時小聲對自己肩膀上的杏花仙說道:“捂住耳朵。這聲響,大著呢。”
眼見得似乎勝局已定,李棠卻突然喊道:“住手!”
吳承恩聽完之後一愣,轉頭看著李棠,似乎想要責怪幾句。突然間,一柄鐮刀砍在了吳承恩的肩頭上——怎麽回事?
吳承恩幾乎被砍翻在地,倒下之後一個翻滾,托住了差點摔在地上的杏花仙後大口喘氣——還好,砍得是另一邊的肩膀;不然這靈物估計就一命嗚呼了。
青玄也即刻向後躍了幾步,似乎剛才的一擊也全然沒有預料。
怎麽回事……
黃花鎮的村民,不知道什麽時候都聚在了一起,手裡拿著鋤頭、鐮刀等農具作為武器圍住了李棠等人。吳承恩扭頭看去,剛才砍傷自己的,赫然就是白天裡吃飯聊天的飯莊老板。
“上仙英明!”飯莊老板眼神飄忽,嘴裡來來去去嘟囔著這麽一句話,繼續朝著吳承恩走來。其他的村民,則也是念叨著相同的語句,一擁而上開始動手扒弄著禁錮著黃袍蜈蚣的那幾張宣紙。那宣紙本來鋒利無比,幾個上手的村民一下子皮開肉綻;但是自打那宣紙染了人血後,一下子又變回了柔脆的本質,三下五除二便被村民撕碎。
頃刻間,那蜈蚣精又重新盤了起來。
李棠捏著自己的武器,卻不曉得如何是好:這兵器可著實厲害,如果剛才自己上去幫吳承恩一把,那些村民自然是不在話下。只是這柄唐刀實在是過於鋒利,而那些村民似乎又絲毫不懼於死亡,自己冒然出手,估計死傷會不計其數。
只不過,沒想到自己片刻的優柔寡斷,卻害得吳承恩身受重傷。
在一旁的青玄一下子看穿了李棠的遲疑,只能俯身先將吳承恩拉出了人群。確實,如果剛才自己是李棠的話,即便機會千載難逢,也是不會出手的。
那蜈蚣咬牙切齒,正欲再次襲來,遠遠的卻傳來了一聲雞叫。黃袍蜈蚣愣了愣神,不可置信的抬頭看看天色,最終還是收了身子,攀浮著朝著自己的道觀爬去。
夜空之中,本來纏繞著的黑色粉霧已經散開,露出了將要圓整的明月。
而那些包上來的人群,仿佛得了號令一般,紛紛作鳥獸散,各自回家,關門。只是門口擺放的草鞋,已經悉數不見。
黃花鎮頃刻間重新安靜了下來。李棠頓了頓,本想拎著唐刀追過去,卻被幫著吳承恩包扎傷口的青玄喝住:“窮寇莫追。”
李棠咬咬嘴唇,最終還是把刀收了起來。
吳承恩捂著自己流血的傷口,語氣倒還輕松,逗著手裡的杏花仙;李棠急忙一把將杏花仙護在手裡:“她都嚇壞了,你還逗她!”
吳承恩笑了笑:“說起來,剛才那妖物為什麽這麽恨你啊?看他的模樣,說要吃了你都不足為過啊……”
那杏花仙愣了愣,抬頭看了看眼神關切的李棠,然後又看了看面前輕輕喘氣的吳承恩,終於忍不住“哇”的一下子哭了出來……
黃花鎮另一頭,西北五裡,黃花觀。
黃袍蜈蚣敏捷地爬行著,竄入了道觀之中,撞翻了不少香火後在地上抽搐。身上的傷口或淺或深,真是好久沒有傷得這麽重了。
沒想到……自己大意了……一招不慎竟然傷得這麽重……這三人到底是何來歷,竟然頗有一套?
那黃袍蜈蚣翻了翻身子,將胸前掛著的紅錢放在了嘴邊,輕輕舔舐著這枚散發著血光的銅幣。
不過,不妨事。黃袍蜈蚣止住了疼痛,重新思量:只要自己調息一晚,明天取他們的性命簡直易如反掌!到時候,倒要讓你們見識見識我金目大仙的厲害!到時候,你們便會……
黃袍蜈蚣突然一驚,然後屏息細細聆聽。
沒錯的,腳步聲……有腳步聲在漸漸接近自己。
莫不成,那些人追來了?哈哈哈,看來自己剛才被小瞧了,不過也好,這三人倒是自投羅網!
唔……不對,腳步聲只有一個人……
那黃袍蜈蚣急忙重整身姿,盤窩於漆黑的牆角隱了身子,臉面正對著道觀的唯一入口。
借著月光,卻見得一個花臂紋身的高大身影背著一張大弓,信步走進了黃花觀之中,走到那香爐面前,上了一炷香。
“牆角的,鬼鬼祟祟你在乾嗎?”那花臂紋身的漢子看也不看,抬手在案台上放下了兩枚紅錢,張口說道:“要是聽得懂人話,便麻煩出來與我聊聊……”
與我聊聊,你們口中一直說的桃花源,究竟是個什麽玩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