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針尖
京城,子時,鎮邪司衙門。
麥芒伍看著床上依舊昏迷不醒的血菩薩,良久都沒有說出一句話;自己去面聖不過半天而已,血菩薩卻在這期間內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打成了重傷,甚至還被仇家丟在湖邊等死……
血菩薩的兩個膝蓋都已經碎掉,其他部位也因為巨大的外力斷了十幾根骨頭。最重要的是,等到血菩薩的烏鴉回來報信之際,他已經在妖雨裡面淋了一天一夜。眼下經過麥芒伍的調養,血菩薩傷口複原得倒還順利;只是這高燒一直不退,人也一直沒有醒過來。
麥芒伍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傷了自己的同僚。只不過,這筆帳可不能簡簡單單說一句“報仇”就可以作罷的。明知道血菩薩是鎮邪司的人都敢在京城之內下手……
無論是誰,這些家夥鐵定要加十倍百倍血債血償;否則,以後這世上豈不是沒有人再怕鎮邪司了?
這幾天妖雨連連,京城裡有了戒嚴令。鎮邪司衙門口更是有不少五軍的細作在附近監視著裡面的一舉一動;麥芒伍雖然心中焦急,卻忌憚於皇上的天威,不敢在此時太過招搖,以免落下話柄。
留守在京城衙門內的二十八宿除了血菩薩之外,還有十四個人在衙門裡。趁著這三天大雨出不了城,大家也關起門來認真地聊了聊關於血菩薩遇襲的種種可能。只不過,這些年錦衣衛鎮邪司確實樹敵眾多,到底是哪邊前來尋仇,一時間著實沒有定論。
“倒不如趁這個機會,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省得麻煩。”不少二十八宿倒是支持這個法子呢。
當然了,如果真的仔細列一本在京城之內有嫌疑的仇家名冊,倒也不是不可。只是麥芒伍心裡明白,這本名冊真要寫出來,一定會牽連甚廣,而且雜亂無章;與鎮邪司結仇的人各式各樣,上至位高權重、手握雄兵的朝廷棟梁,下至衙門口大早起吆喝著買賣吵人美夢的小販,都可能被列入名單。倘若真的如此大動乾戈,此等復仇規模近乎於血洗半個京城,皇上非得認定這是謀反不可!
聯想到皇上約自己下棋時的種種暗示,麥芒伍自然是一口回絕了這種莽撞之策。
“冤有頭,債有主。”麥芒伍留下了這麽一句話:“這件事,我會給大家一個交待。”
此言一出,這場騷亂才算是平複了下來。
只是,所有人對於這件事都已經達成了共識:無論凶手是誰、官居幾品,只要有了真憑實據,即便是天王老子也要帶回這衙門裡,見識見識人間地獄!
事情淡了幾天,倒是麥芒伍私底下有了些想法:按照當時烏鴉通秉報信的方位來看,血菩薩出事的地方正好是鬼市北門。按道理來說,如果沒有什麽事情的話,血菩薩不會不吭一聲離開京城。那麽,一定是鬼市有什麽東西吸引了血菩薩前去涉險,才落得今天的這般田地。
既然如此,那老板身為鬼市之首,對於這件事怎麽也應該知曉一二。事關重大,如果血菩薩真的躲不過這一劫而一命嗚呼,別說錦衣衛裡面的這群人不會善罷甘休,對朝廷來說也是有人私殺命官。老板應該知曉其中的利害關系,自然不會與朝廷過不去。所以等到這戒嚴令剛剛結束,麥芒伍便打定主意,換上了便裝隻身一人前往鬼市。
這一路上,基本上一個人影都沒有見到。正當麥芒伍慶幸之際,哪曉得今天的鬼市北門,擺渡用的小舟竟然被底朝天得置放於岸邊;那奔波兒灞和灞波兒奔正在笨拙地朝著船底的窟窿眼揮舞木錘。
麥芒伍看到眼前這一幕,心中頓覺蹊蹺。
“奔波兒灞,灞波兒奔。”走近幾步之後,麥芒伍開口招呼道。自己與老板身邊這兩個成了精的家夥沒少打交道,交情自然是有一些的。
兩個魚精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抬頭細瞧了一陣,這才匆忙還禮:“伍大人!沒穿官服,一下子有點認不出您。這兩條腿的東西,長得七七八八,著實不好分辨。”
麥芒伍看了看那艘破船,歎口氣道:“我有急事要見老板,不知道二位可否相送?”
兩個魚精互相看看,似乎非常為難。
“老板出遠門了……這幾日都不在鬼市。”奔波兒灞挺了挺腰身,大聲說道,仿佛是在給自己壯膽。
“那麽,我便去鬼市逛一逛吧。”麥芒伍不動聲色,說著便要上船。
灞波兒奔急忙閃身攔住,賠了個難看的笑臉:“大人您看,船漏了……”
話聲未落,灞波兒奔已經倒吸一口涼氣,急急忙忙躲在了奔波兒灞的身後;只是因為,眼前的麥芒伍已經亮出了手裡的兩根銀針,而且臉上也不見了之前的幾分客氣。
“外行人可能也看得出,你們兩個分明不是在修船底,反而是想鑿穿。”麥芒伍的語氣不容置疑:“這小舟乃是老板提供給朝廷的方便,你們竟敢暗地裡做這些手腳?莫不是想害死哪個朝廷命官?”
這灞波兒奔和奔波兒灞可是知道麥芒伍的厲害,一時間人話都說不好了:“這,空口無憑,你有什麽證據?別以為你是老板朋友,就可以血口噴人……”
“錦衣衛鎮邪司的傳統之一,逢妖必殺。這個理由,夠了吧?”言語間,麥芒伍兩支銀針已經出手。只聽得嗚呼一聲,奔波兒灞頹然倒地,隻留下了那灞波兒奔不明所以,顫抖著面對著眼前的麥芒伍。
“再問一次。”麥芒伍的右手在袖子裡微微一轉,隨即又多了兩根銀針:“老板在不在鬼市?”
看看近在咫尺的同伴屍首,那灞波兒奔知道自己難逃一死,索性雙眼一閉,坐在了地上:“動手吧!”
麥芒伍卻沒有任何動作,只因為自己面前的湖水微微顫動。片刻之後,滴水不沾身的老板從湖水中冒出了身影,朝著岸邊走來。那灞波兒奔顯然注意到了身後的異動,回頭看到老板之後嘴巴幾乎合不上。
“老板怎麽來了……不用管我!為老板,我死而無憾!而且,面前這家夥未必能有多少勝算!”灞波兒奔似乎一臉迷茫,但是隨即語氣堅決,重新站起身來,準備同麥芒伍搏命:“來啊!讓你領教一下我的手藝!”
“還叫人家領教你的手藝,怎麽,你現在要做一道紅燒魚給他嘗嘗看撐死他嗎!”老板拍了拍身子,瞥了一眼灞波兒奔,隨即朝著奔波兒灞的“屍體”就是一腳:“起來!這丟人的玩意,人家沒碰到你,自己倒是嚇暈了!你說你倆,一個跑堂一個廚子,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自告奮勇出來給我丟人!”
那地上的奔波兒灞挨了一腳,真的晃晃身子,重新爬了起來。
原來,剛才雖然麥芒伍銀針出手,卻是扎向了湖底,為的就是親自通知老板,省得同這兩個魚精口舌。只是沒想到,這魚精太膽小了些,竟然就這麽嚇暈了。
即便如此,這兩個魚精也沒有任何打算出賣老板的意思,忠心倒是可見一斑。
“多有得罪。”麥芒伍收了手中的銀針,朝著老板附身施禮。老板倒也沒多說什麽,只是看了看眼前的破船,隨即朝著湖面抬起手——那湖水登時被一股銳氣切割成兩半,留出了中間的一條小路。
“你不找我,我也要去找你。”老板開口說道,隨即招呼著麥芒伍跟上自己:“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隨我來。”
兩人順著這夾在湖水中央的小徑,信步朝著老板的宅邸走去。
進了屋子,老板匆忙將門關好,慌慌張張引著麥芒伍去了房間裡面。麥芒伍抬頭看看,發覺到平日裡這間房子中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全然不見蹤跡。
“怎得,你這裡遭了賊?”麥芒伍不禁皺眉,轉身開口問道。
身後,老板已然悄無聲息化作了巨龍,順著四周的牆壁浮遊一番之後就地盤起了身子,朝著麥芒伍眨眼:“禍事了……這鬼市我是萬萬開不下去了。時至今日,我也只能收拾收拾東西,回我那碧波潭避避風頭……”
麥芒伍看著老板這副表情,並不像是說笑挖苦。
“有人為難你?”麥芒伍思來想去,還是冒著大不敬的罪過,開口問道。老板好面子,這麽發問確實不太妥當。
誰知道,一向急脾氣的老板卻沒有刁難麥芒伍。那巨龍點點頭,又急忙搖搖頭,同時甩起自己的尾巴支住了自己的下巴,不斷唉聲歎氣:“這都是命啊,我這麽老實本分,突然間一個大屎盆子就扣在了我的腦袋上。哎,我就說吧,不該攙和你們人間的事情。下雨這件事和我真的沒有關系啊,不能因為我是龍就非得訛上我吧?照此說,四海龍王不也脫不了乾系嗎?為什麽就不能好好查一查這場雨的來龍去脈呢?哦,就因為我同你們鎮邪司有幾分交情,便不由分說地……”
“老板何出此言?”一番話,聽得麥芒伍簡直雲裡霧裡:“這場大雨,與我鎮邪司何乾?”
“啊?你不知道神機營的事情啊?”這一下子,反倒是老板變得雲裡霧裡;因為,那血菩薩無論怎麽看也就是個炮仗脾氣,腦子說不定跟湖邊的奔波兒灞它們一個水平。這種人,是萬萬不會有什麽韜略於心的。所以,老板早就覺得,血菩薩是得了這麥芒伍的安排。
只是眼下,似乎中間有什麽隱情,雙方都不知曉。
不過……巨龍端詳著麥芒伍,隨即又甩了甩自己的尾巴,似乎心事重重;老板也知道這個節骨眼上多少人都盯著自己。鑿穿船底,為的就是表現自己的一個態度:自己和鎮邪司其實沒有什麽太多牽扯。但是,麥芒伍這人又和自己私交不錯,眼看著他進了火坑,似乎又有些於心不忍……
“算了,說了也無妨。”思忖良久,老板終於下定了決心,壓低了自己的嗓音,暗暗說出了這個驚天大秘密:“老伍啊,當今皇上要殺你們。”
“嗯。”麥芒伍毫無反應地點點頭:“多謝老板提醒,不過這件事並不稀奇。”
“……你多少假裝驚訝一下也好,這為人處世,怎麽就學不會呢!?”看著麥芒伍的反應,反而是老板一臉驚愕,隨即擺出了平日裡不爽的表情,尾巴也不耐煩地開始拍打著地面:“總之,皇上似乎看不順眼,調了神機營打算圍剿你們鎮邪司。不過這件事是我聽血菩薩說的……”
麥芒伍心中一動:聽血菩薩說的?那麽從時間來算,也只能是自己面聖時有了這些變故。神機營……看來皇上是認真的。要知道,即便是錦衣衛鎮邪司高手如雲,面對著神機營突如其來的攻勢,也注定會一敗塗地。
關鍵中的關鍵是,自己竟然對於神機營的一番調派絲毫沒有察覺!對於掌管著朝廷火器的這支軍隊,麥芒伍表面上不說,其實已經私下裡安排了不少眼線,因為他也知道朝廷秘密研製的大連珠炮不是好惹的。
看來皇上勒令自己在禁宮下棋,為得就是切斷自己在外面布置的眼線通風報信……
“後來吧,你們都知道了。”眼見得這麥芒伍低頭沉思一聲不吭,巨龍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似乎困意襲來:“下了一場大雨,把神機營的火器全澆了,於是不了了之……那,現在你懂了吧?”
說著,巨龍伏下了腦袋,用須子撥弄著自己的牙縫。
麥芒伍聽到這裡,雙眼放光,急忙收拾好了自己的穿戴,朝著老板就是一拜:“在下明白了,銀票不日送上。感謝老板仗義出……”
“去他娘的不是我啊!下雨與老子真的沒有關系!”老板看到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高吼。那麥芒伍自然是不曉得其中的來龍去脈,抬頭之後一臉不解。
“李家不讓下雨的!特意派人囑咐我們,那一日不可降雨!”巨龍扭動著自己的身子,似乎氣不打一處來:“但是,偏偏那天就下雨了!結果倒好!一來我平日裡就與鎮邪司有所往來,二來那一日你們的那個烏鴉又與我見面提及了此事!現在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等等,老板是說,下雨那一日,您見過血菩薩?”麥芒伍無意間聽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答案,不由得開口問道:“那老板可知道,當日裡血菩薩與何人爭執,導致重傷?”
“老子現在要死了啊!你還有心情關心我見沒見過你們那隻烏鴉?”巨龍的聲調,現在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委屈:“當時他跟你一樣也是倒頭便拜!你們怎麽都這麽喜歡拜天地?去找個媳婦好好過日子算了!我都說了,下雨與我無關,他還非得抵命給我。對對對,他要抵命給我報恩!一句話也聽不進去的榆木腦袋!要不是我出手打傷了他,那烏鴉真的要自行了斷了!你們鎮邪司招人時,能不能不要光是武試,留下幾個讀書識字的不行嗎?我跟你說啊老伍,這日子真的……”
老板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空蕩的房間裡,傳來了清晰的敲門聲。
麥芒伍站起身,朝著門口望了望。而老板則立刻收了聲響,把尾巴放在嘴邊,朝著麥芒伍做了一個“噓”的姿勢。
只是,屋子外面敲門的人並沒有見好就收。只聽得外面安靜了一會兒,兩扇大門之間的門閂忽然被一把鋼刀挑開,一個臉上纏滿了布條的人握著鋼刀,走了進來。
“沒想到,您這裡還真的遭賊了。”麥芒伍打趣了一句,手裡已經亮出了銀針。
誰知道,老板根本就沒有理會這麽一句玩笑,反而急忙收了身法,幻化人形。
那人看了看眼前的麥芒伍,又看了看他身後的老板,開門見山說道:“朋友,能否行個方便?在下要找鬼市老板。之前有筆買賣,該清帳了。”
“你就說我不在。”老板在麥芒伍身邊悄聲說道,隨即裝成了一個看熱鬧的普通老頭,嘴裡是止不住的咳嗽,走起路來都是哆哆嗦嗦的。
只是這語氣之中,充滿了懼怕。
“敢問閣下是……”麥芒伍並沒有退讓的意思,反而是抬起手掌,光明磊落的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李家執金吾,辦事。還有……”那人看到麥芒伍這般舉動,一下子心知肚明,明白對方是告知自己他手中的並非暗器。不過這京城之內,用針的行家倒也算是天下聞名……那人眼見於此,抬手緩緩開始拆卸自己蒙在臉上的布條:“沒猜錯的話,閣下是二十八宿中的那位太醫吧?”
麥芒伍點點頭:“辦先生……”
“閣下誤會了。”那人不禁笑了笑,臉上的布條已經悉數拆下,纏在了自己的雙手上面,露出了本來的面孔:“在下李征。剛才說的,是辦事。雖然大家各為其主,但是先生也該知道,我們執金吾如果真的同你們二十八宿交手,恐怕這件事就不止老板一條命能扛下來了。這可能意味著這些年的太平盛世就此結束……還是說,先生礙於同鬼市老板之前的某些情面,不得不出手呢?”
麥芒伍明白,對方指的就是之前那場大雨。這一句話出口,聽得老板簡直絕望:麥芒伍不出手,那麽自己就是難逃一死……但是這麥芒伍一旦出手,縱使今日能夠死裡逃生,日後自己卻也坐實了同鎮邪司勾結的死罪,李家的殺手會源源不斷……
一句話,堵死了老板所有退路。
“閣下誤會了。”麥芒伍微微抬頭,一把抓住了老板的脖子:“此人傷了錦衣衛鎮邪司的要員,在下是來捉拿他回去抵命的。”
一番話說完,老板幾乎目瞪口呆地看著麥芒伍。
“既然目的相同……”那李征似乎輕松了不少,點點頭後亮出了手裡鋥亮的彎刀:“倒不如讓我替先生動手。如此一來,也算是先生給在下一個方便。”
麥芒伍聽到這裡,笑了笑。而那李征,也笑了笑。
“錦衣衛鎮邪司要殺的人,不能死在別人手裡。”
“執金吾要斬的人,也不能死在別人手裡。”
既然如此……
“老板,請在外面把門關上。”麥芒伍松開了老板的脖子,開口說道:“在下要與這位貴客談一談才能妥當了。”
“煩請老板在門外稍等片刻。”那李征也側身讓開了門口,眼睛卻死死盯住了麥芒伍:“在下,也要與先生好好聊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