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錢(下)
“你到底想說什麽?”尚書已經有些怒不可遏,不曉得這個下人在這裡東南西北地胡扯一通目的何在:“紅錢這件事,確是老臣指使,但是也是無可奈何之舉,不然,每年稅收怎麽來得如此順利?皇上也首肯了,還輪得到你們錦衣衛指手畫腳?怎麽,難道你這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有異議?你們知道自己每年要花多少銀子嗎?簡直是,整個朝廷就養著你們這群錦衣衛!現在倒想著反咬一口了?”
“傳皇上口諭。”伍太醫摘了鬥笠,站直了身子。
尚書一下子慌了不少,匆忙起身跪下。管家本來也想跪下,但是又急忙先跑到門口,招呼了一聲外面的親兵,這才隨著眾人齊刷刷跪在了地上,不敢抬頭。
伍太醫徑自從袖口裡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了一根針,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手指略微那麽一旋,整個人的眼睛變得烏黑至極,嗓音似乎也變了一個人:
“戶部近年著實有功,朕深感欣慰……”
戶部尚書沒有抬頭,但是這分明是聽到了皇上的聲音。
“只不過,紅錢一事到底愛卿瞞了什麽,朕倒是有了幾分興趣。遂著錦衣衛前來調查此事。至於愛卿嘛……”
尚書的身子在不斷顫抖——當今聖上的脾氣,他是了解的。只不過,等來等去,都再也聽不到皇上的下一句口諭了。思忖良久,尚書微微抬頭,發覺那伍太醫已然銀針在手,鬥笠也重新戴在了頭上。
“謝恩吧。”伍太醫說道。
尚書叩頭,卻再也沒有了站起來的力氣。
“十年前,皇上安排我進了太醫院,只是為了監視太醫院的動向。”伍太醫的嗓音,已經變了回來;看來,皇上的口諭就到此為止:“今時今日,雖說我已離開太醫院,但是手底下的耳目還在。尚書大人,您能解釋一下,為何這幾年內,您府上每次領藥,都會獨獨多上一份幽篁嗎?”
尚書一愣。
幽篁,乃是一味長於亂葬崗的草藥;倒也算不得金貴,只不過人如果被妖物啃咬,服用此藥之後可以鞏固丹田,抑製妖氣在體內亂竄。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味草藥實在令人有些避之不及。
尚書的嘴唇不斷泛白,屢次張開嘴想要辯解什麽,卻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是的,幽篁……但是自己也已經萬分小心,每次購入此藥都是七繞八繞,重金從黑市上入手的。為何錦衣衛會察覺此事?莫非……
跪在門口的管家抬起頭,瞅了一眼都如篩糠的自家主子,自己有說不出的擔心。
“大人請起,尊卑有別。”伍太醫抬起手,似乎想扶一把跪在地上的尚書;只不過他那帶著笑意的態度,卻越發像是挑釁了:“其實我們也替皇上好奇,這紅錢明明只是沾染了畜生的血,為何這血跡一直洗不掉呢?而且尚書大人也知道,我們錦衣衛的鴛鴦刀,都是挑的上好的寒鐵鍛造而成……這銀子還是您批的呢。只不過在我們府上,幾個二十八宿已經試了幾次,無論刀劈斧砍,都不能在這紅錢上留下哪怕一個豁口……到底這紅錢是怎麽來的,還望大人為了自己全家的性命,明示在下。”
尚書已面如死灰,仿佛被看破了一切。他抬起頭,向著伍太醫的方向望了一眼——一直跪在伍太醫身後的管家,略微搖了搖頭。
“其實,紅錢是……”尚書終於歎口氣,張開嘴。
霎那間,不絕於耳的簌簌聲忽然從天而降。眾人抬頭望去,看到了漫天的蝗蟲從半空墜下。正當所有人忍不住拍打著身上的蟲子、抬頭張望之際,管家一個虎步,緊貼著地面朝著戶部大門爬了過去。
“早就知道是你了。”伍太醫的聲音,在管家背後響起。緊接著,管家忽然覺得手腳一麻,抬手細看,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手腳分別被扎入了銀針。
隨即,管家發出了吱呀的吼叫聲,轉過頭來怒視著眾人;只不過,此時的管家已經半脫人形,分明長出了一張蝗蟲似的臉。
“封住你的經脈,妖氣上不來,是不是連本體都化不成了?”伍太醫轉頭,信步踏去,語氣之中不乏奚落:“說起來倒是挺諷刺的……修煉多年就為了能成人形,如願之後,卻又不得不褪掉人皮……”
而剛剛打算招供的尚書,此時已經再也不能說話了——剛才的蝗蟲落地之後,紛紛展翅,不管不顧地湧向尚書開始啃食,甚至從他喊疼的嘴巴衝進了他的體內。伍太醫的銀針出手壓住管家時,尚書已經喪了性命;現在這短短一刻過後,大堂裡只剩下了一副乾乾淨淨的骨架。
“無所謂……他死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了!”管家得意地大聲說道,但是雙眼卻漸漸凸出。
“跟你說了,我已經封住了你的妖氣,你還運氣。怎麽,難道你還想一搏?”伍太醫俯下身,摸了摸管家的後腦杓。抬起手之後,管家的脖子上又多了一根銀針:“而且,其實他死不死不重要,該知道的,我們早就知道了……無論你的主子是誰,煩請您轉告一聲:別太小瞧了我們錦衣衛……唔……不過,估計你是沒機會了。”
伏在地上的管家身子掙了一掙,兩隻眼睛猛地脹大、脹大,最終“噗”的一聲,連同腦袋一起血肉模糊絕望地爆開,半人半妖的肉身一下子癱軟,不再抽搐。
“皇上口諭的最後一句。”伍太醫滿意地看了看地上的屍首,轉頭對著戶部尚書的骨架拜了一拜,從袖口又摸出來了一枚紅錢,恭敬地放在了地上:“皇上也有這麽一枚銅幣,只不過,黃面寫著的是天下,紅面寫著的是蒼生。你讓皇上能怎麽辦?”
周遭跪著的親兵紛紛張大了嘴巴,不曉得這短短的一刻之中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那伍太醫和那些錦衣衛,為何紛紛亮出了鴛鴦刀。
戶部門外,伍太醫帶著自己的手下小心地走出來,然後幫忙關好了大門。不遠處的茶樓門口,夥計正在哄打著那個躲避著螞蚱的傻子。伍太醫望了望,走了過去。
夥計急忙換上訕笑的面孔,熱情招呼道:“大人,喝茶啊?”
伍太醫沒有搭話,只是走到了傻子旁邊,抬手一揮——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伍太醫手裡多了一根銀針。
剛才還滿地打滾的傻子晃了晃,然後站了起來。
“管家是妖。”傻子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後說道:“真他媽陰險,知道我是個傻子,每天晚上都喂我吃藥渣,替他銷贓。不過,倒也讓我嘗出來了端倪,裡面確實是幽篁。”
“關鍵除掉了。”伍太醫說道,同時抬起手,試圖幫著那個傻子拍打著身上的塵泥:“這半年,辛苦。”
“紅錢一共八十一枚。”傻子止住了伍太醫的胳膊,繼續自顧自說道,似乎對自己的一身汙穢並不在意。
“朝廷已經收回來了十六枚。”伍太醫點頭。
“朝廷收回來了十六枚……懂了。”傻子笑了一下。
?“剩下的在哪裡,大概也有了眉目。”伍太醫擺擺手,示意傻子不要聲張:“倒是你之前說的那個姓吳的書生,讓我有些在意。”
“是啊,他之前來這裡喝茶的時候,手裡已經有了三枚紅錢。算起來,這都幾個月過去了……”傻子仔細盤算了一下,似乎有些焦急:“早知道紅錢這麽重要,當時就該在京城下手的;反正他也不知道那紅錢到底是為何物。現在,不早些動手的話……”
“那個書生有沒有說要去哪裡。”伍太醫問道。
“南秀城。”傻子說道,似乎早就準備好了這個答案。
“回衙門休息休息吧。二十八宿有人在南秀城附近。”伍太醫說道,然後瞄了一眼站在旁邊已經徹底呆住的店小二,手中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枚銀針:“剩下的事情,我來處理。”
“得了,我先去洗個澡,然後……”傻子說著,忽然頓住。抬手,一滴雨點落在了手下。慢慢的,雨水漸漸變大,似乎滿溢的水缸終於有了決口。
戶部大院內,並沒有人為這場久違的春雨欣喜不已。倒是這雨水,漸漸洗去了滿院子的血腥味。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那枚皇上賜的銅幣,蒼生的那一面淋浴在這一片溫潤之中,慢慢浸入泥土;而這場萬民祈求已久的春雨,卻仿佛那枚銅幣止不住的哭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