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黃花鎮
在江湖上走南闖北的人裡面,稍微有些見識的,都會聽說過亢金龍這個名字;倒不是因為他是錦衣衛的一員,亢金龍這人本身就有點意思。
“為人仗義。”這是認識亢金龍的人給出的統一評價。
亢金龍打小有幾分愣頭青,十二歲便被納入錦衣衛,十六歲帶刀上陣,立下了赫赫戰功;幾年之前朝廷那場驚天變時,頭一隊趕到皇上身邊的錦衣衛裡面就有亢金龍。這幾年下來,亢金龍和身邊的同僚經歷了大大小小四十余次與妖孽的慘烈廝殺,前輩們已經全部戰死,而他自己身上也留下了不下二十道傷疤。
可以說,亢金龍這條官路,是從死人堆上面走過去的。
當他被提拔為二十八宿,皇上親自賜下了“九劍開屏”這個綽號的那天,亢金龍自己是沒有什麽特別感覺的。內心裡唯一慶幸的,就是自己的俸祿多了不少,足夠每年養活那些昔日同僚們的家眷。每每帶著銀子過去,都說是朝廷給的撫恤金。倒是他自己依舊一直迥然一身,吃住都在衙門裡,偶爾俸祿沒有發下來的月底,還得厚著臉皮問別人借錢過活。
要硬說生活有了什麽變故,也只能是京城內再也沒有人喊他的名字,見面寒暄時,朝廷的人都喊他一句“九劍大人。”
這個月初,麥芒伍約見亢金龍,說了要除去叛徒這件事之後,亢金龍一時間有些發懵:“內裡清場這種事,向來不是我負責的。”
“那叛徒現在躲在南疆,你此番前去路途遙遠,朝廷倒可以名正言順撥一些盤纏予你。”麥芒伍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裡飄過一絲同情:“順便……朝廷內諸人皆知,你與那叛徒平日裡交好;這也是給你一個脫清關系的機會。”
“既然伍大人已經知道個中緣由,請恕卑職恕難從命。這麽多年咱們兄弟死死傷傷,到了今日,大人連個退隱之人都不肯網開一面嗎?”
“九劍,這是命令。”
麥芒伍淡淡地丟下了一句話,轉身消失。
亢金龍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叩身,領命。
是啊……自己已經不是那個曾經浴血奮戰的亢金龍了。現在,自己是九劍。
自己,是朝廷的九劍。
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拎了一個空皮袋纏在腰間,九劍背上了自己那副頗像雨傘的兵器之後即刻出發上路。果不其然,這一路上倒也是遇見了不少妖怪,九劍似乎並不著急趕路,且殺且行,慢慢的攢了些內丹裝在自己的袋子裡;他倒不打算回衙門邀功,只是秉承著鎮邪司一貫的理念而已。
不過,與之前預計的不同,九劍從南秀城打探完了那叛徒的消息後,本打算無功而返,誰知道竟然突然被人堵住了去路。大路上,那兩個黑衣白面具的人直直攔住了自己,讓九劍誤以為這是自家衙門派來滅口的殺手。
其實如果對方真的是殺手,九劍倒是一點都不意外;一來錦衣衛向來門規森嚴,二來前幾日自己在深山裡趕路時,無意間看到頭上有一隻六翅烏鴉飛過——那是正趕回京城報信的血菩薩——當時九劍就認定麥芒伍在派人監視自己;眼下自己既然打算要敷衍了事,那麽被人在這裡除掉也怨不得別人。
直到對方暴出了與妖同族的話,一下子亢金龍就明白自己該做什麽了——
逢妖必殺。
前輩們打入門起就教給自己的一句話。
這也是錦衣衛多少年的規矩,未曾變過。
那兩個黑衣白面具,最後看到的景象也只是轉瞬而過的極美:九劍手中的雨傘緩緩展開,化作九把殘舊兵刃,不急不緩在九劍身後開屏畫圓。
下一個瞬間,就是單方面的血肉橫飛,根本容不得人出手。登時兩個黑衣人翻在地上,肉身化作一灘汙血,隻留下了面具和黑袍子。
半柱香之後,九劍已經收好了自己的兵器,俯身撿起兩枚內丹,放進了自己的皮袋之中。沒想到啊……南秀城附近竟然這麽多妖怪。昔日裡自己的老友鎮守這裡時,可以說是一片世外桃源。這才短短幾年,就變成了眼下這樣……
一邊琢磨著,九劍不由得惦記起了之前自己見到的那兩男一女……不曉得他們現在是否平安。畢竟那片深山著實讓人迷糊,自己也是走了好幾天才走出來。
其實,九劍對於吳承恩他們倒是不必擔心。因為,此時此刻,吳承恩他們早已經走到了目的地。
昨天半夜裡,吳承恩三人得了土地的指引之後,終於尋得了這黃花鎮,連夜投了客棧好生休息。看來幾天山路確實頗為叫人疲倦,連一向不睡懶覺的青玄,清醒之後才發覺已經過了午時。
吳承恩把青玄拖起來,兩人簡單洗漱一番,只見李棠早就坐在客棧的天井裡,邊用嘲笑的目光看著他倆,邊往嘴裡丟牛肉干。
黃花鎮鎮如其名,滿城都是黃花濃厚的香氣。從客棧出來沒走多遠,就找到了一家飯莊。李棠直接進去坐下,隨手將兵器放在了桌子上。而吳承恩則先是偷偷看了看口袋裡的銀子,才帶著青玄走進了飯莊。
青玄等吳承恩點好飯菜之後,眨了眨眼示意吳承恩,吳承恩恍然大悟一般,起身去找掌櫃。
“李棠姑娘,”青玄想了想,卻又覺得似乎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便簡單說道。躊躇片刻後,青玄趁著等菜的當口問道:“你的本家……”
李棠抬起眼,不明所以地看著青玄。青玄頓了頓,把後面的問題咽了下去。一則是即便自己說出心中的疑問,李棠也不見得會實話實說;二則是,即便李棠真願意傾囊相告,但是以這幾天同這姑娘相處來看,她這性格也未必能夠說得清楚。
青玄話到嘴邊又改了口:“你的本家帶出來的這刀,還是不要橫在桌上,萬一被官府的人看見,少不得又得與你口舌一番。”
李棠卻不理:“官府的人,不過是一群拿俸祿的廢柴。”
“問清楚了,旁邊便有書肆。一會兒吃完,可以去買些宣紙回來。”吳承恩高興地跑回來,還未拉開椅子坐下,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三人抬眼望去,卻見得一隊士兵擁蹙著兩個身著朝服的人信步而來。領頭那兩人光是看穿戴就明白一定是位高權重之人;腰間隱約露出的令牌,也透露出了他們可以在京城裡暢通無阻。只是細看之下,更覺得兩人大腹便便,絕對不是錦衣衛那種過著刀口生活的粗人,反而稱得上是雍容華貴。
“怎麽這麽多官兵……莫不是有什麽事端?”吳承恩假裝好奇,同掌櫃的搭訕一句。
店裡的掌櫃抬頭看了看後,神色倒輕松得很:“那是光祿寺派下來的官員,估計是要來我們黃花鎮購一批糕點而已。我們這裡的黃花餅口感細滑,年年壽宴都得買去個三五百斤。”
青玄和吳承恩聽完之後都松了一口氣:還好,不是衝著自己來的。只有李棠說:“光祿寺?做和尚也貪嘴吃?”
掌櫃頗為奇怪地瞅了幾眼李棠,青玄急忙岔開了幾句閑話。掌櫃這才不再多說,繼續忙活去了。
倒是一旁的吳承恩匆忙對李棠解釋道,那光祿寺並非普通寺院的寺,而是同大理寺一樣並列為“五寺”其中,可謂是國家權位最高的衙門之一。大理寺主管律法、裁決,而光祿寺主管壽宴與膳食。為博皇上一笑,自然是訪盡天下美食也不在話下。其他的五寺還有太常寺、太仆寺、鴻臚寺,乃是世間常識,千萬要記得,否則惹人生疑雲雲……
“倒不過由此可見,這裡的黃花餅確實值得一吃。”吳承恩見李棠似乎對自己的談話漸感無趣、甚至打了個哈欠,連忙補充道。
果然,聽到這裡,李棠才喜笑顏開,嚷嚷著要掌櫃的加一盤黃花餅。掌櫃的應承一聲,不消片刻,便讓店小二拿著一個黃瓷盤子放在了桌子上;而上面的黃花餅焦黃噴香,映襯著盤子的顏色顯得煞是好看。
“能用黃瓷盤子可是有講究的。”青玄看了看那盤子,似乎也開始對黃花餅好奇了幾分:“它代表著皇上曾對這項美食施以稱讚。”
李棠早已拿起一塊糕點,掰下一小撮後卻也沒有著急入口,反而喂給了自己腰間的那串金魚玉墜。那玉墜竟然知道張開口,甚至輕輕咀嚼了幾下。
青玄和吳承恩對視了一眼,這李棠的來歷,越發令人好奇。
“那難吃的東西用什麽顏色的盤子?”吳承恩說著拿了一塊塞進了嘴裡,只是嘗了一口後便開始狼吞虎咽——這玩意賣得貴確實有幾分道理,竟是如此好吃。
青玄抬頭瞥了一眼那兩位光祿寺的大人,沒有回答吳承恩這個問題。
李棠撇嘴瞪了一眼吳承恩,覺得如此吃相確實有些唐突;喂飽了那腰間的玉墜,自己才不急不緩掰下一小塊後放入口中。無需咀嚼,這黃花餅入口即化,融成一片香甜。
李棠這才情不自禁露了一個微笑:“確實好吃。”
吳承恩倒是不忌諱自己吃相難看,吃完了第一塊之後隨手又拿起一塊,大口一啃,半個黃花餅就進了肚裡;果然,這餅香甜無比,而且入口後一點也不黏牙,就是連著吃上幾塊也不會起膩:“青玄,你嘗嘗看啊……這糕點到底怎麽做的,回頭我尋摸一個方子,以後咱們就有口福了。”
青玄聽完後,拿起一塊黃花餅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笑著說道:“看來,我沒口福了;聞味道,裡面應該有幾分米酒才對。然後,還有些許杏花,還有……”
青玄又仔細嗅了嗅,並無進展。看著李棠和吳承恩期待的眼神,青玄索性用手一掰,將糕點一分為二,端詳著內瓤想看個仔細:“裡面應該還有甘蔗、揉碎的米粉,和……”
就在這時,青玄左手中的半塊黃花餅裡有些響動。片刻之後,一個手指大小、穿著杏黃色衣服,少女模樣的靈物,從那半塊糕點裡睡眼惺忪地冒出了頭來。
青玄一時間愣住,和那靈物四目相對。
“呃……蟲子?”吳承恩看到這一幕,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脫口而出替青玄補充道。
那靈物聽得吳承恩開口,轉身看著吳承恩稚聲稚氣地說道:“才不是蟲子!”
吳承恩一臉錯愕,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棠,小聲說道:“哎你看!會說話的蟲子!你縱是見過百妖,也沒有見過住在黃花餅裡的吧?”
“都說了人家不是蟲子啦!”那靈物撅起了嘴,全然不怕這些差點隨口吃掉自己的人。
李棠此時也呆住了,顧不上同吳承恩鬥嘴,先是急忙輕輕掰開了自己手裡的黃花餅,確定自己沒有錯口吃掉相似的靈物後才長出一口氣。
緩一緩神,三個人最終一起盯著那從黃花餅裡跳到桌子上的靈物——只是青玄的手抬得略有些高,這小家夥不慎差點摔在了盤子裡。
“這是妖怪嗎?”吳承恩把手裡剩下的半塊糕點叼在嘴裡,然後隨手掏出毛筆,用筆尖戳了戳那靈物:“莫非是……餅精?”
縱是筆尖再軟,那靈物還是被捅得摔了一個跟頭。顯然,這次那靈物真的生氣了,重新站起來之後朝著吳承恩稚聲稚氣地喊道:“才沒有這麽難聽的名字!”
李棠這才回過神來,當即製止了吳承恩的此番亂來,抬手護住了桌子上的靈物:“你幹什麽!怎麽欺負人!”
青玄看著眼前的一幕,遲疑良久,說道:“確實是妖……但是,卻又和我們平日見的妖有些不同。她……她……”
她太弱了……
青玄都不忍心當著那靈物的面說出這句話,生怕自己言語上有所閃失。要知道,一般的妖物即便隱藏著妖氣,進了青玄三丈范圍內都會有所察覺。而這靈物縱是躲在青玄的手中,都沒有被青玄發現……
吳承恩在一邊點點頭,收起了手中的毛筆。
倒是李棠反而上下端望,瞧了個稀奇。那靈物顯然不喜歡被人如此打量,撅起了嘴巴:“小瞧人,我怎麽不是妖怪……”
就在此時,街邊有人尖聲喊道“有妖怪!”
吳承恩不急不忙咽下糕點,回頭剛要斥責喊叫的人小題大做,卻見得街邊的人四下逃命。
兩隻碩大的半妖突然從天而降,落在地上之後亮出了手裡的兩把斧頭,緊接著開始追砍那些個官兵。而那兩名命官見得此景,嚇得抖如篩糠,連逃命都顧不上了。
吳承恩不假思索,一個箭步飛身而上。青玄也立刻亮出左手的念珠,緊跟著吳承恩朝著兩個妖物奔去。旁邊的李棠倒是不為所動在,只是逗著桌子上那靈物:“你看,那才是妖怪,你不是。”
街邊,其中一隻妖物已經砍傷幾人,轉頭後徑自朝著那要官奔去,舉起手中的斧頭便要奪其性命——危急之際,只見得一張宣紙橫空飛來,上書一個“劍”字,斬斷了舉著斧頭的妖爪後嵌進了後面的牆裡。
吳承恩長出一口氣,慶幸自己這隨手一擲還真是準。那妖物發覺到了旁邊有人,轉頭朝著吳承恩擲出另一把斧頭。青玄從吳承恩背後一躍而起,吳承恩心領神會,抬手甩出一張宣紙,在上面草草寫上一個“盾”字後扔在青玄前面。斧頭劈在紙上後被泄了力道,甩在地上打轉。
青玄直接飛起一腳,將那妖物踹到街邊,阻止它繼續傷人。
“還有一隻!”青玄落地後繼續壓製住了那妖物,同時張嘴喊道;另一隻半妖已經追上了另外那名朝廷官員,嘶叫著就要下殺手。
吳承恩抬手一摸,卻發現已經沒了宣紙,頓時心下一急。眼見得那官員便要一命嗚呼,吳承恩一咬牙,左手縮回袖內,再伸出來時,憑空多了一柄三眼龍頭火銃在手。
時不我待,吳承恩順勢抬手便是一發火銃,朝著那半妖打了過去——
砰!
“急急如律令!”
一聲斷喝!突然之間,一陣黑雲在街口團集,緊接著落下了兩道黃符分別劈貼在了那兩隻半妖身上。青玄看到這般情形,急忙向後躍了一步——半妖連掙扎都做不到,登時慘叫連連,跪地化為一股青煙。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短到吳承恩來不及發出第二發火銃,便已經全然結束。一個黃袍道士飄然落下,瞥了一眼吳承恩同青玄之後便不再理會,繼而大聲問道:“朝廷的大人,可安然無恙?”
“腿!腿被那妖怪咬了!”倒在地上的那名官員帶著哭腔,聲嘶力竭地哭喊著,臉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果然,那人褲子上全是血,中間還多了一個冒著青煙的小洞……
吳承恩看清之後慌忙高舉左手,讓手裡的火銃落入袖中又立馬放下,這才急忙跑回了李棠身邊。過了一會兒,青玄也走了回來。
街上已經是人聲鼎沸,一群人圍著那黃袍道士感恩頌德,口呼上仙。相反,似乎完全沒有人注意到剛才也去除妖的吳承恩與青玄。
不過,這倒正合適。
“你這……”青玄忍不住開口說道。
“許久沒練,生疏了……”吳承恩低頭扒拉著桌子上的吃食,勉為其難替自己辯解著。
倒是李棠似乎頗感興趣,朝著吳承恩伸出手:“拿來,我看看。”
“什麽啊?”吳承恩明知故問,假裝糊塗道。
“你的炮仗啊,倒是沒看個清楚。”看到吳承恩如此反應,李棠撅撅嘴:“又不是什麽稀奇,小氣的樣子。不過,倒是真響啊……你看你把這小家夥嚇得……”
一番話,才讓吳承恩和青玄想起來剛才的那個靈物;只見她躲在一塊糕點後面,身子抖個不停。
“你不用怕,剛才那是火銃,是用來……”吳承恩張口安慰道。
“誰怕你那炮仗……”不等吳承恩說完,那靈物勉強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朝著遠處望了一眼:“我怕的,是那妖怪!”
“那兩個妖怪已經打走了。”青玄說道。
靈物聽聞於此,面露驚訝,指著那黃袍道士小聲顫抖著說道:“為何你們看不出來?他也是妖怪啊!”
吳承恩愣了愣,同李棠說道:“她胡亂說什麽呢?”
李棠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想了想後猜測可能是這靈物見得妖類同族死於非命,便怕了那黃袍道士……
吳承恩笑了笑,說,那豈不是我們在她眼裡也是妖怪?
“不對……”
只有青玄,皺著眉悄悄說了一句,同時朝著那黃袍道士張望了一眼。吳承恩和李棠看著青玄如此凝重,也轉頭順著青玄的目光一望——
那道士的脖子上,掛著一枚正在冉冉發出凶光的紅錢。反倒是周圍的人仿佛都對這凶光視而不見,只有那血色的光芒張牙舞爪,似乎正要吞噬掉身邊的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