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言誅
天色擦黑,校場之中今日的比賽已經全部結束了。今科武舉的考生水準,可以說是參差不齊。不少人甚至擔心,甲乙丙丁四組的勝者會在殿試之際出醜也尤未可知。
甲組的卷簾、乙組的吳承恩暫且不論,大家都是親眼得見,那都是有些真功夫藏在身上的。但是後兩組的比賽,簡直是一出比一出荒唐的鬧劇。
先說那大不善所在的丙組;這廝第一個進場,之後朝著五寺的大人們參拜一番,然後才擺定了架勢。後面的人也是挨個進來,與之單獨對弈。只是這大不善戲份太足,每打一個對手,都要換一件兵器,以表示自己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
五寺的大人們看著下面的人斷手斷腳、頭破血流,卻也並不覺得有什麽稀奇——多半,左將軍已經打點好了一切,使了銀子用了手段,這才讓其他人心甘情願陪著大不善在下面做戲。既然大家心知肚明,那這場表演理應早些結束才是。偏偏這大不善非要給五寺的大人好好露一手,自己累得跟狗一樣不說,還耽誤了別人將近一個時辰。其實大不善這些日子在京城裡各種為非作歹,文武百官都有目共睹,只是礙於左將軍的面子才沒有深究。只要這大不善不要在皇上面前失了分寸,便謝天謝地了。
真正過分的,是丁組的一群武夫。這群人餓著肚子等了半天才得以進場,誰曉得校場之中還躥進去了一隻瘋狗;比賽的鑼鼓剛響,瘋狗便四處追著人咬,弄得眾人哭天搶地、狼狽不堪。五寺的大人們看了開場,便忍不住拂袖而去——這成何體統!一群朝廷未來的勇士,竟然敵不過一隻野狗……這要是傳了出去,豈不是要全天下看朝廷的笑話嗎!?
丁組的比賽,只能草草收場。站在城牆上耀武揚威的大不善看著下面不堪的情境,忍不住拍手直笑:如此水準,看來自己的武狀元可謂唾手可得了。丁組最後的勝者,本該是那野狗;但是野狗終究還是狂吠著跑了,門口一眾官兵圍追堵截各種辦法都試了卻還是抓不住。如此,便只能讓唯一一個還站著的漢子得了便宜。
此人,便是李晉。
比賽結束,李晉背著彎弓從校場另一端出了城門,登記了自己的姓名後,迎面撲來了一陣海風——李晉不禁抬頭,有些遲疑:真是見了鬼;這京城之內,怎麽會有如此潮潤的氣候?莫不是哪路大仙又在使手段了?
沒走幾步,執金吾中那瘦小的白色身影憑空落在了李晉的肩膀上:“小姐被帶去了天牢。”
“哦。我們如何應對?”李晉淡淡說道,心中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那麥芒伍自然是聰明人,怎麽可能為難於李棠。倒是執金吾個個都是熱血膨脹,巴不得找個什麽理由要與鎮邪司翻臉。
不過,此時執金吾好鬥的心態,倒與以往不同。若是在平日裡,雙方可能只是好勇鬥狠,見不得對方飛揚跋扈罷了。時至今日,執金吾這邊反而是一副刁鑽娘家人的嘴臉,總覺得李棠還是小女孩不諳世事,橫看豎看都覺得是那吳承恩騙了自家小姐。偏偏這吳承恩,又是麥芒伍所保的二十八宿……這汙點,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一來,宛若火上澆油。李家人更加看不上吳承恩了。
其實吳承恩進校場之前,幾個執金吾曾商量了一番對策,當時便想安排人手混進去,比拚之際“失手”斷了他的子孫根,讓吳承恩以後去做“吳公公”,也好讓小姐死心。當然了,要是萬一沒有拿捏好出手分寸,傷了吳承恩的性命……
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幸好,李晉絮絮叨叨的一番話,總算是讓眾人打消了這個念頭。
李晉其實說得在理:收拾了那書生固然簡單;但是即便如此,又能怎麽樣呢……左不過小姐喜歡啊!小姐都肯為了這呆腦子書生逃了那蘇老三的婚約!論本事論樣貌論身世,吳承恩哪點比得上蘇老三?但小姐情竇初開,對這第一份愛情肯定無比珍惜。
“說不定,小姐不僅不會離去,反而會守活寡,甚至殉情。要是如此……”李晉裝作欲言又止,將這千古難題甩回給了眾人。
這李棠,自幼便是被這群執金吾寵上天的。眾人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便只能作罷;眼下,需得先派一人回李家,向主上稟報這裡發生的一切。
與那蘇老三斷了婚約,可真不是罵上一句氣話那麽簡單……再加上小姐還與那卷簾有了私仇,怎麽看怎麽覺得李家現在四面楚歌。
其實,這一次李家派了這麽多執金吾來京城,主要是想要試探、拉攏卷簾。卷簾這人一向行蹤詭異,深居南疆不問世事,這一次忽然大張旗鼓前往京城,很難說沒有目的。
按理來說,朝廷是請不動卷簾的;他一直在流沙河,等待著金蟬子。此番既然可以將他引出來,只有兩個可能:
其一,卷簾已經大成,現在要和朝廷聯手,放眼於天下。
思來想去,這種緣由似乎又不太能站得住腳。如果只是意圖同朝廷聯手,那大可派自己的手下前往京城洽談,犯不著自己露面;甚至,應該是皇上派心腹去那南疆與之對話才對。現在的卷簾,誠意如此之大,態度又表現得如此之低,這詭異的感覺總令人不舒服。
那麽,應該是第二種可能吧:朝廷拿住了卷簾的痛處,以此為要挾,令那卷簾離了南疆,前往京城面聖。
這番解釋,聽起來倒是像話。只是,到底朝廷掌握了什麽寶貝,才能讓一向穩重的卷簾不得不驅而向之,唯一能夠猜到的,便是那金蟬子了。只不過,無論真相是什麽,李家都坐不住了:明顯的,朝廷是要招安卷簾,聯手而戰。
如果是平日裡發生這樣的事,也就算了。偏偏,這個時間點恰巧就是李家剛剛定親沒多久的日子。如果說朝廷拉攏卷簾一事不是在針對於李家的行動作出反應,說破大天也沒人相信吧。
既然如此,李家自然是不會任由朝廷再多拉攏一個強大幫手;所以,眼下才派了七名執金吾出馬,來到京城之內潛伏,為的就是向卷簾示好。
卷簾既然已經可以在南疆稱神,憑實力斷然是可以與朝廷一戰的。如此委曲求全,自然是擔心自己與朝廷撕破臉皮後兩敗俱傷,反而是便宜了其他勢力。不過,一旦卷簾認可了李家是自己的盟友,再加上李家現在的聯姻對象……
區區一個大明王朝,又算什麽?
所以,執金吾此行的目的,便是在京城之內引起爭端,趁亂行事。最簡單的辦法,便是秘密除掉幾個二十八宿,以此將卷簾推到風口浪尖之上,令本該聯手的雙方變得水火不容。
本來完美而又簡單的計劃,卻因為李棠一行人在京城突然現身,而被徹底打亂。這蘇老三、卷簾和麥芒伍同時露面,之前明明是大明朝廷陷入了死局,短短一夜之間,情況可謂急轉直下。更要命的是,那身材瘦小的執金吾乃是名列其二,說話自然是有些分量;沒想到一時衝動,竟然主動開口毀了婚約……
事情變成這樣,主上估計不會善罷甘休……不過,幾個在場的執金吾簡短商量了一番,總覺得自己兄弟做的沒錯:管他天下大事如何,只要小姐不受委屈,便是對的。
眼下身上還有任務的,便只剩下了一個李晉。他還得繼續隱藏身份,準備混入錦衣衛鎮邪司當中。其他執金吾,本已經準備陸續離開京城複命。只是,小姐身在此地,實在是危險重重。可是小姐的脾氣,並非那麽好勸的。
剛才的那陣海風,顯然不是只有李晉感受到了;只是這海風的來龍去脈,還真沒有幾個人說得清楚。事到如今,卻也顧不上研究什麽海風了。
“今晚,你留在住處。”那身材瘦小的執金吾開口對李晉吩咐道:“我們去一笑樓,會會那卷簾。幸好今日鎮邪司還算聰明,取了他一條胳膊。這樣一來,明早說他重傷不治、一命嗚呼,也倒順理成章;如此,小姐多半不會起疑。”
這也是眼下,唯一能夠挽回一些局勢的辦法了。
正說著,李晉身邊又多了幾個白色身影匆匆落下,隨即同那身材瘦小的執金吾耳語一番。
“此話當真?”那瘦小的執金吾眉頭一皺,語氣凌厲不少。
“千真萬確。”白色身影回答道:“雖說只有血菩薩一人跟著;言談舉止自不必說,方向也是朝向皇宮。多半,是大明皇帝本人。”
機會!如果真的能夠得手,那自己這一趟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不用多想,那身材瘦小的執金吾便暗喝一聲,幾個身影盡數消失,隻留得了李晉一人來處理接下去的問題。
問題,就在眼前。
校場不遠處,幾個大內密探打扮的人,已經站在了李晉的去路之處。左右看看,四周沒有一個閑人;看來,選在這個地點是對方早有準備。李晉抬頭望見,轉身便走,並不想與他們接近。
只聽得一陣風聲,這幾個大內密探已經落在了李晉的身邊,同時摟住了他的肩膀:“兄弟身手不錯。不過,左將軍要我給你帶句話。如果明日抽簽,您與左將軍的侄子對陣的話,還希望你輸得體面一些。”
說著,刀尖已經暗暗抵住了李晉的喉嚨。
李晉急忙辯解,說幾位朋友是不是認錯人了,自己並非什麽高手。只不過,李晉嘴中的閑話還未說完,就感覺到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被人攥住,然後猛然撅斷。
骨頭折斷的聲響,格外清脆。
而李晉面前,也被丟下了一個包裹;裡面銀子發出的聲響,同樣悅耳動人。
李晉滿頭大汗,幾乎跌坐在地上。旁邊幾個人抬腳,將地上的銀子踢到了李晉面前,示意他趕緊撿起來滾蛋。
李晉伸出了手——但是,目標卻並非地上的銀子。那幾個大內密探身後,哮天已經虎視眈眈地露出了獠牙。
“來。”李晉招手,吹了聲口哨喚道。頃刻間白光一閃,亮得大內密探睜不開眼。等到光芒漸弱,再睜眼時,不曉得面前的李晉為何突然有了紋身。
“京城裡人多眼雜,確實不能招搖。”李晉揉了揉自己的手指,摘下了彎弓試了一試——不行,指骨斷開後根本拉不得弓弦。
那幾個大內密探見狀,即刻亮出了兵器。
李晉聳肩,站直了身子,悄聲說道:“噓……諸位,聽我一言。”
我要殺了你。
一陣冷風吹過,李晉開口,一字一句緩緩念道。
說罷,李晉又揉著自己的手指,疼得咧嘴,邁著步子想要去尋個郎中給自己瞧瞧了。
而之前站在他面前的大內密探,動也不動,眼神已經渙散。剛才的一瞬間,一股漫天的殺氣,伴隨著李晉那不經意的“我要殺了你”這五個字席卷而來,鋪天蓋地。那種感覺,仿佛是千針刺骨,又仿佛是一隻不可名狀的野獸伸出了舌頭,舔舐著自己的全身。
動手?莫開玩笑了……別說是揮動手中的兵器,就連身上的汗毛都忘記了如何發汗。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自己體內的七魂六魄被一雙利爪緩緩撕開,然後整個人被恐懼吞噬殆盡。眼前只剩下了一片漆黑,仿佛是再也不能爬出去的深淵。
李晉離了剛才的地方將近一裡地,那幾個經過大風大浪的大內高手才紛紛倒地。人,是會被嚇死的。
李晉抬頭,天色暗沉了不少。只希望自己剛才送出去的這一股殺氣,能夠起到作用吧。
另一邊,執金吾撲了個空:那血菩薩之前好像隱約察覺到了什麽,忽然間護著身邊的人拐向了別處。等到執金吾趕到之際,目標已經進了宮內。唯一看到的,便是這血菩薩又匆匆離了宮廷,奔向了天牢所在。
天牢之中,此刻不見了老板和吳承恩的身影,只有池子裡一直冒著水泡。血菩薩走向麥芒伍,附耳細談幾句。
“說什麽呢?”鎮九州在一旁忍不住大聲說道。
“我置了烏鴉監視校場。”血菩薩見麥芒伍無意隱瞞,索性開口:“就在剛剛,其中一隻被什麽東西嚇死了。”
“嚇死了?”鎮九州倒是來了興趣;此前,他也是瞅著那些個烏鴉百般不順眼,卻又礙於身份不好動手。萬沒想到,還有嚇死烏鴉這一招。
“沒有去一探究竟?”麥芒伍問道,這沒頭沒腦的信息說出來也不甚有用。
血菩薩搖頭,畢竟皇上當時在自己身邊,自然是要以大局為重。只不過,能夠單靠殺氣便取下性命,這人身手絕不一般。輪下來的話,說不定是執金吾有所行動了?
正在眾人陷入思考之際,水池忽然間一陣響動;緊接著,吳承恩上氣不接下氣地探出了身子,嘴裡面不清不楚地說著“不行了真不行了”。只是話沒說完,一隻龍爪便揪住他的身子,重新將他拖進了水池之中。
門外,匆匆跑進一個官兵,對麥芒伍施禮後開口說道:“伍大人,外面有個人想要見您。”
麥芒伍不禁皺眉,奇怪了,誰會知道自己此時身在天牢?不過,天牢之中藏著鎮邪司層層秘密,自然萬萬不能與外人分享。無論是誰,也要等自己上去再見不遲……
那官兵見麥芒伍一時沒有反應,急忙遞上了一張名帖:“那人還說,大人肯定不會允他下來。他說,希望大人見過這張名帖後,可以開誠布公,見面細談。”
麥芒伍接過了名帖,眉頭一皺。只不過,他的嘴角倒是流露了一絲笑意。
“誰?”血菩薩探眼問道。
“生意人。”麥芒伍歎口氣,知道自己今天是不得不見他了:“銅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