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舊識
吳承恩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麥芒伍,一下子慌了神;主要是他還不能相信,自己身邊的這一位,竟然就是當今大明江山的主人——皇上。
血菩薩悄悄拽了拽吳承恩的衣角,他才猛然醒過味來,急忙照著麥芒伍的姿勢有樣學樣。剛才,自己同血菩薩是在刑部門口遇到的此人;血菩薩當時便慌亂了起來,但是那人卻不等血菩薩反應,直接招手示意血菩薩領路。吳承恩這自來熟倒也沒有多想,這短短一路竟同陌路人攀談起來。兩人的話題沒多久便落在了剛剛的武舉上。
“皇上閑著沒事搞這麽一出大戲,那伍大人又不通情理,搞得我們這種平頭百姓怨聲載道……哎,這朝廷真是不給人活路走。”三句兩句,吳承恩的抱怨離不得麥芒伍的種種安排。自己來京城隻為報仇,卻被鎮邪司衙門頻頻阻攔。
走在前面的血菩薩一直忍不住歎氣,而皇上倒是饒有興趣聽著吳承恩的牢騷,時不時也說上一兩句麥芒伍的壞話。一來二去,吳承恩甚至覺得面前的皇上簡直就是知己。
直到三人入了這天牢底層,那麥芒伍恭敬地跪下,喊了一聲“皇上”。
青玄猶豫了一下,也默默跪在了吳承恩的身後。麥芒伍看著恭恭敬敬的眾人,剛要松一口氣,卻發現李棠在角落裡,手握著劍,站著。
麥芒伍朝李棠使了個眼色,李棠卻仿佛沒看到一般,她站在一群匍匐跪地的人裡,顯得無比突兀。眼看皇上越走越近,麥芒伍趕緊低下頭。
“無需多禮,你我本是棋友,今日不論君臣。”皇上似乎根本沒看到李棠,相反,這一開口,反倒解了麥芒伍面前的死題:“眾愛卿起來說話,倒是方便。”
看來,皇上今天心情不錯。
鎮九州同麥芒伍互相看看,隨即匆忙站起了身子。
還未等麥芒伍開口,皇上頭也不回指了指身後還跪在地上的吳承恩問道:“想必這就是你想要推舉加入二十八宿的那位人才吧?”
麥芒伍即刻回道:“皇上慧眼,正是此人。”
“這個時辰便來了這裡……初試已過?”皇上繼續追問道。
“吳承恩抽簽落在乙組,用了不到一刻便殺出重圍。”血菩薩在皇上身後飛速回道。
皇上臉上露出了一分喜色:“身手不錯。怪不得伍愛卿如此固執,這二十八宿的人選非要同朕爭執一番。朕當初還以為,是伍愛卿不喜歡朕插手鎮邪司的事宜。看來,倒是朕心胸狹隘了。”
一番話兵不血刃,卻聽得麥芒伍身後流了冷汗。一旁的鎮九州同血菩薩倒是無礙,反倒覺得皇上此言是對鎮邪司的讚許。
“皇上言重了。”麥芒伍定定神,回道:“此人本名吳承恩,之前便多得鎮邪司留意,此次入京也是準備周全。臣特意為他起了一個吉利的名號:鎮元。期許他多經歷練,日後可以頂了奎木狼的缺兒,為朝廷鎮守邊疆,不愧今日偶得魁元。”
麥芒伍一番解釋,倒是討了皇上的歡心。
“哦,你便是那吳承恩……”皇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跪在地上的吳承恩,臉上倒是流露了幾分欣賞的神色:“之前,朕對你的文試考卷有幾分印象。雖然寫得山水遊記,但是文筆尚可。鎮元……好名字啊,可見先生對你抬愛有加。好好珍惜,別辜負了伍先生對你的一片苦心。”
吳承恩心中腹誹著:其實這名字是他以前用的筆名啊,那麥芒伍不過是因為私下調查過他,然後隨手用了這名號去報名而已……
當然,腹誹歸腹誹,他還是抬了頭,一臉驚喜;文試的卷子,吳承恩並不曉得天下的道理,索性自己寫了遊歷南疆的件件瑣事,以及那卷簾危害一方的種種罪行。結尾處,他自然是建議皇上應該先收南疆。
畢竟南疆的卷簾稱霸一方。若是就這麽放任不管,豈不是給天下百姓埋下巨大的禍根?
沒想到自己一篇胡言亂語,竟然得了皇上賞識……想到這裡,吳承恩忍不住得意地朝著李棠望了一眼:虧你還常常數落我的文筆,怎麽樣,知道是自己沒眼光了吧?
按照這一路上的默契,當吳承恩得意地、氣憤地,或者不管什麽表情地望向李棠的時候,李棠一般也會不屑地瞥過來,無論如何也要和他鬥上一會嘴,可是這一次,吳承恩看了李棠好幾次,她卻根本沒有察覺——或者,看見也假裝沒看見,她只是握著劍,用清冷的目光看著皇上。
不過,顯然皇上今日來天牢,並非只是為了稱讚吳承恩幾句。只見皇上走了幾步,停在了鎮九州面前。鎮九州渾身上下遍布傷口,一股揮之不去的腐臭緩緩襲來。皇上雖然並非刻意,卻還是用手遮住了鼻子。
“罪臣該死。”鎮九州意識到了什麽,即刻跪下。
“愛卿這些年一向身先士卒,為保大明江山不惜肝腦塗地。”皇上看到鎮九州的反應,終於還是放下了手:“朝廷,欠你的。何來該死一說?”
簡簡單單幾句話,說得鎮九州身子一震。
“只是,大敵當前,朕自然是要做個抉擇。”皇上話鋒一轉,語氣似乎為難:“伍大人上書於朕,說是要奪了你的性命以便周全。朕的本意,並非想加害於你。不過,既然伍大人有這個心思……那朕自然只能全權授命於他了。對吧,伍大人。”
說著,皇上似笑非笑,看了一眼身邊的麥芒伍。
青玄同李棠互相看了一眼:短短一番話,卻將剛才的劇情顛倒了黑白。麥芒伍之前說的,聽起來似是皇上要殺鎮九州。沒想到經皇上三言兩語解釋,反倒是這麥芒伍自己上書,求皇上下旨誅殺自己的兄弟……
只是,麥芒伍此時卻毫無反應。
籠子裡的鎮九州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顧不得禮節便從籠子中探出手來拍了拍麥芒伍的肩膀:“早該如此,早該如此!你對朝廷一直盡忠,卻又擺脫不了一個‘義’字。今日既然你可以走出這一步,日後皇上便會更加高枕無憂!皇上,罪臣願死!”
說罷,鎮九州瘋瘋癲癲,竟然情不自禁在籠子裡手舞足蹈。這番舉動,引得吳承恩等人頻頻側目。
“皇上今日微服出宮,總不會是為了打趣微臣吧……”麥芒伍並不理會鎮九州的瘋言瘋語,也沒打算去糾結皇上的挑撥,只是關注於眼下。那居心叵測的卷簾就在京城,皇上此舉確實唐突。若要出宮,起碼也該調集一些大內高手伴隨左右才是。
只不過,看著血菩薩一臉警惕的樣子,八成皇上只是孤身一人,所以血菩薩才不得不調集十二分精神警醒著周圍一切。萬一皇上現在有個好歹,即便只是傷了一根頭髮,那這罪過也足以牽連整個鎮邪司。
只不過,麥芒伍的這番話倒像是問住了皇上。皇上思忖一番,開口說道:“朕倒也辯解不出什麽,只是要說是自己一時嘴饞,恐怕諸位愛卿反而多想。不過,今日裡朕確實被什麽東西勾了魂,引到了附近。沒想到溜達幾步,卻見到了畢大人,索性便跟著來了天牢。”
說罷,皇上一副暈了神的樣子。
嘴饞?
除了麥芒伍,眾人面面相覷——倒是心思一向縝密無比的麥芒伍,卻信了皇上的話。他一向了解皇上的脾氣,知道皇上說話辦事不能以常理推之。雖不知道皇上這一次到底是犯了什麽饞蟲,不過之前倒也有過因為一時貪嘴而逃了早朝的事情。
麥芒伍施禮,開口說道:“皇上龍體為重,這天牢裡濕氣太重,呆久了恐怕不妥。不如微臣同血菩薩送您回去。要是皇上惦記吃些什麽,可以吩咐宮裡的公公準備。”
皇上點頭,倒也不打算為難眾人,轉身便準備離去。身後,鎮九州等人又匆忙下跪,恭送皇上離開。只是那李棠,同皇上擦肩而過之際依舊不發一言,也沒有打算下跪的意思。
麥芒伍不禁有些心慌,開口說道:“這女子不曉得規矩,還望皇上寬宏大量……”
皇上笑了笑,並不理會,只是朝著天牢門口邁步,同時自言自語。
“愛卿不必惶恐,朕要她一個小女子跪下,何用之有?”皇上的語氣似是調侃,跟在身後的麥芒伍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朕要的,是日後李家跪在朕的面前。”
麥芒伍猛然收住了自己的步伐,抬起頭,驚訝地望著皇上的背影。
“不用送了。畢大人跟著朕便好。”皇上隨意地擺擺手,示意麥芒伍就止步於此。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說一般。而血菩薩和麥芒伍對視一眼,在麥芒伍的示意下牢牢跟住了皇上的腳步。
李家……
麥芒伍不敢去想,皇上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不過,即便皇上知道了李棠的身份,麥芒伍也並不意外;畢竟京城之中,還沒有任何事能夠瞞過皇上的耳目。
青玄一直都沒有說話,直到皇上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盡頭,才微微皺起了眉毛;麥芒伍走了回來,此時也是低頭不語,顯然剛才皇上最後隨口所言的“小任務”並非手到擒來,簡直可以說是頗為棘手。
而鎮九州坐在籠子裡癡癡發笑,覺得皇上的笑話格外有趣:嘴饞?這天牢裡有什麽可饞的?也別說什麽山珍海味了,這牢裡唯一沒有發臭的,也就是九劍之前遞進來的包裹……難不成,是那魚人跟班做的紅燒魚引了皇上?這倒是稀罕事了。
只有那吳承恩,因為得了幾句讚揚,此時臉上依稀有些喜色。
李棠剛要奚落吳承恩幾句,卻看到青玄低頭沉思,便順勢碰了碰他:“想什麽呢?”
“還記得,我說過京城裡有一位我的朋友嗎?”青玄開口,看著眼前的麥芒伍,似乎有些感慨。
“記得。”李棠也順著目光,看了看麥芒伍:“你說你的朋友叫麥芒伍,結果並不是眼前的這位大人。”
“今日所見之人,便是我說的那位朋友。”青玄歎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說。
眾人還在錯愕,李棠喊了出來:“皇上?”話一出口,又忙壓低聲音。
“皇上與閣下乃是舊識?”麥芒伍思忖一番,這番話似乎沒有第二層意思了。
青玄緩緩點頭,卻並不打算繼續開口。顯然,他不想當著麥芒伍等人多說。
麥芒伍皺皺眉,也沒多問。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抬手喚來吳承恩到了籠子旁邊,指了指籠子裡的鎮九州,開口吩咐道:“用你的本事,收了它。”
“啊?”吳承恩一時間愣住,不曉得麥芒伍是何意思。
鎮九州倒是頗不耐煩,站起身子走到吳承恩身邊,指了指自己的胸膛;那裡有幾道傷口,依稀可見內髒。只見一個黑色的蟲卵,正在散發陣陣妖氣,攀附在心臟的位置。
“下筆。”麥芒伍不再囉嗦:“收妖。”
吳承恩看了看青玄;青玄點頭,吳承恩這才深吸一口氣,拿出自己的書卷同時,亮出了龍須筆——只見他探出筆尖,準確地瞄向了那黑色的蟲卵……
嗞啦一聲。
吳承恩瞬時被掀飛了幾丈遠,李棠趕忙過去扶起了他,所幸吳承恩並無大礙。只是,他的筆尖卻被妖氣侵蝕得焦黑。
果然,不行嗎……麥芒伍臉上,流過了一絲失落的神色。最後的救命稻草,如此輕易折斷,實在叫人一時間難以接受。
倒是那鎮九州,一聲不吭咬了一陣嘴唇——估摸著剛才他要忍受的痛苦,絕非常人可以想象。過了一會兒,鎮九州擦了擦頭上的汗,又是一臉輕松,反而寬慰了麥芒伍一句:
“得了,真這麽容易,咱們這些年豈不是成了笑話?”
說罷,他重新坐在地上,哈哈大笑。麥芒伍看著鎮九州如此反應,反倒是說不出什麽話來。
突然,旁邊的水池一陣響動。
老板緩緩爬出了水池,渾身濕透,態度倒是變得畢恭畢敬。
剛爬起來的吳承恩看到一隻巨龍猛然從身邊竄出,又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指著面前的巨龍說不出話來。
“你們皇上走了?”老板如同貓狗一般甩甩尾巴,朝著麥芒伍問道。
麥芒伍點頭,轉身繼續同青玄攀談。以皇上的脾氣,倒是真乾得出冒充自己的事。只是此事實在過於離奇,麥芒伍不得不小心在意。
倒是那吳承恩,跌在地上手忙腳亂,掏出了龍須筆朝著老板比劃著,似是想要防身。這番舉動,反而引了老板注意。
一下子,老板又得意了幾分:“對嘛,你們人類見到本龍就該是這個反應。”
“慌什麽?”站在一邊的李棠似乎不太理解吳承恩的反應,一條龍而已,竟然也如此露怯,真是令人無語:“它又不咬人。”
“我慌什麽了!?”吳承恩聽得李棠數落,咬牙站起了身子,卻又退後幾步才繼續揮著筆爭吵:“剛才你是沒見到,我在校場裡,那叫一個厲害!短短一刻,便得了勝手。”
“沒有傷人命吧?”青玄聽得吳承恩高聲闊言,忍不住打斷了一句。
“沒有沒有,有你囑咐,怎麽會。”吳承恩急忙說道:“不過,換了筆後,這筆用得倒不甚順手,總覺得……”
老板瞅了一眼吳承恩手中的龍須筆,情不自禁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說話倒要小心,你說這筆你使不慣?”
吳承恩聽到巨龍在身後開口插話,匆忙回頭答道:“是的。雖然說以此筆落字力道十足,卻又覺得下筆之際手臂酸痛,不甚順暢……呃,你竟然也會說人話?”
後知後覺的吳承恩,忍不住撓撓頭,開口問了一句。
“不然呢?”老板聽得吳承恩最後一句話,不禁拉了臉。
吳承恩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急忙補救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在下見識少,還以為龍都和公雞一樣只會嘶鳴。”
嗯……老板看著吳承恩真摯的眼神,覺得這小子一定是想和自己打一架。這便過分了:自己只是礙於李家小姐在場,才刻意放低了身段。沒想到眼前這個區區人類竟然也敢蹬鼻子上臉,在自己面前插科打諢,說些混帳話調侃。看剛才情形,這人應該不是與那李家小姐一路。如此一來,倒是讓老板定了心思:
如果被人類鄙視了還能泰然受之,那自己的面子倒不如丟進糞坑來得合適!
老板想到這裡,瞥了一眼旁邊正在和青玄聊天的李棠後,齜牙咧嘴湊到了吳承恩面前,噴著濃重的鼻息低聲說道:“小子,說話倒要分大小。你是何身份,竟敢如此造次?”
看著老板比自己腦袋還要大上一圈的龍牙,吳承恩自然是不敢吱聲,甚至腿肚子有些發軟。老板滿意地看著吳承恩的反應,心中這口惡氣算是積聚已久,今日便要……
麥芒伍看到眼前的一幕,並不說勸阻,只是在老板身邊附耳補上了一句話:“倒是忘了同老板介紹,這位是吳承恩,李家的女婿。”
老板身子頓時一僵。
“二位接著聊。”麥芒伍說著,拍了拍吳承恩的肩膀,隨即轉過身,同青玄繼續說著皇上的事情。
“……果然英雄出少年。吳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可謂人中龍鳳。”老板硬生生將自己之前想說的後半句話咽了下去。
“啊?”吳承恩一時間沒有醒過味來,不曉得眼前巨龍唱得這是哪一出。
“剛才少俠說,這筆用得不甚順手?”老板見那吳承恩不肯搭腔,急忙又換了一個稱謂。
“是的……”吳承恩手忙腳亂,拿著自己手中的龍須筆不知如何是好:“這是南疆得來的,說是龍的須子做成,用了以後可以法力精進……但是我卻覺得,言過其實……可能龍的須子也就那麽回事。”
老板忍不住皺眉,看了看吳承恩手中焦黑的龍須,提醒道:“少俠,你這須子是壞的。莫不是你被人騙了……”
“剛剛壞的。”吳承恩一愣,匆忙辯解道。李棠一聽,忍不住數落幾句,話裡話外都是吳承恩實在不中用,還未對上那卷簾,便壞了兵器;如此,小杏花算是托付錯了人。吳承恩聽到如此,自然是還嘴幾句。
“聽少俠的語氣……”老板看著兩人在面前鬥嘴,忍不住說道:“莫非,你們要殺卷簾?”
“老板不必勸,深仇大恨,必殺!”李棠臉上帶著笑,語氣卻無比堅定,這一路上,已經有數不勝數的人聽到他們的計劃後“好言相勸”了。
巨龍沒有搭腔,只是伸出龍爪,將吳承恩手中的龍須筆摘了過去。吳承恩嚇了一跳,不知道對方要做什麽。
“少俠,有兩件事我想提醒你。”老板甩著尾巴,將身子蜷在了一起,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其一,等到婚娶後萬不要同自家娘子吵架。你吵不贏的……你信我,我是過來人。”
“啊?”吳承恩一時間沒懂老板的意思。
“其二……”老板輕輕地將筆頭拔掉,甩進了池子裡;登時,池子裡冒出了一股黑煙,附帶著濃濃的燥味兒,眾人紛紛捂住了鼻子。老板倒是不在意,只是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說道:“你我算是有緣,這根筆的筆頭,竟然是我的毛發。不過之前的這根,並非龍須筆。充其量,只是我鬢角的胡子而已……如果是真的龍須筆……”
老板捏住了自己的須子。天牢池子連通的大海,也開始了一陣震顫。
“你信我。真的龍須筆……”
四海之內,無可匹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