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傻子
京城,辰時。
距離武舉已經不到一個月了;這幾日裡,京城來了不少武夫打扮的漢子。有些人是富家子弟,銀子有的是,倒也住進客棧,夜了便去青樓逍遙一番,喝醉了難免會打架生事;更多的武夫都是窮苦人出身,不遠千裡來到京城後發現連饅頭都吃不起,只能白天賣藝換點盤纏,晚上則是討口涼水後露宿街頭。
在這群惹人側眉的粗人當中,卷簾反而已經在京城的百姓之中聲名顯赫,甚至被尊稱了一句“活神仙”。原來,卷簾本也是投宿於一家客棧之中,憑空裡對面的一座正在翻修的茶館突然間就塌了。幸好茶樓並沒有什麽客人,只是埋了兩三個工匠在裡面苦苦求救。
街上倒也有些前來參加武舉的漢子,聽到聲音後即刻便來救人。很快,從斷壁殘垣之中救出了兩個工匠,傷得都不重。令人撓頭的是,裡面還有一人被困:這茶樓裡有一塊大理石,重達千斤不止,正正砸在了其中一人的腿上。幾個漢子上前搬弄了一番,卻發現那大理石紋絲不動——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卻沒什麽人幫忙,反而竊笑聲四起:幾個大老爺們連塊石頭都抬不動,還參加什麽武舉,趕緊收拾鋪蓋卷走了便是,省得丟人現眼。
救人的武夫們使了半天力氣,卻不得而終。終於有人聽不得身後那些百姓的碎嘴,從背後摸出了一把釘頭錘掄弄起來,似乎是想在圍觀的百姓前露上一手。
只是那群看熱鬧的百姓卻笑而不語,指指點點——那大理石上,可是有著皇上的墨寶。這錘子下去,大理石無論碎不碎,這匹夫可都是大不逆之罪。
幸好這幾個武夫之中有一個識字的,看到圍觀的那些人表情不對,才細細瞅了瞅這大理石,急忙喝住了想要砸石頭的人。幾個人商量來商量去,眼見得被石頭壓著的工匠臉上血色漸失,已經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那掄著錘子的武夫咬咬牙,對工匠說道:“兄弟,得罪了!沒了腿,總比沒了命好!”
說著,這漢子掄舉起了錘子,朝著那工匠的大腿根兒就要砸下去。
一支枯瘦的手臂,轉眼間抓住了這漢子的胳膊,繼而略微用力,便將這兩百來斤的漢子一把甩到了街上。這群武夫這才看到,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異域僧人打扮的家夥已經站在了廢墟之上。
只見僧人微微抬手,廢墟化作一股泥沙流,輕而易舉地托舉起大理石,朝著一旁流去。下面的工匠一下子長喘一口氣。看來,這僧人斷然是沒有使出全力,否則別說一塊石碑,就算再沉上幾倍的東西也可以手到擒來。
“救人。”這僧人只是丟下了這麽一句話後,便轉身離開。剩下的,只有目瞪口呆地百姓,還有那幾個眼神複雜的武夫。
他們知道,這人就是武舉時要面對的對手之一。
此人,便是卷簾。
不得不說,卷簾這一手露得漂亮;很快,周邊的百姓便知道這人可不是一般的粗野匹夫,甚至開始傳唱著關於卷簾的種種善跡:諸如幫著客棧打井、治好了瞎了一輩子的算命先生、廟堂已經殘破不堪的菩薩像也被他一點一點重新雕刻出了應有的模樣……
很快,不少賭場都收到了京城富貴們的重注,買了這卷簾成為今科武狀元。
一切,看起來都如同往日的京城一般充滿著銅臭。
“怎麽看。”血菩薩站在鎮邪司的天樓頂上,看著不遠處街市裡穿堂過戶的卷簾,一臉凝重。
站在他身旁的麥芒伍,也是皺著眉,似乎摸不清這卷簾到底意欲何為。只是,如果卷簾是真的要來京城收買人心的話,那麽他已經成功了:在他走過的一路上,已經開始隔三差五的有人跪下,虔誠地手捧著供奉。而卷簾並沒有收取任何財物,反而只是對自己的信眾施禮,就地抓起一把泥土捏一個泥僧饋贈,說是帶回去供奉便可以逢凶化吉。
“盯緊他便是。”麥芒伍端向許久,終於還是不打算輕舉妄動;畢竟此人即便再招搖,卻也是別的衙門分內之事。有皇上的聖旨在,錦衣衛鎮邪司便不能碰卷簾。這卷簾似乎也知道鎮邪司被束縛了手腳,竟然有意無意就在鎮邪司附近招搖過市。
麥芒伍心中其實還有一慮,卻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那就是斷不能讓鎮九州知道卷簾已經到了京城。這幾日,老板不斷讓奔波兒灞傳來口信,說那鎮九州似乎精神不穩,越發癲狂。如果讓他此時知道自己的仇人就在京城,那這廝可不會理會聖旨,一定會與卷簾你死我活,給錦衣衛鎮邪司惹出大事端……
當夜,麥芒伍在天樓之中靜坐,一個人影出現在了天井之上,磨蹭一番後,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卷簾白天送出去的泥僧,順著天井丟了進來。
麥芒伍連眼睛都沒有睜,抬手接住後,將這泥僧擺在了自己面前。
“他一共送出去了一百四十三個。”天樓上的聲音開口說道:“已經按照你吩咐,除了這個之外,全部毀掉了。”
“驚動了百姓沒有。”麥芒伍淡淡問了一句;自己下了這道命令不過兩個時辰,這麽短的時間內,估計很難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大部分都是偷回來的;但是也有幾個強來。有的人,嘴上說將這玩意看得比命還重。不過,也就是三拳兩腳的事情。最多亮一亮刀子,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出去胡說。”天樓上的聲音似乎帶了幾分嘲弄的語氣:“說到底,什麽能比命重要。”
“盡量不要為難百姓。”麥芒伍睜開了眼,招了招手示意上面的人下來,然後端詳著眼前的泥僧,就好比卷簾親自坐在自己面前一樣謹慎:“卷簾想要收買人心,咱們自然不能順了他的心意。”
天樓上的人似乎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跳了下來;此人,便是當初在戶部附近臥底的那個傻子。從他落地的姿勢來看,似乎腿腳還有些不夠利落。
“傷到骨頭了?”麥芒伍並不意外,只是一問。
那傻子笑了笑,揉了揉自己的腿:“你倒可以試試,被那石碑砸上一砸。當時圍觀的人太多,我怕露了破綻也不敢出力,差點連命都丟了……”
“好端端的,為何要弄塌茶樓?”麥芒伍倒也有些意外;確實,傻子是被自己安排去茶樓盯梢,並不該惹人注意。
“說白了,真是意外。”傻子撓撓頭,似乎也是不解:“當時卷簾現身,我以為是自己被人識破,要來殺人滅口……沒想到,這廝倒還救了我。也難怪他在南苗擁有大批信眾,連我都會覺得這人不壞。”
麥芒伍點點頭,繼而捧起了面前的泥僧:“查過了嗎?”
那傻子點頭,從懷裡掏出了一把泥土,在麥芒伍面前攤開:“並未有什麽蹊蹺,就真的是泥而已。像是障眼法,讓我們摸不清他要做什麽。”
“不必解讀卷簾的一舉一動,總之,天鼎不會錯。”麥芒伍無意與眼前的泥僧周旋,反而了然於心:“既然極凶的簽子出了,那麽卷簾此行,不是謀反,便是行刺。”
是的。
不是謀反,便是行刺。
但奇怪的是,皇上明知道大敵當前,卻絲毫不為之所動,甚至連京城戒備都沒有加強的意思。不僅錦衣衛沒有得到調度的命令,甚至連神機營也沒有要被招入皇城的安排。
無論皇上是何打算,在麥芒伍看來,都過於胸有成竹了。
天井之外,起了幾道風聲。麥芒伍和傻子同時敏感地抬頭,盯著夜空。
聽聲音,是南邊。
麥芒伍看了傻子一眼,傻子點點頭,一個縱身,消失在了天井之外。
幾個匆忙的身影彎著身子拎著弓箭,急匆匆地從城門附近穿插著進了空蕩蕩的街道之中。他們滿頭大汗,身上背著的箭壺中也只剩下了幾枚屈指可數的箭矢。從他們焦急的神態來看,正在追蹤的目標顯然決不能放過。
這些弓箭手隸屬於駐扎於京城外圍、負責守護京城安危的三千營幟下,按照一般規矩來講,如果沒有調度,他們是不應該帶著武器唐突進城的。只是今天的情況確實特殊——一隻血紅色的烏鴉從南方飛來,越過了守城的兵士。三千營之中,自然有人認得這可是錦衣衛鎮邪司的信使。如果平時,可能看到也就看到了,即便朝廷有令京城內不能有飛禽侵入,卻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而已。只不過眼下,錦衣衛鎮邪司正與三營交惡,守將明白大意不得,當即下令放箭。
箭矢只是擦過了烏鴉的翅膀,那鳥兒奮力振翅,起起落落地朝著城內鎮邪司的方向努力飛行。
“斷是不能放走了這東西!”守將拍著城牆,焦急不堪;且不說萬一能抓到什麽錦衣衛鎮邪司的把柄,只要是在此處擒住這烏鴉,總也能令鎮邪司的人啞口無言。但是,如果傷了這烏鴉卻毫無所獲,那麽天亮之後,那血菩薩可不一定會如何刁難於自己:說不定他還會血口噴人,誣賴上射傷了烏鴉的兄弟。
說真的,一想起那枯木一樣瘮人的血菩薩,守將心裡還真是有幾分發毛。
這便是趕鴨子上架了;趁著天還沒有亮,幾個守城的士兵同看門的將領打了招呼,急匆匆追進了京城之內。好在那烏鴉似乎傷得不輕,飛不了幾丈就得找個屋頂落腳休息,起起落落之間倒比不上徒步追趕上來的弓箭手。
那守將已經將一眾手下遣散開,目的主要是圍;隨隨便便放上幾箭,便將這烏鴉驅趕到了自己這邊的方向。這守將自信自己的弓法了得,二十丈之內理應不會失手。待到這烏鴉最後一次落於樹枝上喘息時,守將即刻搭弓上箭,閉上一隻眼睛瞄了瞄——
嗖的一聲,烏鴉都沒有叫出聲,便從樹上落了下來。周圍趕過來的幾個手下瞅到了這一幕,一個個忍不住拍手叫好。
“還愣著做什麽!去撿回來看看!”此時守將算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塊石頭,松了口氣後趕緊喝令道。幾個手下領了命令,匆匆去翻弄了一會兒,然後驚喜地發現了烏鴉腿上纏著的錦條。
只可惜,錦條拆開後,不免令人大失所望;上面的字跡雖然潦草,卻依稀也能辨讀:“本月俸祿未放”。
幾個人互相看看,甚至有人舉起錦條想要找出什麽隱藏的秘密;但是,翻來覆去就是這麽幾個字。想必是其他在外面鎮守的二十八宿斷了俸祿,才傳消息回來。
守將覺得,這真是小題大做了,憤憤然之外踢了一腳地上的烏鴉,罵了幾聲白害得老子追了這麽久。錦條,斷然是不會交出去的——反正夜黑風高沒人看見。這樣一來,死的烏鴉,也就與自己無關了。
一行人悻悻然,全然沒有了剛才富貴當前的期許,步伐懈怠地朝著南城走去。
腳步聲已經聽不到了。天空已經微微擦亮,街上已經有了零星的身影,借著晨光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等了許久的傻子,從附近的屋頂一躍而下,俯身捧起了地上死去的烏鴉後,朝著那幾個官兵消失的方向厭惡地啐了一口吐沫,然後小心地梳理著烏鴉羽毛上髒兮兮的泥土。
“萬物都以入土為安,施主又何必再度驚擾亡魂。”一個聲音,在傻子背後響起。
傻子不需回頭,便已聽出了背後的人是誰——那正是不日之前,機緣巧合救下自己的那位“救命恩人”。
這裡距離鎮邪司,左右不過七裡。傻子輕輕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右腿,不知道目前的傷勢會影響自己多少身法。
“施主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妙。”卷簾的腳步聲,越發近了:“畢竟前些日子施主才負了傷,想必還未好得周全。”
傻子笑了笑,轉過了身——他剛才看到了烏鴉身上的傷口,致命的並非是箭矢,而是一股細如銀針的沙土快速衝擊後準確貫穿了心臟。粉末從心臟開始蔓延,堵住了渾身的血管後,又從血管的末梢滲出了烏鴉的身體才算作罷。
傻子聳聳肩,明白自己躲不過卷簾的這一招:“看來大師早就知道我是誰了。這我就不懂了,何故當時還要救我一命?”
卷簾似乎相當驚訝於這個問題,理所當然說道:“施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有不解?當時施主命不該絕,在下理應是出手相助。”
傻子有些遲疑,剛要開口,卻發現自己嘴中湧出了泥土。緊接著,傻子感覺到腳下一軟,低頭看去,發現自己腳下已是流沙。
“但凡有救的,在下自然盡力。”卷簾平靜地看著眼前的傻子,抬起手,抓過了那隻烏鴉的屍體:“不過,這個天下,已經沒救了。就像我說的一樣……”
傻子想要抬手反抗,卻發現自己的肉身開始崩壞,渾身上下只要一用力氣,便會湧出夾雜著血水的沙土——
卷簾並不理會傻子最後的掙扎,只是掐住了六翅烏鴉的屍首用力一捏,烏鴉便咳出了一口鮮血鋪在地上。血跡很快乾透,留下了清清楚楚的四個字:金蟬已到。
傻子也看到了,卻再也無法發出聲響。
卷簾看完後,用腳掌在地上擦拭幾下,抹去了字跡,然後轉過身,緩步離開:
“至於施主,請先行天下一步,入土為安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