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沙盤
京城,鬼市。
銅雀此時正在內集之中,勒令手下收拾著殘局。本來還算規整的內集小鎮,此時如同被颶風掃過一般一片狼藉。
金角和銀角正在包扎著自己的傷口;說來也奇怪,當時自己的胳膊明明被那卷簾化作了流沙,但是此時望去,胳膊除了布滿細小的傷痕外,卻又好好的長在自己的身子上。
“幻術嗎?”銀角端詳了半天自己的手臂,遲疑問道。
金角沒有回答,纏好了自己胳膊上的繃帶後,她起身拎起隨身攜帶的玉瓶,瞄了一眼正在忙活的銅雀,轉身就朝著鬼市的小門走去。
銅雀頭也不回,張嘴問道:“急匆匆,去哪裡?”
金角止住了自己的腳步,卻並不打算回身。
“算了,那卷簾的本事你也瞧見了,面對七個二十八宿也沒有落得下風。”銅雀俯身,心疼地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瓦扔到了一旁:“幸好剛才他突然束手就擒,否則這鬼市想必難以撐過這一關。哎,這番修繕完畢,不曉得要花多少銀子……”
說來也是奇怪。就在一炷香之前,本來卷簾與麥芒伍等人還在生死之間拚鬥;卻不知為何那卷簾受了什麽刺激一般忽然間停手,朝著南方望了望後,徑直走到麥芒伍身邊耳語一番。緊接著,他抬起手,凝聚了一股流沙。
流沙漸漸停頓,在卷簾的手中塑造出了一個沙盤;銅雀在一旁望去,驚訝之余認出了那沙盤八九不離十是京城的縮影。
“崩國……”銅雀多少有些見識,顯然是認出了這一招之後脫口而出;吃驚之余,他急忙用眼神提醒著麥芒伍千萬不要亂來。
麥芒伍看到卷簾手中的沙盤後,即刻抬起手示意其他人不要繼續出招。他知道,這一招乃是殺招,借由紅錢衍生,威力不容小覷。
而那卷簾,也不再反抗,散了沙盤後乖乖任由麥芒伍套上了手鐐腳鐐,隨著這些人去了鎮邪司衙門……
一行人臨走之前,銅雀小心地上前,同麥芒伍說道:“伍大人,我桃花源為了朝廷安危,不僅通風報信,這鬼市也被你們毀得七七八八……我們的忠心,是否可以讓大人點頭了?”
麥芒伍捂著自己受傷的肩膀,情不自禁皺了皺眉。他看到的,不僅僅是眼前討價還價的銅雀,還有他身後那群毫發未傷、隨時可以漁翁得利的桃花源幟下的高手們。這群家夥一並隨著自己的主人,虎視眈眈地注視著麥芒伍。
“掌櫃的此次功居首位,如有機會,在下定在皇上面前替掌櫃的請功。”麥芒伍以退為進,開口說道。
“大人肩膀見紅,錢的事情,下回再說吧。”
銅雀似乎並不打算為難於對方,只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後便讓路,目送麥芒伍帶著卷簾離開了鬼市……
然後,便是不遺余力地收拾眼前的爛攤子了。
金角晃了晃手中的玉瓶,輕輕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這番情景多得那廝照顧,怎麽可以就這麽算了。這筆銀子,要麽卷簾出,要麽鎮邪司出。反正,我桃花源不能吃這個啞巴虧。”
“我們在京城伏筆雖久,但是真正走上台面的時間還短。”銅雀歎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個金枝算盤開始撥弄:“初來乍到,有些虧吃了便吃了。銀子能解決的事情,就不要節外生枝。”
那金角聽到這裡,遲疑幾分,卻依舊想要邁出步子——
銅雀拍了兩下巴掌,一群妖兵霎時間現身,拔出兵器圍住了金角。在一旁的銀角見到這般狀況,急忙起身要來支援,卻冷不防被銅雀一把抓住了動作還不靈活的手腕。
“莫要生事。”銅雀冷冷說道。
金角咬咬嘴唇,試探性地將自己拎著玉瓶的手微微抬起。銅雀顯然注意到了這細微的動作,嘴上一笑,手中亮起了金光——
“知道了,掌櫃的。”金角即刻單膝跪在地上,恭敬地說道。
銅雀注視了金角一刻長短,才緩緩松開了握著銀角的手。
是的,現在不能去找麥芒伍的麻煩;整個京城內,論起心機深淺,銅雀覺得只有麥芒伍算是與自己旗鼓相當。希望自己報官的這場猴戲,能夠讓麥芒伍察覺到自己真正想說的事情吧。
麥芒伍一行人離開鬼市之後,馬不停蹄地前往了鎮邪司衙門;那裡早就準備好了一口石棺,從裡至外貼滿了符咒,頭部的位置留了幾條縫隙供人喘氣。等到卷簾人一到,即刻被關入了石棺之中。卷簾試著動了動手腳,便不再多做掙扎,只是盯著面前的麥芒伍一言不發。
“不用做戲,我知道這石棺肯定關不住你。”麥芒伍不卑不亢與之對視,隨即勒令其他人退下:“不妨告訴你,神機營的人就在附近。如果你敢亂來,我錦衣衛鎮邪司不惜玉石俱焚。”
卷簾搖搖頭,開口說了什麽;但是他的聲音卻被嘴巴附近的符咒消減而熄;這是防止他誦經擾人心智。卷簾左右看了看,隨即雙眼一瞪——幾張符紙頓時化作了流沙灌入了石棺之內。
麥芒伍忍不住退後一步。
“我不會亂來的。”卷簾安然說道,這一次聲音順利傳了出來:“因為,大人您很快就會放了我。”
看來,封印聲音的符紙已經被這卷簾盡數清除了。
麥芒伍沒有回答卷簾的瘋言瘋語,只是抬手,朝著卷簾的幾大穴位插進去了三寸長短的銀針,封了他的穴道。然後,麥芒伍捂著自己的肩膀,走向天樓歇息。
在院子裡的管家看到麥芒伍,即刻幫著拉開了天樓的大門。麥芒伍進去前,囑咐道:“今日不再見客。如果有人找我,就說我身體不適。”
管家點頭,待麥芒伍進了天樓後,從外面將石門牢牢關上。
天樓之中,只剩下了天井投下來的一束光芒,照耀在麥芒伍的身上。他抬頭望去,今日並沒有皇上遣派的大內密探蟄伏於此。
那麽,這裡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麥芒伍跌撞幾步坐在了地上,揉著自己的肩膀。本該是傷口的位置,陸陸續續擦掉了一些殘沙。
不對勁……
麥芒伍揉著肩膀,腦子卻沒有停止思考。是的,今天發生的所有事,從頭到尾,都讓麥芒伍覺得有些十分不解的地方。
這份揮之不去的違和感,全部來自於一個人:銅雀。
首先,便是銅雀突然前來鎮邪司報官時說得那番話:大意就是有人在鬼市鬧事,事關朝廷安危,自己無力處理,希望能夠求助於鎮邪司。
這番話聽起來似乎並無異樣,但是麥芒伍當時便心生疑惑:這銅雀也算是手眼通天,頗有些見識。為何只是卷簾去了鬼市,便口稱事關朝廷安危?
錦衣衛鎮邪司秘密得了口信,知道今日的天鼎乃是“極凶”的簽子,所以經由銅雀告知南疆沙神卷簾現身後急忙動身,防止此人圖謀不軌……
但是等到銅雀與卷簾碰面後,麥芒伍才明白銅雀並未事先見過此人。這就非常不自然了:鬼市,本來就是一些能人異士出沒的場所,為何銅雀只是知道了卷簾來到此處,見也未見、談也未談,便仿佛已經知道了對方不懷好意,而直接通報了錦衣衛鎮邪司呢?
然後,便是銅雀在錦衣衛鎮邪司與卷簾交戰之際,嘴中脫口而出的那句“崩國”了。
麥芒伍確實認識卷簾手中凝聚沙盤的這一招,因為之前聽過鎮守南疆的奎木狼多多少少描述過幾次。但是,這銅雀是如何識得?退一萬步講,即便這銅雀確實認識這一招,但是為何當時會脫口而出?
麥芒伍雖然與銅雀交往不深,卻明白此人城府極深,絕非會是因為吃驚而慌不擇言之人。言多必失,銅雀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既然當場念出了卷簾的招式,難道不怕麥芒伍以此推斷他與卷簾之間有所瓜葛嗎?
除非……
麥芒伍忽然間覺得,只有一個解釋:銅雀是故意假裝驚訝,來提示那卷簾與自己確實有所瓜葛。
順著這個思路繼續思考的話,麥芒伍頓時覺得自己進入了死胡同:銅雀提示自己這件事,所為何故?
麥芒伍仔細回憶著銅雀不自然的一言一行,卻總覺得無從下手。該死的……麥芒伍揉著肩頭的傷口,即便封了自己的穴道,那裡的沙化還未完全停止;這股乾痛,著實有些干擾麥芒伍的思緒。
等等……傷口?
“大人肩膀見紅,錢的事情,下回再說吧。”麥芒伍忽然想起,臨別之際,銅雀忽然間沒頭沒腦地囑咐過自己這麽一句。麥芒伍借著天井的光束看了看自己的肩膀:上面布滿了泥土,卻未有任何血跡。自己的肩頭,即便用力揉搓,也只是會掉下沙土罷了。相反,倒是自己的腹部隱隱一片殷紅。
這銅雀為何不說“大人的傷口見紅”,反而刻意去提自己沒有流血的肩膀呢?
麥芒伍在心中重新默念了一遍銅雀看似無意的寒暄,似乎終於把握到了隱藏在其中的、銅雀真正想對自己說的話:
紅、錢。
此時此刻,銅雀正在自己的房間內飲茶;他端起茶杯,朝著京城的方向眺望幾眼,不知道麥芒伍此時推斷到了哪一步。不過,以那麥芒伍的心思,找出“紅錢”這個線索,應該難不住他。
關鍵是自己的行動,是否給了麥芒伍如何去解讀“紅錢”二字足夠的暗示……銅雀內心裡著實有些拿捏不定。但是,人在屋簷下,銅雀能做的都做了;現在,麥芒伍也只能依仗於自己那過人的心智。
除此以外,別無他策。
銅雀想得很清楚:如果那麥芒伍真的能夠依靠手頭這零星的線索推斷出什麽而有所行動,那麽事後整個錦衣衛鎮邪司一定會感謝銅雀今天的所作所為,這個人情就算是送出去了;這樣一來,桃花源日後在京城立足可謂指日可待。相反,如果麥芒伍得不出什麽有用的結論,那麽也就說明了這個人不過如此。
無論如何,銅雀這筆買賣,都不會虧。
生意人精明如斯,放眼天下,銅雀可謂首屈一指。
而這一點,麥芒伍自然是再清楚不過。從銅雀短短時日內借由李家之手奪走鬼市,他就知道銅雀這個人不簡單。
麥芒伍的眼前,之前遍布著滿地的線頭,自己無從下手。但是,今天被銅雀提醒之後,麥芒伍決定先順著紅錢這條線好好想一想。
前幾年,戶部尚書私自印製了八十一枚紅錢散布於世間;皇上諒於這紅錢解了稅賦難題,最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後來,朝廷由於察覺到紅錢的巨大威力,開始回收散落於世間的紅錢;之前一共收繳到了十六枚,說是要獻於皇上,但他們錦衣衛鎮邪司私自扣押了另外九枚。奎木狼叛逃之際,趁亂帶走了其中三枚。
不久之前,那個叫做吳承恩的書生在京城現身,身上罕見的帶著三枚紅錢。事後,麥芒伍派了血菩薩前去索取紅錢,雖然沒有得逞,但是卻也認定吳承恩身上的紅錢並非奎木狼帶走的那三枚。
再然後,麥芒伍發現了異常的黃花餅,正要細查,皇上卻突然發難,若非不知何人用了紅錢,冥冥之中天降大雨,挽救了鎮邪司的一場滅頂之災,那後果……
最後,便是今日,那卷簾估計身上也帶著紅錢,才用了沙盤那一招……
這些事情,似乎完全沒有關聯……
就在此時,天樓之外傳來了敲門聲。麥芒伍被打斷了思緒,不禁皺眉。只聽得管家在外面輕聲喊道:“大人,煩請您出來一下……有,有要事。”
麥芒伍起身,徑自走向大門——他知道,如果不是非同一般之事,管家絕不會在此時打擾自己。果然,麥芒伍出得門來,卻看到眼前站著的乃是魏公公。
麥芒伍即刻施禮,還未開口,那魏公公便精神抖擻地低聲喝道:“伍大人接旨。”
麥芒伍聽完沒來得及多想,即刻隨著管家一齊下跪。魏公公從袖管中抽出一道聖旨,開口說道:“天下武舉,開門納賢,卷簾乃是南疆人才,本領深得朕心。伍愛卿不可擅生事端,即刻放人。欽此。”
麥芒伍皺著眉頭,跪謝皇恩,心中卻是一百個問號。奇怪了,從捉拿住了這卷簾,到押回鎮邪司,不到一個時辰而已。京城最內的皇上是如何知道鎮邪司已經擒下了這人?而且,即便是回來的路上走露了風聲,那這聖旨未免也到得太快了些,自己每次有事覲見皇上,等待的時間,都不止這麽久。
最重要的是……麥芒伍朝著鎮邪司後院望了一眼;他記起了卷簾對自己說的那句胸有成竹的話:大人您很快就會放了我。
難道這卷簾早就知道,會有聖旨來救自己?就算知道,為何聖旨到得如此準時?
如此解讀的話,只有一個結論。
這皇城之內,可不止他們鎮邪司。甚至,麥芒伍每時每刻提醒自己,他們鎮邪司這些怪人,在皇城之中,才是外人。皇城之中,真正盤踞著的,是那個被百姓統稱為朝廷的龐大體系。
麥芒伍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也就能解釋清楚為何銅雀說話遮遮掩掩:本來鬼市在場的,除了自己帶去的朝廷的人,便是銅雀的手下。可以說,當時並沒有閑雜人等,銅雀本來大可不必如此謹慎……而銅雀故意提示自己與那卷簾有所瓜葛,大概就是在告訴自己另一條線索:
銅雀雖然不是朝廷的人,但是也在朝廷的掌控之下,所以說話辦事處處小心。
皇上足不出戶,天下事卻什麽都知道?其實不是皇上知道,是那個被稱為朝廷的龐大體系知道。
這些逃不過朝廷法眼的人,他們身上只有一個共同點。
那就是:這些人,都有紅錢。
麥芒伍忽然心裡一緊,轉過身去,朝著鬼市的方向鞠了一躬。
“原來如此……”麥芒伍終於猜到了一個自己之前想都沒有想過的答案。
紅錢來自戶部。
朝廷,具體點說就是六部、五寺、三營。
麥芒伍回想著,這驚天變之後,所有的事情,都有他們的影子,從黃花餅、到鬼市、到剿滅鎮邪司、再到現在這沙卷簾。最最要緊的是,他們早就將皇帝圍在皇宮大內,自己成了皇帝的耳、皇帝的目和皇帝的手,甚至成為……
如今,只有鎮邪司,是他們一直無法解決掉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