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楊晉
無數的屍兵爬出地表後,不要命地衝到了卷簾腳下的巨蟲旁邊,然後便迫不及待地與這巨蟲合為一體。眼瞅著地上的屍蟲體積越來越大,外形也從一隻蟲卵的模樣化作成蟲,六根肢角已經隱隱成型。穩坐於蟲背的卷簾卻有些氣喘籲籲,似乎有些後力不濟。
然而,即便如此,屍骸依舊無窮無盡地湧出,並沒有絲毫止住的跡象。看來,百花羞與奎木狼培育的花種,只能防住砂礫,卻防不住這些鬼屍。
麥芒伍不禁皺眉,到底當年京城的“驚天變”留下了多少殘屍?這群殘屍又為何陰氣極重,卻仿佛一直被什麽東西鎮壓了一般,自己多年竟無從察覺?
只不過,現在並不是追查此事端由的時候;麥芒伍略微一指屍蟲,城牆上幾個身影便朝著蟲背上的卷簾奔襲而去。看氣色,卷簾的妖力並未全部恢復,充其量也只是恢復了三成而已。與其想辦法處理屍海,倒不如直接對其根源下手。
擒賊先擒王,自古不變的道理。
卷簾自然猜測到了麥芒伍的想法,所以他朝地面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月牙鏟;一群還沒近身的屍兵仿佛聽到了某種召喚,紛紛抬頭,噴出陣陣濃黑的毒霧。霎時間,屍蟲附近便已經布滿毒雲,根本近身不得。
看來,卷簾隻守不攻,是在為腳下的屍蟲爭取時間。
百十來隻六翅烏鴉嘶鳴著,由四面八方飛來,盤旋在卷簾頭頂上空,在空中搭建起了一座黑橋;卷簾抬頭,看到已經有人從橋上衝了過來。卷簾沉思片刻,舉起月牙鏟,竟是朝著自己臉上一抹——霎時間,卷簾的臉上血肉模糊,毫無生氣,看起來與身邊的屍兵如出一轍——麥芒伍心中一動,急忙喝道:“攔住他!”
麥芒伍雖已察覺到了卷簾的意圖,卻依舊為時已晚。卷簾縱身一躍,跳進了地上的裂縫之中;很快,隱了妖氣的卷簾便混雜在不斷湧出的屍兵中。麥芒伍眉頭一皺,果然下面的屍兵有了新動作:他們不再只是朝著屍蟲奔去,反而朝著四面八方散開,繼而爭先恐後地攀爬城牆,準備大開殺戒。
“一個也不要放走,就在殿試廣場處理此事。”麥芒伍輕聲說道。
周圍幾個身影紛紛拔地而起,著手行動。麥芒伍身邊,只剩下了血菩薩;血菩薩扭頭看了看城牆的另一邊,示意麥芒伍留意。
城牆邊上,面對襲來的屍兵,李棠和青玄已經救下了吳承恩,三人準備跳下去迎戰了。
“如何?”血菩薩開口問道。
“派人去保護李家小姐和青玄。此役,容不得他人出手。”麥芒伍略一沉思,猛然抬手擲出三根銀針:“要讓世間的妖孽都明白,咱鎮邪司的名號到底是什麽分量。”
血菩薩本是面無表情,聽完麥芒伍的最後一句話,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幾個屍兵已經上了城牆,他們抬起手,猛地抓住了血菩薩的腳踝——
幾隻六翅烏鴉旋轉著從天而降,翅膀帶起的氣流仿如一股颶風,將這一隊屍兵全部掀飛到半空。無數烏鴉一擁而上,將這群屍兵叼啄得只剩白骨。
“正有此意。”血菩薩說完,同其他身影一起躍進殿試廣場參戰。
麥芒伍朝著旁邊的李棠等人瞥了一眼,隨即抬頭,看了看剛剛開始西落的日頭。
城牆的另一邊,李棠距離迎面而來的屍兵只有一箭地遠了,而她依然保持著弓身拔刀的姿勢,額上卻迅速滲出了冷汗來——
因為,錦繡蟬翼刀……拔不出來了。
眼看屍兵要到眼前,青玄急忙抬起手掌,一道結界憑空延展,將自己和吳承恩、李棠護在了其中;而屍兵碰到這結界後,雖然渾身都被灼燒,卻依舊絲毫沒有退讓。唯一值得安心的,便是任憑這群屍兵如何敲打結界,卻不得而入。
李棠這才有時間仔細看那蟬翼刀,三人不禁對視一眼:三根銀針卡住了刀口。這三根銀針的主人,顯然連掩飾自己都不屑了。
這時只見眼前的結界突然一亮,如同燭火最後一絲跳動,接著也如同燃盡的蠟燭突然消失了。三人慌忙看去,只見一個身影蹲伏在麥芒伍的身旁,正朝著青玄的結界吹氣。看來,正是這麥芒伍的手下用了手段,破了青玄的結界。
這番一而再、再而三妨礙自己報仇的舉動,著實惹惱了李棠。
“姓伍的,你仗著自己鎮邪司管事的身份裝腔作勢,現在卻躲在人後,裝著指點江山,實則貪生怕死!你自己沒本事親自入場報仇,便要我們也袖手旁觀嗎?”李棠忍不住氣得大罵。
麥芒伍並不反駁李棠的斥責,只是轉過身去,不做理會。李棠不禁冷笑一聲:看來麥芒伍這膽小鬼是被自己戳到了痛處,無從還口。虧這麥芒伍之前還冠冕堂皇,口口聲聲說要替人報仇!既然這麥芒伍不敢上前,那殺卷簾的機會,倒不如留給自己,正好可以為小杏花報仇雪恨……
吳承恩急忙握住李棠的刀鞘,讓她冷靜:“先對付屍兵。”
屍兵已經殺到,大敵當前,眼下只剩下吳承恩可以出手。幸好,吳承恩不是第一次同這些屍兵打交道了,所以並不慌亂。待屍兵衝到近前,吳承恩看穩方向,深吸一口氣,朝著屍群甩出宣紙,每張都落筆一個“刀”字。只是這些刀刃劈砍在屍兵身上,仿佛隔靴搔癢,並無什麽明顯損傷。
三人且戰且退,慢慢被逼至了城牆的牆角。
吳承恩有些遲疑,料想是自己發力不足,便重新凝了厚厚真氣纏繞在龍須筆的筆尖上,單用一張宣紙寫了個“劍”字,然後朝著最靠前的屍兵出招——
那屍兵心口中了宣紙,向後仰去——但是,它踉蹌了幾步便重新站住,緊接著便想要繼續衝殺而來。奔了三兩步後,屍兵終於失了力氣,倒在地上不再移動。而那凝了吳承恩大量真氣的宣紙,貫穿了這屍兵的前胸後背。
“有效果了!”李棠在青玄身後看到這一幕,不禁拍手稱快。但是,吳承恩卻沒有繼續出手。剛才的一劍,並非如同李棠看到的那般順利。吳承恩的本意是要靠這一招依次貫穿這一排屍兵的。然而,卻隻殺了一個而已。
是的,一個屍兵而已……其他城牆上的屍兵已經殺了過來,吳承恩略微移開目光——殿試廣場上的屍兵,又何止萬千。
當初他們在南疆時遭遇的屍兵,又怎可與這些卷簾親自號令的屍兵同日而語?
“青玄……”吳承恩一邊抵擋著殺過來的屍兵,一邊看著自己手中的龍須筆。後邊的話,卻說不下去了。
天高地厚這四個字,是第一次如有烙印一般刻在了吳承恩的心裡。以往自己和青玄二人一起闖蕩江湖,也收了不少妖孽,自以為也算是功德圓滿;吳承恩本打算一路除妖,一路撰寫下這本遊記……
只是自己的眼界,到底有多遠?而這世界,到底又有多大?
眼前這幾個爬上了城牆的屍兵,無論身上中吳承恩多少招,卻依舊肉身不毀;李棠和青玄已經退無可退,幾個屍兵已經圍了上來,情況不妙。一個落單的屍兵揮舞著手中的殘刃,一臉猙獰地衝向吳承恩。吳承恩一個側身閃躲未及,眼看就要從幾丈高的城牆上跌落——
一隻手猛地抓住了吳承恩的肩膀,將他從半空中一把揪了回來。吳承恩驚魂未定,轉頭望去,卻是一個自己沒見過的人,這人正是二十八宿之中的千裡眼;他眼睛上纏著布條,手中支著拐杖,似乎行動不便一般茫然四顧。
“當心點。”千裡眼對吳承恩開了口,卻朝錯了方向;然後他用手中重新接好的拐杖探著路,儼然只是一個盲人。
而他面前不遠幾步,便是三五猙獰屍兵。但是這千裡眼似乎並未察覺,反而繼續前行。
“當心!前面有妖屍!”這一次,輪到了吳承恩開口;他將靠近青玄的屍兵踹下城牆後,即刻擋在了千裡眼身前,亮出了懷中火銃;因為行動匆忙,吳承恩更險些將自己的恩人撞下城牆。
千裡眼一個踉蹌,覺得這吳承恩實在是冒失,又似乎不太懂得吳承恩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前面有敵人,砍了便是,何故公子刻意出聲提醒?”
“這妖屍砍不死的……你看他身上……”吳承恩剛一開口,便知道自己失言了——此人眼盲,如何能看到這妖屍身上橫七豎八插進了無數宣紙呢?這些寫滿了“刀”的宣紙,即便加入了龍須筆的力量,卻依舊隻入了妖屍的表皮。可見妖屍身上一定被那卷簾使了手段,才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什麽鬼話。”然而,千裡眼只是微微側身,避開了擋在自己身前的吳承恩,依舊自顧自前行:“只是南苗的驅屍秘術而已,怎麽可能砍不死呢?八成是因為……”
話聲未落,幾個妖屍都注意到了招搖的千裡眼,隨即吼叫著圍了上來——
刀光一閃。
這群讓吳承恩束手無策的妖兵,頃刻間便已經被劈得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不再動彈。
吳承恩似乎什麽都沒有看到,恍惚間才猛然驚覺那千裡眼不知何時又重新走回到了自己身後;而他的拐杖已經出鞘,乃是一把暗藏的鋒利短刀。
千裡眼嘿嘿地笑了,短刀已經緩緩入鞘,重新化作了他探路的拐杖:“我就說嘛,妖屍怎麽可能砍不死……八成,是因為公子你力道不夠而已。”
言語間,另一個身影忽然從天而降,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吳承恩與千裡眼之間。只見此人穿衣打扮更是招搖,甚至肩頭上扛著一柄火銃,似是神機營的九頭鳥。這人正是順風耳,他左右看看,朝著千裡眼問了一句:“救的誰?”
“伍大人看中的。”千裡眼聽到這個聲音,扭過頭來,嘴角露了一個不屑的笑容。
“大人有令,說是……”順風耳正要開口,忽然間察覺到了什麽一般,即刻身子一旋,將肩扛的火銃揮舞而起,架在了吳承恩的肩頭後扣下了扳機——吳承恩根本來不及反應,轟雷一般的聲響便響徹雲霄。吳承恩的五髒六腑受了衝擊,震得他站立不穩——而吳承恩身後的幾個不在一條線上的妖兵已經全部被擊穿了首級。
成了炮架的吳承恩這才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身子一抖,蹲在了地上。
“大人有令,”順風耳瞥了一眼地上的吳承恩,並無過多留意,繼續同千裡眼說道:“說你我二人只是耳目並非戰力,打殺之事能避則避,此役只求自保。還有,順便保護一下客人……”
說著,順風耳用下巴指了指李棠、青玄和吳承恩等人。
千裡眼聽完吩咐,雖然明顯心有不甘,卻依舊點點頭,說:“得令。”
順風耳將火銃抱在懷中,蹲在了地上,瞭望著殿試內場——無意間,他看到了吳承恩手中的筆,便略微皺了皺鼻子使勁一嗅,隨即自言自語道:“喲,這味道……還是龍筆呢……”
“寶貝再好,能有什麽用。”千裡眼摸索著,走到了順風耳的身邊:“即便把你的火銃給了他,他能使得上?恐怕連扣下扳機的力氣都沒有吧。”
說罷,兩人不再言語。
青玄急忙奔過去,扶起了地上的吳承恩;吳承恩此刻的表情,幾乎面如死灰。青玄暗說不好,急忙用手捂住了吳承恩的胸口——
奇怪。青玄頓了頓,又仔細摸了摸;不對,吳承恩並沒有傷到內裡,應無大礙。倒是吳承恩臉上的表情……
“以此二人如此身手,在二十八宿中都不算戰力。那我到底還能算什麽……”吳承恩被青玄攙扶起來,卻渾身失了力氣;嘴中喃喃自語的,卻是內心中的震驚與懊惱:“青玄,我們到底……”
說著,吳承恩抬起頭,捂住了自己的臉。
井底之蛙。
麥芒伍在不遠處看著吳承恩的反應,心中卻長出了一口氣。吳承恩收妖的本事令人過目不忘,就連永生蠱也可錄入書中……此技法無論後天如何修煉都無法企及,乃是天賜之物。只是吳承恩一向年少輕狂,平白浪費了這身本領。
如果他肯安心修煉的話……
麥芒伍正在思忖之際,又有妖屍衝到了自己身邊。麥芒伍隨即出手,擊退了眼前的屍兵。只是,如此下去,不是辦法——除了那馬上就要成型的屍蟲外,下面的屍兵也是層層疊疊,幾乎要充滿了整個殿試廣場。最可怕的是,地上的深淵湧出的屍兵依舊連綿不絕,似乎無窮無盡。
而這群屍兵之中,還藏匿著一直虎視眈眈的卷簾。
麥芒伍心中清楚,這卷簾表面上來皇宮內參加殿試乃是草率之舉,實則也是有著三分考慮。鎮九州的那毀天滅地的招式,二十八宿之中並非無人可以左右;壞就壞在,這裡正是皇宮。一旦用出了什麽太過魯莽的招數,投鼠忌器,驚了聖駕的話鎮邪司必是在責難逃。
只是,即便二十八宿鼎力而戰,卻奈何屍兵太多太多。新的屍兵不斷湧入戰場,死去的屍兵倒在地上,漸漸開始散發出屍毒;用不了一個時辰,這廣場內就要被屍兵和屍毒填滿了。
麥芒伍依舊抬頭,看了看天色——夕陽依舊,看來,是真的趕不及了嗎……
“別看了,趕不及天黑的。”一個醉醺醺的聲音,似乎猜透了麥芒伍的心事,從城牆外打著酒嗝傳來。
“你還未走?”麥芒伍頓了頓,頭也不回開口說道。
“我還有李家密令在身……要等小姐。況且,我還要替青玄照顧這女妖呢。”城牆外的聲音越發懶散,似乎並不在意一牆之隔的死鬥。
城牆外面傳來了一個女聲:“讓我進去,玄奘他……”
“為了給你解永生蠱,你這前世情人的一念之仁惹來了多大麻煩?”那醉漢的聲音略不耐煩:“他知道如果吳承恩除了永生蠱你便會死,所以才不得不輕信了卷簾的滿口胡話……”
“楊晉。”麥芒伍抬起一隻手,打斷了醉漢的滿腹牢騷:“動手。”
城牆外面安靜了片刻,繼而傳來了一聲不耐煩的髒話;緊接著,一聲狗吠伴著一聲弦響從城牆外傳來——
一道白色狼影勢如閃電一般騰空而起,朝著落日呼嘯而去——緊接著,這白色的狼影張大嘴巴露出獠牙凶狠一咬——
霎時間,整個天空仿佛被熄滅了一般,提前迎來了午夜。城牆角上的李棠情不自禁抬起頭——天空之中,已經不見了落日,只剩下了點點繁星點綴著頗美的夜色。
殿試廣場中的其他人見天色突變,本是一驚;但是當他們看到站在城牆上的麥芒伍後,隨即離開了廣場內裡,紛紛躍上城牆。
麥芒伍的手掌之中,攥著一股真氣,明亮得如同白晝一般讓人睜不開眼。片刻後,麥芒伍向上一拋,手中的真氣便如煙花一般騰升於空中——真氣越升越高緩緩散開,這股光亮竟然是由無數銀針凝練而成——只見銀針浮在半空,逐漸聚攏起來,在黑夜中宛如一輪太陽,熠熠生輝。而其他尚未凝聚而來的銀針有些分散,倒像是在太陽的周圍分布的伴星。慢慢的,漆黑的天空中露出一副奇景——群星捧日。
“在下只會一招,不似大仙一般絕技眾多。”麥芒伍看著殿試廣場內的無數屍兵,對不知道藏在哪裡的卷簾輕描淡寫道:“此次不得已班門弄斧,只能在大仙面前獻醜了,還望大仙不要見笑……”
有人說過,英烈殉職後便會化作天上繁星。
麥芒伍對這個市井傳說,一直深信不疑;所以,他的絕技也正是借助群星之光——將星曜之力匯聚,成曜日之輝。
“看招。”麥芒伍一字一語,將手掌翻了過來,緩緩說道:
天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