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執念
李棠的刀不知到底是何時出鞘,只見刀鋒從卷簾的心口筆直刺入,深深地貫穿了他整個肉身。砂礫不斷從卷簾的傷口處流出,而他本人,似乎並不在意這意圖奪命的一刀。
“李家小姐,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卷簾深吸了一口氣,暗自用力;李棠頓時感受到了一股從刀柄上傳來的力道,仿佛自己的錦繡蟬翼刀被漩渦所吸引一般。這股力道並不算大,但是用勁的方式,則很像是擒拿術。這股詭異的力道,轉動著傳到了李棠的手上。很快,李棠的手腕吃不住力,竟然第一次松了刀柄——
“只是坐坐,何必動刀動槍呢?”卷簾並沒有乘勝追擊;刀子仿佛草繩一般前後一縮,霎時間全部進了卷簾體內。很快,卷簾仰起頭,用右手掏進自己的嘴巴裡,慢慢將這柄長刀重新完整地撈了出來。
旁邊的吳承恩握緊了筆杆,已經擋在了李棠身前;他可不知道卷簾會對李棠做什麽。而卷簾只是將錦繡蟬翼刀握在手中,饒有興趣地試著揮了兩揮。刀風呼嘯而至,吳承恩本能地抬手一擋——只是,卷簾的目標並非自己:吳承恩左右的牆壁上,已然被襲來的刀風刻下了兩道深深的刀痕。
“這刀,用斬的可比用刺的厲害。”卷簾並不擅長使這種兵器,但是隨便一試,也知道這是寶貝:真不愧是李家小姐的貼身物件,拎在手中竟然恍如無物一般輕巧。
吳承恩呆在原地,左右臉上分別留下了一道口子。傷口不深,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才表明了卷簾功力深厚,近距離一擊拿捏精準。如果卷簾瞄準的是吳承恩的脖子,現在吳承恩多半已經身首異處了。
冷汗,在這個時候才無聲而至。
“讓開。”卷簾朝吳承恩開了口,隨手將手中的兵刃松放,墜在了地上。鋒利的刀刃一下子湮入了泥土之中,只剩刀柄露在地面。眼前的吳承恩,還算不上什麽威脅……卷簾瞥了一眼李棠腰間的玉墜,拿捏自己的立場後,並不想與李棠和吳承恩正面衝突。
他要找的人,不是這對一臉傻氣,又自以為天下無敵的年輕人。
吳承恩沒有動;或者說,他不能動。因為他的身後,不僅僅有手無寸鐵的李棠,再隔幾步,便是正在照顧白骨夫人的青玄。瞧過卷簾的身手,這個距離別說甩出宣紙了,吳承恩估計自己半個字都寫不完,就會被此人奪了性命。那麽,剩下的唯一奇襲機會,便是吳承恩懷中暗藏的火銃。
妖物雖然可以幻化無常,其實為的就是隱藏自己內丹所在;大部分情況,內丹不是藏在心口,便是隱於頭顱之中。既然李棠的一擊並沒有傷到卷簾,那麽倒是可以賭一下……
只要能傷到卷簾的內丹……
“準備去撿刀。”吳承恩小聲說道,同時手向著懷中探去——只是這個距離,既然身後的李棠能夠聽見,面前的卷簾自然也是聽得一清二楚。
李棠微微探出身子,知道機會只有一瞬。
“吳公子。”卷簾顯然注意到了吳承恩懷中有所蹊蹺,身邊升騰環繞起了一股沙浪:“你的手會被碾碎的。”
“來試。”吳承恩咬咬牙,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不過,自己雖然與這卷簾過招不多,但他都是要抬手才能出招。現在的卷簾只有一條手臂,而自己的雙手各有兵器——龍須筆和火銃——再加上身後的李棠,卷簾在一瞬間不一定能夠應付得過來。最壞的情況,就是自己要用命去頂住卷簾的第一擊。
多少,卷簾都能猜到吳承恩此時的心思。只不過,在卷簾心中並沒有高看吳承恩一眼:這完全不是勇敢,而是愚蠢。從這小子和蘇老三之間的來往就能看出來,他的境界還很低,根本不能理解自己的可怕。
螞蟻,拚盡全力依舊是螞蟻。如果螞蟻不要命就能打敗大象的話,豈不可笑?
卷簾的手微微抬起。吳承恩知道自己不可能後發製人,當機立斷摸出火銃,瞄住了卷簾的腦袋;李棠一個翻身便將沒入地下的唐刀利落拔出,旁人看不清她的手勢,只見一道白光從卷簾的身子正中,自下而上閃過。
霎時間,血光飛濺。卷簾低頭看去,自己的身子已經由天門正中一分為二。
“好刀。”卷簾抖了抖身子,緩緩開口。
吳承恩眨眨眼,然後猛然回頭——自己面前被李棠劈中的卷簾,渾身如同蛻皮一樣開始潰出散沙;不消一刻,剝落層層沙皮後,裡面的肉身卻是一個普通百姓模樣的中年漢子,看面相,早已死去多日。他的手中,虔誠地捧著一個笑臉泥僧。
而另一個由砂礫凝成的卷簾,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蹲在了毫無防備的青玄身後。
青玄並沒有留意卷簾的動作,眼下他正在給白骨夫人恢復元氣,略微分神,便會被卷簾瞄了空當,趁虛而入。
“終於見到你了。”卷簾開口,青玄這才一驚。
白骨夫人已經緩了三分元氣,見到這一幕來不及提醒,直接用盡了渾身力氣翻身抬手,死死攥住了卷簾的腳腕。白骨夫人心裡明白,自己的絕技只有“脊蛇”;這一招其實對卷簾毫無用處,她也曉得這是徒勞之舉……
但是,當白骨夫人握住卷簾的一瞬間,忽然有了不同感受。隨即,白骨夫人用上妖氣奮力一抽,這卷簾的肉身倒是真的被剝了骨——只是和剛才的情況如出一轍,死去的卷簾潰出渾身砂礫,裡麵包裹的乃是一個死去多日的百姓,手中也是捧著一個泥僧,一臉虔誠。
如果千裡眼和順風耳沒有被胡來的鎮九州拖住手腳,那麽此時也會方寸大亂:京城內,不少民戶紛紛大門敞開,由內走出了十七八個卷簾;而這些百姓的家裡,早已沒了絲毫生氣。這些卷簾,有的直奔鬼市,有的堵住城門,有的來了鎮邪司……
而剩下的卷簾,則都是朝著皇宮而去。
此時此刻,即便鎮邪司再次張開天羅地網,但是要判斷到底京城之內哪個才是卷簾真身,已是不能。
對於麥芒伍來說,下棋最大的樂趣,就在於過程中的種種變數:不到最後,勝負永不分曉。
千算萬算,人總會有算漏的時候。
卷簾會反,麥芒伍心知肚明。但是,他以為卷簾怎麽也會再忍讓一天,待到去皇上面前殿試之際再反——畢竟,那是一個行刺的完美機會。麥芒伍已經對此做足了準備,未曾想到的是,卷簾已經忍無可忍。可以說,卷簾把握住了一個最恰當的時機,打了整個錦衣衛鎮邪司一個措手不及。
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又是那鎮九州鬧了麻煩。對於鎮九州,麥芒伍一直心中有愧:確實,走投無路之際,是自己進諫於皇上,說不如壯士斷腕,以絕後患。這番考量,雖然是為了大局出發,卻也的確是不義之舉。
沒想到,自己對於鎮九州的略微放縱,會招致一個滿盤皆輸的下場。
從鬼市回來的路上,麥芒伍一直不敢去揣度京城裡到底出了什麽事。只希望,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吧。
剛剛離了鬼市之際,兩個利落的身影落在了麥芒伍的左右,雙手抱拳:“大人。”
麥芒伍收住腳步,看著兩人身上都有新傷;而路邊的野地裡,倒著一個捧著泥僧的百姓。
“速報。”麥芒伍開了口,一句廢話也沒有。
“衙門,卷簾。”兩人互相看看,最終隻說了這兩句。
此時,一笑樓的門口,卷簾的真身已經殺了個回馬槍。他推門進去,看到了院子裡面的青玄和其他人,嘴角不禁上翹。
卷簾表面上看著眼前的青玄,心其實卻並不在他的身上。
眼下,卷簾的身後,傳過來了一股濃濃的殺氣。一個身影,已經落在了一笑樓門口,堵住自己的去路——只不過,卷簾根本也沒打算離開就是了。
身後的人,正是傷痕累累的鎮九州。此刻,哪怕看到的只是卷簾的背影,他的心也快要按耐不住了。
卷簾不禁想笑:沒想到沒想到,自己來了京城後一直被那麥芒伍玩弄於股掌之間;但是,最終的一切,竟然得來全不費工夫……
如同前幾世的金蟬子一樣,他們都會自己主動送上門來。
卷簾邁步而入,白骨夫人已經能夠站得起身了;她急忙將吳承恩等人向後推了推,示意眾人尋機而逃。
眼見得第三個卷簾在此現身,李棠怎麽可能就此放過?言語幾句,李棠便要上前——白骨夫人勸說不住,悄悄抬手,放在了李棠的肩膀上。一下子,李棠頓時覺得自己渾身都沒了力氣,雙腿支撐不住,就要癱倒。
李棠倒地的一瞬間,隻覺得雙肘被一雙手托住了,借了這一點力,她回過神,重新站了起來,看看身側,原來是吳承恩撲過來扶住了她。吳承恩一臉慍怒,看著白骨夫人喝問:“你想幹什麽!”
看到吳承恩手中挽著其他女子,白骨夫人心裡如同針刺一般,她定定神,掩飾住心疼的感覺,緩緩開口:“李家小姐自幼寵慣,自然不知道外面凶險。你們留在這裡的話,沒有絲毫勝算。”
說完,白骨夫人又指了指李棠的肩膀;剛才她摸過的位置,已經隱隱泛出了淡淡紫色:“剛才我已對李家小姐下了屍毒,如果一個時辰內不解的話,她就會命喪於此。你要怎麽做,自己考慮吧。”
李棠還沒說什麽,吳承恩額上血管已經暴起,他一把抓過白骨夫人枯瘦的手腕大罵:“你這女妖,怎得如此陰毒?難得我師兄還好心救你!妖物果然是妖物!”
白骨夫人笑了笑,卻已朝著門口的卷簾迎去。其實,方才那句話自己多余一問:白骨夫人心裡清楚,玄奘這種人,是不會丟棄別人的性命於不顧的。只要讓他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而且,剛才看這二人關系的種種,不像是泛泛之交。也許,他懷裡的女子,便是此生注定之人吧……白骨夫人心中隱隱作痛,說不上是因為那永生蠱,還是因為李棠。看著吳承恩因為李棠中毒而焦急的模樣,白骨夫人的眼淚就要下來了:玄奘,我要死了,為何你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卷簾面無表情,看著擦拭著雙眼的白骨夫人,知曉她已經毫無牽掛。對於還有希望的人,永生蠱是最可怕的地獄。但是,對於面前這種已經生無可戀的人……永生蠱的效用,反而變得棘手了。
青玄探了探李棠的鼻息,知道事情並不簡單;思來想去,他將念珠摘下了手腕,纏在了吳承恩的書卷上,然後將書卷塞進了吳承恩的懷裡:“現在去找伍大人,晚了,李棠會死。耽誤不得。”
吳承恩愣了愣,但是看到青玄的表情後,吳承恩咬著牙點點頭。
卷簾身後的鎮九州已經朝前邁步:“閑雜人都退下了,時間不多,咱們開始吧。”
吳承恩扶著李棠,朝著院牆走去;鎮九州和白骨夫人都盯緊了卷簾的一舉一動,生怕他會離開;只不過卷簾只是站在原地,似乎並不打算阻止。就在吳承恩準備越牆而過的瞬間,白骨夫人終於還是忍耐不住,朝著吳承恩大喊一聲:“玄奘!你還認得我嗎?”
這一聲呼喚,嚇了吳承恩一跳,忍不住扭頭看了看白骨夫人。白骨夫人見吳承恩回頭,怔怔地抬起枯手整理稀疏的發鬢,又慌忙擦去臉上的淚痕:千百年過去了,自己的樣貌不知道變老了幾分,不過只要他心中仍然有自己,那麽在他的眼裡,應該依舊是那個賴在經台旁邊,央著他講頌佛法的姑娘吧?
但是……
吳承恩的視線茫然地掃過她,似乎無動於衷,然後握著李棠的手,一躍而起,朝著鎮邪司而去。慌亂之中,牆外面傳來吳承恩的幾聲叫喊和狗吠,都匆匆而去,漸行漸遠。
白骨夫人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千百年了,認不出,認不出才是對的。那個丫頭,也不錯,他們,他們自然是很好的。”
“姑娘。”一個淡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白骨夫人沒有回頭,她已經不再關心任何人。可是那個聲音仍然在她身後說著:“以前,你總是賴在經台旁邊,央求我講佛法。我也已經很久沒有講佛法了,現在,我再為姑娘講一次吧。”
白骨夫人終於回頭,是那個叫青玄的男人,他雙手合十,雙目低垂,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一絲哀苦。
白骨夫人心中一驚:“你……是……”白骨夫人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原本被永生蠱侵襲後早就停止的心臟,竟然開始微微震顫。
青玄說:“諸法之下,眾生皆同。有生而為人者,生而為妖者。皆沉淪塵世不得解脫。所謂降妖除魔,並非界限。善惡之別,不拘泥於人妖。天道,是知善知惡,為善去惡。”
青玄說完,迎上卷簾,擋在了白骨夫人的面前。
牆壁外,在剛才吳承恩越出去的位置,李晉靠在牆角邊坐在地上。院子裡,馬上便是卷簾和白骨夫人、鎮九州以及青玄的廝殺,但是這一切似乎都與李晉無關。剛才吳承恩翻牆而出,李晉便讓哮天帶著小姐和吳承恩去找麥芒伍了。其他事,李晉並不打算摻和。
“如此,你才成為了真正的玄奘。”聽完青玄的一番話,李晉心滿意足地站起身子,拍拍屁股,懶洋洋地看了看天空:“猴子,你也快來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