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巧克力慕斯
(1)神秘的客人
余米望著躺在窗邊沙發裡的客人,有些發愁。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性。
身材頎長,臉朝內側,只能看到一頭冷亞麻色柔軟的頭髮。上身穿了件黑色的衛衣,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子。兩條無處安放的長腿耷拉在地上,牛仔褲和白球鞋上都濺了不少泥漿。
他的懷裡還抱著店裡的長毛絨哈士奇玩偶。
牆上的時鍾指向晚上九點十五分,因為這位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睡著了的客人,打烊時間已經推遲了十五分鍾。
要麽……還是去叫醒他吧!
余米定了定神,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可是才走了兩步,她又停了下來。
要麽……還是再等等?萬一過一會兒他就自己醒了呢?
為了不顯得這次叫醒行動毫無疑義,她舉起手機,調到靜音,按下了快門。
照片很快被發到名叫“蜜語甜心”的微信群裡。
【小玉米】:還有客人沒走[大哭]。
不到十秒,沉寂的微信群頓時熱鬧起來。
【周小美yami】:哇,大帥哥![色]
【小玉米】:[疑問]都看不到臉呢。
【周小美yami】:看身材就知道了啦!快上正面照!我要看正面!
【袁胖胖】:附議!
【周小美yami】:咦,胖胖你不是在約會嗎?這麽不專心,小心女神判你死刑!
【袁胖胖】:她已經刷了十分鍾手機沒理我了,我現在跟被判死刑也沒什麽差別[大哭]。
【小玉米】:[委屈],我覺得你們應該擔心我一下……
【周小美yami】:親愛的,不用擔心,你那麽可愛,正常人都不會忍心欺負你。
【袁胖胖】:不正常的人也不忍心!
都什麽人嘛!
余米發了一個吐血倒地的表情,轉身回到了櫃台。
十分鍾!再給他十分鍾,如果十分鍾之後他還沒有醒,她一定、一定、一定會去叫醒他的!
下完決心,余米長長吐出一口氣,順手打開了櫃台上的收音機,然後走進後廚。
很快,陳奕迅的歌聲伴著電波聲響起:
Merry Merry Christmas,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這首歌真的好襯現在的她……
余米一邊心有戚戚,一邊從冰櫃裡拿出一個大紙袋。
這個聖誕節,“蜜語”推出的新品,包括四個一組的聖誕造型紙杯蛋糕、六寸的白巧克力慕斯、抹茶芝士瑞士卷,還有一組薑餅聖誕樹。
節日新品從外形到口味,甚至是外包裝用的紙袋,都是她親自設計的,蛋糕上的每一顆草莓都凝結了她的心血。
因此,她一定要截和一套,留作紀念。
尚未打包結束,傷情的聖誕歌換成了一個甜美的女聲:“這裡是調頻FM108.8——城市音樂廣播,您現在收聽的是‘與時光同行’,大家好,我是代班主持蕭艾。”
代班主持?余米手裡的動作停了停。
除了資深宅家,余米還是一個資深廣播聽眾。
盡管各種新媒體讓人眼花繚亂,但她依舊最喜歡這種古老的聆聽方式。摒除了色彩和圖像的干擾,聲音表達的情感更加直接純粹。
這一年,她最喜歡聽的節目就是音樂頻道的王牌欄目“與時光同行”。
節目的主持人叫時光,男,年齡未知。聲音清冷矜貴,低笑沉吟間卻又不失魅惑,進可煽情退可毒舌,兼具廣泛的知識面和上佳的音樂素養,因此盡管高冷,人氣卻非常高,微博粉絲幾十萬,隨便發條“我餓了”的動態,都有上千回復。
余米也是他的迷妹之一,手機裡的起床鈴,就是時光的叫醒語音。
今天的主持居然不是他,昨天也不是……余米有些小失望。
代班女主播繼續深情甜美地說著開場白——
“在這個浪漫的日子裡,你是否正獨自聽著我們的節目,想起一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呢?”
囧……今天是聖誕夜吧,為什麽要想起回不來的人,又不是清明節……
她隨手換了一個頻道。
主播語速很快地在播娛樂新聞。
“……前天晚上二十一時左右,著名女星白薇在私人公寓內墜樓身亡。經警方初步判斷,該起案件為自殺。關於白薇自殺的原因,眾說紛紜。不過據知情人透露,此前在百城影業少東家陳家麒的訂婚宴上,白薇曾與陳少有肢體衝突,且崩潰大哭,由此猜想……”
唔,這主持人熱情洋溢的語氣讓人聽著好想打他一頓。
她正要繼續換台,冷不防耳邊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關掉!”
嘶啞的嗓音,卻很冰冷,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2)搶食者
余米朝窗邊看過去。
謝天謝地,那位不省人事的客人終於醒了。
此刻,他正一手抱著毛絨玩具,一手撐著扶手,滿臉不爽地看著她。她也因此看清了他的臉,不得不說,薑果然還是老的辣,周小美誠不我欺。
長得真好,鼻梁挺直,眉眼深邃,神情雖然冷峭,但凌亂的發梢卻顯得有些可愛。
收音機裡,主播還在繼續播報——
“兩個月前,白薇剛剛憑借電影《迷骨》摘得影后桂冠,這是幻星娛樂和百城影業合作的第三部電影。知情人稱,她借此機會逼婚陳家麒,不想卻反被拋棄,嫁入豪門無望,因此走上極端。下午記者在醫院見到了白薇的母親,著名影星白宛宜,詢問她關於女兒……”
“叫你關掉!”
客人重複了一句,聲音比方才大了一些,更顯嘶啞,隱含威脅。
余米頓時清醒,伸手飛快地關掉了收音機,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客人站起身來,長腿一邁,兩三步就走到了櫃台前。
他比她足足高了一個頭,雖然隔著櫃台,余米還是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再然後……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伸手拿起一個麋鹿紙杯蛋糕,送到嘴邊,一口咬掉了麋鹿的半個腦袋。
余米:“……”
近看之下,他的五官更顯精致,眉骨和鼻梁形成一個極好看的角度,唇線分明,嘴角微微上翹。周小美科普過,這種唇形叫“丘比特之弓”。
有這樣的美貌,讓他那頭略長的亞麻色頭髮也顯得不那麽殺馬特了。
只不過,他的臉色不大好,黑眼圈重得連長睫毛都擋不住,看起來像是好多天沒有好好睡覺了。
就在這一分神的工夫,他已經吞掉了麋鹿蛋糕,又抓起一個聖誕樹蛋糕,張口咬了下去。
余米一陣心疼,忍不住叫道:“且慢!”
客人挑著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角還沾著糖霜和可可粉,大大削弱了凌厲眼神帶來的威脅感。
余米咳了一聲,弱弱道:“那個……這位先生,我們已經打烊了。”
客人瞥了一眼玻璃門,淡淡道:“並沒有。”
玻璃門把手上掛著的小木牌,分明寫著“open”。
余米欲哭無淚,這不是重點好嘛!這麽晚還沒下牌子,不都是為了等他老人家!
她忙不迭地將櫃台上的蛋糕往回攏:“對……對不起,這些是不賣的。”
客人這回不說話了,直接幾口吃光手裡的聖誕樹蛋糕,還輕輕舔了舔指尖上的抹茶醬,抬眸看了她一眼。
余米仿佛看到他嘴角閃過一絲不怎麽善良的笑容。
嘶……赤裸裸的挑釁!
當他的手再次伸向第三個紙杯蛋糕時,余米做了一件連她自己都想不到的事——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櫃台裡拿出一把塑料杓子,在紙杯蛋糕聖誕老人臉上挖了一杓,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杓子送進了嘴裡。
那隻好看的魔爪在缺了一塊臉的聖誕老人前停留了一秒,又轉向了紙杯蛋糕小雪人。
余米一杓子挖掉了雪人的鼻子。
下一杓,抹茶芝士卷……再下一杓,巧克力慕斯……又一杓,薑餅聖誕樹……
在這場手速之爭中,手握一把挖杓的余米完勝。
她塞了一嘴的蛋糕,說不出話,不知出於什麽心理,順手向對手比了一個“V”。
客人眯起眼睛,皺起眉毛,盯著她看了整整十秒鍾。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余米這才清醒過來——孤身一人的她,是抽了什麽風要和一個身材高大面色不善的陌生男人杠上?
她被自己蠢哭了。
她急忙抽回手,把杓子藏到身後,想說些什麽話來緩和氣氛,鼓鼓囊囊的兩頰卻讓她怎麽也咧不開嘴,臉都憋紅了。
客人眉眼一舒,突然笑了一笑。
無聲但美好,細長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目測應該很開心。
余米有些蒙,唯有努力地咀嚼滿嘴的食物。
等他笑完了,她也咽完了,趕緊賠著笑道:“先生,這些真的是不對外賣的……而且都已經這樣了……”
客人看了一眼“已經這樣了”的殘次品——
被挖開一層的瑞士卷,厚厚的抹茶奶油下露出層層巧克力和濃稠的覆盆子果醬;毀容了的草莓聖誕老人和沒有鼻子的白巧克力雪人正滑稽地看著他;撬了一角的多邊形薑餅樹上,色彩繽紛的糖果宛如一盞盞小燈籠……
尤其是那個巧克力慕斯蛋糕,藍莓粒粒圓潤,草莓顆顆飽滿,金色小糖球綴在濃鬱潤澤的巧克力醬上,被杓子挖開的地方散發著誘人醇香,看上一眼,就能想象到慕斯在舌尖融化時那種絲滑甜軟的感覺。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竟然覺得餓了?
天知道,他已經多久沒有對食物產生欲望了?
不光是食物,對任何事任何人仿佛都失去了興趣。這兩天,他就像一隻蝸牛,躲在厚重的殼裡,感知不到自己,也感知不到世界。
餓的感覺,真讓人愉悅。
他“嗯”了一聲,淡淡道:“我不介意。”
“?”
他眼中那種“我肯吃你的東西是你的福氣”的不可一世的神情是怎麽回事?就差說一句“謝恩”了吧……
在她愕然的注視下,他從容地拈起一顆裹著巧克力的草莓,優雅地放進嘴裡,然後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你不介意可是我介意啊!內心有一萬頭神獸奔騰而過。盡管很生氣,可還是要保持微笑。余米覺得自己的臉都要僵硬了:“先生,你……你這樣讓我很為難……”
“為難?”客人露出恍然的表情,突然轉身走了回去,從地上拿起一隻黑色運動背包,又回到了櫃台前。
余米眼睜睜地看著他伸手在包裡摸了又摸,最後拿出……一隻半舊的玩具泰迪熊?
這是什麽意思?
可即使手裡拿著這麽奇怪的東西,他的神情依舊那麽高高在上。
“我沒帶現金,這個抵押給你。”
余米沒接,指了指櫃台一角的二維碼:“沒有現金也沒關系,我們店裡也支持支付寶和微信,您可以掃一掃……”
哎,不對!她不是要收他的錢,她壓根沒想賣給他!
然而,她不過說了這一句話,他就已經……已經把四個紙杯蛋糕全部吃完了!
沒見過這麽無賴的人!
余米被打敗了,她本來就不善言辭,這下連眼圈都紅了。
客人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突然將手裡的玩具熊放在櫃台上,轉身朝門口走去。
就在余米以為他會就此不告而別的時候,他卻抬手撕下玻璃櫥窗上貼著的一張粉色告示,又快步走了回來。
他用三根手指捏住那張告示,舉在余米眼前半尺的地方。
“那這樣呢?”
粉色的繪圖紙上,清清楚楚、端端正正地寫著四個字——
招聘啟事。
(3)聖誕快樂
余米看了一眼重新窩回沙發裡的男子,此刻,他正默默地吃著面前的巧克力慕斯,滿足的表情裡帶了一絲奇特的虔誠。
十分鍾之前,他舉著那張“蜜語”的招聘告示,連同自己的身份證,一並交給余米。
他說,你可以聘用我,工資用來抵償蛋糕的費用。
這人果然不按常理出牌。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盯著手裡的身份證思考了一分鍾,居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正好之前和袁胖胖搭班的兼職大學生剛辭職,她一直想盡快再招個人,馬上就是新年尾牙季了,茶歇一單接著一單,她很缺人手。
當然,那張身份證也功不可沒。
身份證照片上的男孩兒留著清爽的短發,五官雖然比現在稚嫩,卻十分有精神。桀驁的眉眼與天生的笑唇相配,有種不馴卻羞澀的矛盾氣質。
那應該是他十六歲時的照片,少年模樣,一瞬間驚豔了余米沉寂許久的少女心。
證件照都拍得這麽好看,那是真的好看。
他的名字,叫時縉。
余米端著杯子走進店堂時,時縉已經很自覺地拉上了窗簾,將窗外濃稠冰涼的夜色遮擋了起來。
電視機開著,大概是為了紀念白薇,電影頻道正放她的一部舊電影《紅塵似水》。
她將手裡熱騰騰的馬克杯放在他面前,輕輕道:“羅漢果蜜柚茶,潤嗓的。”
一旦接受了“從今往後大家都是同事了”這個設定,她和他交流的時候,好像也變得自然了許多。
《紅塵似水》是七年前的電影,那時白薇的形象和演技都很青澀。時縉看得十分專注,直到余米說話才轉過頭,冷淡的目光讓她以為他下一秒就會說出嫌棄的話,他卻只是說了聲“謝謝”。
他捧起杯子,嘴唇輕輕抵在杯沿上,氤氳熱氣模糊了眼中尚未來得及散去的悲傷。
看不出,他這種看起來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一千塊的人,居然有顆純愛的心,會為一部七年前的狗血言情劇動情?
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姐姐從前也會做巧克力慕斯。”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聲音又低又模糊,以至於余米消化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說了什麽。
她看了一眼他面前已經被吃得連渣滓都不剩的巧克力慕斯,斟酌了一下,道:“一定很好吃。”
誰知,時縉卻搖頭:“很難吃。”
這個……余米接不下去了,他卻又開口:“這一個很好吃。”
她愣了愣,偷偷看他的側臉,還是那副“朕心情不好”的表情,但好像,突然變得順眼多了。
來自陌生人的肯定,比來自熟人的恭維更加可貴。
掌握聊天技能固然可以拉近彼此的距離,但她相信,美味的食物,也可以。
“明天可以來上班嗎?”
“嗯。”
“最近我們很忙,希望你能待得久一些。”
“嗯。”
“之前有類似的工作經驗嗎?”
“簡單。”
他的嗓子啞得厲害,說話也異常簡潔。既然他不方便開口,她也正好不用絞盡腦汁地想話題。
很奇怪,盡管是陌生人,沉默卻不會叫人尷尬。
手機鈴聲響起,余米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目光滑過沙發對面的時縉,他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
她拿起手機繞過店堂,推開了玻璃門。
冰涼的風夾裹著細小的雪花,迎面撲來。不知何時,外面竟然下起了小雪。
她接起電話,那頭傳來清朗的男聲:“米米,聖誕快樂!”
是遠在日本的合夥人簡星宇。
“聖誕快樂,宇哥。”她抬手接住幾片小雪花,看著它們在掌心慢慢融化,心情也變得溫柔起來。
一個下著雪的聖誕夜,完美。
“我們這裡下雪了呢。”
“宇治也在下雪。”電話那頭的聲音也像細雪,清涼而溫和,“這裡有特別好喝的抹茶熱巧克力,你一定會喜歡。”
“嗯,宇治是抹茶的故鄉嘛。”
“下次你可以親自來看看?”
“好啊,你當導遊,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好主意,把你賣到茶屋當點心師傅,肯定很值錢。”
“人家才不會要我!”
簡星宇輕輕笑起來,頓了頓才又說:“我看到你發的照片了。那位客人後來怎麽樣了?”
“你肯定想不到——神轉折!”余米將經過簡單地說了一說,“正好缺人手,我覺得他可以勝任。”
“你決定就好。”那邊的傾聽很有耐心,回答也十分熨帖。
余米心裡一暖,輕聲道:“宇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再有差不多一周,你……”簡星宇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輕輕道,“很晚了,你自己回家要小心。”
掛掉電話,她順手打開微信群,看到一堆“艾特”。
【周小美yami】:@小玉米 把110設成緊急呼叫第一位,消防噴霧在進門左手,刀在廚房。
【袁胖胖】:@小玉米 要我回來就吱一聲,反正女神也不理我。
有點感動。
她愉快地回了一句——
“已解決,留店觀察。”
等余米回到店裡,電影仍在繼續,時縉卻已經歪在沙發上睡著了。
劉海遮住額頭,眼睫長而直,閉著的眼睛讓他的睡顏看起來分外孩子氣,乾乾淨淨的,就像那張身份證上的照片。
余米不自覺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他還是緊緊地抱著那隻哈士奇玩偶,上半身蜷起,據說這種睡姿的人,內心嚴重缺乏安全感。
他是不是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片刻時間就能睡得這麽香甜,讓人不忍心去打擾。
她悄無聲息地調暗了燈光,關掉了電視,又從準備室裡拿了一張毛毯,輕輕地蓋在他身上。
想了想,她又從後廚的櫃子裡拿出一隻聖誕禮袋,輕輕地放在他身邊。
大紅色的絨布小袋子,貼著馴鹿和聖誕老人的不織布繡像,袋子裡放著巧克力餅乾和黃油曲奇,是明天準備發放的聖誕伴手禮。
聖誕夜,每一個孤單的孩子都應該收到禮物。
她半蹲在他身邊,明知道他聽不見,還是輕聲道:“聖誕快樂,時縉。”
——歡迎加入“蜜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