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尾聲：夏天

  醫院裡，照樣人來人往，行色匆匆。只是在這樣的人群中，有個小個子男孩特別顯眼。他躊躇地站在精神科的大門口，猶豫很久才踏了進來。

  可他並沒有往任何病房、任何醫生的辦公室走去，而是輾轉於那貼著各個醫生照片的牆面前，仔細地搜索著。

  眼珠子轉悠搜索了許久，黑幽幽的眼眸才有了一絲欣喜。

  “陸醫生，說好要請你吃飯的，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來我家吃，我老婆做的菜可是天下第一！”廖醫生誇海口，請陸修時吃飯幾乎請了好幾個月，現在終於想到要兌現。

  陸修時一身白大褂，清冽寡淡。看似什麽都沒變，清清冷冷的，就連眼眸都是冷淡沒有感情。

  “嗯。”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答應了。臉上依舊冷冰冰，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

  眼裡的那一波春水似乎化成了死水，再無波瀾。

  廖醫生聽著他答應了，卻一下不敢回應。這一句“嗯”來得太簡單，讓他有點不知如何接話。

  正惆悵著呢，走過來一小孩，拉著陸修時就說：“我找你有事。”

  聽聞這話，旁人都驚訝不已，一個小屁孩找陸醫生有什麽事？陸修時幾乎是低頭同那個小孩對視，隱約中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張有些髒兮兮的臉。

  “小朋友你先去洗個手，不然陸醫生潔癖發作會瘋哦。”剛從另外一個辦公室出來的楊醫生笑呵呵地試圖拉過小男孩的手，卻被對方直接掙脫。

  小男孩並不理會其他人的戲笑，乾脆抬頭瞪著陸修時問：“你結婚了嗎？”

  眾人更是驚詫，童言無忌惹得大家發笑。但唯有陸修時一本正經地看著這小孩，眼神堅毅。

  “沒有。”然後他平靜地回答了這個孩子的問題。

  “那你有女朋友了嗎？”這孩子還窮追不舍了起來。

  陸修時聽著這幾個問題竟想起自己當初和顧槿夏見面時的場景，他隱約覺得這孩子似乎是想為他帶來什麽消息。

  “陸醫生有女朋友啦，是不是想把你家姐姐介紹給他啊？”廖醫生也開起了玩笑，這一群大人被一個孩子耍著玩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一聽到陸修時有了女朋友，小男孩竟轉身就走。那個轉身有些決絕，更像是氣憤。

  而這時，陸修時想起了這張髒兮兮的臉。他放下手中的病人資料，望著那小小的背影，陷入短暫的沉思。

  這個天醫院還有蚊子，這些蚊子都特別毒，叮出來的包可以癢上一個星期，紅腫都不消退。

  小男孩坐在醫院的那條回廊上，撩起褲腿，不停地抓著小腿上的紅包，有幾個小紅包都撓破皮了，可就還是一個勁地癢著。

  這時候，小男孩懷裡忽然多了一小盒東西。他沒去拿，抬起頭還是那樣恨恨的眼神。

  “抹一下就不癢了。”還是清冷的聲音，只是在面對小孩的時候多了一份少見的溫柔。

  “我不用你的東西。”小男孩強硬地拒絕，手還是不停地撓癢，眼睛忍不住往那盒藥膏上瞟。

  陸修時沒說什麽，只是順勢坐在了他的旁邊。從他懷裡拿起那盒藥膏，旋開，沾了點藥膏在食指上，往他小腿腹上抹。

  小男孩沒有拒絕，還是懷有惡意地瞪著他，半晌後才故作成人樣質問道：“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嗎？”

  陸修時抬眼，眼裡有著對孩子提出這問題的無視。但他認真地說：“顧槿夏，我女朋友的名字。”

  小男孩忽而愣住了，他眼神裡有不解，但他也沒問出口。扭捏了很久，他發現小腿上的包真的不再癢了。

  “那夏天也是她的名字嗎？”小男孩輕聲問。

  這小小的聲音，卻伴隨著隱約雷鳴，夏天的焦躁好像一道閃電，來得快去得也快。

  車輪子在被雨水浸濕的地上奔馳著，泥濘的小路也沒有片刻的猶豫，它碾過被風雨侵襲的街道，隻為快速到達彩虹的盡頭。

  那個遠離城鎮的小鄉村，就在一座山腳下。綠水青山，像極了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可這個地方離他居然是那樣近。

  村裡有個集中的小小的停車場，陸修時將車停下，那劇烈的心跳讓他無法平息下來。

  整個車廂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此刻的小男孩更像是縮在了副駕駛位置上，望著這位面色冷峻到極致的人有些後怕。

  “她真的在這裡嗎？”陸修時問，聲音卻在顫抖。

  小男孩點點頭，而後又問了句：“你要帶走她嗎？”

  陸修時沒有回答。

  他有多久沒見過她了，竟有些不確定自己能否將她帶走。可他此行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親眼看到她還活著嗎？
  “夏天姐姐受了很多傷，你會好好照顧她嗎？”小男孩似乎確定陸修時必然會帶走她，有些不舍又鄭重其事道。

  陸修時深吸一口氣，受了很多傷，那她還好嗎？

  不安的情緒一下子湧了上來，陸修時覺得自己雙眼酸澀，疼痛不已。

  “走吧。”他解開小男孩的安全帶，一起下車。

  小男孩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叮囑道：“你不要嚇到姐姐，好嗎？”

  陸修時點頭。

  兩個人，一高一矮，慢慢地往前方走。

  小鄉村很乾淨，很整齊，住戶不多，自然少了很多嘈雜。

  停車場離小男孩家不遠，繞過一排房子之後轉過身就到了。那是一幢朝陽的小房子，只有兩層，門口拴著一隻大黃狗，毛很有光澤，看來這一家人待它很好。

  “你先在這裡等。”小男孩特別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帶回來的人會傷害到他姐姐。

  陸修時拉住他細小的手臂，問：“為什麽現在才來找我？為什麽現在才想到來找我？”

  這兩個問題在小孩子聽來沒有區別，他只是眨著清澈的眼睛，認真地回答說：“因為姐姐她很想你，她不敢來找你。她說她變難看了，可我覺得姐姐是最漂亮的。”

  陸修時松了手，望著門口那隻一直對著他吠的大黃狗竟感動到無言。

  “姐姐姐姐，你看誰來了！”小男孩興奮地跑回家裡，語調歡快。

  陸修時等候的時間忽而變得煎熬，他雙手不安地插入褲袋，仿若在辦公室第一次等待顧槿夏的到來。

  “誰？”清脆悅耳的聲音立馬傳了出來，那聲音輕輕，絲毫沒有變化。

  大黃狗停止了喊叫，轉而發出了親昵的嗚咽聲。一個身材高挑、清瘦的女孩子走了出來。

  相貌清麗，只是她的頭髮……

  “喏，就是他。”小男孩拉著她的手，甩了甩，示意她看向右手邊。

  女孩帶著奇怪的眼神看過來，嘴角卻始終帶笑。在視線逐漸和陸修時交合時，她的笑容瞬間消失，整個人僵硬在那裡。她不再笑，眼淚不斷往下掉。

  “姐姐？”小男孩嚇了一跳，看著瞬間哭成淚人的顧槿夏，他把目光投向了陸修時。

  “槿夏。”他輕聲地喚著她的名字，克制住自己可能下一秒就會衝過去將她抱在懷裡的衝動。他就站在那裡望著她，昔日的長頭髮已被剪短，稍微長了點依然還能看出此前的頭髮遭遇過什麽樣的摧殘。

  他不敢上前，他害怕她逃跑。可是，就這樣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站著，於他而言更是可怕。

  “修時？”她帶著哭腔低聲叫出了他的名字，不安不確定不相信，似乎出現在這裡的這個人是假的，是夢境，是她每晚每晚做的噩夢中出現的唯一光芒。

  在聽見她叫自己的名字之後，陸修時再也無法原地停留了，一個上前就將她緊緊擁進懷裡。

  “是我，槿夏。”他肯定了她的不確定，語氣輕輕。

  懷裡的人不說話，僵硬的身體漸漸地顫抖起來。那地獄般的噩夢結束了嗎，不然她為什麽在這個懷抱裡感受到了希望？是修時吧，是他吧？
  “沒事了，真的沒事了。”陸修時扶著她的頭，輕聲安慰，“我們回家好嗎？”

  “可是我……”顧槿夏悶悶的聲音傳了出來，她依舊埋頭在陸修時的懷中，淚水已經將他胸前的衣服打濕。她咬咬唇，艱澀地吐出幾個字，“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修時，我不是個正常人，我沒辦法……”

  “姐姐你是啊，你和我一樣，你跟我說過，要堅強，一切都會好的。”小男孩聽見了顧槿夏的聲音，忙站出來替她說話。

  陸修時輕撫著她的背，突然問：“槿夏，你還喜歡我嗎？”

  一旁的小朋友聽到這話，居然害羞地捂住了眼睛。埋首的槿夏無言。

  “從三年前第一次見你到現在，從始至終。於我而言，生活中只有喜歡你這件事是正常的。如果非要做選擇，那麽只剩下喜歡你這件事就可以了。”

  聽著陸修時的表白，顧槿夏覺得暖心的同時又愧疚不已。她的喜歡少了很多信任，她平白無故地讓很多事情變複雜。

  “你不擔心我哪天就進了你們醫院，成了你的病人嗎？”顧槿夏最擔心的恐怕就是發生這種情況吧。

  然而陸修時卻低低笑了，他說：“所以你要和我回家，天天和我在一起，吃我做的飯，睡我定製的雙人床，每天都不準離開我，如果這樣你還有時間生病，那我真的是只能辭職在家給你當全職先生了。”

  “咦，不害臊！”小男孩最後捂著耳朵跑回了裡屋。

  顧槿夏也被逗笑了，轉而展開手也回抱住了陸修時。有時候，只需要一個瞬間，就能撫平內心所有的害怕。

  就比如此刻，她好像真的可以忘記她生病的這件事。被陸修時愛惜著，是時候要好好回報這份愛了。

  那麽，顧槿夏，相信他吧，相信自己。

  於是，在小男孩的依依不舍下，顧槿夏告別了這個幫她遠離紛擾的“家”。

  顧槿夏或許不知道，自己出於本能的一個小舉動會讓她得到十倍甚至百倍的關照。

  人啊，不管何時都要保有一顆善良的心，堅守信念。世界上所有的能量都是相互的，付出和得到成正比。

  “唉……”坐上車的顧槿夏歎了口氣。

  陸修時握著方向盤，車子穩穩地開在大道上，聽到顧槿夏歎氣，溫和地笑著說：“以後可以常回來看看。”

  “嗯。”顧槿夏點頭，隨後又面向他，鄭重地說，“謝謝。”

  陸修時也笑，其實按照現在的情況，他大可以問她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同葛周說了什麽，她是怎麽逃出來的。但是，現在的她好好的，過去的還有什麽可問的？

  “你猜看到你回來，嘉澍則清他們會是什麽反應。”陸修時換了個話題問。

  顧槿夏笑著坐正身子，摩擦著雙手，輕聲說：“還能是什麽反應啊，就那樣吧。”

  “嘉澍一定會哭。”

  “騙人。”

  “和你打個賭，嘉澍見到你的時候一定會哭著喊著說：‘槿夏啊，可把你盼回來了！你不在的日子裡，我們家修時茶不思飯不想都快瘦成閃電了。’”

  “太誇張了，不過你學得好像。”

  “賭嗎？”他問。

  “賭什麽？”

  “要是我贏了，帶上所有能證明你身份的證件和我去民政局；要是你贏了，我躺床上隨你處置。怎麽樣？”

  “成交。”

  顧槿夏這麽爽快倒是讓陸修時有些驚訝，他還沒來得及接受這受寵若驚的承諾，顧槿夏馬上補充了一句：“能等到我司法考試通過之後再兌現嗎？”

  “……槿夏，討價還價要不得。”

  她笑，頭一歪靠在他的肩頭。

  車外，雨已經停了，前方的道路也變得明朗開闊。

  那深埋於顧槿夏心底的黑暗，在最無邊無際的時刻遇到了陸修時。她曾經害怕自己的黑暗遮擋住了陸修時的光芒，可此時她才發現，這世上唯有陸修時的光芒才能驅散她無邊的黑暗。

  回家的這一路，未來的每一步，顧槿夏都希望是她和陸修時最值得期待的美好。

  她閉著眼睛微笑著，抬手輕輕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