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們都因秘密而孤獨
養一隻貓,讓自己更孤單。
聽一首歌,讓自己更寂寞。
螞蟻爬過窗台,
鋼筆丟在書桌上,
有風穿過窗子,吹進你的眼睛,
空蕩蕩,白茫茫。
想念一個人和忘掉一個人一樣,
發呆、發愣、沒知覺,
只是一喘氣,就會引發心絞痛。
1.
有一種疏離,沒有距離。有一種溫念,沒有溫度。
小夏不懂,唐柯為什麽會忽然疏遠了自己。
他和她說話,對她笑,但她忽然就感知不到從前的親密。他與她之間的默契,仿佛一夜間蒸發得一乾二淨。
小夏問唐柯:“我們怎麽了?”
“沒怎麽呀?”
“是因為倪雪晨嗎?”
“不是。”
唐柯要怎麽告訴小夏,他心裡貯藏著虧欠才無法面對她。他覺得自己就是個笑話,自以為活得倔強堅硬,原來他從小到大的生活,都是靠隱瞞小夏媽媽的意外來供養的。
唐柯說:“小夏,給我段時間好嗎?我想,我會調整好的。”
小夏笑了笑說:“好啊。我等你。”
其實,此時的小夏,心裡一片荒涼。她剛剛憶起媽媽的車禍,可安慰她的,卻只有倪雪晨。
倪雪晨說:“你不要往壞處想。按你說的,如果你媽媽真的就在你們家門口遭遇車禍死亡,你們早就該知道了。最有可能的,是你媽媽沒事,最多是受了傷。”
小夏覺得倪雪晨分析得很有道理,要不然也不會每一年的生日,都會收到媽媽的禮物。
很快就開學了。“失蹤”了一個假期的橙汁,一現身就引爆全院。這一次,絕對不是驚嚇,而是真正的驚喜。
橙汁的腮骨變得削尖,獅子鼻變得纖巧修長,一雙圓眼,開出細長眼角。
她終於剪掉留了許多年的頭髮,清爽短發,卻現出清新可愛的活潑氣。
唐柯見到她,驚訝地說:“我去,你是橙汁嗎?怎麽換了一個人一樣?”
橙汁說:“暑假我和媽媽去韓國玩,順便學學化妝嘍。”
“這哪是化妝啊,根本就是易容啊。”
那段時間,高中時代的三人組,又重現江湖了。不論做什麽,唐柯都喜歡喊上橙汁一起來。只是這一次,小夏夾在中間,無比沉默。她心裡明白,唐柯想用橙汁,擋住自己的追問。
某天晚上,陶顏顏在宿舍裡說:“看來男生還是長了眼睛的。橙汁,你這一戰,全勝哦。”
橙汁對著鏡子,沾沾自喜,說:“什麽全勝啊,是小勝。”
“主要是有些人,就那麽自不量力。人家不理她,她還非得跟著。”
小夏知道她們是在說自己,但她早已練就了充耳不聞大法。她安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翻看著紅色的筆記本。她仔仔細細地回顧著與唐柯的過往,也就有了繼續跟下去的勇氣。她相信,唐柯不會輕易改變。他一定是有了什麽難言之隱。只要她肯等下去,一心一意地等下去,就一定會等到唐柯的回歸。
蘑菇社最近越來越忙。陶顏顏悄悄給了橙汁一份資料。那是陶顏顏幫她找來的一份折紙飛機的設計圖。當然,這麽一個技術含量超高的東西,陶顏顏肯定做不來。那是梁齊思花錢雇了兩位設計系的大牛完成的。
陶顏顏給橙汁的時候說:“別說我沒幫過你啊。這才叫投其所好。”
社團活動日,橙汁把資料送給了唐柯,他翻了幾頁,就拍著腿說:“我去!這設計太專業了吧。謝謝你啊,橙汁。”
橙汁調皮地說:“喂,跟我還用客氣嗎?”
唐柯說:“哇,你是不是鬼上身啊,完全不一樣了。”
橙汁捶了他一下說:“討厭,你才鬼上身呢。”
小夏坐在旁邊,跟著嘻嘻笑著,可是笑了一半,忽然就停了。因為她發現,唐柯所有的笑話,都與自己無關了。
事實上,整個蘑菇社好像都與她沒有太大關系了。曾經,這裡是她與唐柯打發無聊的怪胎聚集地。但現在,卻是個為爭全國第一的奮進團隊。誰還記得,這個社為什麽叫“蘑菇”呢。
唯一記得小夏的,大概就是王明號了吧。
有一次,王明號問她:“小傻子,你和唐柯是怎麽回事啊?這小子怎麽跟渾蛋一樣?”
小夏說:“沒什麽,他可能需要一點兒空間。”
“我看他是欠揍吧。”
小夏說:“沒事的,你不用管的。”
王明號說:“你現在不讓我管,以後我可能就管不了哦。”
“為什麽?”
“我準備休學了。想和幾個同學北漂創業。”
“你怎麽也把文憑拿到再去吧。”
“我這樣的,讀也是混日子,還不如早點兒闖闖。”
“好吧,那我先祝你成功。”
“好。”王明號揉了揉小夏的頭說,“小傻子,你也要加油!”
2.
這一段時間,倪雪晨也很少來找小夏。倪瀚祥一直在推動裡德與世界名校的合作,倪雪晨作為倪氏集團的未來掌門人。倪瀚祥想借這個機會,將他推上名流社交圈。
這讓小夏感到松了一口氣。原本她與唐柯就有了間隙,如果倪雪晨再來插上一腳,只會讓麻煩變得更大。
這天下課,小夏回到宿舍,打開自己的抽屜,習慣性去拿她的紅色筆記本。可是,原本放筆記本的地方,卻空了。
她的手一抖,努力地回想,是不是放在別的地方。
可是她閉著眼,想了許久都沒一絲印象。其他人都在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飯。她轉過身說:“汁汁,你有沒有看見我的筆記本?”
橙汁還沒說話,陶顏顏就搶答說:“什麽筆記本啊,我們沒見到。自己腦子不好,還要怪別人啊。”說完,她就拉著橙汁出了宿舍的門。
筆記本當然是陶顏顏拿了。最近小夏一直頻繁翻看,她和橙汁好奇得不行,於是趁小夏不在,偷偷拿來翻看。陶顏顏說:“怪不得她天天看,她腦子不好怕忘了。給她拿走,說不定她就不記得唐柯了呢。”
橙汁說:“日記還是算了吧。反正唐柯最近也不理她。”
陶顏顏說:“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不知道嗎?”說完就把日記本塞進書包。
那天陶顏顏帶著橙汁一起和梁齊思去吃飯,回來又去有“一等服務”的宿舍去玩。梁齊思的宿舍簡直就是娛樂中心,客廳裡放著遊戲機、飛鏢、足球機……兩個人玩夠了回來,已經是9點多了,走到宿舍樓的走廊,就看見羅欣抱著書,站在敞開的門前不進去。
她們跑過去,看見小夏正在宿舍裡翻箱倒櫃。所有能打開,不能打開的地方都打開了。她的頭髮,亂蓬蓬的,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決絕。
陶顏顏說:“你發什麽瘋!誰讓你動我東西的?”
小夏仰起頭說:“還給我。”
“什麽啊,什麽還給你。”
“把我的筆記本還給我。”
“我沒拿,你跟我要幹什麽?”
“還給我。”
“你腦子不好,自己不記得放在哪兒,關我什麽事!”
“還給我。”
“你有病啊!找打是不是!”
“還給我!”
小夏一動不動地站在陶顏顏面前,瘦小的身體,仿佛燃燒著火焰。
陶顏顏一把推開她說:“你讓開!”
小夏一個趔趄,跌坐在床上。可她又站起來,大聲說:“還給我!”
憤怒的陶顏顏,“啪”地摑了小夏一個巴掌說:“滾!少在我面前裝瘋賣傻,你那點兒小伎倆在我面耍還不夠格!”
橙汁衝過去,拉開陶顏顏說:“不理她就行了,別動手。”
陶顏顏不依不饒地說:“我告訴你,別把我當那些蠢貨男生,裝瘋裝傻的就有人來憐香惜玉。有本事你再翻我東西看看!我打斷你的手。”
小夏渾身都在發抖。
那本紅色的筆記,是她與唐柯的一切。她已經不能確定,她和他還有沒有未來,她不能再失去她和他的過去。
她說:“顏顏,你以為我怕打嗎?我從小就被我爸打,打到我18歲。你要不要看看我身上的傷有多少?你要想打,隨便!但是你必須把筆記本還給我!如果你像毀掉那架飛機一樣毀掉它,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陶顏顏在小夏淒厲的眼神中,終是感到一點兒怕了。她咬了咬嘴唇,打開背包,把小夏的筆記本拿出來,扔給她說:“拿去,瘋狗一樣。”
小夏緊緊地抱著她的筆記本,回到床上,一頁一頁地翻看。她怕極了,她怕有一天像忘掉媽媽一樣,忘掉唐柯。
陶顏顏瞥了她一眼說:“腦子有病的人,真是不可理喻。”
在宿舍裡一直默默無聲的羅欣,看不下去了。她說:“不是你先偷了人家東西嗎?”
陶顏顏轉過頭,凶悍地說:“要你多事!”
3.
整整一夜,小夏都在翻看她的筆記。橙汁清晨起來,發現小夏抱著她的筆記本,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眼睛失神地望著前方,毫無光彩。
橙汁從上鋪爬下來的時候,小夏忽然站起來,說:“汁汁,筆記本裡面少了一頁你知道嗎?”
“啊?少了什麽?”
那一頁,記述著小夏在山上迷路的那個夜晚。然而每一個字,都讓橙汁怒火中燒,她一氣之下,撕掉了。
陶顏顏也醒了,她披頭散發湊過來,說:“你想要那一頁可以,但要答應我們一件事。”
“什麽?”
“退出社團,在紙飛機大賽前,不許和唐柯來往。”
“為什麽?”
“你答不答應?”
其實,小夏不是早已在社團裡被邊緣化了嗎?唐柯對她,也是越來越冷。她乾脆就當是給唐柯時間去調整吧。
小夏點點頭說:“好,我答應,還給我吧。”
“怎麽可能現在給你。”陶顏顏終於扳回一局,小有得意地說,“你乖乖等著吧,等比完我就還給你。”
小夏緩緩地坐下來,不再說話了。
這一天,小夏沒去上課,一個人躺在床上,仔細回想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第一次那麽痛恨自己的腦子。
她記得那個臨海的山崖;她記得唐柯找到自己的激動;她記得他拉著她的手,迷路在夜晚的森林;她記得他們發現了那座殘破山神廟;她記得夜空中喧囂的星光,也記得密林裡低喃的蟲語蛙鳴。只是,她每次想到和唐柯坐上那張長長的木桌,後面就是一段幽長的空茫。
她有一種感覺,那一夜一定發生了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事。
可她越是急著回想,越是一無所獲。就像一首特別熟悉的歌,唱到高潮前的一刻,卻莫名卡殼,怎麽也想不起它後面的歌詞與旋律。
小夏問趙文仲:“我還能想起來,是嗎?”
失去這一天記憶的小夏不得不找倪雪晨,請趙文仲幫忙。
還是在倪雪晨的書房裡,趙文仲幫她做了一次催眠,但不太成功。小夏總是很難進入狀態。小夏感到非常沮喪,她殷切地說:“趙醫生,我一定會想起來的,對不對?那麽久以前的事,我都記得。剛發生的,一定不會忘是不是?”
趙文仲有一點兒為難:“這個不一定。失憶的原因很複雜。你之前想起的事,是因為心理因素造成的失憶。有幻覺的產生,代表它們還在你的大腦裡。所以通過深度催眠就可以喚醒。但像你這樣大腦受過損傷的人。也許越是新的記憶,越難記住。因為還沒有儲存牢固,就被抹平了。大腦裡沒有,催眠也沒有用。”
“那我是再也想不起來了嗎?”
“我不是說了,不一定,要看你具體的情況。我和雪晨會定期見面,你跟著一起來好了。”
從書房出來,倪雪晨一直在外面等小夏。他大概了解了情況,知道發生了什麽。送走了趙文仲之後,他問小夏:“想起來了嗎?”
小夏搖了搖頭。她猶豫了一下,說:“雪晨,你……能不能幫我要回來?”
如果倪雪晨想要,要陶顏顏去死,大概也不是難事。可是幫小夏要一段有關唐柯的記憶。那怎麽可能。
倪雪晨隨便找了個理由說:“你知道陶顏顏是齊思的女朋友吧?”
小夏低下頭,說:“我明白了。”
“如果那個比賽結束之後,她再不給你,我就幫你要,好嗎?”
小夏點點頭,也只能這樣。
他們在院子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天氣已經漸漸轉涼,初秋的陽光,漫散在院子裡,空氣裡泛著慵慵的暖黃。
小夏說:“雪晨,你們有錢人,為什麽總喜歡陶顏顏這樣的女生?”
倪雪晨笑了,說:“小夏也開始有攻擊性了呢。”
“這算是攻擊性嗎?”
可是想想,就算放在一年前,她也不會這樣輕易挑起對另一個女生的指責吧。她逆來順受的性格裡,終於生出了脾氣。而這種脾氣,是唐柯贈予她的。當一個人喜歡了,愛了,就會生出一種決絕,一種不顧一切,一種寧可改變自己,也必須維護愛情的心意。
倪雪晨說:“其實,不是有錢人喜歡陶顏顏這樣的女生,而是只有這樣的女生才可以在這個圈子裡生存下來。她們要時刻警惕,不斷PK,視所有接近她們目標的人為敵人。”
“她們不累嗎?”
“你為了唐柯這樣不累嗎?”
“我……”
“每個人都有自己追求的目標,愛情也好,金錢也罷,沒有區別。不能說你因為愛情就高貴,她為了物質就低賤。評判一個人好與不好,不應該看她的追求是什麽,而是看她追求的方式。在這一點上,我還是比較欣賞許攸寧的,主要還是通過提高自己來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在打擊別人方面,差陶顏顏幾個段位。”
“你太偏激了,這樣說喜歡你的女孩兒,感覺好奇怪。”
“因為她們在我眼裡,就很奇怪。背地裡鉤心鬥角,玩弄心機有什麽用?她們根本不明白,其實她們就是《天方夜譚》裡的那個女人,國王留著她,只是想看她明天還能有什麽新花樣。除非她們真有本事講足1001個故事,否則,早晚要拖出去……”
“你自命國王,是不是也有一點兒……那個了。”
倪雪晨微微笑了一下說:“我不是自命,我就是。”
如果別人說這樣的話,小夏會笑,但倪雪晨這樣說,她毫不懷疑。
他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實力。
小夏不由得感歎:“怪不得,你爺爺不喜歡小白。他像你們家族的另類。”
倪雪晨忽然說:“對了,你還沒去看過雪陽吧。”
“嗯?”
“他就埋在後院。”
倪雪晨口中的“後院”,不如說是“後山”。從宅院的後門出去,還要走好遠。
那是山中的一片寧靜的墓園,埋葬著倪家的先人。
倪雪晨帶著小夏,穿過幾座墓碑,最後停在一塊漢白玉的石碑前。小夏在那方石碑上,看見了小白的照片。
依舊是記憶中的小男孩兒。
小夏輕輕跪下來,說:“小白,我們又見面了。你到底還要不要告訴我,我們為什麽會相遇。你把秘密帶去另一個世界,我是不是要等到死了以後才可以知道。”
倪雪晨眉頭一動,仿佛想起什麽似的。
他說:“小時候,我最害怕來這個地方。有一次,我問雪陽。我們死了,可不可以不埋在這兒。這裡太可怕了。雪陽說,死人有什麽好怕的,只會躺在地下什麽也不能乾,活人才可怕。以後你就會明白,其實這裡比外面的世界美好多了。”
小夏緩緩地站起身,說:“他的想法,總是那麽特立獨行。”
倪雪晨卻問她:“小夏,你說雪陽為什麽要把藏寶圖畫在他死的地方?”
小夏一瞬間愣住了。
小白是在暗示,安葬他的地方,就是他藏寶圖的位置吧。
小夏環視眼前的墓園,喃喃地說:“你有帶他的藏寶圖嗎?”
倪雪晨拿出手機,打開相冊,點開那張濃紫螢綠的照片。
4.
小白繪在牆上的“藏寶圖”,的確就在倪家的墓園。
倪雪晨和小夏,在墓碑間來來回回走了幾遍,終於停在一棵巨大的橡樹下,茂密樹枝,伸展向深藍的天空。
他們在樹下,翻翻找找了半天,終於挖到了一隻陳舊的鐵盒。倪雪晨撫去上面的浮土,小心打開,裡面放著一部沒有電的舊手機。小夏從背包裡拿出充電寶連上,開機,上面顯示有幾十條未讀短信。看日期,應該是雪陽自殺前,陸續發來的。
倪雪晨拿在手中,呆呆地凝望了許久。
這是他一直在尋找的秘密吧,終於緩緩展現在眼前——
“雪晨,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會看到。總之我一定已經變成一堆灰燼,埋在你最害怕的地方。原諒我,沒有把我知道的秘密告訴你。因為我們都太弱小了,改變不了現實。我想,如果你聽了我的話,順服於這個世界,你一定不會找到這裡。只有當你能夠看穿我自殺的小把戲,當你找到了那個能讀懂藏寶圖的女孩兒。我想,你才會有能力掌握自己的人生。我把這些秘密告訴你,你才可以選擇過怎樣的生活。我要從哪裡說起好呢?就從爸爸帶我出去好了……”
那一年,倪雪陽剛剛10歲。盡管他是個性格古怪的孩子,但倪見然對他的關心,仍然讓他感到格外開心。
倪見然問他:“喜歡和爸爸出來嗎?”
他說:“喜歡啊。”
“那你記住,這是咱們父子兩個人的秘密行動,不論看見什麽,聽見什麽,都不能告訴別人。”
倪雪陽非常鄭重其事地答應了。可是他後來發現。他和父親的秘密行動,毫無秘密可言。每一次出去,都是先見一位兒童心理專家,然後再帶他去商場的兒童遊樂中心玩一會兒,去接觸陌生的朋友。這對於他來說,簡直是太無趣了。唯一有趣的部分,大概就是回家之後,倪雪晨問他,哥哥,爸爸都帶你去哪兒了?
他就會故作神秘地說:“那是秘密。”
有一次,倪見然去日本,也帶上了他。就在他們入住的溫泉酒店裡,倪雪陽第一次遇見了小夏。從此,他們常常在商場的兒童遊樂中心裡見面。
“雪晨,你會不會覺得我和小夏還蠻有緣分的?開始我也這麽想,可後來我發現不是,一切都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人和人之間,沒有緣分,只有原因。原因就是爸爸和小夏的媽媽在約會。我和小夏不過是他們掩人耳目的道具。媽媽那麽精明,也一定想不到,爸爸會帶著我去偷情吧。”
那一刻,倪雪晨恍然明白,父親為什麽會挑倪雪陽了。因為在父親眼裡,倪雪陽木訥自閉、少言寡語。父親一定是覺得看起來笨笨的倪雪陽不會發現他的秘密,可事實上,他錯了。
正因為沉默,才讓倪雪陽有顆聰靈的心。
倪雪陽永遠不會忘了帶著小夏偷跑上18樓的那一天。他仰起頭,看著巨大的玻璃天頂說:“如果我們打開結界,發現外面的世界根本不是我們想看到的怎麽辦?”
小夏說:“那也總比沒看過好啊,對不對?”
倪雪陽轉過頭,說:“傻瓜,結界已經打開了,只是你還沒看到。”
是的,結界打開了。
在乘著透明電梯升上18樓的時候,倪雪陽就已看見倪見然牽著陳安晴的手,坐在一家牛排館的窗邊。燭光透過酒杯,搖曳著暗昧不定的紅。
晚上,倪見然開車帶著倪雪陽回家。
倪雪陽坐在後面,低聲說:“爸,你是不是在和另外一個女人約會?”
倪見然渾身一顫,把車子停在路邊說:“你聽誰說的?”
“我看到的。”
“這件事,你不能和家裡任何人說你懂嗎?你答應過我,不論看見什麽,聽見什麽,都不能告訴別人。這是我們的秘密行動,對不對?”
“我都10歲了,不是小孩子。間諜遊戲真的不合適呢。”
倪見然有點兒尷尬,說:“那你想怎樣?”
“我想知道為什麽。”
倪見然沉默了一會兒,隻說了一個字,“好”,然後發動車子,一路去了裡德附中的2號樓。
5.
沒人知道歷經80年的2號樓裡,藏匿過多少周而複始、流轉輪回的情事。也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少年,坐在616的教室裡,萌生過愛與恨的情愫。
倪見然說:“我就是在這裡,認識了一個叫陳安晴的女孩兒。我也是在這裡,結識了一個叫靳卓言的朋友。”
時間退回到倪見然的高中時代。他和靳卓言一同喜歡了同班的陳安晴。可是盡管靳卓言寫了無數文采飛揚的情書,陳安晴終是愛上了倪見然。不過這段青蔥的感情,最終還是敗給了現實。倪瀚祥知道了陳安晴的存在,斷然分開了兩個人。倪見然破例沒在裡德讀大學,就被直接送去了美國。而陳安晴最終嫁給了靳卓言。
倪見然說:“我是在美國讀大學的時候認識你媽媽的。她很好,與咱們倪家也門當戶對。我按著你爺爺的意思娶了她。我欣賞她,尊重她,但我不愛她。”
倪雪陽說:“陳安晴,就是小夏的媽媽吧?”
倪見然點了點頭:“雪陽,我不指望你現在就能明白,大人的世界常常身不由己。我沒想過會再遇到曾經深愛的女人。我不能再錯過。”
倪雪陽問:“爸,喜歡一個女孩兒,是什麽感覺?”
“嗯……就是想照顧她、保護她、心疼她吧。”
“那你和陳阿姨這樣偷偷地來往,是為了照顧她、保護她、心疼她嗎?”
倪見然沒想到會被10歲的兒子問得啞口無言。
倪雪陽也沒想到,他一句話,就此改變了每一個人的人生。
倪見然回到家後,第二天就提出了離婚。他寧願放棄一切,也要和陳安晴在一起。倪瀚祥氣得暴跳如雷。
陳安晴也下了決心,離開靳卓言和小夏。
陳安晴和靳卓言辦好離婚手續,已是四個月後了。那天晚上,倪見然送她回家取東西。其實,她是找個理由來看小夏的。因為她聽說小夏被醉酒的靳卓言打傷了頭。可是靳卓言死也不讓她見。此時的靳卓言,已經被酒精毀掉了,再不是那個抄100遍情書抄到吐的少年。
他接受不了嫁給自己十幾年的陳安晴,對倪見然依舊深愛如初。他的心裡只有憤恨和暴戾。
“陳安晴”這三個字再也不代表愛與初戀,隻代表深痛與背叛。
倪雪陽在短信裡說:“雪晨,還記得爸爸和爺爺大吵的那天嗎?我發現爸爸提前收拾好了行李,放進車子,所以我就偷偷躲進後座。我看見爸爸把陳阿姨送回了家,又看見陳阿姨哭著跑出來。我還看見小夏的爸爸,抱著昏迷的小夏,衝進車庫。陳阿姨哭得更厲害了,於是爸爸就抱住了她。我真的、真的不喜歡看見爸爸抱著她啊。所以我坐起來,問她,阿姨,以後小夏是不是和我一樣,要少一個人愛她了。”
“雪晨,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對,還是錯。爸爸要離開我們了,我只是想留住他。陳阿姨被我問得崩潰了。小夏爸爸的車子開過去的時候,她哭著跑下去,一直追,一直追。爸爸就開車跟了過去。我用力搖著爸爸的胳膊說,你不要去追,你不要我和雪晨了,你不愛媽媽,也不愛我們嗎?結果爸爸一亂,撞上了陳阿姨。”
“雪晨,我從沒有那樣害怕過。陳阿姨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爸爸抱起她,叫她的名字,搖動她的身體,她都沒有反應。我哭著說,爸,你快點兒打120啊。可是,你猜他打給了誰?”
“是爺爺呢。”
“雪晨,爸爸就是個例子。如果你沒能力反抗,就做個順從的人吧。不用想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不用費心想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更不要去想愛誰,不愛誰。你聽他的,就一切OK。你看,後來爸爸聽話了,不就被安排得很好嗎?”
是啊,倪瀚祥隻用三天,就安排好了一切。派人清理了車子,收走陳安晴的證件,送她入院。他還為倪見然做了個不在現場的假證。後續還要準備公布海外發展計劃,並由獨子倪見然出任CEO,名正言順地出國。
倪瀚祥大概唯一沒安排到的,就是從不被看好的倪雪陽吧。
而倪雪陽就在這三天裡,悄悄安排著自己小小的計劃。
是某一個清晨,倪雪晨問他:“雪陽,你都快過生日了,為什麽不開心呢。”倪雪陽說:“一個人知道了太多的事情,就會不開心。”
是啊,倪雪陽怎麽會開心起來呢。他的心裡,裝載了太多不該屬於10歲的沉重;他的眼睛,看到了太多不該屬於童年的醜惡。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只能像國王的理發師,在地上挖一個深洞,埋進一部手機,把心裡的秘密傳進去。
那三天,他也在等,等小夏媽媽生或死的消息。
因為,如果她死了,他就是凶手。
而他才10歲,背負不了一生的自責。
倪雪陽說:“雪晨,你真覺得墓園裡可怕嗎?我覺得這裡很好,很寧靜,很安全,很美好。即便曾經有些人不夠善良,但埋葬在這裡,就會變得平和安詳。活人的世界才可怕。每個人都違心地做著另一個人。或許,也因為我們生在一個特別的家庭吧。所以沒有選擇,不能選擇。知道我為什麽喜歡把你畫成別人的樣子嗎?這樣你就不是倪雪晨了啊,就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的事。”
舊手機裡的最後兩條,是寫給小夏的。
倪雪陽說:“小夏,不知道你有沒有機會讀到這條短信,我爸爸說,喜歡一個女孩兒的感覺,就是想照顧她、保護她、心疼她。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可是,我卻做了那麽多傷害你的事。我沒想過,會在最後的時間裡,再次遇到你。謝謝你送我的禮物,謝謝你陪我慶祝最後的生日。請不要怪我凶你離開。因為快要來不及了,盒子裡的乾冰,要化了。”
“小夏,我再和你說一個秘密吧。你知道,我今天去醫院幹什麽嗎?我是聽到大人在說你媽媽的消息,偷跑來看她的。還記得那張推過我們中間的擔架床嗎?那上面躺著的,就是你媽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原諒我沒有勇氣告訴你。”
小夏讀完最後一條消息的時候,一瞬癱跪在地上。盡管她在心裡,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媽媽或許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真正知道的一刻,仍無法接受這個慘白的事實。
巨大的心痛,如海嘯般拍壓過來,讓她窒息。
原來,她和媽媽就住在同一家醫院裡,可是她們最終沒能再見一面。
倪雪晨拿著手機,像一尊雕像,凝固在樹下。他張著嘴,想叫卻叫不出,只能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小夏喃喃地說:“我們為什麽要找小白的秘密?我們為什麽不給自己留一點兒希望?”
倪雪晨跪下來,抱住了小夏。
兩個不會嘶喊的人,緊緊地抱著,抱著,仿佛要絞盡身體裡所有的痛與淚。
6.
晚上,小夏沒有回學校。她覺得自己沒有精力,再去應對絲毫的刻薄。
靳卓言看到小夏回來,感到十分意外。因為家裡還有一位客人。
靳卓言介紹說:“這是杜小姐,我們診所的護士。”
小夏看著兩個不自然的笑容就明白了。
她完全沒想到,爸爸竟然戀愛了。
她強撐起笑容,故作輕松地說:“我回屋了,你們就當我不存在。”
小夏走回房間,掩上房門,笑容也一瞬收沒得無影無蹤。
她躺在床上,沒開燈,黑暗中的身體,像一副空殼,沒有生息。
終於知道了媽媽的消息,但心裡卻空茫一片。她是該怨恨小白嗎?還是倪見然?爸爸?他們每個人都在推動著死神的腳步,可每個人又都情有可原。
她不準備把媽媽死的消息告訴爸爸了。
他剛找到幸福,不該打擾他。
她只能把悲傷埋進深深的心底,一個人承受,一個人消磨。
這一刻,她好想念某個人的懷抱,好想靠進他的臂彎,默默流一會兒眼淚。
可是那個人,卻變得好冷,好遠,遠得感知不到一絲溫度。
她拿出手機,發短信給唐柯。
她說:“唐柯,你在哪裡呢?我今天好難過。我終於知道我媽媽去哪兒了。原來她早在一場車禍裡,去世了。”
此時,唐柯也在家裡。媽媽在朋友圈裡曬空藥瓶。他買了藥,送回去,可是媽媽卻在堅持帶病打麻將。
唐柯厭煩又無奈地躺在床上,像高中時的某個無聊的夜晚。
他想給小夏打電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叫她起床尿尿的玩笑,怕是再也說不出口了吧。
小夏的短信就在這時來了。
他看著屏幕上的幾行字,心情直跌進谷底。
這是他最怕知道的消息。提醒著那100萬的代價,就是讓小夏的媽媽悄無痕跡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客廳的麻將聲傳進來,讓他感到極度煩躁。“嘩嘩”的噪音,像是肆意囂張的嘲笑。
他做錯什麽了嗎?
沒有。
可他終是要為母親貪婪的選擇埋單。
他突然從床上跳起來,衝進客廳,一把掀了桌子說:“滾!都給我滾!”
所有人都驚嚇地看著他。媽媽捂著胸口,尖叫著說:“小兔崽子,發什麽瘋!你要幹什麽?”
“我要……我要……”
唐柯憤怒地瞪著媽媽,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能說什麽呢?
他可以說什麽呢?
他“砰”的一腳,踢飛了凳子,揚長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