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亡歌(1)
一
九州的各個智慧種族都有自己的創世神話,鮫族自然也不例外。據說,在開創這個世界的時候,大神知道在陸地與海洋中會有許多邪惡滋生,於是留下了一樣神器,名字叫做海之淵。誰也不知道海之淵的形狀,但鮫人們篤信,誰掌握了它,就將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可以替大神懲處世間的邪惡。
最初的時候,人們對海之淵究竟是什麽始終茫然無知,各種各樣的猜測紛至遝來。當然了,人們甚至不能確定海之淵是否真的存在,所以什麽樣的猜測都不過是無聊時的談資而已。
然而到了歷史上的某一年,在殤州西南部的珠鏈海晶落灣,爆發了一場大戰,這場大戰的細節沒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形成任何可信的文字資料,但留下來的遺跡卻觸目驚心,而且包括巨誇父族、鮫族等多個種族都參與到了這一戰中。大戰後,整個海灣被毀得不成樣子,說明這裡發生的戰爭超越了凡人之力,而這一場戰爭更是導致了巨誇父種族的幾乎滅絕。在那之後,以這場戰爭為發端,漸漸有一些人開始對這一事件感興趣,並且根據各種蛛絲馬跡進行了深入的調查。
綜合各種各樣的資料,人們得出了這樣的猜測:海之淵是存在的,而且不止一個,隱藏在九州某些隱秘的地方。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它們會被喚醒,並且有可能給世界帶來深重的災難。當年的那些巨誇父和鮫人,無疑是從上古留下的秘訊裡,發現了它被喚醒的痕跡,這才集合了幾個部族的力量去與之作戰,最終的結果是兩敗俱傷。
而關於海之淵究竟是什麽,幾乎所有的研究者都傾向於同一個結論——龍。
從來沒人見過,從來沒有人能證明它存在,但卻也從來沒有人能證明它不存在的龍。
“你是說,這座魂坊下面壓著的就是海之淵,也就是一條——龍?”安星眠被震驚了。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龍,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是傳說中大神留下的海之淵,”女鮫人說,“我所知道的是,它就在這裡,隨時可能複蘇,而讓它永遠保持寧靜的休眠,是我的愛人篷琀必須持守一生的使命。相比之下,它到底是什麽,似乎並不那麽重要。”
“你說得對,不管它到底是什麽,還在休眠中就能帶來這樣的海嘯,的確是太可怕了,”安星眠說,“可是這位……篷琀,為什麽要一個人守在這裡呢?沒有其他人可以代替他嗎?”
女鮫人回答:“本來是有的,篷琀他們是一個非常古老的鮫人家族,家族背負的使命就是守護這座魂坊,已經有上千年的時間。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魂坊下面鎮壓著的到底是什麽,但它的確每隔幾十年到上百年不等就會有複蘇的跡象,引發地震海嘯。到了這種時候,家族裡的人就會用一直流傳下來的鎮魂之法——就是篷琀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來壓製它,引導它重新進入休眠。他們家族的人很少,但幸好體質特異,能夠發揮出遠遠強於常人的精神力,再加上都懂得運用屍舞術,借助屍仆的幫助來提升自己的力量,所以從來沒有出過岔子,每次都能成功地讓魂坊下的那個東西安眠。”
“可是,在幾十年前的那場人類與鮫人的戰爭裡,那個愚蠢的宇文將軍使用了一種劇毒的深海遊蟲,”女鮫人的臉上又浮現出深深的恨意,“那些遊蟲迅速繁殖,誘使許多海洋生物去食用,導致那一片海域裡幾乎所有的生物都中毒了。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罷了,可是誰能料到,一隻豪魚竟然會恰好在那個時候經過那片海域,不加選擇地吞入了大量的中毒海魚……”
“原來豪魚也是真實存在的啊,”雪懷青感歎著,“我一直以為像豪魚、大風這樣的巨型生物只在野史軼聞裡出現呢。可是現在,就連海之淵都能被親眼目睹,還有什麽是不可能存在的呢?”
“我猜想,一定是那隻中了劇毒的豪魚惹出了什麽禍端吧?”安星眠猜測說。
女鮫人恨恨地點了點頭:“豪魚的身軀非常大,原本那些毒素是不會對它造成太大的影響的,問題在於被它吞進去的那些海魚都還是活著的,在毒物的刺激下在它的體內四處亂鑽,這樣它可就受不了了,開始在海水裡瘋狂地到處亂撞,結果撞入了魂坊的區域。那一帶原本有多重防護措施,無論尋常的海獸還是人類船隻都無法闖入,但是豪魚的力量太驚人了,根本攔不住。”
“很幸運地,豪魚和魂坊擦肩而過,並沒有把這根石柱撞碎,否則的話,就是天神下凡也難以拯救了。但它的經過還是擾動了魂坊下的海之淵,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徑直地撞進了篷琀所在的部落,殺死了部落裡全部的人——除了篷琀。他那天夜裡正好悄悄逃出去和我幽會,這才幸免於難,但從此以後,他成為了唯一一個能夠鎮壓海之淵的人。”
聽完了這一番話,安星眠和雪懷青都恍然大悟,之前種種的不解之處也都有了答案。這個女鮫人苦苦追尋永生之術,意圖搶奪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來研習移魂之法,原來都是為了這個叫做篷琀的鮫人。篷琀身上維系著保護魂坊、壓製海之淵的重任,他一旦身死,就再也沒有人能安撫海之淵,這個完全未知的事物將會出現在九州大地上,那樣造成的後果也許是毀滅性的。
所以她才會那麽不顧一切,對宇文世家加以惡毒的契約咒,自己虛情假意地誘騙路阡陌,派手下聶青欺騙雪寂。她想盡一切方法搶奪兩件法器,把無數的活人殺死製作成屍仆,殘忍地對待背叛了她的聶青,這一切的一切,竟然只是為了——拯救九州?而她當年用海之淵來恐嚇宇文成,逼迫對方接受了她的契約咒,又有誰能想到,這事後細細分析起來應屬子虛烏有的怪談竟然會是真的?
雪懷青在片刻之前還在深深地痛恨這個女鮫人如此狠心地對待她的母親,此刻卻恨意消了一半,心裡想著:其實她也很可憐啊,那麽重的擔子,竟然就這樣壓在了這兩個鮫人的身上。要是換成是我,真的能這樣寂寞地堅守幾十年嗎?
而在安星眠的眼前,則又浮現出了那艘濃霧裡的鬼船。在陣陣的亡歌聲中,在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傳說中,隱藏著的竟然是這樣偉大的靈魂,實在讓人有些難以置信。然而,事實就擺在眼前,這座高高矗立的魂坊無言地說明了一切。
“你們不必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才不在乎九州會變成什麽樣,”女鮫人的目光裡充滿了濃烈的恨意,“我不在乎你們這些肮髒的人類或是羽人會怎麽樣去死,我也不在乎我死後鮫族的未來會怎麽樣,這些我都毫不關心。我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他。”
她的視線重新凝聚在篷琀的身上,目光漸漸變得溫柔:“我勸說他和我一起離開,這片大洋如此浩瀚無際,一定能找到一個地方不受海之淵的禍害,但他卻堅決不肯,說是即便家族只剩下他最後一個人,也一定要背負起神賜予的使命。他那麽堅定,那麽執著,我也只能由得他了。他要鎮守這座魂坊,我就盡我的全部力量幫助他。我放棄了本該由我繼承的王位,帶著為數不多的忠仆來到這裡,學習屍舞術。他擔心他死後再也沒有誰能壓製海之淵,我就想辦法讓他活得長久。我修習魅靈之書上記載的不老秘術,也是為了先在我身上做實驗,為了擔心男女有別,還故意把這個秘術教給了路阡陌。遺憾的是,最終證明這種秘術只是讓人維持表面上的青春而已,人總是會死的。”
“原來你曾經是一位鮫人公主……而你盜走了蒼銀之月,又想奪走薩犀伽羅,目的是嘗試著移魂,”安星眠輕歎一聲,“但是你知不知道,靈魂這種東西其實……”
“你不必說下去!”女鮫人怒吼一聲,“我們鮫人相信靈魂的存在,它就一定存在!我不能讓篷琀的肉體不死,我就要讓他的靈魂永存,讓他能永遠守護魂坊!”
這一刻女鮫人顯得是那樣的脆弱無助,就像一個死不認輸的倔強的小女孩,安星眠陡然間意識到:其實她心裡也清楚,靈魂是不存在的,移魂這種事情是不可能辦到的,但這已經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必須要強迫自己去相信,而且是深信不疑,這樣才能支撐她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和心靈繼續下去,繼續陪伴著她所愛的人在驚濤駭浪中堅守下去。
他沒有再說下去,想了想,輕聲問:“我們已經相處那麽多天了,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名字?”女鮫人愣了愣,“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用過自己的名字了,有些記不得了,讓我想一想,想一想……”
她真的開始凝神思考,仿佛是在追憶著自己這執著而堅定的一生,在篷琀洶湧澎湃的鮫歌聲中,女鮫人的眼眶裡慢慢湧出了淚花,就像是一粒粒璀璨的珍珠:“我的名字,叫做泣珠。”
二
安星眠看著泣珠,感覺自己還有一肚子的問題想要問,但還沒等他開口,鬼船忽然又遭遇了一次巨震。這一次的力道非同小可,凶猛的浪濤幾乎把船整個掀翻,人們站立不穩,紛紛跌倒在甲板上。
雪懷青腳下一滑,險些直接從甲板邊緣跌出去,幸好須彌子眼疾手快,指揮一個屍仆一把抓住她的小腿,硬把她拽了回來,而那個屍仆收不住力,直直地飛了出去,跌進翻滾的浪濤裡,一瞬間就蹤影不見。
雪懷青嚇得兩腿直發軟,想要向須彌子道謝,須彌子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向泣珠,“我們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幫一幫海裡的那位?再這樣下去,我看這座魂坊一定會被掀翻的。”
的確,假如把大海比作一個人的話,此時此刻只有用“暴怒”來形容它的狀態。那些滔天的巨浪恍如一張張血盆大口,足以把世間的一切都吞入肚腹中。而且在海之淵的擾動下,天空中濃雲密布,電閃雷鳴,讓人產生末日降臨的錯覺。
“沒有辦法,”泣珠搖搖頭,“篷琀的家族血脈特異,只有他的家族才有那種特殊的精神力量,能夠和海之淵發生感應,消除海之淵的戾氣,讓它平靜下來。我們如果出手,不但起不到作用,反而可能會適得其反,讓它感受到外界的攻擊,變得更加狂暴。”
安星眠不由得望向大海之中。在如山的海潮之中,那個鮫人的身軀顯得那麽渺小而孤單。他應該也有自己夢寐以求的生活,也有他想要追求的幸福和歡愉,但最終他卻把自己的一生都維系在了這座堅固冰冷的魂坊上,維系在了似乎永遠不能停止的亡歌上。除了一直奔波在外為他想方設法延續生命的愛人之外,陪伴在他生命中的只剩下那些屍仆,那些沒有知覺沒有靈魂的行屍,只能夠接收他的精神指令……
想到這裡,安星眠忍不住叫出聲來:“有辦法了!”
“什麽辦法?”泣珠顯然已經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擊得不再有什麽信心,這句話問得也是輕飄飄的,毫無希望。
“許久以前,我曾經試圖混進屍舞者的研習大會,但又擔心被人看穿……”安星眠講述了一年多前在幻象森林裡的遭遇。當時為了假扮雪懷青的行屍,他冒險讓雪懷青侵入了他的精神,而後來,那一絲留在他體內的精神力還救過他的命。
“所以如果我們讓篷琀也侵入我們的精神,不就相當於他多了一些比屍仆更強大的幫手嗎?”安星眠說,“我們不必運用自己的精神力,讓篷琀來利用就好了。”
“多這麽幾個人能有多大用處?”泣珠搖搖頭,“你別看屍仆並沒有自己的精神力,但每一個屍仆都相當於一面反射陽光的鏡子,能把屍舞者分出的精神力大幅放大,那些屍仆所能起到的作用,換了你我也不能提升太多。”
“那是因為普通人的精神力不夠強,”安星眠大聲說,“但如果是一個鬼嬰呢?”
泣珠的眼前一亮:“你是說……你?”
“是的,如果是我呢?”安星眠說,“到現在為止,我身上的鬼嬰之力還從沒有完全釋放過,而且鬼嬰身上的異種精神力量原本存在的初衷就是為了供人驅使,如果發揮出來,可能會事半功倍。”
“而我們一樣可以讓他驅策,”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須彌子突然說,“強一點算一點。有時候,壓倒駱駝的只是最後一根稻草。”
“你……你居然願意讓別人侵入你的精神,受別人操縱?”雪懷青張大了嘴,“你不會是假貨吧?你臉上蒙的是人皮面具,對嗎?”
“滾蛋!”須彌子呵斥一聲,隨即正色說,“其實我對於九州會遭受多大的禍害原本並不關心,琴音死了,我並沒有那麽在乎自己的生命了,更不會去在意別人的生死。只是……就當成是我對一個比我更強的屍舞者的尊敬吧。如果換了是我,這件事我估計做不來,所以我佩服他。”
“還是覺得你是被人冒充了……”雪懷青嘀咕著。她回過頭來,看著一直在旁邊發愣的宇文公子,“你怎麽說?”
“我還能怎麽說?”宇文公子苦笑一聲,“我當然知道我在你心目中是個惡人,但是惡人也得審時度勢,現在不幫那位海裡的朋友,大家只會死得更快。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片刻之後,所有人都已經在魂坊上站定,用鐵鏈牢牢地束縛住自己。在狂卷的怒濤中,亡歌聲再次響起。人們竭力壓抑著自己本能的反抗衝動,引導自己的精神聽憑篷琀控制,讓自己的精神力和他的精神力漸漸融為一體,產生共鳴。
這時候人們才能看清楚篷琀的外貌。和青春永駐的泣珠不一樣,篷琀已經蒼老得不像樣了,額頭上的皺紋有如刀刻,連身上的鱗片都呈現出一種黯淡的光澤。在那個從未有人見到過的深海巨怪面前,他的身影如海砂一樣渺小微茫,卻又如魂坊一樣堅挺屹立。他甚至都顧不上向這些陌生的遠方來客說出一句話,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屍舞術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