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42)
鼎鑊仍在沸騰(2)
曹丕霍然起身,感覺渾身的皮膚都要燃燒起來了:“這太荒謬了!這怎麽可能!敵人明明是去圍攻我父親,連典校尉都戰死了。就連我,都是九死一生跑出來的。”
“可你和你父親畢竟都逃走了,不是麽?”
“那是巧合。”曹丕大聲反駁。
許攸隻淡淡說了一句:“如果賈詡的目標是曹阿瞞,你覺得你們能有多少機會逃走?”
曹丕一下子噎住了。他回想起宛城的那一夜,曹軍的營寨扎在了宛城旁邊一處盆地內,它的南方是宛城高牆,北方被一條小河擋住,東邊一大片開闊地和丘陵,西邊是荊棘滿地的山谷,只有一條險峻的小路通行。
現在回想起來,這種地勢真的是非常凶險。如果張繡或者賈詡打算把曹軍全數殲滅,隻消把西涼騎兵擺在開闊地的入口,然後派幾十把強弓守住西邊的山路,就可以輕松地甕中捉鱉。可曹丕的記憶裡,張繡的部隊只是從開闊地往營裡衝,被典韋拚死擋住。曹丕自己搶了一匹馬,跑到小河邊上,游泳渡河,一路上沒碰到追兵。曹操應該是在曹昂的保護下向西邊山路撤退,中途曹昂把坐騎換給曹操,然後自己被弓手射中。
“賈文和是何等樣人,他若真想你們死,你們就是有十條命,都交代了。”許攸用手指在虛空化了個圈,繼續說道,“本來我一直就在疑惑,以他的手腕,怎麽會出這樣的疏漏。可聽了胡車兒那句話以後,我立刻就被點透了。整個宛城之亂,只是個障眼法,一個為了殺死曹昂的障眼法。”
“可這說不通啊!我父親可比大哥有價值多了!”曹丕還是不明白。
許攸翹了翹嘴,伸了個懶腰:“這我就無從知曉了,這一切不過是猜測。”
“但胡車兒臨死之前,為什麽一定要把那句話說給您聽,一定是有什麽深意吧?”
許攸似笑非笑:“因為他認為,如果袁紹的人掌握了魏蚊的秘密,那麽對曹家將會是一個極大的打擊。只是他沒想到,這個秘密居然落入了曹操兒子的手裡——你現在還打算繼續追查下去麽?事情的真相,恐怕對你、對你父親都是有害無益。”
曹丕沉默了,他咬住嘴唇,肩膀微微顫抖。曹丕沉思良久,正欲開口,許攸卻抬起手來,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嘖……你不要說了。雖然這秘密很誘惑人,但我不想知道。有些好處,有命賺,沒命花。”
這時候屋子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個人都是一驚,同時朝外看去。房門很快被粗暴地推開,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衛兵衝進來,把屋子裡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剛才把曹丕帶進來的那名衛兵一馬當先,抓住曹丕的衣領把他揪起來,臉色陰沉道:“你說你是東山派來的信使?”曹丕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衛兵一腳踹到他小腹上,把他踢到牆角,半天爬不起來。
“狗細作,死到臨頭還在嘴硬。”衛兵怒罵道,衝許攸一抱拳:“這個人是假冒的信使!”
許攸面色自若,把毛筆輕輕擱下:“哦,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衛兵微微把身體側過去,把另外一個人讓進屋子裡來。這人風塵仆仆,穿著件赭色綠肩號坎,一望就知道是袁紹軍中的專屬信使。他進來以後,單膝跪地,雙手從懷裡捧出一封滴著蠟封的信函,恭敬地遞給許攸:
“大將軍府有急信到。”
許攸和倒在地上的曹丕立刻明白怎麽回事。他選擇的這個時機真是太不巧了,正好趕上正派信使抵達,衛兵一對照,馬上意識到問題,以為曹丕要對許攸不利,這才強行破門而入。
許攸當即把信函扯開,讀了一遍,微微對信使一笑:“看來南方有變呐,主公叫我過去。你去回稟主公,我不日啟程。具體什麽事情,等我到了官渡再議不遲。”
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瞥了曹丕一眼。曹丕知道,這是許攸給自己的暗示。他不會出手幫曹丕解決目前的困境,但如果曹丕造化了得,能活著回到官渡,投曹之事便可繼續,這算是許攸的一個承諾。
許攸伏案起草了一封書信,封好交給信使。信使接信而出,匆匆離去。衛兵們把曹丕從地上拖起來,推出屋子去。為首的衛兵問許攸這個細作對您可做了什麽不利之事。許攸彈彈手指,淡然道:“也談不上什麽細作,只是從前有些私仇,小孩子想做義士罷了。”
其時遊俠之風頗盛,時常有人為報私仇而行刺殺之事。這類行徑雖於法不容,但頗為時人讚賞,認為是義士之舉。曹丕若被當作曹軍細作,必死無疑;若是被認為是報仇的俠士,說不定還有一絲生機。許攸這麽說,也算是做了個人情。
聽許攸這麽一說,衛士的神情也松懈了幾分。對他來說,縱容遊俠報仇隻算是小過,而誤把曹軍探子放入要害卻是大錯,兩者一輕一重,他自然傾向於相信前者。
衛士向許攸告別,喝令把曹丕五花大綁押了出去,直接押送到鄴城衛去處置。這個人身上有偽造的袁軍公文,不查清可不行。他們押著曹丕走出門沒幾步,正碰見一個人急匆匆迎面趕過來。曹丕定睛一看,居然是劉平,連忙把臉別過去。
曹丕知道自己背叛了劉平、任紅昌等人的信任,自私自利不說,還把事情給搞砸了。現在看到劉平,曹丕頓時感到無地自容。
劉平臉色鐵青地走到他們的面前。正如曹丕猜測的那樣,他現在幾乎要氣炸了。司馬懿規劃了一套完整的計劃,每個人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執行著,一切看起來進展都很順利。可他萬萬沒想到,曹丕拿到假文書以後,居然私自去找許攸。若不是任紅昌跟他提醒了一句,劉平根本不知道會有這樣的變故。
劉平不明白,曹丕這麽一個聰明人,怎麽會做出這等糊塗事來。如今曹丕被捕,文書的事一定曝光,他們不會有第二次機會接近許攸。接下來的一連串環節無法執行下去了,司馬懿的心血付諸東流。劉平很想揪住曹丕的衣襟,把他痛罵一頓。
但這不是劉平匆匆趕過來的理由,他趕過來,是為了把曹丕救出去。衛兵警惕地抓起佩刀,盯著這個突然擋在路上的年輕書生。劉平整了整頭巾,向衛兵們先施一禮,然後開口道:“你們為什麽抓了我的書童?”
“哦?他是你的書童?”衛兵不懷好意地盯著他打量了一番,昂起下巴,走上前去惡狠狠地說:“你的書童做了什麽好事,你可知道?”
“嗯?”劉平迷惑地搖搖頭。
衛兵把曹丕粗暴地扯到身前來:“他偽造文書,潛入重臣宅邸意圖謀刺,你說是不是大事?”劉平臉色大變,立刻揮掌給了曹丕一個大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嘴角流出血來。
“你……你這個混帳!怎麽敢做出這樣的事來!”
劉平破口大罵道,曹丕低垂著頭,一聲不吭。衛兵不耐煩地推開劉平:“不要在這裡礙事,如何處斷,是鄴城衛的事。”
劉平抱拳道:“我這書童管教不嚴,膽大包天,是該好好教訓一下。”衛兵嗤笑道:“教訓?砍頭都是輕的!”說完就要扯著曹丕離開。劉平用身體攔阻他們去路,伸開雙臂,一臉驚疑:“這孩子雖然頑劣,品性還是好的,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這麽隨便定罪,不可草菅人命啊。”
衛兵見他聒噪不休,不由得大怒,拔出佩刀頂住劉平的胸膛:“你算是什麽東西!敢在這裡囉嗦!”劉平挺直了胸膛,讓刀尖微微壓入肌膚,大聲道:“我乃是弘農劉和,辛毗辛佐使的人。”
辛毗這個名字多少起了點作用,衛兵的囂張氣焰收斂了點,但卻絲毫不肯退讓:“我們是奉命行事,你有意見,去找審治中說吧。”劉平道:“你知道我怎麽入城的嗎?就是審治中特批的,你們不等到他的命令,就敢隨意殺人?”衛兵面無表情道:“我們是幕府親衛,只聽命於主公。”劉平誇張地叫了一聲,拿指頭在半空點了點:“袁將軍?你知道袁將軍和我家是什麽交情?”
曹丕很快聽出不對勁來,劉平平時說話可沒這麽囉嗦——難道他在拖延時間?曹丕略微抬頭,朝街巷兩邊望去,不知道劉平等待的援軍會是什麽人。
劉平東拉西扯了半天,衛兵終於失去了耐心,厲聲道:“你再阻攔我們的去路,就把你當成同犯一並帶走!”
“你敢!”劉平勃然大怒。
這時候從他們身旁悠然飄來一個聲音:“有什麽不敢的?”
幾個人循聲看去,看到一個人從遠處街巷慢悠悠地走過來,走路的姿態很像是一條狼。衛兵眯起眼睛,認出這個人是司馬懿。
司馬懿的大名,在鄴城無人不知。即使是這些親衛,也都聽說過這個才華出眾的年輕人深得審配青睞,作為一個不是冀州出身的人,做到這一點可實在難得。衛兵甚至聽說過,司馬懿曾經當面折辱過劉平,兩個人結怨很深。
劉平的表現印證了衛兵的說法,他一看到司馬懿,立刻把臉別了過去,不再嘮叨。司馬懿也不理睬劉平,走到衛兵面前,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司馬懿的問話,代表了審配的意思,衛兵不敢怠慢,把曹丕犯的事一說。
司馬懿讚賞道:“你做的好。審治中前兩天剛發布法令,要對鄴城治安進行整肅,就是怕給這種奸人以可乘之機。多事之秋,可不能讓某些鼠輩輕易徇私枉法。”
說到這裡,司馬懿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劉平。劉平大怒,大喝一聲“你說誰是鼠輩!”揮拳就打。司馬懿身子一躲,正好靠在衛兵身上,把後者撞的一個踉蹌,連帶著曹丕也跌倒在地。劉平乘勝追擊,司馬懿又退了退,正好撞進兩名衛兵之間。兩個人拚命推搡撕扯,動作幅度都很大,整個場面登時大亂。所有押送的親衛都被卷進來,司馬懿他們不能打,而劉平也是有靠山的人,他們也不好打。最後為首的不得不抽出兵刃,才算勉強把這兩個鬥雞一樣亢奮的家夥分開。
這些衛兵只顧上勸架和躲閃,沒注意到一份文書從曹丕的懷裡滑落在地,混亂中被人一腳踢到旁邊的石凳底下,誰也沒看見。
停手以後,司馬懿整了整頭上的綸巾,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劉平,對衛兵道:“我陪你親自去一趟鄴城衛,我倒要看看,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滋擾!”說完還啐了口痰在地上。“看來這兩個人的積怨還真是深厚啊……”衛兵暗自感歎。司馬懿現在算是審配身邊的非正式幕僚,他既然主動把麻煩攬過去,自然無有不從。
劉平還要抗議,這次衛兵沒容他廢話,直接趕到了一邊去。司馬懿得意地帶著曹丕和衛兵們,大搖大擺地走出去。等到他們的身影消失以後,劉平憤恨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幾絲欣喜和焦慮。他一貓腰,從石凳下取出文書,然後匆匆離開。
司馬懿和親衛們並沒馬上趕往鄴城衛,而是在半路停留了一陣,請衛兵們吃了些酒。衛兵們本欲推辭,但司馬懿一揮手,表示咱們就是要從容行事,要不然顯得好像怕了他劉平似的。既然他這麽說,衛兵們也就心安理得地吃起東西來。
吃飽喝足之後,押送曹丕的隊伍繼續出發。他們的目標是鄴城衛,袁紹親衛沒有審判犯人的權力,這種可疑細作一般要移交給鄴城衛來處理。
說來也巧,鄴城衛的位置恰好就在當初曹丕坐牢的監獄旁邊。曹丕看到熟悉的建築,心中一陣唏噓,不知道田豐如今在牢裡過的如何。司馬懿走在他身邊,忽然伸出手去,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曹丕登時心中一陣激動,他對司馬懿非常信服,相信一定有辦法把自己救出去。
衛兵們在司馬懿的陪伴下快速走過監獄,只要前頭拐一個小彎,就能到鄴城衛了。可是,他們一轉過來以後,嚇了一跳,連忙停住了腳步。
在他們面前的狹窄街道上,居然黑壓壓地簇擁著兩三百人。這些人中有許多都穿著青袍、頭戴綸巾,一副學子打扮。如果衛兵們對鄴城士子們很熟悉的話,能從中認出盧毓、柳毅等人來。在他們身後,還有許多緇衣家奴,沉默地跟隨著主人,手裡拿著各式各樣無害的家用器具。
這些士子一看到他們轉彎過來了,都指指點點,發出怒喝。
衛兵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都有些緊張。司馬懿拍拍他們的肩膀道:“別擔心,我來跟他們說。”他走到這群人的面前,雙手叉腰道:“好狗不擋路,你們快給我滾開。”
司馬懿劈頭就如此侮辱人,讓這些士子一陣嘩然。柳毅站出來吼道:“司馬懿,你別忘了你也不是冀州人!”
司馬懿滿不在乎地比出小拇指:“你們大禍臨頭,還敢聚眾滋事,真是連死字怎麽寫都不知道了。”這句話說出來,士子們驚疑地互相對視一番。
上次與劉平對談之後,這些士子時刻都聚在新館驛,還把仆役有意識地集中起來。剛才劉平趕過去,氣喘籲籲地說他聽到風聲,恐怕很快就要大難臨頭。他們還有點不信,只是將信將疑地聚齊了人,朝著鄴城衛走來。現在他們聽到司馬懿也這麽說,又見曹丕被綁在一旁,大家心裡都浮現出不祥的預感。
盧毓站出來,指著司馬懿身後的曹丕和那幾名衛士問道:“你為什麽要抓劉和公子的書童?”
司馬懿哈哈笑道:“劉和的書童肆意妄為,意圖謀刺官員,自然要抓起來問問究竟。審公整肅城防,整肅的就是你們這種人!”
在衛兵耳中,司馬懿這話說的沒錯。可在這些士子聽來,卻是荒謬絕倫。一個十幾歲的小書童,怎麽會去謀刺高官?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再加上司馬懿刻意提及了審配的名字,士子們心中的驚懼,更深了一層。
人群中出現了一些騷動。有些人本來心存僥幸,覺得審配不可能做事這麽絕,可如今聽到司馬懿這麽一說,不禁暗暗慶幸聽了“劉和”的勸說,把家奴仆役都集中在一起。他們不敢上前動手,但也不願意散去。所有人不知不覺間,聚的更加緊密。
“我們要見審治中。”盧毓盡量心平氣和地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