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38)
鄴城假日(4)
她咧嘴露出那一顆小虎牙,得意道:“我的牙齒生得很有特點,這兩排牙印幾天都不會掉。如果你辜負我,我就向審配那裡去舉報,說你意圖侵犯我,被我咬跑了。”
曹丕無語,他自命算是聰明人,可面對這麽一個表面文靜卻有無數瘋狂想法的丫頭,卻是束手束腳。他摸摸生疼的傷口,只能虎著臉答應。甄宓摸摸他的臉頰,輕輕親了一下,算是安慰,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她忽又回首柔聲道:
“我要走了,你說咱們現在算談的什麽?”
她的眼神裡,此時湧動著柔情蜜意,如同望著自己最心愛的情人一樣。曹丕知道這只是她的演技,可四目相接之時,心中還是一熱。還沒等他想好怎麽回答,甄宓一旋身消失了。
曹丕獨自跪座在小棚之中,呆楞了半天,手摸在傷口上,心想我這算是完成任務了?應該算是吧,可總覺得哪裡的味道不對。
這一天一大早,鄴城新城的居民們感覺氣氛和平時不太一樣。在各個裡顯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告示,旁邊還站著一名小吏,給圍觀的人大聲宣讀。告示的內容寫的四駢六麗,小吏的工作就是將之轉成人人皆懂的白話。
告示說最近各色流民蜂擁而入鄴城新城,忠奸難料,良莠不齊,長此以往,必生禍患,如今前方激戰,為防曹軍細作生事,從即日起將整肅城防,清查戶籍,閑雜人等一律清除出城。落款是大將軍幕府的血紅大印。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這是審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達了鄴城高層對這件事的重視。
仿佛為了證明這張告示的嚴肅性,不時有大隊的衛兵轟轟地開過街市,設卡查驗,甚至挨家挨戶拍門搜查。鄴城新城雖說是進城管制嚴厲,但一乾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髒活累活也需要勞役來做,每日開放的那些人數根本不夠用,所以利用各種關系偷偷進來的人著實不少。
在這一場大整肅中,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來,用繩子捆成長長的一串,由騎兵拽著往城外走。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賄賂就抬手放行的衛兵們,這次卻毫不通融,冷著臉用長槍橫在身前。一群群驚慌失措的老百姓就這樣被拖曳過街,跌跌撞撞,求饒呼喊聲此起彼伏。街邊有一間館舍,臨街是一個大敞間,此時這敞間裡聚著三十余名學子,他們或跪坐或站,目光凝視著外面,神情嚴峻。
柳毅一拍桌子:“審配這個家夥,真是太過分了!孟子有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凌百姓,這和當年董卓屠戮洛陽有什麽不同!”
他的話引來學子們的議論紛紛,大家紛紛引經據典,有的舉夏桀,有的說商紂,還有的說是嬴政。劉平在一旁端著酒杯,沒有說話,只是冷眼旁觀。
別看這些人在這裡為鄴城百姓鳴不平,其實他們憤懣是另有原因。
審配的這次整肅,也波及到了這些非冀州的學子們。他們個個出自大族,到鄴城來也是擺足了排場,每個人都從家裡帶了十來個仆役,伺候起居住行。可鄴城衛的人剛剛到了館驛,宣布了兩件事,一是將所有非冀州籍的學子都搬出館驛,重新安置在一處臨街的大院,這裡雖也叫館驛,但條件比之前差遠了;二是每個人只能留兩個貼身仆役,其他人必須離開新城。
這兩個決定掀起了軒然大波,氣得柳毅、盧毓等人嚷嚷著要去衙署抗議。0好在辛毗從中斡旋,據理力爭,說館驛搬遷工程浩大,如果太早遣散仆役,恐怕會多有不便。審配這才松口,給了他們三天緩衝的時間。如今這些士子的仆役們在兩處館驛之間來回搬運著東西,而閑來無事的士子們則坐在敞間裡對著街上怒氣衝天。
柳毅罵的口乾舌燥,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劉平道:“哎,劉兄,怎麽你今天這麽沉默啊?平時你可都是罵得最精彩的幾個人之一啊。”
劉平捏著自己的杯子,微微動了下嘴唇:“我在想一些事情,只是還沒想通。”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而深沉,似乎想到了什麽。
“哦?劉兄在想什麽?”盧毓問。他在這群人裡算是沉靜的,對劉平這份鎮定頗為佩服。
“我在想,審配在這時候頒布這個命令,有些蹊蹺。事情沒那麽簡單,大家要稍安勿躁。”
柳毅跳起來叫道:“劉兄,你隻帶了一仆一妾,自然不肉疼!我們可是一下子十停裡去了八停啊。你想,我們都是遠道而來,若不多帶些人,豈不事事不方便?他審配倒好,一張薄紙就想攆走這麽多人,分明是針對我們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說了實話,大家也都索性放開了,紛紛表示不滿。盧毓也問劉平:“劉兄,你說這事不簡單,莫非還別有隱情麽?”
劉平笑道:“隱情什麽的,我可不知道。不過從這一張告示裡,倒是可以看出許多不一樣的東西,我有些推測,不知諸位是否願意聽聽……”其他人一聽他這樣說,都圍過來。劉平環顧四周,一指外頭:“我這也只是猜的,未必做得準。你們聽聽就罷了,不要當真,也不要外傳。”柳毅拍拍桌子,豎起手掌發誓道:“今日劉兄之言,若泄與無關人知,我柳毅甘願五雷轟頂。”眾人見他帶了頭,也都紛紛起誓。
劉平不緩不急地啜了口酒,轉了轉酒杯,抬頭對柳疑道:“柳兄,你可還記得告示原文是什麽?”
過目不忘是讀書人的基本功,柳毅張嘴就開始背了起來。當他背到某個特定段落時,劉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諸位,聽到了麽?告示這一段說,鄴城不穩,亟需整頓,閑雜人等一律驅逐出城雲雲。”
諸人交換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劉平的意思。劉平敲了敲桌面,沉聲道:“這告示說要驅逐閑雜人等,可這閑雜人等究竟是誰?怎麽界定?卻沒提及,沒有規章可循。換言之,他審配指誰是閑雜人等,那誰就是。今天他可以說你們的仆役是閑雜人,趕出城去;那明天萬一說到你們也是閑雜人等,你們如之奈何?這一句模糊的話,就是審配的手段。”
眾人俱是一愣,他們倒沒想這麽多。可劉平這麽說,似乎又頗為在理。盧毓道:“審配再偏袒,也不至於驅逐我等把,難道他想把幽並青幾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劉平冷冷一笑,沒回答這個問題,又繼續說道:“你們可去看過告示原文?那落款處有個大紅印,乃是大將軍的專印。”柳毅道:“審配代袁紹掌後方,這又怎麽了?”
劉平道:“整頓鄴城,隻用鄴城衛就夠了,審配何必多此一舉用大將軍印?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紹帶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審配要用印,還得跟劉夫人去借。”
這一句質疑一出,堂內登時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皺起眉頭,陷入了思考。審配這個古怪行為,殆不可解,於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劉平,等他解密。劉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點:“前日壽宴你們也去了,那些雜耍藝人表現不俗,得了劉夫人不少賞賜,好多官吏請他們府上獻藝。可如今這告示一頒布,這些藝人居然都被清出鄴城了,審配為何要急匆匆地趕他們走?”
“只怕這裡面魚龍混雜,有曹賊的奸細混入吧?”一人試探著說。
劉平的指頭一敲桌面:“不錯!你會這麽想,別人也會這麽想,大家都這麽想——但這恰恰是審配讓我們這麽想的。”他負手在堂下來回踱著步子,不時伸展右臂,用力揮舞,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手勢。
“若只是為了對付雜耍藝人,審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費周章搞整肅清城?可他卻發了告示,還用了大將軍的副印。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審配的用意,根本不是這些竊居鄴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圖!這個圖謀還相當得大,已經超越了鄴城衛的能力范圍,所以他才會用大將軍印鎮在那裡,以便未來有事的時候,可以隨時代表袁紹的意志。”
劉平這麽一分剖,盧毓忍不住問道:“那劉兄所謂大事,究竟是什麽?”
劉平把酒杯舉起來,一下將其中酒水潑在地上,抬眼逐一把眾人掃過去:“審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諸位身上。他搞這麽一出,是打算不動聲色地把你們與仆役之間隔離開來。這些仆役一離開新城,你們身邊只剩寥寥數人,屆時審配便可隨心所欲,你們只能聽之任之,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士子們聽到這一句,無不色變。他們帶這麽多仆役來,表面上是照顧衣食住行,實則是有保鏢之用。這些人都是家族選拔出來的好手,危急關頭可以起碼做到自保。若按照劉平的說法,審配處心積慮,就是魏了把他們這點最低限度的武裝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盧毓道:“劉兄,茲事體大,你可確定麽?”
劉平道:“雖無明證,但咱們被趕來這個舊館居住,豈不就是個先兆?”柳毅瞪大了眼睛,促聲道:“你是說……”劉平淡淡道:“把冀州與非冀州的人分開,自然是方便他們辦事嘍。”
“辦什麽事?”柳毅沉不住氣。
劉平冷笑一聲,什麽也沒說,把潑光了酒水的杯子擲到地上,“啪”地摔了個粉碎。
之前的館驛是混住,冀州與非冀州的混雜一處。可這一次遷移,搬家的卻全是非冀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許多人心懷疑惑,劉平這麽一解釋,他們頓時恍然大悟。他摔杯的動作,猶如向滾燙的油鍋裡扔入一滴水,激起無數議論。
劉平注視著激動的士子們,心情卻異常平靜。
他剛才的那些推斷,若是細細想想,都是牽強附會、不成道理。但他的聽眾已經對審配先入為主,他隻消用一些反問與疑問,不斷把不相乾的論據往審配身上引,聽眾自然會補白出他們最想聽到的結論。他們對審配懷恨已久,只要稍微一煽動,審配做什麽他們都會認為是處心積慮。
其實館驛搬遷之事,是劉平向辛毗建議的,審配只是批準而已。但劉平刻意隱瞞了這個細節,誇大了審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則告示的內容,其實是司馬懿代審配起草的,用大將軍印只是因為審配這個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顯得威風。兩處關鍵,均與士子無關。
正如盧毓所言,審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斷不會對這些士子動手,得罪諸州世族。這些淺顯道理本來一想就通的,可眾人為劉平言語蠱惑,竟無一人醒悟。
這就是司馬懿所謂的補白之計,劉平小試牛刀,卻發現效果驚人。
劉平見眾人的情緒越發激動,彎起指頭磕了磕案沿:“諸位莫要高聲喧嘩,若被人聽見,便不好了。”周圍立刻安靜下來,他無形中已成了這些人中的權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臉激憤道:“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劉兄,你說如何是好?”
劉平閉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驚擾他,都焦慮地等待著。過了一陣,劉平唰地睜開眼,沉聲道:“危機迫在眉睫,諸君若想活命,惟有離開鄴城,或有活路。”
盧毓道:“審配布了這麽大的局面,豈會容我等隨意離開。”
劉平道:“辛先生不是幫我們爭取了三日麽?這三日裡,諸位不妨以搬遷為借口,把自家仆役都集中起來,盡量不要分開。你們每人都帶著十來個仆役,三十幾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數,可堪一戰。”
最後四個字說出來,如同一把大錘在每個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可堪一戰,這就要說,要跟袁氏徹底撕破臉了?這些人雖對審配極度不滿,可要讓他們公開與河北袁氏決裂,卻實在為難。何況這裡是袁氏腹心,他們這三百人,能有什麽用處?
劉平看出了他們的猶豫,順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斷;三根竹箸,縱然能折斷,手也要疼一疼。投鼠忌器的道理,諸位都明白。審配為何搞鄴城整肅,還不是忌憚你們聚在一起的力量麽?這三百人奪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話,他們卻也遮攔不住。”說到這裡,他放緩了語速,“人為刀俎,你們就甘心做魚肉麽?”
“可走去哪裡呢?各自回家嗎?”盧毓滿面憂色。如果就這麽回去,家族勢必會招致袁紹的怒火。劉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許都。”
這個建議提出來,大家都是一楞。去許都?許都不是曹操的地盤麽?柳毅狐疑地瞪著劉平:“劉兄,你是讓我們去投曹?”
“諸位莫要忘了,許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劉平淡淡說道,然後虛空一拜,“當今皇帝,漢家天子。”
眾人面面相覷,一人失笑道:“劉兄,你說別的在下都很認同,可這個未免玩笑了。天子如今是怎麽境況誰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籬下,哪裡還有投效的價值。”另外一人道:“我聽說董承敗亡以後,漢室急著向曹家示好,把能給的朝職都封了曹家人,咱們過去,怕是連個議郎都當不上啊。”第一人道:“說不定天子還得跟你借仆役呐。”
大家一齊哄笑。劉平心中苦笑,用極細微的動作搖了搖頭。老一輩的人曾感受到過漢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這些年輕人生於末世,長在亂世,心目中的漢室早就成了一個大笑話。觀一葉而知秋,從這些邊陲世族士子的態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謂漢室衰亡,實際上就是漢室逐漸為人淡忘的過程。這個趨勢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會不會只是緣木求魚?一個疑問悄然鑽進劉平心中。
這時,盧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聲好!柳毅問他怎麽了,盧毓大笑道:“我等亂了方寸,竟然沒體察到劉兄苦心。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這下別說其他人,就連劉平都愕然地望向盧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盧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們呆在鄴城的理由,是同去許都聚儒。我們出城南下許都,不過是提早幾日離開罷了,審配就算氣瘋了,也挑不出毛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