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50)
東山的日子(3)
劉平見袁紹居然面色如常,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個烏巢之計,是臨行前郭嘉告訴他的,他原來指望能夠一錘定音,贏得對方信賴,可如今袁紹卻置若罔聞,到底是他早已知曉,還是另有安排……
袁紹看到劉平面上陰晴不定,很是享受這種尷尬。他打了個響指,一輛木輪小車被軍士隆隆地從後堂轉了出來。車上坐著一人,白布裹身,只露出一隻血紅色的眼睛,正是蜚先生。而他進了廳堂之後,整個屋子的溫度陡然下降了不少。
劉平一下子全明白了。
蜚先生原本是跟郭圖結盟,暗中打擊冀州、南陽兩派。現在看來,蜚先生如今羽翼豐滿,所以甩開了郭圖直接去攀附袁紹。潁川派失此強援,難怪郭圖一點好臉色也沒有了。
大部分幕僚見蜚先生出現,紛紛起身告辭,逢紀和郭圖都想留下,兩個人差點撞到一起,隻得狠狠對視一眼,拂袖離開。許攸也隨大眾離開,臨走前淡淡地掃了一眼劉平,卻什麽也沒說。
很快屋子裡只剩下袁紹、劉平和蜚先生。
劉平的手指飛速敲擊著大腿外側,心中起伏不定。
蜚先生輕易不肯離開他的東山巢穴,現在他居然跑到袁紹的大帳內,這只能說明一件事,袁紹軍正在籌備什麽重大事情。而這個“重大事情”,是袁紹如此淡定的根源所在。
這次兩人再度會面,蜚先生咧開嘴嘶聲笑道:“先生你如今才來,只怕只能吃些殘羹冷炙了。”
劉平知道他指的是什麽。蜚先生此前跟劉平有過約定,讓潁川派與漢室聯手一起鬥郭嘉。可惜這個計劃因為逢紀事發而夭折。如今蜚先生來了這麽一句,自然是說漢室再沒什麽利用價值了。
劉平控制著表情:“聽起來,蜚先生你胸有成竹啊。”
蜚先生抬起右臂,虛空一抓:“天羅地網,已然罩向曹阿瞞與郭奉孝。這一次大勢在我這邊,郭嘉再智計百出,也沒有翻身余地了。”
“哦?”劉平發出一聲嗤笑,膽敢宣稱超過郭嘉,這得需要何等的勇氣。袁紹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同情地看了眼劉平:“郭嘉的神話傳頌的太久了,到了該被人終結的時候。你不知道蜚先生的來歷,有這種錯覺也不奇怪——”他懶洋洋地指了指蜚先生,“這位是漢室的繡衣使者,有些話但說無妨。”
蜚先生在木車上艱難地鞠了一躬,然後對劉平道:“你到了這裡,是否感覺到和從前有何不同?”
劉平道:“似乎戰事比從前激烈許多。”
蜚先生湊近劉平,他臉上的膿包比上次見還要嚴重,黃綠色的可疑液體隨處可見:“你錯了,不是激烈許多,是前所未有地激烈。這次進攻,我軍是全線出擊,從每一段防線對曹軍進行壓迫。聽清楚了麽?每一段,沒有例外!”
“這確實,但如果憑這種進攻就能讓曹軍屈服,那麽他早就敗給呂布了。”劉平冷冷道。
袁紹笑了,蜚先生也發出乾癟的笑聲,似乎對他的無知很同情。
“王越你是知道的吧?”蜚先生突然毫無來由地問了一句。劉平有些莫名其妙,隻得回答道:“是的,虎賁王越嘛,天下第一用劍高手。”
“王越前一陣在烏巢剿滅曹軍的時候,意外地遭遇了許褚的虎衛。結果他回來告訴我,發現了一件奇妙的事情——他的弟子,也是你那位小朋友魏文的隨從徐他,居然出現在虎衛的隊伍裡。”
一聽到這個名字,劉平眼角抽動了一下。
這可真是個意外的轉折。
當初在郭圖帳下,徐他要挾曹丕和劉平,讓他們把自己送到曹操身邊。恰好郭嘉(實際上是賈詡)要求劉平在延津之戰做出配合。於是,曹丕便順水推舟,把徐他送入戰場。曹丕知道徐他不識字,便為他準備了一份竹簡。竹簡的前一部分是告訴徐晃,此人在延津有大用;而結尾部分還留了一個尾巴,提示徐他此人非常危險,務必在得手後第一時間乾掉。
可劉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份竹簡末尾至關重要的暗示,居然被徐晃忽略了。徐他就這麽陰錯陽差地進了曹營,居然還混成了虎衛親衛。
蜚先生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漢室計劃的一部分,不過對我們來說,這是件好事,於是我們決定配合一下他。”
劉平似乎摸到了一抹靈感,他恍然道:“你們盡起三軍,就是為了把曹軍主力吸引在前線?”
“不止如此。我們還動用了一直隱藏在曹軍陣營裡的幾枚棋子。這些棋子也許不足以殺掉曹阿瞞,但足以對他構成威脅,給徐他創造機會。誰能想到,最後的殺著,是來自於忠心耿耿的近衛呢?”
劉平倒吸一口涼氣,袁軍動員了數萬人以及幾枚極為珍貴的暗棋,居然只是為了一個人做鋪墊,手筆實在驚人。
袁紹握著酒杯,發出感慨:“阿瞞這人一向警覺,當初為了點誤會,就殺了呂伯奢一家十幾口人。可沒想到有一天,他還是要死在這上面。”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你那個小朋友魏文呐。”蜚先生得意洋洋地說,“等到許都平定,記得提醒我請主公給他們魏家褒美一番。”
劉平的嘴唇翹起一個微妙的弧度,跟著蜚先生的語調喃喃道:“是啊,要都要歸功於魏文。”
中營後門的意外驚變,讓包括許褚在內的所有人都陷入石化。他們眼睜睜看著徐他的劍刺入車門,聽到金屬利器刺入血肉的聲音。
但更令他們驚駭的是,這個聲音傳來的位置不是車內,而是徐他的胸膛。
就在徐他出手的一瞬間,從車廂裡伸出另外一把劍。徐他的手不知為何顫抖了一下,硬生生刹住了去勢,結果那把劍卻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胸膛上的疤痕,進入身體。
徐他瞪大了眼睛,望著車內。車內狹窄的空間裡,盤坐著一個少年。少年臉上滿是戾氣,握劍的方式與徐他驚人地相似。
“主……主人?”徐他勉強發出聲音,他的身體開始大幅顫抖。
“徐他,別來無恙。”
曹丕臉上閃過一絲快意,又閃過一絲遲疑,他手腕一動,“唰”地把劍抽出來,血如噴泉般地湧出徐他的胸膛。徐他緩緩低下頭,注視傷口,忽然想起來,當年在徐州曹軍的矛手也是捅在了相同的位置。
一種陳舊而清晰的哀傷湧上他的心頭,仿佛一個長久的夢終於醒來。徐他手裡的劍慢慢低垂,終於“當啷”一聲落在地上。曹丕走出車廂,站到了徐他的面前,凜聲道:“這一劍,我本來是要送給王越,你是他的弟子,替他受一劍也是應該的。”他忽然又歎了口氣:“可史阿救過我的命,我沒什麽能報答他的,隻好給你一個速死。”
徐他的眼神亮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嘴裡反覆發著一個音:“徐……徐……”曹丕知道他要說什麽,平靜地說道:“我會稟明父親,對徐州良加撫恤,以為補償,你可以放心去了。”
徐他試圖抬起手臂,上面的傷痕是他對魏文的血肉之誓。曹丕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什麽意思,是責問?是不甘?還是臨終前的感謝?還沒等他弄明白,徐他原本木然的眼神忽變得溫柔起來,他喃喃道:“媽媽……”身體向後倒去,整個人倒在了泥土之中,不再起來。
這個本該在六年前就死在徐州的人,終於還是死在了曹氏手裡。曹丕看著徐他的屍體,殊無快意。他本來以為手刃王越的弟子,應該能緩解自己的夢魘,可他發現心中的戾氣沒有絲毫減少,反而多了幾絲淡淡的惆悵。
“希望九泉之下你們一家人可以團聚。”
曹丕在心裡默默祝福道。他人生第一次立下的兩個血肉之誓,一個為他而死,一個因他而死。這絕不是什麽開心的體驗。
曹丕放下劍,向四周看去。他忽然聞到一種古怪的味道,不由得聳聳鼻子,多吸了一口。虎衛們也聞到了同樣的味道,但很快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因為所有人都開始頭暈目眩。曹丕就因為多吸了那一口,突然失去平衡,一頭栽倒在地……
……等到曹丕再度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一張綿軟的木榻之上。這木榻應該是女人用的,還熏了香料,用錦緞鋪床,旁邊還掛了幾串瓔珞。一名仆人見他醒來,連忙端來一碗藥湯。這藥湯極苦,曹丕捏著鼻子一飲而盡,胃裡翻騰不已,“哇”地一聲吐了一地黃水。
“吐出來就沒事了。”
一個人掀簾走進帳內。曹丕抬頭一看,居然是郭嘉。郭嘉仍是那一臉病態的蒼白,眉眼之間的細密皺紋多了不少,惟有那雙眸子依然精光四射,散出無限的活力。
“這是哪裡?”曹丕虛弱地問,頭還是有些發暈。
“你在我女人的帳篷裡,這是她的床榻,比較軟,躺起來舒服些。”郭嘉捏著下巴,笑眯眯地端詳著曹丕。曹丕心裡有點發寒,連忙在床上擺正了姿勢。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郭嘉撓撓頭,面露慚色:“你中了一種叫做驚墳鬼的毒藥。這種毒藥很歹毒,要先被人服食,服食者一切舉止如常,但一旦他們生機斷絕,藥力便會從肌體彌散而出,聞者皆會中毒——我竟然忘了這點,差點害死二公子,這都是我的過錯啊。”
曹丕是今天早上回歸曹營的,他一回來,先打聽徐他的事。結果他驚訝地發現,徐他居然沒有按照計劃被處死,反而混進了親衛。他請求郭嘉馬上動手,但郭嘉卻打算借徐他誘出蜚先生藏在曹營的所有暗樁,一舉拔除。這個行動非常隱秘,除了曹公本人以外,只有郭嘉和曹丕知情,連許褚都不知道。曹丕堅持要參加這次行動,於是就由他代替自己父親坐進車廂,親手殺死徐他。
如果不是有驚墳鬼出現的話,這本來是一個完美的誘殺行動。
“就是說,那些刺客事先都服下了驚墳鬼,就算戰死,也會觸發藥力把周圍的人牽連進來嘍?”曹丕問。
“不錯。”
曹丕暗暗心驚,這些刺客的手段竟然決絕到了這地步,連自己的屍體都不放過。
“其他中毒的人呢?”
“都死了。”郭嘉很乾脆地說道,“這毒藥整個曹營只有我能配出解藥,所以就把你接過來親自調理了。但解藥的原料只夠救活你一個人——哦,對了,幸存下來的還有一個許校尉,他的體質太強壯了,吸入的毒藥又很少。”
曹丕露出擔憂的神色,郭嘉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你身上的毒拔除得很乾淨,只要以後每年讓我調理一下,堅持五年就沒事了。”曹丕更緊張了:“如果不堅持調理會怎樣?”郭嘉道:“大概活不過四十吧——不過沒什麽好擔心的,別看我病怏怏的,五年總堅持得了。”
說完郭嘉哈哈大笑,曹丕不願意讓人笑自己膽小,便把話題岔開道:“你怎麽會對這毒藥知道如此詳細?”
郭嘉下巴微抬,露出自矜的神色:“因為驚墳鬼正是我在華佗老師那裡發明的。”曹丕大吃一驚,郭嘉道:“華佗老師有個規矩,每個出師之徒,都得發明一樣藥物,要麽是治病的,要麽是下毒的。這驚墳鬼就是我的出師之作,得了個上上的好評呢。”
曹丕一下想起來董承。董承意外慘死的事,他也略有耳聞。如今聽郭嘉這麽一說,他確定就是郭嘉給董承吃了延時毒發的藥物。一想到這家夥已經夠聰明的了,還玩得一手好毒,曹丕明白為何世人都怕他怕的要命。
“真是辛苦你了。”曹丕由衷地讚歎道。他看到郭嘉的眼睛裡滲著血絲,面色浮著一層不健康的昏紅,知道他這一段時間當真是殫精竭慮。官渡十幾萬大軍的調遣與對抗,得花多少精力去考量,他居然還有余裕來顧及曹丕。全天下除了他,恐怕沒人能這麽長袖善舞、舉輕若重。
郭嘉知道曹丕的心意,他不以為然地捏了捏太陽穴:“袁紹已經退了,接下來可以稍微喘口氣。等到官渡打完,我得好好歇歇,這些天我可是連女人都顧不上碰。”他雖說的輕松,那一抹疲憊卻是無法遮掩。
聽到女人二字,曹丕神色一黯:“任姐姐的事……”
“你回頭告訴靖安曹的人她埋骨的具體位置,我會把她接回來。”
曹丕看到郭嘉神色沒什麽變化,忍不住開口責問道:“任姐姐的死,你一點都不傷心嗎?”
郭嘉看了眼曹丕:“她是個好女人,我對她的事很遺憾,她的遺願,我會盡力去完成。”
“僅僅只是這樣嗎……”
還沒等曹丕說完,帳外有人來報:“祭酒大人,兩名刺客已經帶到。”郭嘉揮揮手道:“我馬上就去。”然後對曹丕道:“二公子,我去見兩位同學,你且安心休養。”
“同學?”曹丕疑惑道,剛才明明說的是刺客,怎麽會變成同學?
郭嘉眨眨眼睛,像少年般地興奮道:“咱們不是活捉了兩名刺客麽?事先服用了驚墳鬼的人,再聞到那味道就不會有效果了,所以他們都活了下來——這兩個恰好都是我的同學。”
郭嘉的同學,卻變成了潛入曹營的刺客。這其中曲折,讓曹丕有些頭暈。更讓他覺得詫異的是,郭嘉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郭嘉在曹營的形象一向是放浪形骸,而此時的他,全身卻洋溢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青澀活力。
不知為何,曹丕腦子裡想到的,是孔子那句描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曹丕閉上眼睛,他大概明白,為什麽任紅昌在臨終前隻字未提郭嘉了。
郭嘉告別曹丕以後,走到中軍營中的一處隱帳內。此時裡面已經有兩個人在,他們都是五花大綁。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個是民夫裝扮,手上隆起厚厚的繭子;還有一個是書吏模樣,皮膚陰白。他們見到郭嘉以後,都露出怒色。
郭嘉見到他們很是高興:“丹丘生,岑夫子,想不到這次是你們兩個來。”
丹丘生一揚脖子:“反正今日落到你手裡,殺剮隨便!”岑夫人也是怒哼一聲,似是對他懷著深仇大恨。郭嘉望著他們,眼神卻變得很溫和,與平時的銳利大不相同:
“咱們得有好多年沒見著了吧?”
岑夫子大聲道:“你這是幹嘛,羞辱我們?”郭嘉卻對他們的怒火恍若未聞,圍著他們左看右看:“你個頭倒是沒長,丹丘生可瘦了不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