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25)
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4)
唐姬更加惱怒,她的嘴唇氣得發顫:“昨天晚上,我眼睜睜看著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麽都不能做,不能說,還要跟追捕他的人虛以委蛇,連保全他的屍身都做不到;然後我又要眼睜睜看著陛下的親身骨肉孤苦無助地死去。周圍全是曹操的人,他們冷著心腸,不許救治,讓董妃就那樣慢慢死去。她臨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過去——那種絕望、痛苦到要發瘋的感覺,你體會得到麽!”
劉協瞪大了眼睛,這在滿寵的報告裡可沒有提及過。
“董妃懷的是陛下骨肉,我見死不救,是為不忠;王服於我有大恩,我卻恩將仇報,是為不義。我們做這些不忠不義之事,你可知為了什麽?”
“為,為了漢室。”劉協被唐姬掐住脖子,呼吸開始困難。
“呸!你也配說這兩個字!”唐姬松開劉協,一掌拍在他胸膛上,讓他倒退了數步,重重地靠在柱子旁。唐姬的眼中,已經飽含著淚水。
“你除了會假惺惺地講些大道理,展示一下你那廉價的善心,還做過什麽?我的這些犧牲,伏後的那些犧牲,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麽?一群蠢女人十惡不赦的醜態嗎?!”
面對唐姬的質問,劉協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夠了,做正事。”伏壽說。唐姬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轉身從台子上取下那兩塊靈位,把它們擱在劉協面前,冷冷道:“妹妹和張宇說得對,你一點都不像陛下。真正的陛下冷酷無情,卻心懷高遠,那是大仁德,你和他,終究只是皮相仿佛罷了。”
伏壽指著牌位道:“這裡祠堂有一條地道。你離開以後,我會舉火將這裡焚燒,與陛下殉死。請你在離開之前,向兩位先帝叩頭請罪,九泉之下我們相見,也好有個交代。”
“如果我想繼續留下來呢?”劉協問。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壽意料之中,她從頭上取下鐵簪,也擱在地上:“那你必須要證明給我們看,你能夠拋棄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為了漢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麽證明?”
“殺死我,然後告訴荀彧,我就是宮中策應董承之人。”
劉協的臉色急劇變得蒼白,伏壽的表情告訴他,這不是玩笑。他背靠著柱子,感覺身體比剛才挨打還要疼痛,手心與脖頸後開始沁出汗水,旋即變得冰涼一片。他仿佛又回到那片樹林,用弓箭對準了那頭母鹿。母鹿用深邃的眼光看著他,等著他松開弓弦的一刻。
在擊碎母鹿的心臟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臟會因過於劇烈的跳動而爆裂開來。
這時,祠堂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一個人走進來。唐姬皺起眉頭,這外頭都已經被虎豹騎圍住,本該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抓起鐵簪夾在手指之間,警惕地問道:“何人敢闖弘農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賭錢這種事,講究的是起手無回。咱們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開盅,怎麽你們就要擅自撤鋪呢?”
楊修笑眯眯地走過來,右手還把玩著骰子。那三個骰子靈活地在他修長的手指之間滾來滾去,一個都不曾掉落。
劉協看著楊修,露出厭惡的神情。他已經知道,在董承這件事裡,這位楊彪家的公子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或者換句話說,是他出賣了董承,換取到了曹氏的信賴。
“你們別多心,你們別多心,是荀令君派我過來看看。”楊修說。
伏壽和唐姬對視一眼,董承的覆亡果然還是不能徹底打消曹氏的疑心,就連拜祭兄弟都要派個人來監視,好在這個人是楊修。
“德祖,這個人沒有成為帝王的器量,我們是在浪費時間。”伏壽指著劉協說。楊修沒有回答,而是緩緩把視線從伏壽、唐姬身上掃到劉協,表情似笑非笑。如果說滿寵是一條陰冷的毒蛇,那麽楊修就像是一頭狡黠的狐狸,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旁人永遠難以把握他視線的焦點,看透他的心思。
楊修把骰子丟到兩位帝王的牌位旁,走過去親熱地扯住劉協的袖子:“陛下,我能不能跟你私下裡談談?”劉協還沒回答,便被他扯到祠堂的另外一側。楊修看了眼遠處的伏、唐二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似的歎了口氣:“女人嘛,總是這樣,做事偏激,容易情緒化,有時候連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在幹什麽。孔子怎麽說來著?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劉協對這種自來熟的口氣有些不適應,他有些局促地挪開一點兒腳步。楊修咧開嘴笑道:“那些女人總是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把你幻想成是真正的皇帝,指望你和陛下一樣殺伐果決。我卻不會這麽蠢,在我眼裡,你只是個扮成皇帝的俳優。”
面對楊修毫無掩飾的評論,劉協沮喪地垂下雙肩:“你們說得對,也許我真的沒有成為中興之主的資質。我太軟弱了。”
楊修眉頭輕抬:“軟弱?錯了!你若是把不忍殺生的信念貫徹到底,那也是一種堅定。”
他豎起修長的指頭,在劉協面前輕輕擺動兩下,用教訓的口氣道:“我告訴你,真正的軟弱,是不知道自己意欲何為,首鼠兩端,渾渾噩噩。”
劉協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楊修道:“比如呂布呂奉先,你覺得他軟弱麽?”
“飛將軍的勇名,我在河內可是聽了太多。”
“可他這麽多年,到底做了什麽有意義的事情,你能說得出來麽?”
“呃……”
楊修早知道他會遲疑,指頭輕輕在虛空中點了點:
“究竟是佐董卓篡漢還是扶王允興漢,他不知道;究竟是奪曹公兗州以取中原,還是佔劉備徐州以行割據,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個名將,還是收服張邈、張楊,成為一代霸主,他還是不知道。呂布來中原這幾年來,仗是打了不少,卻沒有一個明確目標,抓到什麽就是什麽。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將,忽而又是軍閥——這種缺少定見的人,空有匹夫之勇和西涼大眾,沒有半點信念與規劃。才是真正的軟弱!”
這個觀點卻是劉協從未聽過的,他正欲開口詢問,楊修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你道漢室何以衰微至斯?是忠臣無能、能臣不忠,還是桓帝昏庸、靈帝暗弱?錯了,這些只是表征。漢室自和帝以來已有百年,所作所為,根本就是一個大號的呂布。一大堆幼帝,好幾家外戚,再加上層出不窮的宦官與族黨,朝政就在這幾極之間來回擺動。再堅固的房屋,也經不起如此折騰。”
楊修很像是一個經塾的先生,背起手來對唯一的一個學生循循善誘。
“所以你現在明白了?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領導者,他的意志必須硬逾金鐵。我猜那些蠢女人會跟你絮叨,說什麽要冷酷無情、要舍棄道德與節操。我告訴你,這些全是廢話。你若是陡然變得和先帝一樣,我反而會擔心——你今天變,明天可能也會變,變,就充滿了變數,這絕不是我們想要的。”
劉協被這一連串鏗鏘激烈的言辭打懵了,他忍不住反問道:“那你想要什麽?”
“又錯了!不是我想要什麽,而是你想要什麽。”楊修伸出手來,按在自己胸口,五指慢慢屈張,做出一個掏心的動作:“把你自己潛藏的欲念,從這裡揪出來,然後貫徹到底。這就是你的責任。先帝如何,已經不重要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勉強你也學不來。只是你要記住一點,今日你做出抉擇,從此便要一條路走下去,走到黑,走到盡頭。
沒有讓你改弦易張重新再來的機會。
劉協盯著楊修,心中跌宕起伏。這個人年紀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有著如此清晰的思路和信念,他的言論句句聽起來都離經叛道,但卻蠱惑人心,像一把犀利的直刀挑開皮肉,直刺心肺。
而自己到底想要什麽呢?
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是牽黃狗出蔡城修黃老之道怡養天年?是出世?還是入世?是興複漢室?還是做一個隱士?
劉協發現,楊修早就把他看透了。在來許都之前,他就是一個“呂布”,根本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只求安穩過日子。真劉協的死亡,賦予了自己一個沉重的責任,同時也給了自己一個清晰的奮鬥目標。
劉協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我可以留下來,但我不希望你們隻把我當成一個傀儡,瞞著我做事。”
楊修哈哈大笑,輕松地晃動手腕,仿佛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那些蠢女人總是藏著掖著的,生怕被人抖落出全部家底,太小家子氣了;我父親老了,腦筋已不大好用。我一直在勸他們,若要讓你擔當這麽嚴重的責任,不坦誠一點是不公平的。下注嘛,自然是要雙方相當,才有賭頭。”
“我隻想知道,你們憑什麽與曹氏對抗?”
一直到現在,劉協才有機會把自己心中疑問一吐為快。之前伏壽總是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隻推說時機成熟自然知道。他無論如何推想,都難以想象出以如今漢室之力,既無兵將,也無資財,靠著這幾個嬪妃寡婦、廢臣假帝,該如何才能打破這副曹氏枷鎖,一飛衝天。
楊修似乎早預料到他有此一問,慢條斯理道:“你聽過倚天蘿麽?”
“沒有……”
“這是一種生長在武陵五溪之地的一種樹藤,糾纏於大樹,隨木而長,依枝攀緣,食其汁液,絞其甘髓,待得大木枯死,藤蘿便可在殘骸之上連天接地。漢室就是這倚天蘿,自身太過孱弱,唯有依附於一個有力諸侯之上,暗中寄生滋養,以圖大計。”
“可藤蘿畢竟是藤蘿,如何能撼動參天大樹?”
“藤蘿與大樹本是同生共長,等到這樹勢參天之時,藤蘿已與它根莖勾連,乾脈一體,屆時即便大樹想要分離藤蘿,也為時晚矣。”
劉協疑惑道:“這說來容易,如何能做到?”
楊修再度擺動手指:“又錯了。這件事我們已經在做了。漢室在曹氏陣營裡的力量,比你想象中更多。雖然這些如今只是種子,但早晚會成為漢室藤蘿的枝蔓,緊緊地纏在曹氏這棵大樹之上——這些事情自有我在宮外打理,你的職責,就是演好皇帝這個角色,把曹氏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為這些種子的騰挪生長留出余地。”
這時劉協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我是為了兄弟血脈,伏、唐二人是為了自己夫君,楊大人是為了漢室忠誠,那你呢?你又是為什麽才選擇這麽一條凶險之路;你從心裡揪出來的,是什麽東西?”
楊修看了眼遠處的漢帝靈位,微微抬起下巴:“很簡單,我楊修是個聰明人。而當今之世,比我聰明的只有三個人。一個還沒回許都,一個已經離開許都,還有一個,就是你的兄弟——真正的劉協。倘若我能做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等於是打敗了一個比自己聰明的人,這是何等快意之事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