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31)
其名曰蜚(2)
“也不盡然。我的老師寫過一本書,叫《青囊書》,書裡說‘人以眴時最樸’。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瞬時反應最能體現真心。陛下那時抱住您離開,恐怕沒時間思考太多,僅僅只是不想您受傷害吧。”
“那個笨蛋。”伏壽毫不客氣地評價道,然後抬起右手:“壽光,別瞎分析了。嗯,你去把那絨毯搬去榻上,老擱在那裡,早晚會被人看出破綻,於漢室複興不利。”
這時候門外傳來禁衛的喊聲,看來皇帝已經完成了接見——刺殺事件發生以後,一大群臣子都趕來司空府向天子問安,折騰到現在才能返回“寢殿”。
門扇響動,傳來劉協的腳步聲。冷壽光感覺得到,伏壽突然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劉協進了屋子,與伏壽四目相對,彼此都感覺目光裡有些東西悄然松動。伏壽服侍他換下外袍。劉協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今日一時心軟,救了曹丕,你怪我麽?”
“曹營名醫無數,就算陛下不出手,他也會得救。陛下如此行事,能取得曹家信賴,深謀遠慮,令臣妾佩服。”
劉協苦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哪考慮那麽多。只是天性使然,不忍讓一個孩子在眼前死去罷了。”
伏壽似笑非笑,任憑他握著自己的手:“那陛下你救下臣妾,也是天性使然嘍?”面對這個問題,劉協沒有正面回答。他輕輕摩挲著伏壽的手背:“那日與楊先生談完,我想了許多。
想過逃回河內去隱居起來,再不與外人來往;也想過像哥哥那樣,硬起心腸,萬千頭顱落地而目不瞬。可是後來我發現,這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不是我的本心。
“那陛下你的本心,是什麽?”
“當我看到曹丕垂死的那一瞬間,突然間一下子豁然開朗。我的本心,是要救人。救人,就是救漢室。”劉協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我是一個軟弱的人,無法做到像哥哥那麽冷酷無情,他是漢武帝,我是漢文帝,一是雷霆,一是雨露。手段不同,卻都是為了漢室。所以,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履行承諾。”
“對他的承諾還是對我的?”她的聲音帶有戲謔的意味,滿眼的媚意,柔美的手指在男子赤裸的胸膛爬行。
劉協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對你們的。”說完他尷尬地舔了舔嘴唇。無論外人如何看待,他心裡知道,在身旁躺著的這個女人,是他兄長的妻子、他的嫂子。
聽到劉協的回答,伏壽笑了起來。曹家二公子的性命,反倒成就了一位帝王,這可真是有些諷刺。
黑暗中她的笑容無比明媚。劉協一時間有些失神,她燦爛起來,如豔陽高照;決絕起來,卻好似冰封萬裡——這兩面大概都是她的真性情吧。這樣一個愛憎分明的女子,真不知怎麽能在許都這個爾虞我詐、虛以委蛇的暗井中生存下來的?
想到這裡,劉協忽然想去摸摸她的臉龐。伏壽閉上眼睛,任憑他粗糲的指頭滑過面頰。她以為男人的手會繼續下探,可那隻手卻忽然抬高,按在她的頭頂,愛憐地揉了一揉。
“苦了你了……”劉協喃喃道,手掌順著緞子般光滑的頭髮撫下來,像是安撫一隻受傷受驚的小兔子。伏壽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久才睜開眼睛:“陛下您在籍田抱我避開刺客的時候,可知我想起了什麽?”
“嗯?”
“想起數年之前,我和陛下剛剛逃出長安。風雨飄搖,群敵環伺,我們走到安邑斷了糧草,進退不得。我與陛下縮在安邑城下的低矮草廬裡,望著廬外的如瀑雨水。陛下忽然問我,如果此時有刺客出現,我會怎麽做。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將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天子。陛下點點頭,說他也是那麽想的。”
“這不是很好嗎?”
“不,他的意思是,他也會用我的生命去捍衛天子。”
“……”
伏壽看到劉協古怪的表情,不由得笑起來:“你的哥哥,就是這麽一個人。”劉協覺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涼,他又問道:“那你聽了以後是怎麽想的呢?”
伏壽雙眼閃過耐人尋味的光芒,抿起朱唇,挑起一個優美的弧度:“果然,這真是你的作風啊,要知道,陛下是絕不會問我這種問題——他不關心。”
劉協張了張嘴,終究沒有發出聲來。真正的劉協,連自己的生死榮辱都無動於衷,遑論伏壽的心情。
伏壽道:“你們太不一樣了。陛下是一塊冰,他唯一的目的,只有複興漢室,除此以外他什麽都不在意;而你是一團火,你會去關心一個黃門的生死,會去詢問一個嬪妃的喜怒哀樂,會為了犧牲的棋子而流淚。你們的王道,是絕然不同的。”
劉協把喃喃自語的伏壽摟在懷裡,伏壽也順從地伸展手臂,把他緊緊環住,螓首頂住下巴,肢體交錯。女性顫抖而熱情的聲音,在他耳邊囁嚅著,氣吹如蘭:“我會一直陪著你走到最後。”
男女的聲音逐漸低息,一支細嫩的小拇指不知不覺勾住了另外一隻,二指勾連,彼此緊密不可分——這是伏壽第二次與天子立下誓言。劉協隨即將伏壽緊緊地抱在懷裡,兩人緊緊貼在一起,親密無間。
這一次,劉協不再彷徨。
荀彧在路上憂心忡忡地走著,腳步聲流露出幾許疲憊。董承之亂結束以後,他本以為可以稍微喘息一下,可亂子一個接著一個,讓這位尚書令有些疲於奔命。許都的亂流,似乎並未因董承的敗亡而停止湧動。
可想歸想,荀彧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關注,他要處理的事務太多了——比如說此時跟在他身後的那位將軍。
張繡此時正跟在荀彧後面,為了屈從尚書令的速度,他在邁步的時候,有意讓自己的長腿抬得很低,看上去有些滑稽。這個人雖然也是西涼出身,但卻跟大部分西涼將領不同,總是顯得憂心忡忡,眼神抑鬱。荀彧這幾天跟他深入接觸,發現他嚴重缺乏安全感,不降曹時害怕,降曹了還是害怕。
尤其是刺殺事件發生以後,他更是噤若寒蟬,卞夫人、曹丕斥責滿寵的舉動,在張繡看來怎麽都像是指桑罵槐。為此荀彧不得不好言安慰,再三保證他會得到最好的待遇,可張繡仍舊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樣。
如何處置這支西涼部隊,確實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倘若就這麽拉去前線,就算曹公不介意,其他將領也會有反彈的聲音;若要進行整編,又會造成張繡的不穩。
思忖再三,荀彧決定采用分而治之的手段。現在曹公已經返回官渡,荀彧把張繡和少量精騎先送到曹公那裡去,其他部隊留在許都附近,交給賈詡和胡車兒去彈壓。一來可讓曹公親自給予張繡保證,讓他寬心;二來也是讓張繡與主力分離,讓西涼軍不敢輕舉妄動。
“備則,這個月底你便要護送輜重北上。這次除了糧草資財以外,還有一人要隨軍同去,他如今剛剛返回許都,我現在就帶你去見見他。”
張繡點點頭:“請荀令君放心。同為司空僚屬,我會與他多多親近。”
荀彧停下腳步,露出古怪的神情。“這個嘛……不必勉強自己,你把他安全護送到官渡就好,多余的事不要做。”
荀彧和張繡很快來到一處宅邸。宅子並不寬闊氣派,只是一間普通的半磚式兩隔院落,但是這間小院距離司空府僅僅隻隔一條街的距離。上次張繡帶兵包圍司空府的時候,曾經路過,但完全沒有留意。在小院門口,早已經停了一輛古怪的馬車,寬方車舍,鈴鐺吊角,兩匹轅馬都戴著鹿角。
兩個人對視一眼,沒說什麽,一起朝裡面邁去。甫一推開門,張繡就聞到一股濃鬱的酒味,他再一看,屋子裡的景色令他瞠目驚舌。
屋子裡對跪著的,是一個老人和一個年輕人。老人頭髮花白,眼神渾濁,裹著一張裘皮不時咳嗽幾聲,正是賈詡;而賈詡對面那位青年人的額頭很大,兩隻手瘦且細長,如同雞爪,皮膚泛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光澤。
但真正讓張繡驚詫的不是那年輕人,而是在他懷裡,居然還側躺著一個酥胸半露、媚眼如絲的女子。年輕人的右手,正伸入女子衣襟中漫不經心地揉搓著。
賈詡拿起一壺酒來,給他斟滿,一邊咳嗽一邊說道:“咳咳……還是你們年輕人好哇。我這把年紀,若去江東之地,只怕早已濕毒入骨,咳……”
“喂,老東西,我是真病,咳咳……你可是裝的。”
這一老一小仿佛鬥氣一般,居然對著咳嗽起來。年輕人連續咳了十來下,從懷裡掏出片方布,把嘴角幾絲淡淡的血跡擦掉,恨恨道:“我本想回許都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決掉你。想不到文和你搶先一步降了曹公。你這狗鼻子,還是一如既往地靈敏呐。”
賈詡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我一把老骨頭,還能活幾年?倒是奉孝你,女色要節製些才好,不然陰取陽竭,精氣虛浮,於你大不利啊。”
聽了賈詡這話,那年輕人放聲大笑,狠狠在姬妾胸尖掐了一把,道:“歷數英雄豪傑,所圖者不過霸業與女色。我助曹公奪取天下,曹公許我嘗盡絕色。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爾爾,該當乘時雄起,一任恣意,何苦束縛自己呢?”
面對這樣一番情景,張繡一臉駭然,比看到曹丕遇刺還驚恐。荀彧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後面無表情地說道:“介紹一下,這位是曹公幕府中的軍師祭酒,潁川郭嘉,郭奉孝。”
“喲,北地‘槍’王,久聞大名!”郭嘉眯著眼睛,傾斜著身體,右手抬起美姬軟軟的玉臂衝他搖動一下,算是打過招呼了。
張繡突然明白,為何荀彧不讓他做多余事。
3.
王越道:“唐姬那個女人,就在這裡?”在他眼前,是一座松柏林中的祠堂,徐福一如既往地隱藏在暗處,不露身形。
徐福道:“對,你與她的恩怨了結之後,楊太尉希望你盡快趕去官渡。”
“乾掉袁紹麽?”
“不,是他身邊的一個人,一個對我們很重要的人,他的名字,叫做荀諶。”
王越歪了歪頭:“如果是官渡的話,那麽不用我親自去。我的弟子徐他和史阿已經在官渡了,他們可以完成你們要求的一切,包括刺殺曹操在內。”
黑暗中的祠堂沉默了一陣,徐福似乎在思考王越的話。過了半晌,徐福方才開口說道:“總之,你們不可輕舉妄動,只要做好荀諶的事就好,隨後我會帶給你詳細指示。”
“好吧,不過你們最好動作快點。史阿還好說,徐他那孩子若是衝動起來,連我都不一定能控制得住——他可是徐州大屠殺的幸存者。”
“看來你的弟子,不怎麽聽話。”
“時局太亂,沒什麽好苗子……我倒見過一個資質不錯的,可惜跟我沒有緣分呐。”
王越罕見地歎息了一聲,朝著許都方向望去。他的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王越面露不悅,這本該是一次秘密會面,不應有任何外人與聞。他把手按在劍柄上,隨時準備斬殺來人。
“不要出手,這是我請來的客人——其實對她來說,我們才是客人。”
聽到徐福的話,王越定睛一看,看到一名穿著青布粗裙的年輕女子緩緩走過來,手裡挎著一個籃子,發髻挽在頭頂。
“唐瑛?你們還算守信。”王越嘴唇抿緊,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位殺死自己弟弟的女人走近。
唐姬走到祠堂前,仿佛像是沒看到王越一樣,徑直從他身邊邁過門檻,把籃子裡的祭品放在弘農王牌位前面。她輕輕地拂乾淨幾案,把祭品擺正,然後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然後把額發撩起,轉過身來直面王越。
“王服非我所殺,卻是為我而死。”唐姬說,然後把那個雪夜的事情一一道來,包括王服最後撞向自己時那深情的一瞥,和自己那一句輕輕的“對不起”。
聽完唐姬的話,王越慢慢抬起長劍:“很不錯的故事,可惜對我沒有區別。我只知道,你手裡握著的兵刃,刺進了我弟弟的身體。就這麽簡單。你能選擇的,只是乞求我的寬宥,或者引頸受死?”
唐姬沒有回答,而是從祠堂裡面抽出一柄磨得鋥亮的銅劍,擺出一個進擊的姿態:“此劍乃是天子劍,是我丈夫親手磨製而成。他曾對我說:他無力保護我,也無力保護漢室,只能磨成此劍,冀望我能自保。在長安之時,我就憑著這一把劍,與王服殺出重圍。”
“我弟弟把你救出來,這就是你報恩的方式?”王越感覺有些好笑。
“我辜負王服恩義,本該自戕以報。但我如今身負兩朝天子所托,不可把性命白白捐棄此地。持此劍,是為與閣下立一誓約。”
“這可不由你來決定。”
王越手臂輕運,長劍平平遞進。唐姬急忙舉劍相迎。祠堂之中,兩把劍激烈相交,連續碰撞了三、四招。唐姬劣勢盡顯,不得不後退數步,喘息不已。王越卻一劍緊似一劍,唐姬隻得咬緊牙關,奮力抵抗。她隻覺得王越的快劍,和她從前對陣過的敵人完全不同,有如一張綿密大網鋪天蓋地而來,無論如何拆解都難以掙脫,只能眼睜睜看著劍光將自己吞沒。
唐姬瀕臨絕境,突然間手臂劇振,手中銅劍陡然化為一條蛟龍,義無反顧地衝向王越。
這是同歸於盡的一招,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會用。強如李傕,都險些在這一招下喪命。
就在蛟龍的龍吻擦到王越咽喉的一瞬間,王越的劍從天而降,穩穩敲在了劍脊之上。
唐瑛頓覺手臂一陣酥麻,虎口震裂,銅劍脫手跌落於地。
王服卻沒有進迫斬殺,反而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這是我王氏快劍的密傳。莫非王服連這招也教你了?”
唐姬半蹲在地上沒有回答,胸前起伏不定。剛才那一招對她的體質來說,消耗太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