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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鬼才馬伯庸奇想合集》第177章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30)
  第177章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30)
  其名曰蜚(1)
  1.
  王越疾馳了數十裡路,來到許都附近一片荒涼的山溝之中。他猛地拉緊韁繩,朗聲到:“徐福,你出來罷。”他的嗓門極大,在周圍連綿起伏的山谷中傳來陣陣回音,一直持續了許久才逐漸消失。數隻樹頂寒鴉被驚起,拍動著黑色翅膀在天空“呱呱”叫著,更顯出谷中寂寥。可是那位神秘高手卻沒有任何回音,似乎並沒有在這附近。

  王越等了片刻,面露不悅,複又仰頭大叫:“你用飛石破我劍法,如今又不肯出來相見,是個什麽道理?”

  四周依舊沒有任何動靜。王越一拍腰間長劍,面上兩道疤痕猛然屈起:“好!你再不出來,我便殺回許都,把曹家與當今天子一並殺了,與我兄弟祭墳!”

  話音剛落,一陣破風之聲傳來,王越聽風辨位,手腕一抖,劍鞘揮起,一聲脆響,恰好把飛石打得遠遠,撞折了一棵小樹。

  “若王兄返回許都,我便隻好拚死一阻。”那沙礫磨動般的聲音憑空傳來。

  王越冷笑道:“你當年在陽翟就是我的手下敗將,如今口氣倒是大了許多嘛。”那被喚做“徐福”之人藏身不知何處,只聽到聲音道:“往事已矣,我如今不過是楊太尉麾下區區死士,奉命阻攔而已。”

  “我殺曹丕,有何不好?我得仇人,你等得利。”

  徐福道:“王兄遊俠之氣,溢於言表,卻非是國家之福。”王越不屑地用指甲彈了彈劍刃:“你可以試著阻止我。”

  “你我動手,必有一傷,橫使曹賊得利。你有大仇未報,何妨留到官渡?”

  王越眯起眼睛,牽動疤痕:“這是楊太尉的意思?”

  “是。”

  王越把劍插回鞘中,揚聲道:“好”!他一夾馬肚子,馬匹前蹄踢踏,原地轉了幾個圈子。他忽然又說道:“只是我在許都,尚還有一個仇人要殺。”

  “是誰?”

  “那個忘恩負義的唐姬。”王越冷笑道。

  四周沉默半晌,徐福方才回道:“我可安排你們相見,如何解決,你等自便。”

  這差不多就等於是判處唐姬死刑了。在一個高明刺客和一個廢妃之間,誰都知道孰輕孰重。

  王越滿意地點點頭:“我等你消息。”然後驅馬離開。

  眼看著王越離去,徐福從藏身之地慢慢現出身形。他的年紀其實並不大,可坑坑窪窪、溝壑縱橫的臉上透著滄桑,幾抹白堊土塗在額頭與臉頰,把他裝扮得好似西南夷的巫士,只有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

  天子籍田的儀式被王越的刺殺意外攪局,隻得草草收場。不過這倒也不算什麽轟動的大事,漢室這些年來,哪一次活動不是草草收場,天下早已習慣——反倒是曹司空的兒子險些遇刺這事,更能引起人們的竊竊私語與揣測聯想。

  天子回鑾許都之後,奄奄一息的曹丕被直接送回了司空府,悲痛欲絕的卞夫人幾次哭倒在地。數名最好的醫者被召入府中,進行進一步的護理診治。

  與此同時,曹仁下達了封城令,數千名士兵進駐許都,全城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徹夜都有重兵披甲巡邏,呼號聲此起彼伏,晝夜不停,氣氛比孫策要襲許時還緊張。

  等到他布置完了這一切,第一個命令就是召見楊修。召見地點是在許都的尚書台內,同席作陪的還有荀彧和滿寵。

  “楊公子,聽說你的身邊有一位高手,擅長用飛石?”曹仁慢慢搓動著手指,發問道。

  他的佩刀就橫放在案上,如果楊修有什麽問題,他會直接劈了他,才不管荀彧會怎麽說。

  面對質問,楊修笑了:“我身邊?對不起,我可沒辦法指揮那家夥,他只聽我爹的話。”

  “他是誰?”荀彧搶先問道,他不希望曹仁的粗暴態度毀了曹氏與楊家好不容易即將改善的關系。

  楊修滿不在乎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那個人叫徐福,和荀令君您還是大同鄉哩,陽翟人。他原來是個遊俠,大概是靈帝中平年間吧,徐福替人報仇,殺了當地的一家大戶,惹得朝廷前來圍剿,結果被打入大牢備受折磨,幾乎死掉。我爹出手把他給救了出來,從此徐福隱姓埋名,甘為我爹做鷹犬。”

  荀彧、曹仁和滿寵三個人彼此對視一眼,他們倒沒料到楊修說得這麽乾脆,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遊俠為友人復仇這事,雖不為朝廷提倡,但在民間頗為盛行,徐福所作所為,亦是尋常事,各郡各鄉都時有發生。

  滿寵道:“董承之亂時,殺死我許都衛五名乾員,又飛石擊斃董承身邊幾位高手的,也是他嘍?”

  “不錯。我爹知道我要遊走董曹之間,太過危險,特意讓他來保護我,所有可能對我產生的威脅,都會被他一一抹除。可惜局勢一平定,他就給收回去了。”楊修試圖在滿寵臉上找出什麽表情,可惜卻失敗了。滿寵扁平的雙眼焦點落在了楊修身後的黑暗中,似乎要從中挖出“徐福”來。

  曹仁皺著眉頭問道:“今天在和梁籍田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聽說了。”楊修神態自若地回答。

  曹仁看了一眼滿寵:“我們在王越身邊的地面上發現了一枚飛石,應該就是那位徐福所發。”

  “能夠救下曹公子,總算是件好事。”

  “可是!”曹仁陡然提高音量,表情也冷峻起來,“我們在追擊王越的西涼騎兵附近也發現了數枚石子。你說,為何徐福要阻止我們的人去追擊王越呢?你們是不是沆瀣一氣,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陰謀?!嗯?!”

  “如果我們有陰謀,徐福又何必阻止刺殺曹公子呢?”楊修一點也不驚慌,好整以暇的。

  “哼,誰知道。我只看到徐福把王越放跑了。”

  楊修忽然問道:“曹將軍,如果你抓住刺殺曹公子的凶手,你是希望親手殺死他呢?還是希望假手於他人?”

  “當然是親手!我會一刀一刀地削去他的血肉,讓他死很久。”曹仁盯著楊修細嫩的脖頸,右手開始去摸那刀鞘。

  “說得好。其實徐福的心情,和您是一樣的。”

  “什麽?”曹仁一愣。

  “我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呢。徐福在陽翟遭遇的那一場大難,有一個關鍵人物我沒提到。要知道,徐福師從名家,技擊水平高超,官府多次派人圍剿,都不成功,最後不得不請求京城支援。而京城派下去的捕吏,正是虎賁王越。”

  尚書台裡一片安靜,三個人都等著聽楊修往下說。

  “王越到了陽翟,與徐福較量了一場。結果徐福被王氏快劍一劍洞穿膝蓋,束手就擒。從此兩個人結下了血海深仇,互相拚鬥過數次。徐福視殺死王越為其畢生的目標,當初投靠我爹麾下,也是約定一旦知道王越消息,便必先報此仇為要。所以曹將軍,你想想,當徐福一看到王越出現,又怎麽願意假手他人來取他性命呢?”

  曹仁“哼”了一聲:“那這徐福如今身在何處?”

  “自從聽到王越的消息之後,至今未歸。如今徐福不在城中,估計已經去追殺王越了。我看您不必在許都封城,他們肯定已經離城幾十裡了。不出幾日,必有消息傳回。”

  聽了楊修這一番解說,荀彧和曹仁的臉色都緩和了下來。楊修的解釋合乎情理,絲絲入扣。他若是要反,早跟著董承反了,不會等到現在突兀地來這麽一出。滿寵卻忽然把身子前探:“楊公子,你的話沒有矛盾,可要如何證實你所言為真呢?”

  楊修不甘示弱地與滿寵對視,目光灼灼:“三日之內,自然會有分曉——對了,那時候,祭酒大人也回來了吧?還有什麽好擔心?”

  正說話間,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衛兵急切道:“夫人,裡面正在議事……”

  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議事?我兒子的命都快沒了,他們還有什麽好議的?”

  “卞夫人?”

  尚書台內的幾人都分辨出了女人的聲音。卞夫人一向很識大體,甘居家府,從不僭越政事。她這時突然來闖尚書台,只怕是曹丕遇刺的消息,觸動了這位母親最敏感的逆鱗。

  曹仁剛一起身,就聽木門被“砰”地推開,卞夫人怒氣衝衝地邁步進來,粗服披發,和她平日裡嚴妝雍容的風范全然不同。

  “嫂嫂,你這是……”曹仁趕緊迎上去,語氣有些畏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卞夫人掃視屋中之人,厲聲道:“子孝,我兒今日幾乎死去,我過來討個明白。”她雙眼腫脹如桃,顯然已是哭了數場。

  荀彧道:“夫人不必驚慌。刺客之事已有成議,子孝會全力緝捕。”卞夫人瞪大了眼睛:“荀令君,曹公仇敵甚多,難免波及家眷。丕兒縱然身死,也是為國家而死,妾身對此不敢有怨恨。只是外患易躲,內賊難防,妾身所不解的,是在許都周密之地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

  在場的人心中都是一凜,她這麽說,顯然是意有所指,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楊修。

  “具體情形我已聽鄧展說了。那刺客如何知道天子籍田的具體方位和時間?如何事先避過搜查,廁身雪丘之中?更奇怪的是,他為何知道丕兒在隊伍中?我明明在前一日方才應允他去。”

  這幾個問題個個都很犀利,滿寵一邊聽著,一邊極其輕微地點點頭,很欣賞卞夫人的眼光。反觀楊修的神情卻逐漸嚴肅起來,沒了剛才的嬉皮笑臉。

  “這些問題妾身想了又想,實在想不明白,隻得過來問問諸位大人!”卞夫人的眼神愈加凌厲,險些喪子的傷痛令這位母親的羽毛全都警惕地豎了起來。

  曹仁正欲解釋,卞夫人卻擺了擺手,尖削的指甲如劍般指向了屋中一人的胸膛。

  “其實妾身只有一個問題要問:許都衛號稱無所不知,許都連個蒼蠅飛過都逃不過你們的眼睛,何以卻獨獨漏過王越這等殺手?丕兒遇刺,四周皆驚,連子孝這等久經沙場之人都亂了方寸,那個叫孫禮的軍官甚至駭到嗓音失聲,至今未複,何獨你滿伯寧毫無驚詫,反而能迅速找出旁人投出的石子?滿伯寧,你是否有個解釋給我?”

  滿寵面對卞夫人意外投來的誅心的矛頭,沒有什麽心理準備。他連忙跪倒在地:“未能明察奸凶,致使主公被難。此皆寵之誤。”

  卞夫人對他的恭順態度卻絲毫不領情,冷笑道:“前幾日丕兒罵你,我還好心為你回護。現在回想起來,從放任張繡圍司空府開始,你的所作所為就處處針對我們娘幾個。這一點兒丕兒倒比我們幾個大人看得透!”

  荀彧大驚,這個指控太嚴重了,他知道滿寵絕非那樣的人,連忙起身相勸。卞夫人卻不依不饒,目光如刀,直戳向滿寵的心窩:“妾身知道這些全是空口無憑,治不了滿伯寧的罪過。但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滿寵這時候反而從容起來:“臣自入仕以來,一片赤心,不曾有半點遷延。”

  “不錯,你的忠心確實不曾有半點遷延,”卞夫人怨毒地瞪著他,嘴角牽動,“是從來沒對丁夫人遷延過吧,你們到底是同籍的鄉親,對麽?”

  她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台裡登時滿布冰霜,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2.
  “這五禽戲,可是你杜撰的?”伏壽饒有興趣地問。此時她在司空府的臨時寢殿裡跪坐著,讓冷壽光給他按著肩膀。

  冷壽光恭恭敬敬回答:“不是,我的老師確實有這麽一門導引之術。當時我看那趙彥問得尖銳,就隨口說出來了。”

  “看來你的話還挺可信,暫時唬過那個趙彥了——對了,你回頭去跟楊修說一聲,讓他查查這人的底細。孔少府的門下,怎麽會這麽冒失?就算他只是有口無心沒有圖謀,到處跟別人一嚷嚷,這事也會變得不可收拾。

  “臣已經派人去告訴楊公子了。”

  “你做的不錯,不愧是楊太尉舉薦的人。”

  伏壽閉上眼睛,冷壽光的按摩手法相當巧妙,讓她感覺渾身酥軟,筋骨松弛。

  冷壽光最初是由曹操的親信王必介紹入宮,實際上卻出自楊彪的授意操作。他在宮中隨侍了兩年多,不顯山不露水。一直到了禁宮大火張宇去職之後,冷壽光因為背景有濃厚的曹氏色彩,被破格拔擢為中黃門,侍候皇上皇后。

  這個人低調謙虛,不像張宇那樣牢騷滿腹,不過行事頗有幾分神秘,有時候連伏壽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對於漢室在私底下的活動,冷壽光盡收眼底,每次都會刻意保持一段距離,只是傾聽,從不發表意見。像今天這樣主動出來解圍,對他來說,還是頭一次。

  “你這個按摩的手法,也是跟你師父學的?”伏壽問。

  “是的,不過這卻並非微臣最擅長的。”

  伏壽睜開眼睛:“哦?你最擅長什麽?”

  “房中術。”冷壽光一本正經地回答。

  伏壽放聲笑了起來,一個宦官居然最擅長的是房中術,這可真是個大笑話。冷壽光也呵呵笑了起來。笑夠了,伏壽對著銅鏡,幽幽道:“你說,今日他為何要抱著我跳開?明明自己跳開豈不更快?”

  “這說明陛下心懷慈憫之心,有大仁之德。他連敵人之子,都肯降尊紆貴前去施救,何況是您?”

  冷壽光一邊說著一邊雙手不停按摩,忽地發覺伏壽的雙肩往下垂了垂,似乎有些失落。

  冷壽光唇邊露出一絲洞悉的笑意:“不過……陛下可能也有別的意思在裡頭。”

  “嗯?是什麽?”伏壽意識到自己問得過於急切了,連忙咬住嘴唇,擺了擺頭,“算了,你不說也罷。”

  “臣猜,陛下大概是不想睡地板了罷?”

  自從那日兩人爭吵之後,劉協與伏壽便不再同床共寢。劉協主動在榻旁鋪了一塊絨毯,自己臥在上頭,只有當冷壽光以外的人走近時,他才趕緊爬到榻上裝裝樣子。伏壽原本想讓他上來,自己睡地上,可劉協態度異常堅決,她也隻得聽之任之。

  這時聽到冷壽光這麽說,伏壽面上浮出些許緋紅,氣惱道:“沒人教他睡地上,偏他自己賭氣不上來。”

  冷壽光道:“陛下表面上柔順寬和,骨子裡卻固執得很。拿定了主意,九個許褚都拽不回來。”

  “就這點跟他兄弟還算相像。”伏壽心中想著,歎息道:“可惜啊,他根本就是個濫好人,巴不得全天下都跟他一樣有君子之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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