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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鬼才馬伯庸奇想合集》第185章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38)
  第185章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38)
  亂流(2)
  奇劫許都的計劃一提出,淳於瓊就自告奮勇,表示要親自帶兵前去。淳於瓊跟那些為了功名或者財貨的庸碌將領不同,別人是為了勝利而冒險,而他純粹只是為了冒險而冒險,巴不得每天能有一次驚險刺激的行動,好讓自己快要生鏽的筋骨活動一下。

  當年建議袁紹殺入宮中為大將軍何進報仇的,正是淳於瓊——他不是出於政略或者軍略的考慮,只是單純喜歡刺激,越是險象環生的地方就越興奮,這已經變成了他的人生享受,欲罷不能。

  對淳於瓊的毛遂自薦,沮授勸不住,審配和郭圖也勸不住,甚至連袁紹都勸不住,最後隻得勉為其難地準許。於是淳於瓊帶著麾下精騎,換上曹軍的裝備,興衝衝地奔許都而去。可是出乎淳於瓊的意料,這次行動太順利了,一仗都沒有打。他憋了一身的殺氣無處發泄,心中不免有些鬱悶。

  唯一讓淳於瓊感到欣慰的是,這次居然在半路遭逢了鄧展,還把他活著帶回軍中,算是個意外收獲。

  “那兩個人狀況怎麽樣?”淳於瓊問。

  他說的兩個人是董承和鄧展,兩個人都在隊伍僅有的一輛馬車上。韓莒子回答說,前者精神還好,只是離開許都以後一直一言不發;後者也保持著沉默,因為整個人已經奄奄一息,一度被護衛的人疑心已經死了。

  淳於瓊下馬,走到馬車旁邊掀開布簾,親自檢查了一下鄧展的傷勢。他驚異地發現,這人的生命力真是頑強,馬車的連續顛簸居然沒有把傷口震裂,也沒有惡化。雖然鄧展仍舊處於昏迷狀態,但如果馬上得到良好的看護與治療,他應該能撐過這一關。

  韓莒子開口問道:“將軍您為何不辭辛苦把這個人帶在身邊?”自從淳於瓊決定把這個被弓箭穿胸的半死鬼帶在身邊以後,他就滿腹疑竇。此前這支隊伍一直處於危險境地中,他沒有多嘴,現在眼看就返回安全地帶了,他終於忍不住了。

  淳於瓊看了韓莒子一眼:“你覺得對一個仇人來說,最殘忍的報復是什麽?”

  “呃……殺死他吧?”

  “你錯了,”淳於瓊從鎧甲縫隙裡掏出一隻跳蚤,扔進嘴裡用力一咬,“是給他施舍一份無法拒絕的大恩情,讓他這輩子都無法償還。”

  韓莒子恍然大悟:“原來將軍是要施恩與……”

  “你又錯了。”淳於瓊憤憤地打斷他的話,“他的仇人是我,當年施大恩給我的卻是他。”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鳴鏑聲響,交談中止了。淳於瓊和韓莒子重新跨上馬,朝著河邊飛奔而去。他們看到兩條木船從河流上遊偷偷摸摸地飄過來,船頭打著蘇家的旗號。蘇家是中山豪商,生意遍布諸州,在南皮、許都、徐州等地都有營生,打他們家的旗號不會引起曹軍懷疑。

  木船開到南岸,尋了一處水淺之處停住了船。淳於瓊隔水與他們對了幾句話,確認是袁軍派來接應的人,這才把其他人叫過來。董承和鄧展被兩名膀大腰圓的騎士抱著涉水登船,那輛馬車運不上來,被就地拆散掩埋。

  淳於瓊最後一個上船,他遺憾地朝著南岸望了望,朝船老大做了個開船的手勢。木船順流而下,走出約莫二三十裡路,緩緩靠近北岸,在一處隱蔽的簡易碼頭停船。

  碼頭上早已有一個人等候在那裡,淳於瓊認出是沮授。他這個人生得很有特點,身材頎長瘦直,頭卻特別大且扁,遠遠望去好像一枚牢牢釘在碼頭上的大釘子。此時沮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木船竹簡靠岸,卻沒有露出任何急躁的神情。一直到水手把木船搭到岸邊,系好纜繩,沮授才不疾不徐地踏上搭板,把淳於瓊迎上碼頭。

  沮授在袁紹軍中任奮威將軍,掌管監軍之職,上可管將,下可調兵,權勢極大,就連情報工作也兼有一部分放在他手下。這一次劫持董承的計劃,是沮授一手策劃,他親臨戰線迎接,足見重視。

  沮授是冀州一系的中流砥柱,跟淳於瓊不是很對付。所以淳於瓊見到他,沒有多做寒暄,只是一抱拳道:“公與,人我給你帶回來啦。”

  “辛苦將軍了。”沮授從懷裡取出畫像,遠遠對著董承打量一番,然後淡淡一笑,也抱拳道:“這一份深入敵後的奇功,將軍算是得著了。”

  “公與你說笑了。什麽奇功,不過是帶了個老頭回來而已。”淳於瓊意興闌珊地摸了摸鼻頭。

  “將軍這就不懂了。有車騎將軍現身說法,曹賊卑侮漢室、欺凌中樞的劣跡,便可昭告天下,於袁公大業大有好處。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策,呵呵。”

  沮授這兩聲乾笑有些生硬,淳於瓊瞥了他一眼,心裡不由得“呸”了一聲。

  這兩個人在袁紹營中,一貫政見不合。淳於瓊認為軍隊就是一切,刀鋒勝過言語;而沮授論調持重,一向不大主張輕動兵戈,傾向於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

  當初沮授曾經提議袁紹把天子接來南皮,挾天子以討不庭,在政治上立於不敗之地。

  這種提議在自由慣了的淳於瓊看來,純屬自找麻煩,束手縛腳,遠不如真刀真槍去討伐來得爽快,因此極力反對。最後淳於瓊聯合潁川派和南陽派,愣是把此事攪黃,從此兩個人交惡。

  這次劫持董承,顯然是沮授又打算用“娘娘腔兒”的手段來打擊曹操。淳於瓊雖然自告奮勇前往執行,但他的目的只是享受刺激,並不表示對沮授的認同。

  淳於瓊固然看沮授不順眼,沮授對這位莽夫亦是腹誹頗多。他親自跑來碼頭迎接,正是因為不放心——說實在的,沮授一看到淳於瓊那碩大的鼻子,就忍不住牢騷滿腹。當年如果淳於瓊沒有從中作梗,讓他把天子迎來南皮,只怕曹操如今早已俯首請降了,哪裡還用得著費盡心思去搶董承?
  “一群鼠目寸光的東西,袁公周圍的小人和蠢材,未免太多了些。”沮授不無憤慨地想。他一半精力在為袁紹主公出謀劃策,另外一半精力消耗在確保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癡干擾。這讓他很疲憊。

  兩位政敵皮裡陽秋地寒暄了一番,沮授表示該去迎接車騎將軍了,淳於瓊連忙吩咐手下人把老人攙過來。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董承突然之間面色變得慘白,他推開攙扶著的士兵,朝著淳於瓊和沮授跑來。士兵們試圖拽住這位老人,但居然被他掙脫。沮授也嚇了一跳,董承在他的計劃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不能有什麽閃失。他和淳於瓊張開雙臂,小跑幾步,把躍上碼頭的董承一下按住。

  “董將軍,你莫要怕,你已安全了。”沮授安撫他。董承沒理睬他,赤紅的雙眼掃視著碼頭上,近乎瘋狂地喊道:“荀諶,荀諶來了沒有?”

  沮授聽到這名字,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等您抵達南皮的時候,自然會安排您見荀大人。”董承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我要馬上見到他!馬上!不然來不及了!”

  沮授有些微微的不快,覺得這位車騎將軍架子是不是太大了點兒,一個流亡的罪臣,居然還頤指氣使。他伸出手掌,按在董承胸膛想讓他盡快把情緒平複下來。

  當他的手掌一接觸董承前胸,董承突然渾身一震,從口中噴出一股鮮血,登時把沮授噴成一個血葫蘆。沮授一下子嚇呆了,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還是淳於瓊反應迅速,伸出大手一把將沮授撥開,去揪董承的衣襟。

  這一抓,居然抓空了。董承噴血之後,整個人軟軟地癱倒在碼頭木排之上,身軀蜷縮像隻蝦米,四肢不斷劇烈抽搐。淳於瓊眉頭大皺,董承之前都還正常,這才剛過河不久,便有怪病發作,實在是太蹊蹺了。

  淳於瓊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他推了推呆若木雞的沮授,催促他趕快過去。沮授是負責接應的人,如果董承有什麽遺言,只有他有資格聽取。

  他勉為其難地湊過去,看董承的死活。董承突然昂起頭,野獸一般吼著:“荀諶!荀諶!”每喊一聲,他的嘴裡都要湧出許多鮮血。碼頭上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個老人在瘋狂地燃燒著自己最後的生命,試圖說出些什麽。

  沮授蹲下身子,手忙腳亂地把董承扶起半個身子。董承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劇烈地喘息道:“荀諶!他……到底在哪裡!”沮授無奈地環顧四周,然後湊到董承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周圍的人包括淳於瓊都聽不清。

  董承瞪大了眼睛,捏住郭圖的手臂又緊了幾分:“你們……他們……郭……”

  沮授聽到他喊出“郭”字,但不知道這個郭字指的是誰。他俯身想再多問一句,董承的軀體突然一陣劇烈抽搐,然後整個人完全安靜下來。

  沮授抹了抹臉上的鮮血,腦子一片混亂。董承是袁曹大戰前的關鍵一環,他們為此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如果董承出了什麽問題,那可要惹出大亂子的。

  淳於瓊踱著步子走過來,董承扭曲的五官表明,他死得極其痛苦。對董承的意外身亡,淳於瓊可一點都不沮喪。董承生死與否,那是文官們需要操心的事情。對他來說,這趟乏味的劫囚之旅在結尾居然翻出新的變故,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他有些興奮地捏了捏胡子,眼神變得閃亮。

  這老頭似乎是服了延時的毒藥,一直到這會兒才發作。這一路上淳於瓊親自監督,他沒沾什麽可疑的食物,這麽說,他是在被送出許都前就被下了毒。這麽一推想,難道說,曹氏是故意讓董承被他們劫走?難怪一路上都沒有曹軍的追兵啊……

  從董承的反應來看,他恐怕自己都不知情。一直到剛才毒藥發作,他才急於找荀諶,大概是要交代一些重要的事吧?可惜毒藥的烈性,讓董承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了。

  淳於瓊激動地琢磨著,心想要不要再渡回南岸一探究竟。忽然他看到董承彎曲的指尖有些異樣,湊近一看,發現他在臨終前,用手指蘸著血在碼頭木板上寫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寫得潦草不堪,卻讓淳於瓊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3.
  劉協一大早剛起床,冷壽光就匆匆入稟,說荀彧在外等候覲見。劉協在伏壽的服侍下穿好衣袍,用青鹽草草漱了口。臨出去前,伏壽叮囑他,說荀彧這麽早就過來拜見,許都一定有大事發生,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她有些憂心忡忡,最近許都的“大事”未免多了點,不知孱弱的漢室到底還能承受多少打擊。

  “無論發生什麽事,總不會比現在更糟就是了。”劉協安慰伏壽。伏壽盡管心事重重,還是被他這句自嘲逗笑了,豐潤的嘴唇彎成弧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伏壽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連忙用衣袖掩住嘴,恨恨地瞪了自己的夫君一眼。

  劉協“哈哈”笑了一聲,雙手快速在胸前拉伸數次,然後轉身步出外堂。經歷了反覆數重的壓抑、驚懼、憤怒與迷茫之後,他已逐漸從緊張狀態中松弛下來,開始適應自己的角色——準確地說,不是適應,而是讓自己的本性自然流露,與大漢天子這個角色慢慢融合。正如楊修所說,他不是他哥哥,不需要勉強去扮演一個不熟悉的人,遵從本心便已足夠。

  劉協走到外堂,與荀彧各執君臣之禮。然後荀彧告訴天子,車騎將軍董承昨晚押運出許,結果途中被一夥強梁劫走了,劫持者很可能是來自於河北袁氏。

  劉協聽到這個消息,先是驚愕,旋即陷入沉思。以郭嘉、滿寵行事之縝密,居然讓要犯在許都附近被劫走,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件事更像是他們有意為之。可是目的何在呢?

  “派人去追了嗎?”劉協問。

  “曹將軍已遣精騎前往追擊,兩三日內即有回報。”荀彧沒有透露郭嘉與楊彪隨行的細節,他認為沒必要多此一舉。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另外一件事。

  “袁太尉是舉,悖法蔑禮,請陛下頒旨予以訓誡。”

  “天子訓誡啊……”劉協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錦盒。錦盒內盛放的乃是傳國玉璽,漢室權威的象征。這枚玉璽自從被送還許都之後,一直掌握在天子手中。曹氏若要借中樞以令諸侯,形式上必須得請示天子,用寶後方可視為朝廷意志,行文傳檄。漢室最後的尊嚴,就靠這麽一點可憐的權柄支撐著。

  “可該給他什麽訓誡呢?”劉協試探著問。

  荀彧早有準備,從袖中取出一卷已經寫滿墨字的詔紙,雙手捧著遞給天子:“尚書台已擬好製文,請陛下垂目。”劉協接過製文展卷一讀,不由得心中暗暗佩服。

  這一篇製文寫的文采斐然,滴水不漏,以天子口吻反覆質問,為何袁軍兵至許都而不覲見?為何路遇朝廷車馬而不避道?為何擅邀朝中大臣北上而不知會天子?一連串問了十幾個問題,無一字涉董承謀逆之事,無一字指斥袁紹,但字字誅心,把袁紹勾勒成了一個劫持重臣、居心叵測的奸賊,偏還教人無從指摘。

  劉協注意到,這篇製文的最後一段說:董承主動請辭回鄉,結果袁紹不體恤老人的心意,強邀至河北,董將軍一定心生思鄉之情,萬一身體出了什麽問題,該如何是好?
  明明追兵還沒返回許都,這封製文裡卻已預見到董承在河北心情鬱卒,以致“身體出問題”,這其中的暗示,可是有些過於明顯了。

  董承不能死在許都,不能死在曹氏手上,那樣他便成了英雄。所以郭嘉故意放董歸袁,把這燙手山芋丟到河北。可憐袁紹喜孜孜地滿心以為是塊肥肉,吃到嘴裡才會發現是塊硌牙的骨頭。

  郭嘉不是借刀殺人,而是把人推到袁紹懷裡,再偷偷補上一刀。要知道,一個活董承,對袁紹來說極具價值,但一個死的董承,卻是一盆避之不及的髒水。

  董承一死,天下之人不免暗自揣測。劉表、公孫度、馬騰、蹋頓等一方豪強縱有相助之心,也會心生踟躕;袁氏四州裡暗藏的韓馥、公孫瓚舊部和黑山賊余黨更是會蠢蠢欲動,袁紹在政治上立陷被動。

  劉協在伏壽、楊修等人的幫助下,開始努力用朝堂的思維去看待事物。他驚訝地發現,在這種冷酷的思考法則之內,人命幾乎不佔分量,可以輕易被舍棄或交換。眼下這篇製文及其背後隱藏的意義,是一個最好的注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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