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28)
刺客王越的信條(3)
曹丕沒有想到,殺手的真正目標,居然是自己。他的瞬時反應,是拔出腰間的匕首,向殺手身後狠狠刺去。這個小手段讓殺手微微錯愕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小孩子在利刃加身時,居然還企圖做出反擊。他左手輕輕一擋,曹丕手腕登時酸軟,匕首掉落在地。
“年輕人,要愛惜生命。”殺手說。
曹丕感覺到咽喉前一道森森的寒意。他知道,這不是兵器本身的溫度,而是因為浸染了太多人血而帶來的殺意。他用眼角看到遠處伏壽被天子攙在田壟上,有些狼狽地朝這邊望過來,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大聲道:“我乃曹司空嫡子曹丕,不可無禮。”
“找的就是你。”殺手微微一笑,眼角的“淚痕”隨肌肉扭動起來,好似兩條蛇在爬行。他右手握劍,左手按在曹丕的肩膀上,這才抬頭環顧四周。
以曹仁為首的曹營精銳已經聚攏過來了,無數雙軍靴粗暴地踏過皇帝親耕的田地,雪泥飛濺。西涼騎兵本來也要湊過來,但張繡悄悄做了一個手勢,於是他們都勒住韁繩,遠遠站開,把籍田外圍的幾處道路據住。
很快那殺手和曹丕四周就被士兵們圍了一個水泄不通,但沒人敢靠近十步之內。曹仁分開衛隊,走近五步,開口問道:“你是什麽人?你想要什麽?”
曹仁沒有暴怒如狂,他很冷靜地問了兩個關鍵問題。從剛才那快若流星的刺擊中,他看出這人是個絕對的遊俠高手,而這種遊俠,一般都不是尋常之道可以解決的。
“在下王越,欲為舍弟報仇。”殺手如實回答,既不傲慢也不興奮。
“是哪個王越?”
人群裡傳來幾聲驚呼。一些雒陽老臣都想起來了,當年在京都的時候,曾經有一名虎賁就叫王越,以劍法出名,號稱是王氏一族中最強悍的劍手。不過他早在靈帝時就已離開京城,遊俠四方去了。想不到這麽多年以後,他會突然在許都出現。
“令弟莫非就是王服?”曹仁不傻,立刻聯想到了兩者的聯系。
“不錯。”
“哼,王服偕從董承謀叛,以國法誅戮,有何冤可伸?”
“我們遊俠復仇,向來隻問血親,不問法度。”王越掃視一眼周圍雪亮的刀叢,輕蔑地笑了笑:“我聽說曹公軍中有擊質的傳統。若有挾持之事,劫者與人質一並擊殺。不知今日之事,是否還會依循舊例?”
曹仁面色一僵,後退了一步。
曹丕忽然昂頭叫道:“今我雖死,尚有兩個弟弟在。你想斷絕曹氏血脈,只怕沒那麽容易!”王越按住曹丕微微顫抖的肩膀,把刀刃稍微挪開咽喉半寸,少年的喉結不由得蠕動了一下。
“你這孩子,明明害怕得緊,卻要逞強做勢。到底想做給誰看呢?”
曹丕表情輕微地抽搐了一下,趕緊閉上眼睛,生怕目光泄露自己的秘密。王越讚賞地把刀刃又挪回原位,在他耳邊說:“懷懼而自凜,你是個學武的好苗子。可惜你學不得王氏快劍,倒要死在其下。不過你可放心,快劍之下,無垂死之徒,不會有太多痛苦。”
“殺王服的是我!”
有兩個聲音同時從隊伍裡傳出來,兩個人走出來站在曹仁身前。第一個是鄧展,他天生怒相,現在看起來更加憤怒;在鄧展身後站出來的,是孫禮。王越眯起眼睛,兩道疤痕變得格外醒目。一個凶手,居然有兩個人出來認領,這倒有趣。
鄧展抱拳道:“在下汝南鄧展。董承謀叛之夜,我於宮城前與令弟對招。”
“勝負如何?”
“在下完敗。”鄧展說的一點也不羞愧,“但下令追殺令弟的人,是我。若閣下想報仇,在下願與曹大人相商,退開圍兵,與君公平一戰,勝者自處,如何?”
鄧展的武功不及王服,跟王越單挑只有死路一條。他開出這麽大的誘惑條件,擺明了就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換回曹丕。
孫禮連忙上前一步,距離王越只有五步:“追殺王將軍的人是我!看著他死的人也是我!”
王越眉頭一挑:“你們一個是下令追殺的,一個是看著他死去的。那我倒要問問看,到底是誰殺了他?”
兩人一心要贖回曹丕,卻不料王越問出這麽一個問題。兩人面面相覷,孫禮猶豫了一下,又湊近一步道:“王服為我追殺,身中數箭,逃至城南欲挾唐夫人為質,忙亂中為唐夫人手刃。”
孫禮說的句句是實,可他卻有些忐忑不安。那一天晚上,唐姬凌厲憤怒的眼神,如同一根刺楔入他心中。孫禮只是個普通隊官,對漢室仍有威畏之心,唐姬那一句“我要記住你,一個坐視皇妃死亡而無動於衷的人”,至今仍在他耳中縈繞。
剛才有人偷偷告訴他,只要當眾說出殺死王服的真凶,便可以救到司空嫡子。孫禮不得不照做,可內心不免有種出賣女人的屈辱感。這種屈辱感他在面對董妃時已經體驗過一次了。
聽到孫禮的話,王越的表情起了一絲變化:“莫非是唐瑛那個小丫頭……”手中的長劍略微向外偏了偏。
就在那一瞬間,距離他只有四步遠的孫禮和五步遠的鄧展同時出手。在這麽短的距離內,這兩個出身虎豹騎的人突發殺手,只要及時把挾持者一擊殺死,曹丕尚還有一線生機。
王越卻早就料中了他們的打算,他的左手倏然集指成拳,把孫禮硬撼回去,然後右手用劍刃在曹丕脖子上輕輕地一抹,隨即高舉過頭,剛好擋住鄧展的斬擊。
曹丕瞪大了眼睛,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孫禮和鄧展被曹丕脖頸上飛出的血花驚呆了,動作俱是一滯。王越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你來得正好!”轉身朝著曹兵重重包圍殺去。
只聽到“叮鐺”數聲兵器交錯,十來名士兵已然倒在地上,個個一劍封喉,他們身上披的重甲在王氏快劍面前毫無用處。只是霎時,王越的身影已闖破了重圍,飄到數十步之外。
張繡“呼哨”一聲,西涼騎兵從四面八方朝著王越追去。在這種開闊地上,任憑你武功多麽卓絕,也不可能與騎兵抗衡。可奇怪的是,那些馬匹走到一半,紛紛一聲嘶鳴,前蹄微屈,連人帶馬摔倒在地。王越趁這機會,刺死一名衝在最前面的騎兵,把戰馬奪過來,頭也不回地絕塵離去。
包括荀彧在內的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慘劇驚呆了。曹司空的次子,居然在許都郊外被人刺殺,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不少人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望著張繡,曹家的嫡長子已經在他面前死去了,這個人也許真的有什麽巫蠱在身。
孫禮懷抱著曹丕軟軟的身體,驚駭無極。少年的腦袋無力地枕在他手臂上,脖子歪斜,鮮紅的血染紅了他的半截衣袖。孫禮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董妃,他嘴唇無聲地張闔著,試圖喊醫者過來,卻發現自己的聲帶因為過於緊張而麻痹了,發不出任何聲音。
四周一片嘈雜,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鄧展不敢,曹仁也不敢,他們實在不願意去證實,曹家最寶貴的一個兒子,在他們重重保護下被殺死,刺客居然還逃跑了。這件事會引發什麽嚴重的後果,誰都不敢去想象。
在場唯一沒有關注這個意外的,只有趙彥一個人。他眼中沒有其他任何事,只有天子。
剛才刺殺暴起的時候,他恰好站在一個絕佳的位置,看到了天子應對刺客的全過程。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董妃口中身體弱不禁風的天子,居然像一隻猿猴般靈敏,還擋住了王越的一劍。
這種身手,真的是那位病怏怏的天子嗎?難道說,他在宮中一直偷偷練習著某種搏擊之術,這才導致性情大變?
無數種可能飛過趙彥的腦海,可無論哪一種他都覺得太過荒謬。
而現在他看到的事情,比他想的更加奇特。只見劉協松開了伏壽的腰,快步離開籍田,越過荀彧與趙溫,走到孫禮的身邊俯下身去,忽又抬頭急切地說了句話。原本站在一旁的曹仁立刻單腿跪地,以手拊胸,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天子到底做了什麽?趙彥愈發覺得難以索解,他縮在袖子裡的手捏成了拳頭。謎團是好事,有了謎團,才有破解的方向——他終於擺脫了無處著手的窘境。想到這裡,趙彥又有了些興奮。他深吸一口冰涼的野風,再度望向那一片混亂,無意中發覺除了他以外,至少還有一個人與這片混亂格格不入。
一個身影正站在距離孫禮幾十步開外的野地裡,幾匹西涼兵的馬匹還倒在地上,不住哀鳴。他從馬匹身旁撿起幾塊小石子,在手裡掂量了幾下,然後試著把它們用力向王越遁逃的方向擲遠,石子在半空劃過一條弧線,落在地上。
身影默默地點點頭,轉身踱著步子走回來,在王越剛才挾持曹丕所站立的地方又一次蹲下身子,十個指頭飛快地在土地上翻弄。
站在附近的張繡忍不住問道:“伯寧兄,你到底在找什麽?”
“公子的救命恩人。”滿寵趴在地上,頭也不抬地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