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三國機密·上:龍難日(14)
逝者並未死去(3)
許都衛的駐所原本是許縣的牢獄所在。自從皇帝移駕以來,城內房屋一下子緊張起來,許都令這種級別的官員,只能因陋就簡,在牢獄前頭起了一片磚木屋子。在這裡辦公的人,經常可以聽到隔壁囚犯的哭喊與嚎叫。
不知是否錯覺,吳碩一踏進這屋子,就覺得遍體生寒,仿佛四周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吳議郎,別來無恙?”
隨即吳碩便看到滿寵那張不祥的面孔,還有他背後那一排許都衛的官吏。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些官吏無不年老體衰,暮氣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聞風喪膽的乾員們卻一個都沒出現。
不知道這算是示弱,還是示威。吳碩跟滿寵打過好幾次交道,深知這個家夥的手腕,於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裡的詔書道:“我奉天子之命,前來整飭許都警衛。希望滿大人能配合。”
滿寵俯首恭順道:“朝廷鈞令,自當遵從。”他緩緩抬起眼,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心照不宣。
許都的朝廷處於一個微妙的尷尬地位:皇帝頒布的命令沒有人會重視,但也沒有人會公開拒絕執行。究竟如何應對朝廷的詔命,完全取決於各股勢力政治上的取舍與角力。
比如當皇帝任命袁紹為太尉時,袁紹會斷然拒絕,而且痛斥曹操忘恩負義;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為大將軍,他才轉怒為喜,欣然“叩謝天恩”。
現在雒陽系主動撤掉了兩名關鍵要員,然後提出整頓許都衛,其實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條件。尚書台既然默許了這種交換,滿寵也就無需抗命——但也不意味著乖乖聽命。這其中的分寸,頗有講究。
吳碩還未開口,滿寵已從懷裡拿出一本名冊遞給他。
“許都衛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衛二百人,訟獄十二人。不知吳議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啊,吳碩暗自感歎,卻沒接過冊子,笑眯眯地一推:“自從滿大人做許令以來,成績斐然,麾下健兒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麽好妄自置喙。”
兩個人在不動聲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試探著對方的底線與膽量。
許都衛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滿寵,而不是“許都衛”三個字。倘若吳碩想拿皇權壓人,滿寵隻消飄然抽身,許都衛立刻會變成一具毫無價值的空殼。吳碩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冊,含糊地表明自己無意染指。
滿寵收回名冊,把它交給身旁的老吏,望著吳碩不再說話。他沒必要奉承這位議郎,也沒義務不讓場面冷下來。冷淡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表態:我把名冊拿給你,你都不敢接,須怪不得我。
屋子裡的溫度越發冷了,吳碩忍不住想,難道他們平時辦公從來不生火,就在這麽一個大冰窖裡待著麽?
吳碩吩咐那二十名金鉞衛士離開房間,在門口候著,然後笑道:“其實許都衛有滿大人你在,何須整頓。反倒是宿衛那一班不成材的廢物,這次火災表現實在拙劣。”他拽住滿寵的衣袖,故意壓低聲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飭許都衛只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想借重伯寧你的手段,去錘煉錘煉宿衛。”
這次整飭雖然由董承提議、三卿推動,但如果沒有荀尚書的默許,也無從實現。吳碩特意提出荀彧來,就是希望更有說服力一些。他似乎忘記了,滿寵當時也在場,目睹了整個決策過程。
滿寵想起荀彧交代過,說盡量把紛爭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說,想把宿衛諸班直調來許都衛,歸我節製?”
他一語點破了吳碩的意圖。既然吳碩打算明目張膽往許都衛裡安插人,滿寵也不介意把事情弄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吳碩卻哈哈大笑,一口否認:“不,伯寧你誤解了。不是宿衛諸班直調入許都衛,而是許都衛充入宿衛諸班直。不用全調,一部分就行。宿衛的人需要高手帶一帶,方有練兵之效。”
“你們何不從曹仁將軍那裡借人?許都衛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緊。昨天我的幾位手下還丟了性命。”
外人聽來,滿寵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脫,可這句話聽在吳碩耳裡,更像是一種試探。
他心中陡然想起楊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還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長於掩飾,表情一瞬的抖動都沒有,直接把話題接了過去:“曹將軍的部隊擅於排兵布陣,巡衛警戒恐怕非其所長。”吳碩擺出一個為難的手勢,用商量的口氣道:“你看這樣如何。許都衛調多少人入宿衛,我去向陛下請旨,讓曹將軍補雙倍的人來許都衛。”
滿寵垂頭思考了一陣,似乎在考慮吳碩這個提議的用意。吳碩看他半天沒有反應,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將軍一向對許都衛十分看重,他說以前雖有誤會,但陛下終究會明白滿大人的苦心。”
這句話說得頗為露骨,其中意義卻又有些晦澀。滿寵輕輕吐了一口白氣,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不過調兵之事,你們自去與曹將軍商議。”
“這是自然。”吳碩忙不迭地點頭。
這時,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來報:“大人,鄧將軍已經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擾閣下公務了。”吳碩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聽到通報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滿寵辭行。他離開的時候,與鄧展恰好擦肩而過。吳碩知道這人是虎豹騎裡遴選出來的高手,在曹軍主力駐屯於外的時候,他與麾下的騎兵算是曹仁與滿寵之外第三股震懾京師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鄧展身披輕甲,肩上和披風尚有落雪,行走之間帶著一絲寒氣,一望便知剛從城外返回。
“許都附近能有什麽事如此要緊,要鄧展親自出馬?”吳碩閃過一絲疑問,不過很快便消失了。接下來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去理會一個老兵。
鄧展回頭冷冷地瞥了一眼吳碩的背影,徑直走到滿寵跟前。他雖非滿寵統屬,但兩人一內一外配合得很好。這一次的事件,他需要滿寵的意見。
“楊俊楊大人的命保住了,但是被斬斷了一臂。他兒子楊平與車夫被殺。”鄧展冷冰冰地說,單刀直入。
他接到楊俊遭遇山賊襲擊的消息是在兩天前,司空府特意下令征辟的官員被襲擊,這可以算是大案了。鄧展不敢怠慢,親自率隊前往接應。結果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山賊們已經逃的無影無蹤,現場的幸存者只剩下楊俊一個人。
楊俊受傷過重,又是在嚴冬季節,身體經不起顛簸。鄧展隻得從附近軍屯所調來一輛牛車,慢慢把楊俊運來許都,兩具屍首經過檢查之後,就地掩埋。他在這兩天裡把事發附近方圓幾十裡都搜了一遍,卻一無所獲,悻悻返回許都。
“楊俊從曲梁過來,為何要繞行那條路?”滿寵問。
鄧展道:“他兒子楊平一直寄養在溫縣司馬家,他這次被征入許,順便把兒子也接過來了。這件事已經得到了司馬家的證明。”
“傷情如何?”
“車夫是一刀斃命,匕首直插心窩;楊平身上有掙扎的痕跡,臉被砍得面目全非。楊俊一臂被砍斷,斷口很平整,對方拿的是把利刃,而且功夫很高。”鄧展把現場勘察得很仔細,全記在了腦子裡。“看起來,那些山賊應該不是有預謀的伏擊,而是臨時起意。”
“最近面目全非的屍首,可是有些多了呢。”滿寵忽然想起在寢宮廢墟裡的那一具古怪的屍體,不由得歪了歪頭,像蛇一樣的沉思起來。不過這些事,沒必要跟鄧展說。
滿寵背著手,慢慢在冰冷的房屋裡踱步:“雖說這年頭盜匪如蟻,可天氣這麽冷,盜匪為何要襲擊這種既沒油水、又會引來大軍圍剿的車仗呢?而且,盜匪既然肯花力氣在楊平的臉上亂剁,為何還留了楊俊一個活口?明明他已經失去一臂,對方還有個高手,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
“據楊俊說,當時他詐稱有軍隊在附近,大聲呼叫。山賊們唯恐被包圍,不敢久留,匆忙離去。”
“這種事,實在無可查證。”滿寵忽然想起什麽,抬頭問道:“附近可還有別的什麽車轍印或馬蹄痕跡?”鄧展道:“天氣太冷,就算有別的馬車路過,也留不下來。”他忽然想到什麽,立刻道:“哦,對了,楊大人提到過一個細節。他說那些盜匪言談之間,似乎提到要趕去汝南。”
“汝南麽……”滿寵仔細咀嚼著這個地名,汝南離許都並不算遠,是南防劉表的關鍵,此時正是建功侯李通在鎮守。
憑借著直覺,滿寵隱約觸摸到了一絲不安,他不太喜歡這種不踏實的感覺,卻又很享受這種抽絲剝繭的過程。鄧展盡管心志堅定,看到這人臉上的皺紋幾度舒展起伏,猶如一條在蛻皮蠕動的毒蛇,忍不住後背有些發麻。
“楊俊現在在哪裡?”
“楊大人暫時在客館休養,荀令君已經趕去慰問了。”
滿寵吩咐手下端來一盞熱茶給鄧展,鄧展一飲而盡。滿寵拍拍他肩膀:“鄧將軍,還得麻煩你再出城一次,我要看看他兒子楊平的屍首。”
3.
退朝之後,趙彥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守在宮城附近的左掖門。張宇是中黃門,長年居於宮中。以他的議郎身份,不便入內,只能等在外頭。
過不多時,他看到左掖門被打開,然後一個穿著粗布麻杉的老頭子走出來,他的身上隻背著一個小包裹,動作緩慢。守門的小宦官毫不客氣地推推搡搡,呵斥他快些。老人一個踉蹌,手裡緊緊抱住包裹,差點沒摔倒在地。
趙彥一下子怒從心頭起,這些宦官未免欺人太甚。張宇雖受懲處,那也是兩朝老臣,卻被這些人欺辱。這些新人都是曹操為皇帝安排的,絲毫不懂規矩,平日沒少被張宇訓斥。
如今張宇落魄,他們小人得志,自然要踏上一隻腳。
他正要出言呵斥,忽然看到從門裡走出一位女子,對著那小宦官搧了三記又狠又快的耳光。小宦官一屁股坐到地上,徹底懵掉了。
“拖出去,打到死。”女子冷冷道,她身後的侍衛一擁而上,不顧小宦官驚慌失措的告饒,直接拖走。女子快走兩步,扶住老人,然後按住臃腫的肚子,眉頭略皺。
“少……呃,董妃?”趙彥驚詫叫道。
董妃看到他,眉頭一挑:“趙議郎,你好有閑情,居然跑來這裡。”
趙彥一陣苦笑,連忙解釋了幾句。原本趙家與董家在雒陽時,曾經為趙彥和董少君指腹為婚,後來朝政離亂,趙彥隨家族遷去北海避禍,而董承堅守在京城,還把女兒嫁給皇帝,婚約自然作廢。現在雖然兩人各自婚配,趙彥每次看到董妃,總不免有些尷尬。
董妃卻沒這種尷尬,她一貫心直口快,見了自己曾經的未婚夫,也不避讓。她朝著遠處傳來陣陣慘呼的拐角處輕蔑一瞥,從容道:“宮闈不治,讓外臣看到這等笑話,真是有失體面。”
這句話看似自謙,其實是在嘲諷伏壽。趙彥聽得出來,哪裡敢接這個話頭,趕緊轉移話題道:“陛下如今在司空府靜養,您跑來皇城做什麽?”他知道董妃如今在董承府裡靜養,很少回到皇城。
“我來送送張老公公。”董妃聲音很大,杏眼圓瞪,“送走了我就去問問陛下,為何要趕走張老公公。人家都說飛鳥盡,良弓藏,如今滿地都是豺狼狐狸,他反倒先開始藏弓箭了,這到底是個什麽道理!”
門後似乎有幾個腦袋伸出來,然後飛快地縮了回去。趙彥覺得自己真是命犯君子,先有叱辱朝儀的孔北海,又來了一個指斥輿乘的董妃。
他隻得轉身朝向張宇,鄭重其事深施一揖:“張老公公,少府大人托我向您問候。”張宇淡然回禮道:“少府費心了。”趙彥道:“張老公公不如去敝處暫歇。寢殿大火一事,少府大人以為三卿所判,實有冤屈。他已經前往司空府覲見陛下,為您陳說辯白。”
張宇卻回答:“少府大人不必如此。能給小老一條活路回鄉,已是歷代宦官中難得的善終。”趙彥見他毫不動心,面色平靜,便試探道:“陛下以仁德行布天下,我想定會采納少府之議,您何必黯然離京呢?”
聽到“陛下”二字,張宇不由得把包裹懷抱得更緊了些,唇邊露出一絲苦澀:“陛下春秋正盛,不該被我這老朽拖累。”趙彥心中一動,看來張宇跟陛下之間,果然是發生了什麽。他欲再旁敲側擊一番,張宇卻閉上嘴不再言語。
趙彥沒奈何,隻得從懷裡取出三枚馬蹄金餅:“如今兵荒馬亂,前途多險,少府特備了一點盤川,請張老公公笑納。”張宇也不推辭,接過金餅揣入懷中。董妃瞪了趙彥一眼,仿佛嫌他故意顯富,她雖未施粉黛,氣鼓鼓的面孔卻別有一番韻味。趙彥被她一眼瞪得心中一漾,眼神從臉龐掃到她隆起的腹部,登時收束,不敢繼續多想。
董妃道:“張老公公,我給你叫了一輛輕車,有點舊,是我父親府上的。”
她玉指輕搖,一輛在一旁恭候多時的馬車轟隆隆地駛過來。趙彥攙住張宇,欲替他解下包裹放到車上,孰料張宇目光突變,斷然撥開他的手,喝道:“別動!”趙彥愣在那裡。
張宇意識到自己神情有些凶,便解釋道:“這包裹裡裝的,乃是寢殿大火中燒死的一個小黃門。他是我的遠房親戚。他母親托我照顧他,我既不能保全他的性命,起碼也該把他的骨殖送歸故裡,體面入土才是。”
說到最後一句,張宇雙目隱有淚光,整個人萎靡下去。趙彥知道宦官無後,所以對同族子弟都多加照顧,便安慰了幾句。
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三人轉頭去看,卻看到一隊騎士氣勢洶洶地沿大街跑過來,登時把那輛輕車團團圍住。為首的騎士大聲道:“奉許都衛令,遞解張宇出京。”
董妃大怒,她身為貴人,這個騎士非但不下馬拜見,反而視若無睹,簡直無禮至極。
皇室衰微不假,但什麽時候輪到許都衛來跋扈了?她指著騎士高聲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宮城之下馳馬?”
馬上的騎士稍微猶豫了一下,回答道:“前鋒營王服。”
(本章完)